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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骚》“抚壮”考辨

2015-11-05雷欣翰

江汉论坛 2015年3期
关键词:王逸离骚楚辞

摘要:古今注家对《离骚》中“抚”字的解释,大体呈现出一种由模糊到精确的趋势。在《离骚》和先秦楚辞文献中,“抚”字一般都取按抑之义,这一点从该字的古字形和篆文字形中亦可找到依据。先秦楚辞文献中的“壮”,指的是一种外溢、扩张、不受限制的趋势,而《离骚》所说的“抚壮”,则是要按抑这种外向扩张之势,使它受到限制。“抚壮”在《离骚》中的具体内涵,是要楚王改变他傲慢自矜、拒谏饰非的缺点。这种对“壮”加以限制的主张,与先秦相关理念可以互通。

关键词:《离骚》;抚;壮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5)03-0083-04

《离骚》中有如下一段文字: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这段文字表达的是作者屈原对年岁无多、深恐国家难以复兴和自身志愿难以施展的忧愤情绪。关于其中“抚壮”一词的确切含义,历来争议纷纷。而这些争论的焦点,又都集中在对谓词“抚”的解释上。因此,笔者先梳理、比较几种主要注本对“抚”字的释义。

一、《离骚》古今注与“抚”字的按抑之义

古今注家对“抚”字的解释,大体呈现出一种由模糊到精确的趋势。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注此句道:“言愿令君甫及年德盛壮之时,修明政教,弃去谗佞,无令害贤,改此惑误之度,修先王之法也。甫及,一作抚及,一作务及。”王逸虽未对“抚”字出注。但他将“抚壮”释为“甫及年德盛壮之时”,在他的《楚辞章句》传本中,还有将“甫及”写作“抚及”的。这说明王逸通过音训,认为“抚”同“甫”。按照这种说法,该句可以用现代汉语翻译为“趁……之时”。五臣注《文选》的理解与王逸有所不同,洪兴祖不同意五臣注的观点,他征引此说并反驳道:

五臣云:抚,持也。言持盛壮之年,废弃道德,用谗邪之言,为秽恶之行。补曰:抚,芳武切。不抚壮而弃秽者,谓其君不肯当年德盛壮之时,弃远谗佞也。五臣注误。

这里所说的五臣注,指唐代刘良所作的注。“抚,持也”,这是刘良所下的断语。洪兴祖反对五臣以“持”释“抚”,而主张以“当……之时”释之,这一观点当是从王逸“甫及”而来。王逸、五臣和洪兴祖的注释基本上可以涵盖古代《楚辞》注家对这个字的主要意见。他们或释“抚”为“持”,或含混地将“抚壮”译为当年壮之时等等。

姜亮夫在《楚辞通故》中,尝试概括《楚辞》文本中出现的所有“抚”字,见解颇为独到:

《楚辞》抚字皆按持一义之变。《九歌·东皇太一》“抚长剑兮玉珥。”王逸注“抚持也。”洪补云“抚循也,以手循其珥也。”……又《九章·怀沙》云“抚情劾志兮。”王逸注“抚循也劾犹核也。”朱熹注云“抚循也。劾犹核也。”王释劾为核,即骀察之义。言抑按其惰,以明驰其志也。此抚字用于心理状态,则抚犹抑按之义更显矣。又《招魂》“抚案下些。”王逸注“抚抑也。言舞者回旋衣衽掉摇而回转相钩,状若交竹竿,以手抑案,而徐来下也。一云抚抵也,以手抵案而徐下行也。”王两注第一义以案为按之借,第二义以案为几案。余谓第一义是也。此抚与长剑同。《仪礼·乡射礼》“抚矢而乘之”与此抚案交竿而下之义虽相反,而可相发。案即按字之借,《说文》寻“抚安也”义亦相同,《释名》释姿容“抚敷也,敷手以拍之也。”

