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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视角下母女关系书写

2024-06-05屈凡张云丽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8期
关键词:身份建构

屈凡 张云丽

[摘  要] 母女关系是人类最亲密的关系之一,也是作家笔下经久不衰的表现主题。在传统社会结构中,母系谱系湮没在男性书写之下,文学作品中关于母女关系的叙述相对匮乏。随着女性主义的发展,男性与女性作家都以更大的热情展开对母女关系的探索,在创作中表现更加多元、复杂的母女关系。谭恩美的《喜福会》与苏童的《妇女生活》以不同的性别视角对母女三代人的童年经历、婚姻生活、代际关系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本文首先探讨这两位作家不同性别视角下建构母女关系的相似之处;其次从心理和社会文化语境两个角度,解读小说中母女关系出现的冲突、代际创伤等问题;最后探讨不同性别视角下母女关系书写的差异。

[关键词] 性别视角  母女关系  代际创伤  身份建构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8-0102-04

20世纪80、90年代以后,女性主义理论研究迅速发展,成为文学界关注的热点之一,性别视角也逐渐被引入文学研究领域。本文将以性别视角为依据,选取苏童的《妇女生活》和谭恩美的《喜福会》为研究对象,探求这两位作家同题材作品中的不同之處。选择这两位作家的作品做比较,是因为两位作家自身的特殊性。苏童作为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在这一时期先后发表了《妻妾成群》《大红灯笼高高挂》《妇女生活》《红粉》等一系列表现妇女生活的作品,表现了苏童对女性的高度关注、对女性命运的深刻书写。他对女性投注了不同于同时代男性作家的人文关怀,这让他被评为“最懂女人”的男作家;华裔女作家谭恩美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母女关系是她书写的一贯主题。两位作家在作品中建构了以母系为链条的家庭谱系,并以不同的性别视角和叙述策略展开母女间的代际冲突与创伤书写。

一、家庭伦理中母系谱系的建构

家国同构的传统社会,父系血缘作为建构家庭谱系的纽带,确立了父权的统治地位。女性只能以“妻子”“母亲”“女儿”的身份过着从父、从夫或是从子的生活。在父权社会中,母女伦理关系被逐出了父权谱系之外。母女之间的亲情联系伴随着女儿的出嫁而断裂,母女关系被男性血缘家庭结构所分裂、割断、打碎[1]。因此在传统文学作品中,关于母女关系的叙述十分匮乏,在男性主导的主流话语层面未得到充分的表现与肯定,母子关系、婆媳关系成为男性笔下更为重要的叙述对象。在中国传统文学中,男性作家所建构的母亲形象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合乎礼教,父权意志的拥护者,如《西厢记》中的崔夫人、《孔雀东南飞》中的焦母;另一类则是克勤克俭、贤良慈爱、奉献自我的贤母,如为子三迁的孟母与为儿刺字的岳母。母亲就这样被固定在了一个由男性构筑的“母性神话”中,“母亲”成为泯灭自我的一种空洞能指和一种符号式的存在。而传统女性对母女亲情的书写尽管未曾断绝,却始终未能成为被人们普遍关注的文学母题。随着女性主义的逐步发展、社会时代的变迁、女性的政治经济地位不断提高、自我意识的不断觉醒,女性在诸多方面取得了更多的独立性与自主性,这些外部的力量和女性自身的发展为“母女伦理走进公共话语领域提供了历史机遇”[2],这一时期对母系谱系的梳理成为许多作家创作的特点,此时苏童与谭恩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母女关系这一题材,两位作家在《妇女生活》与《喜福会》中将母女关系放置于父亲缺席的叙事空间内,搁置了传统家庭内来自男性的权力,削弱了男性语言的权威,实现了家族权力中心的置换。传统文本中以父权意识占主导的家族文化被解构,家族中的女性得以浮出水面。

