《离骚》文化意象词的俄译对比分析
2024-06-05郑雨亭
【摘要】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具有特殊的美学意义,折射出中华民族独特的叙事传统和思维方式,是理解中国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途径。文化意象词是民族文化的语言直接载体,是思想文化在词汇层面的生动反映。《离骚》中涵盖大量蕴含中华文化特点的植物文化意象词,通过对《离骚》四个俄译本意象词的简要梳理,分析文化意象词进行文化空缺的翻译补偿策略,揭示中華文化外译的现实价值和世界意义。
【关键词】《离骚》;文化意象词;俄译对比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9-0068-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9.021
一、《离骚》的四个俄译本
《离骚》是战国诗人屈原的代表作品,与《诗经》中的《国风》并称“风骚”,既是先秦诗歌的典范,也是屹立于中国古典文学史中的一座不可逾越的丰碑。自20世纪上半叶,苏联时期著名的汉学家费德林(原名:尼古拉·特罗菲莫维奇·费多连科(Николай Трофимович Федоренко,1912-2000)以逐字逐句翻译的方式将《离骚》介绍至俄罗斯之后,《离骚》逐渐受到俄罗斯学者、作家的关注。随后几十年,相继有四个译本正式出版。1954年,第一个《离骚》俄译本正式出版[1]。俄罗斯著名女诗人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马托娃(Анна Андреевна Ахматова,1899-1966)受费德林所托,对其《离骚》俄译初稿进行润色。为准确传达诗歌的情感、韵律,阿赫马托娃曾翻阅大量中国古典文献,并多次请求费德林为其用汉语朗读《离骚》[2]。费德林认为阿赫马托娃的译本“复活了中国远古诗歌的声音”[3]。第二个译本是俄罗斯翻译家阿里夫列德·伊万诺维奇·巴林(Альфред Иванович Балин,1925-1988)的译作版本。1959年,巴林为尼·约·康拉德(Н.И. Конрад)院士主编的《中国文学选集(古代、中世纪、新时期)》[4]翻译了大量作品,其中包括《离骚》一诗。第三个译本与阿赫马托娃译本一样,都是在费德林译稿基础上进行的二次翻译。1962年,诗人、翻译家亚历山大·伊里奇·吉托维奇(Александр Ильич Гитович,1909-1966)的《中国古典抒情诗新译》[5]一书出版,其中收录了作者的《离骚》译本。吉托维奇对屈原的《离骚》推崇备至,曾在给费德林的信中写道:“我至今还保留着您的直译初稿,我曾多次翻阅并思考这首真正令人惊叹的绝妙诗歌。”[6]第四个译本出自俄罗斯侨民诗人瓦列里·弗朗采维奇·别列列申(Валерий Вранцевич Перелешин,1913-1992)之手。别列列申一生长期漂泊他乡,曾侨居中国32年,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诗歌颇有兴趣。1975年,移居巴西的别列列申完成并出版了他的《离骚》俄译本[7],并附有序言和注释。该译本与其他译本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根据诗歌汉语原文直接进行翻译的。别列列申的译文得到了汉学家的极高赞誉:“他的译文永远有其独到之处,因为汉学家和诗人这两种天才的完美结合是极其少见的。”[8]
二、《离骚》植物意象词的翻译对比
意象属于文艺美学范畴,由物象和寓意两个要素构成。文化意象是指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所产生的意象,“作为凝聚着民族智慧和历史文化的结晶,具有相对固定的、独特的文化含义,带有丰富的联想,只要一提到,人们彼此间立刻心领神会”[9]。但这种“心领神会”往往局限于特定的民族文化群体,即某一文化意象所具有的寓意通常只有在该民族文化语境中才能被理解,当被转换至另一种语言中时,其象征意义往往会出现遗失或变形。这是因为,不同文化本就具有独特性,而文化意象作为一种文化意蕴极为丰富的文化符号,更能凸显两种异质文化间的不对等性。另外,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体裁,其中的意象通常还具有作者本人赋予的特殊含义和审美意蕴。因此,无论是异质文化中孕育出的文化意象,还是作者在特定文本中独创的文化意象,在翻译时都会遇到不对等的问题,这种不对等就是文化空缺。