对“抚壮”的解释比较准确的,当属南宋的钱杳之和清代的徐焕龙。

《离骚集传》注“不抚壮”云:“抚,犹据也。……不能抚据壮年。”《楚辞洗髓》则曰:“抚,凭也。年富力强,正可以凭之以迁善改过。”游国恩博览众说,看出了这两家说法的与众不同:“抚者,钱释为据,徐释为凭,义均甚当。”

游国恩的判断是准确的,但他没有对这两说“义均甚当”的原因做出说明。“抚”作“据”、“凭”解时,多用于“抚轼”、“凭车”这类情况,这其实是“抚”字按抑之义的引申。姜亮夫虽然道出《楚辞》中“抚字皆按持一义之变”,但也没有从文字的角度对此做出解释。下面,就先分析“抚”字按抑之义在其古文和篆文字形中的体现。

“抚”的篆文字形是“撫”,《说文解字·手部》解释道:“从手,無声。”“撫”是形声字,但单从形旁“手”部来看,不足以解释其具体内涵。它的具体内涵,要从其声旁“無”中去寻找线索。关于“無”,《说文解字·林部》云:“丰也。从林、赉。或说规模字。从大、坩,数之积也。”“無”的本义是丰茂的丛林,在数量上具有多、大之义。许慎还提到“或说规模字”,即当时还有将“無”等同于“规模”之“模”字的说法。后世韵书如《集韵》,也因为“抚”、“模”同音而把“模”作为“抚”的一个义项。在这一范畴内,“抚”字的含义是规范、临摹。如《管子·版法解》道:“夫学者所以自化,所以自抚,故君子恶称人之恶。”俞樾道:“‘所以自抚,言以学自为模范也。”这里的“抚”为模范之义。又宋代王明清在《挥尘前录》卷三中写道:“多睦子家丞印……篆文印样,皆出诸印右,尝抚得之。”这里的“抚”为临摹之义。所谓的规范、临摹,都指一种加以规范的动作,有方圆规矩可循,体现出约束、限制的内涵,亦与按抑下行之义相通。可见篆文的“抚”字,也表现出按抑之义。

二、先秦楚辞中“抚”、“壮”的具体内涵

其实先秦文献中的“抚”字,往往都用按抑之义、或是这种意义的引申。如《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有“抚剑从之”,即按剑从之。又《礼记·曲礼上》有“国君抚式,大夫下之。大夫抚式,士下之”之说,郑注“抚,犹据也”。“抚”指下按,手向下按住车厢前的横木,将横木作为着力点倚靠,因此引申为依托、依据。另外,《尚书·洛诰》中的“及抚事如予”、《微子之命》中的“抚民以宽”、《左传·昭公三年》中的“抚有晋国”和《礼记·文王世子》中的“西方有九国焉,君王其终抚诸”,都把治国理政称为“抚”。这是因为君主临民居上,统辖部下,因此由按抑引申为控制、统辖。

除《离骚》外,其他先秦楚辞文献中的“抚”字,也都取按抑之义。下面就分别对这些“抚”字进行分析。

《东皇太一》是一首祭歌,为首的四句“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璎锵鸣兮琳琅”,表现的就是祭祀神灵时庄严肃穆的场面。这里的“抚长剑”,指用手握住剑柄向下按压。按剑是为了保持姿态的稳定,避免行进时佩剑晃动,破坏祭祀的气氛。

《九歌·少司命》:“登九天兮抚彗星。”“抚彗星”,王逸解释为持彗星以除秽,五臣和朱熹则解释为扫除彗星。如五臣注即云:“飞登于天,抚扫彗星。”扫除也是一种减损的动作,亦自按抑之义而来。