1.家族女性命运的悲歌

《妇女生活》与《喜福会》通过不同代际间母女形象的构建,组建了一个由女性构筑的王国,这条清晰的女性谱系连接了母女间的情感纽带,串联起家族女性几代人宿命般的悲剧命运。《喜福会》中第一代华裔母亲在经历不幸童年、无爱婚姻、颠沛流离的战争之苦后,远渡重洋,对新生代的女儿们寄予厚望。她们虽然饱含爱意地对待与自己迥异的下一代,但在无意中又将多舛命运所带来的生命阴影照进女儿们的生活。母爱成为羁绊,悲剧的命运轮番上演。第二代的女儿们带着美好的憧憬进入婚姻殿堂,在理想婚姻破灭后陷入绝望。如小说中吴宿愿所说:“尽管我对女儿的教导与此恰恰相反,但她仍是如出一辙……我们三代人犹如阶梯,一级跟着一级,有上有下,不过总是朝着同样的方向。”[3]创伤所带来的痛苦融入血液、刻进了基因,在母女间代代延续。《妇女生活》中,娴、芝、萧母女三代人也陷入了宿命般的悲剧循环,娴的母亲得知情人王老板与女儿芝私通后,悲痛欲绝投河自尽;娴在虚荣的驱使下做了电影老板的情妇并意外怀孕,在对孟老板的恨意中产下女儿芝,后又做了医生的情妇;芝在既无父爱也无母爱的环境中长大,极度缺爱的芝将内心的不安转为对丈夫病态的控制,最终精神崩溃;第三代女儿萧出于现实的需要与大学生小杜组建了无爱的家庭,婚后惨遭背叛。两位作家在谱写家族女性命运的悲歌中,还原了历史文化处境下女性的真实处境,饱含对女性困境的人文关怀。

2.对抗与冲突的母女关系

对抗与冲突是两部作品相似的母女关系形态,这种矛盾冲突主要表现在母亲对女儿的专制控制和女儿的反抗中。矛盾中的母女关系解构了“母慈女孝”的传统叙事模式,打破了“母性神话”的禁锢,还原了以母系链条为结构的现实家庭内多元的母女关系。《喜福会》中吴菁妹为了反抗母亲的压制,获得母亲对真实自我的认可,与母亲展开了长达半生的战役。来到美国的第一代华裔母亲吴宿愿为女儿付出了巨大的心血,让女儿剪明星少年同款发型、以天才少年的故事测试智商……孩童时期的吴菁美在母亲失望的表情中察觉现实中的真实自我与母亲渴望的理想女儿形象相去甚远。她在自我审视时,“看到的仍旧是自己那张永远都只会是平凡无奇的脸……我发出如此癫狂的野兽一般的尖叫,拼命想将镜中的那张脸抓挠掉”[3]。不知所措的吴菁美将这种混乱矛盾的愤怒情绪发泄在自己身上,不明智地选择了以消极的方式反抗母亲,以此赢得母亲对真实自我的接纳。吴菁美对母亲的要求表现得心不在焉、做事不专一、半途而废,毕业多年后才修完大学学位。吴菁美性格中的淘气、执拗、叛逆让她以自我破坏的方式反抗母亲,为内在的真实自我取得了另一种形式上的胜利。《妇女生活》也同样上演了母女“像一对冤家那样,在占有与反占有、监控与反监控中相依为命”[4]的情节。母亲娴以爱的名义事无巨细地干预、控制女儿芝的生活,极端扭曲的母爱加剧了母女关系的疏离。母亲娴先是反对女儿芝与同班同学邹杰的婚姻,表现出歇斯底里的痛苦。芝的婚姻成为母女之战的导火索,引发了母女间的矛盾冲突。在芝婚后,母亲娴竟在暗中偷窥女儿芝的性生活,芝由于没有自己的房子而无法摆脱母亲病态的监控,母女俩像囚笼中的困兽,无法解脱。

二、母女冲突与苦难命运的根源

谭恩美与苏童在作品中解构了男权秩序的价值观,建构了母系谱系,通过将母女设置于矛盾紧张的关系内,于平凡琐碎的家庭空间中叙述母女的现实命运,从而揭示出导致母女矛盾与苦难的社会历史根源和深层的心理机制。