空缺(лакуна)源于法语词“lacune”,有空白、缺损之意。中国学者王秉钦从词汇的角度将空缺现象解释为“原语中存在某种为异族文化接受者所不明白的、莫名其妙的、易于误解的东西,造成异族文化的空白”[10]。作为一种语言文化现象,空缺表示在一种文化中存在,而在另一种文化中没有的事物、现象、特征等,是两种民族文化在相互碰撞、相互交融的情况下呈现出的此有彼无的差异。反映在语言中,空缺现象突出表现为文化词汇空缺。《离骚》中纷繁炫目的植物意象词,承载着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内涵,在被译为俄语,与异文化发生碰撞时,就出现了文化空缺。译者能否透彻理解这些文化内蕴丰富的植物意象词,能否采取恰当翻译策略补偿其在异文化中出现的空缺,将影响《离骚》全诗意境和情感的俄译表达及俄罗斯读者对《离骚》的接受。俄译《离骚》中的植物意象空缺词汇可分为部分空缺词和完全空缺词。部分空缺词是指两种语言中能够找到“指示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词,但其“文化内涵”此有彼无。完全空缺词是指在两种语言中根本找不到“指示意义”和“文化内涵”相同或相近的词。[11]
(一)作为部分空缺词的植物意象翻译对比
中俄两国的气候条件、地理环境、社会文化等虽存在着较大差异,但因某些植物的生长范围分布较广或因两国在历史上的频繁交流,一些植物词汇可在俄语中找到与“指示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表达,《离骚》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植物意象“兰”,如“秋兰”“幽兰”,即为这类部分空缺词。
兰是一种香草,东汉王逸注:“兰,香草也,秋而芳。”[12]5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两句中,四个译本皆以“орхидеи”一词表示秋兰。其中,阿赫玛托娃和别列列申的译文译为“осенние орхидеи”,意义更为精确。在“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中,阿赫玛托娃和别列列申将兰译为“орхидеи”,巴林译作“благоуханье травы и цветов”,吉多维奇译作“дубравы”。“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两句中的“幽兰”在阿赫玛托娃和别列列申译本中依然以“орхидеи”呈现,而在巴林和吉多维奇的译本中则被忽略未译。另两句“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中的“幽兰”被阿赫玛托娃、别列列申和吉多维奇译为“орхидеи”,巴林译为“багряные цветки орхидей”。综上可见,除巴林和吉多维奇译本中各有一处将“兰”译作“благоуханье травы и цветов”(芬芳的花草)和“дубравы”(橡树)外,其余皆译为“орхидея”。汉语的“兰”与俄语的“орхидея”所指为一物,可算作词汇语义层面的等值词。因而,俄译《离骚》时以“орхидея”表示兰草意象成为四位译者的共同选择。但是,兰因其生于幽林深谷,性喜阴湿,有芬芳而不被赏识的特性,自先秦起,在中国文化语境中逐渐被赋予丰厚文化意蕴,成为历代失意文人寄托不遇之感的特殊载体。屈原是中国文学中咏兰传统的开创者,他以兰之芳香比己之品行高洁,借兰之幽僻处境比况己之不遇遭际,诗中多次出现的“兰”意象即蕴含着这些汉文化语境中独有的文化意涵。四个俄译本虽然都准确译出了“兰”意象的词汇语义,一定程度上减小了读者的理解难度,但因“орхидея”在俄语语境中没有特殊的文化蕴意,更没有与汉语语境中相同的文化含义,译文不利于读者理解文本背后的象征含义。
在诗句“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中,诗人“言我以司马子兰怀王之弟,应荐贤达能,可怙而进,不意内无诚信之实,但有长大之貌,浮华而已”。[12]41此处的“兰”有双关义,明为兰草,暗指怀王之弟子兰,阿赫玛托娃、巴林和吉多维奇皆以引号的形式“орхидея”表示这一双关义,吉多维奇还以首字母大写的形式以区分文本中其他“兰”的意义,別列列申译本在此处未做特殊处理,依然译为没有引号的орхидеи。前三位译者在此处做出的调整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文化空缺补偿。
对于部分空缺词汇,译者能够在词汇意义层面找到某一意象词的等值词,故多采用直译这种归化翻译策略。归化策略虽有利于译入语读者对原文的接受,但难以保留原文文化意蕴。因此,通常需要辅之以注释来弥补直译所带来的源语文化意义的缺失。
(二)作为完全空缺词的植物意象翻译对比
《离骚》中一些具有地域特征的植物在译成俄语时,无法找到语义对应的等值词汇。同时,又因其在诗篇文本中寓托了诗人特殊的情志和丰富的文化意蕴而成为完全空缺词。