《九章·招魂》:“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王逸注道:“抚,抑也。言舞者回旋,衣衽掉摇,回转相钩,状若交竹竿,以手抑案而徐来下也。一云:抚,抵也。以手抚案而徐下行也。”朱熹也认为“抚”为按抑之义:“衽,衣襟也。言舞人回转衣襟,相交如竿也。抚案下者,以手抚案其节而徐行也。”王逸释抚案,或称抑案,或称抵案,都是指用手向下压。而对其中的“下”字,王逸释为“下行”,朱熹则释为“徐行”,指的都是演出者的动作。从上下文的描写看来,这里所说的“抚案下”,指按抑因起舞而相交的衣襟,使之下垂。

《悲回风》:“存仿佛而不见兮,心踊跃其若汤。抚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存,谓想念。诗人见不到想念的对象,因而内心焦躁沸腾。在这种情况下,他用手按住衣襟和佩饰,并控制自己内心的向往之志,克制那种“踊跃其若汤”的心态,使之保持平静、整齐。在这里,“抚佩衽”和“案志”是并列的,“抚”指的是按抑。

《怀沙》:“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王逸注:“抚,循也。”照此说法,抚情就是循情,是顺应情感任其宣泄。可是,作者在这里所“抚”之情是“伤怀永哀”的“冤屈”之情。如果说“抚”指的是顺应这种情感的宣泄,那就与后句中的“自抑”相抵牾,无法圆通。这里所说的抚情,指的是按抑情感,对它加以控制。所谓的“抚情效志”,也就是《离骚》所说的“屈心而抑志”。“抚情”就是“屈心”,“效志”就是“抑志”。《墨子·小取》:“效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可见,“效”指的是做事有法度、有限制。所谓的“效志”,指的是对心志的抑制。“效”与“抚”在这里含义相同。

综上所述,先秦楚辞作品中出现的“抚”字,无论指称对象是衣襟、佩饰这些有形之物,还是情、志这样的精神世界,它所表示的均是按抑之义。在它作为动词单独使用时是这样,与其他动词组合成句子时也是如此。既然“抚”字的按抑之义在先秦文献,尤其是楚辞文献中的使用情况这样一致,那么《离骚》中的“抚壮弃秽”,“抚”字指的也应当是按抑。《九歌·东皇太一》、《九章·悲回风》和《怀沙》,学界公认是出自屈原之手。这_一篇作品中的“抚”字取按抑之义,可与《离骚》对“抚”字的运用相互印证。

“抚”指的是按抑,而按抑的对象是所谓的“壮”。为什么要对它加以按抑呢?这涉及到“壮”在屈原作品中的具体内涵。

除“抚壮”外,《离骚》还有一处用到“壮”字:“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这里用“方壮”描述佩饰,佩饰之“壮”,可以从前文句中得到启示:“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五彩缤纷,隆重繁盛,同时又向外散发着浓郁的芳香,这是屈原之“饰”的特点。所谓的佩饰之“壮”,指的就是这种外在形态的鲜明显赫。抽象到“壮”字本身,则是描述一种向外扩展的张力。其他先秦楚辞文献中的“壮”字,也都含有这一属性。

《天问》:“勋阖梦生,少离散亡。何壮武厉,能流厥严?”这是针对吴王阖庐的人生经历和功业进行发问。对于“何壮武厉”,王逸注:“何能壮大厉其勇武,流其威严也。”这里所说的“壮”,指的是强盛起来,亦指一种扩张、增益的走势。

《远游》:“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玉色瓶以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质销铄以汋汋兮,神要眇以淫放。”这是叙述在不死之乡养身修炼所取得的成效。其中“精醇粹而始壮”,可与“神要眇以淫放”对读。精、神,指的是与原始生命力相关的范畴。而原始生命力的“壮”,以“淫放”的方式表现出来。关于“淫放”,洪兴祖引《广雅》道:“淫,游也。”朱熹则将之释为“纵也”圆。总之,壮表现的是放纵、游佚的状态,是一种外溢、扩张的走势。

《九辩》:“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蔼”,洪兴祖注:“繁茂也。”“芳蔼”,指香花芳草繁茂,说“芳蔼”之“方壮”,是对芳草繁茂可观的状态再行形容,突出其芬芳袭人的状貌。这里的“壮”还是指外溢扩张之象,与后句中的“萎约”形成巨大的反差。