1.矛盾与苦难的社會历史根源

两部作品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历史变迁中展开母女冲突,书写女性苦难命运。苏童在《妇女生活》中通过建构具有时代特色的场景和物象,实现了文本内每个故事间时代的流转。跑马场、舞厅、电影院,勾勒出娴所处的20世纪30年代的都市文化。深受小资情调浸淫的娴与女儿芝产生了文化观念上的冲突。女儿芝中专毕业后与工人出身的邹杰产生情愫,而母亲娴则希望女儿能嫁给更有地位、权势的有钱人,母女之战一触即发。第三代女儿萧是上山下乡的城市青年之一,体验过偏远农村的艰辛。回城后的她与祖母、母亲也因观念不同产生摩擦。祖母娴即使在生活窘迫的状况下,依然要求孙女萧满足她每日都喝牛奶的要求。《喜福会》中第一代母亲出生于20世纪初的旧中国,她们经历了父权文化的压抑与迫害,所遭受的苦难是同时代女性的缩影。封建男权对女性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压迫,使女性处于“第二性”的他者地位。出生于名门望族的莹映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下,下嫁给了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即使婚后遭遇丈夫的背叛、抛弃,但直到丈夫因病逝世,她才得以摆脱这段无爱的婚姻。在男权社会中女性长期被物化为劳作、生产的工具,如西蒙·波伏娃所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喜福会》中的江林多在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之时,母亲已为她定下娃娃亲,计划成年后与邻乡黄家的独子成亲。两岁的江林多在媒人与黄母眼中 “是一匹壮实的好马,长大后会是一个干活的好手,等你老了会好好服侍你”[3]。

为了逃离封建男权的束缚,第一代华裔母亲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后又因无法跻身于主流社会,处于边缘位置。后殖民主义带来的文化创伤表现在第二代女儿们曲折的婚姻中。《喜福会》中当母亲许安梅得知女儿罗丝·许·乔丹开始和美国男性约会时,感到十分苦恼。在许安梅看来,亚裔与美国白人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身为华裔的女儿,与中国男孩组建的家庭才更稳固。第二代华裔女儿丽娜·圣克莱尔与白人哈罗德相识、相恋步入婚姻。由于华裔与美国白人社会地位的悬殊,婚姻中丽娜始终处于低价值、低自尊的一方。即使她有着魅力四射的外表、敏锐的商业目光、出色的工作能力和成功的事业,却丝毫不能减弱她对失去丈夫哈罗德的恐惧。她对婚姻、对事业无所保留地付出,仍无法避免失衡的婚姻。丈夫在与丽娜共同经营的公司利益上拿走了七成的收益,但在生活用品、饲养宠物等日常花销上却保持着财务均分。社会时代的变迁带来母女文化观念上的冲突,也在母女代际繁衍中延续着相似的悲剧命运。

2.矛盾与苦难的深层心理机制

文本中出现的母女矛盾折射出依恋共生对母女关系的影响。“共生幻想”最早由弗洛伊德提出。他认为在儿童发展早期,个体将完成性别认同。这一时期女儿与同性别的母亲形成了一种不分彼此的亲密与依赖,这一心理模式阻碍了女儿成为独立的个体,因而被称为母女共生幻想。女性主义精神分析学家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母女间早期的亲密关系中最为突出的特点是长期的共生感和自恋的、不分彼此的统一感。”[5]在这种共生关系下,母亲往往将女儿视为自我生命的延续和自我意志的承担者,表现出对女儿生活的强烈控制,这与女儿对母亲禁锢的反抗形成恶性互动,最终造成紧张、对抗的母女关系。《妇女生活》中娴被电影导演哄骗意外怀孕,生下了女儿芝。对于娴而言,青春时期爱情上遭遇的挫折与苦痛,如藏于心底的伤疤,隐隐作痛。娴在潜意识中把女儿当成了自己生命的延续,希望通过为女儿挑选符合自己心意的婚姻伴侣,弥补自己当年因爱情中的错误而带来的伤痛,消除自己潜意识中的焦虑。《喜福会》中的韦弗里从小就在象棋上表现出过人的才能,她厌恶母亲江林多将她取得的荣誉视为自己的功劳并当作炫耀的谈资,韦弗里与母亲为此产生冲突,正如波伏娃所说:“母亲把女儿当成了自己替身,把与自己相关的一切暧昧投射到了女儿身上,所以当与女儿的相异性逐渐得到证实后,母女之间的关系便逐渐恶化。”[6]