如,“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中的“宿莾”。王逸《楚辞章句》注:“草冬生不死者,楚人名曰宿莾。”[12]6宿莾生于楚地,经冬而不枯。俄罗斯的地理和气候环境不适宜这种植物的生长,俄语中自然也就没有指称这种植物的词汇。为了传达原诗的这一意象,阿赫玛托娃采用音译法,将“宿莾”译为“суман”。音译法虽然保留了原诗的音韵美,也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错译的出现,但其产生的陌生化与疏离感也增加了俄语读者对原诗的理解难度。巴林的译本使用“补译+音译”的方式将其译作“бессмертный суман”,在音译词“суман”前添加了修饰语“бессмертный”(不死的)。吉本采用“文内音译,文外注释”的方式,将“суман”解释为:Суман-болотное растение,не увядающее зимой.В древнем Китае его приносили в жертву луне。这一翻译策略补偿了阿本所遗失的语义,使读者在诵读的过程中,既能领略到“宿莾”的语音之美,也能准确理解其真实含义。而在别列列申的译本中,该词被译成了“сосновые ветви”(松树枝),译文偏离了原意,出现了误读。
又如,“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这两句写诗人将各类芳草杂种在一起。朱熹《楚辞集注》:“芷,亦香草,生于幽僻之处。”[13]11“留夷、揭车,皆芳草。杜衡似葵而香,叶似马蹄,故俗云马蹄香也。”[13]15“留夷”“揭车”“杜衡”“芷”本无特殊寓意,经诗人的主观情思浸染,而成为象征其品性修洁,人格高朗的意象符号。《离骚》中的这四种植物意象,无论是物象本身,还是其被诗人赋予的寓意,在俄语文化中都是完全空缺的。为弥补这种空缺,阿赫玛托娃采用意译法,将“留夷”与“揭车”合译为“благоухающие травы”(芳草)。别列列申则使用了音译法,将二者分别译作“лю-и”和“цзе-цзюй”,而巴林的策略则是对之删除不译。“杜衡”一词,阿赫玛托娃、巴林和别列列申统一采用了音译法,只是拼写略有不同,如“духэн”“духен”“ду-хэн”。“芷”在阿赫玛托娃和巴林的译本中被译作“шпажник”(唐菖蒲),在别列列申的译本中被删除未译。值得注意的是,别列列申译本在本句诗之后附有对“杜衡”“揭车”和“留夷”的注释:Ду-хэн,цзе-цзюй,лю-и--лекарственные или просто пахучие растения.与以上三位译者不同的是,吉多维奇用“лекарственные травы”一词概指四个意象。
面对两句之中四个意象词并列的现象,四位译者采取的补偿方式不尽相同,有音译、意译和删译等,但主要是音译法。音译作为异化翻译策略,“可以实现对源语文本及源语文化的忠实,也就可以保留源语文本的个性,保留不同民族文化的特色和魅力”[14]。但音译往往会使译入语读者只闻其声,不明其意。因此,译者在采用音译法的同时,最好在文内或文后附上注释。
三、结论
文化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具有特殊的美学意义,折射出中华民族独特的叙事传统和思维方式,是理解中国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途径。以《离骚》为代表的传统文学经典外译,对中华文化走出去,建构中国特色话语体系具有现实价值和世界意义。《离骚》俄译本译者在翻译文化意象词时,不拘泥于单一的策略,将归化与异化策略融会贯通,既有统一性,又有多样性。统一性是指,对于部分空缺词,多采用直译法;对于完全空缺词,多采用音译法。多样性是指综合运用意译、注释、删译等多种方式。这为其他文化意象丰富的文学作品外译提供了参考价值。译者采取哪种翻译策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对原文意象的理解。在翻译文化意象词时,应注重对意象所处文化语境的全面理解和对作者所构筑的整个文本语境的深刻把握。对于在民族历史传统中积淀下来的意象,译者需要通过翻阅词典,或借助其他典籍中相同的表述,全面深刻地了解源语文化语境,厘清文化意象词的内在含义。对于在特定文本中,由作者独创的文化意象,则需要译者将与源语文本相关的因素看作一个整体,充分与诗人共情,从诗人的生平际遇、思想主张、其他作品等角度全面理解原作。只有从孕育意象的异质文化语境与特定文本语境两个角度全方位地对意象词加以理解,才能最大程度地使两种文化间的空缺得到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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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郑雨亭(1998-),女,汉族,广东广州人,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俄语语言文化、翻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