从以上案例可以看出。先秦楚辞文献中的“壮”,指的都是一种外溢、扩张、不受限制的趋势。而《离骚》所说的“抚壮”,则是要按抑这种外向扩张之势,使它受到限制。

三、“抚壮”的具体内涵

在《离骚》中,屈原认为需要“抚壮”、“弃秽”者是楚王,也就是文中的“美人”。楚王的“壮”是指他傲慢放纵,不受约束,拒谏饰非,所以需要被按抑。屈原认为这些问题是楚王的主要弱点。如《离骚》对楚王的怨艾之辞,有“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的诗句。“灵修”,王逸注“谓怀王也”,是诗篇中用以代指楚怀王之辞。关于“浩荡”,古注多得其旨。王逸注:“浩犹浩浩,荡犹荡荡,无思虑貌也。”张铣注:“浩荡,法度坏貌。”钱杳之注:“浩荡,纵放貌。”汪瑗注:“浩荡,言君心之放纵如水之浩荡无涯,靡所底止也,狂惑不定之义。”可见,注家对“浩荡”指怀王放纵无度、不知定止形成共识。

《离骚》中的“抚壮而弃秽”,“抚壮”与“弃秽”对言。“抚”指按抑、“弃”指抛弃,都是减损性的行为方式:“壮”指傲慢放荡、“秽”指佞臣谀人,都是屈原对楚怀王的主要不满之处。“抚壮”指限制楚王本身的放纵无度、傲慢自大,“弃秽”指抛弃身边的佞臣谀人,二者有内外之分;“抚壮”和“弃秽”又同为动宾结构,在意义上也互为补充,可以说是互为条件、互为因果。怀王只有做到“抚壮”、去除自矜傲慢的毛病,才能开言纳谏,才有可能“弃秽”。反之,只有做到“弃秽”、去除身边奸臣的谄媚之言,广进忠言,才能解决自高自大的毛病。

限制不受约束的趋势,这本身与先秦时期的相关理念有互通之处,《周易》就是一例。《周易》处处透露出对过度事物加以抑制的要求。比如《周易》:“上九,亢龙有悔。”在《周易》对六爻的设置中,上爻的爻位意义就是一种过度上行的趋势,而作为《乾》卦主体的“龙”又是纯阳之体。龙处上九之位,描述的是增益进取到了失去控制的地步。从上九爻辞中可以看出,爻辞作者认为不受约束、过度进取导致的后果是“有悔”。朱熹对此解释道:“盈不可久也。”盈满无度,不知自我减损,非长久之计,爻辞作者对此持批判态度。《大壮》卦九三爻辞更是直接用到了“壮”的过度之意:“小人用壮,君子用罔。贞厉。羝羊触藩,赢其角。”“小人用壮”,即小人自恃强健之义,其结果就像公羊自恃犄角之强。最后会陷入困境。“用罔”是爻辞作者的建议,用“网”这一物象来象征对强壮加以约束和辖制的做法。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不滥用强力、懂得约束的才是君子,否则就是小人之行。可见,《周易》作者对“壮”的负面效应有深刻的理解。此外,《明夷》六二和《涣》初六均有“用拯马壮”之语,马属阳刚物象,这里指的就是对阳刚之性的危害加以拯救,亦即制约其阳刚之性的发挥。六二、初六都是阴爻,故以抑制阳刚为宗旨。这两条爻辞所表达的意义,与《离骚》所说的“抚壮”有异曲同工之妙。

无论是在经典文献中,还是在口语运用里,都能看到“壮”的负面效应,可见对“壮”的这种认识已经深入了古人的文化心理。《楚辞》对“壮”的运用,与上述案例中对“壮”的不祥性质和负面效果的认识是可以互通的。

作者简介:雷欣翰,男,1990年生,江西南昌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北京,100872。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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