女性自身的软弱性与依附心理也导致了悲剧命运的发生,文本中的女性没有改变自身苦难命运的意识。《妇女生活》中,苏童设置了男性缺位的家庭环境,聚焦母女三代人的生命历程;但未出场的男性却决定了女性的命运走向。高中毕业的娴,宁可做不妻不妾的情人依附于孟老板,也不愿自己辛苦打拼;第二代女儿芝将丈夫邹杰作为精神上的救命稻草,希望他拯救自己于无爱的家庭。母女三代人之间循环的悲剧命运如同宿命般代代相传,这固然与给女性带来苦难的男权社会有关,但女性自身的软弱性也是导致女性陷入苦难命运、永远徘徊在历史之外的重要原因。

三、不同性别视角下建构的母女关系

谭恩美与苏童在《喜福会》与《妇女生活》中通过家族女性谱系的建构,还原了现实生活中的母女关系和女性的生存状态。文本内部有许多相似之处,但也由于性别差异在叙事方式与立意上存在不同。

语言作为文本内容的外壳与载体,是文学文本的组成元素。不同叙述语言的运用影响着文学文本的最终呈现。《喜福会》与《妇女生活》同为表现母女关系的作品,却采用了不同的叙述策略与方式。苏童在《妇女生活》中采用了非聚焦的全知视角讲述女性的故事。女性作为被述者,在文本中承载着作者苏童的意志。尽管苏童的性别意识被隐藏于这样一个中性的叙述声音里,但还是无意识中流露出男性立场。在小说末尾,苏童将萧作为自我的代言人:“你们做男人的不知道做女人有多苦,有多难。女人不一定非要结婚,可他们离不开男人,最后都会结婚。”[7]“女人永远没有好日子过”表明了苏童对女性无法摆脱悲剧命运的同情,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苏童对女性价值的某种否定,因此小说中无论是女儿还是母亲,只能以死亡、堕落、依附男性等消极手段面对生命中的创伤与苦难。在叙述策略上,苏童在文本中设置母女三代人循环式的命运使母女相互映射,在母女互为镜像中,让女儿陷入审母、厌母、到承续母亲悲剧命运的结局而告终。无法认同母亲的芝找不到同性形象作为自我认同的对象,导致芝对女性身份的厌恶,这也解释了芝为何对养女萧的性别一直心怀不满。作为文本中的第三代女性萧,在女性意识觉醒后也陷入了自我建构的精神危机中,正如小说中萧所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瞧不起女人,我也瞧不起我自己。”[7]

苏童虽然对文本中的女性苦难充满同情,却因持有的男性立场阻碍了他对母女关系更深层次的挖掘。小说中没有出现母女惺惺相惜、相互理解的场面,也未曾有女儿对母亲苦难命运感到怜悯的书写。作者未深入到母女的内心深处,去揭示被压抑的生命苦痛。苏童通过对父权文化所构建的“母慈女孝”的反思,完成了对母女关系现实的回归。但却在母女镜像审视中,让女性陷入了悲观无路可走的困境,使文本内的母女始终找寻不到自我身份的认同之路。

谭恩美在《喜福会》中采取了女性的叙述视角,作为隐含作者的谭恩美,赋予了文中母女自我叙述的权利,让她们发出自己的声音。小说中的母女于细腻与温情中相互诉说着自己的生命历程,诉说着希望与伤痛。吴菁美在母亲死后追溯了母亲述说的人生历程,踏上了寻亲之路。在找到母亲遗失的两个女儿后,理解了母亲生命中的伤痛,解开了因母女情感纠葛而引发的生命困惑。韦弗里·江回顾了母亲生命的点滴,理解了母亲的严苛与挑剔,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定位。在母女互为镜像的书写中,女儿一代完成了性别认同与自我身份的建构。

《妇女生活》与《喜福会》实现了女性从被述到自述的转变。女性从无声到发出自己声音的这一过程,体现了女性于历史的“空白之页”,谱写家族女性故事的华美篇章。

参考文献

[1] 刘传霞.被建构的女性:中国现代文学社会性别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2007.

[2] 乔以钢.林丹娅.女性文学教程[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

[3] 谭恩美.喜福会[M].李军,张力,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

[4] 高小弘.认同与对峙——论20世纪90年代女性成长小说中母女关系的书写[J].文艺评论,2011(3).

[5] 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M].赵育春,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6] 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7] 苏童.妇女生活[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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