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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的多种讲法

2024-06-05陈浩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8期
关键词:才子佳人改编

陈浩

[摘  要] 自20世纪下半叶以来,《救风尘》已经被数次搬上荧幕。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风尘尤物》(1957年)、《爱情宝典》(2002年)、《梦华录》(2022年)三部影视作品的创作者对原著故事进行了复现、改写等一系列创造性转化,将原著中风尘与风月元素的呈现做了不同处理,完成了对才子佳人这一故事模式的回归与挑战。本文通过梳理三部改编作品中人物设定、情节主线与原著的区别,考察“一个故事的三种讲法”背后的变与不变。

[关键词] 《救风尘》  才子佳人  改编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8-0114-07

《救风尘》又称《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是元代剧作家关汉卿的代表作之一。《救风尘》主要讲述了北宋汴梁城中的一名风月女子赵盼儿凭借机智,巧使妙计将结拜妹妹宋引章自浪荡子周舍的魔爪下拯救出来的故事。关汉卿笔下的赵盼儿识人通透、饶有辩才,兼具胆识与智慧。20世纪以来,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救风尘》一直受到市场的青睐,有多个戏剧舞台版本陆续上演[1]。《救风尘》的故事也多次被搬上荧幕,出现了数个影视改编版本。本文选取三部具有代表性意义的影视改编版本:《风尘尤物》(1957年)、《爱情宝典》(2002年)、《梦华录》(2022年),重点考察这三部影视剧对原著故事的改写情况,探究一个故事的多种讲法,以期探究故事中的变与不变。

一、作为非典型的才子佳人故事的《救风尘》

在中国古典叙事作品中,“救风尘”向来是一个重要的叙事主题。在此类作品中,“救风尘”的对象是一般是误入风尘的良家女,而这一行为的实施主体基本是书生,尤其是不得志的落魄书生。“书生与风尘女子的模式在中国文学中有悠久历史”[2],围绕这一主题,诞生了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元曲选》中,《救风尘》的题目作《安秀才花柳成花烛》,正名则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这个版本的题目提醒我们,安秀才也是故事主角,至少是主角之一,并且从题目来看,是一出典型的才子佳人戏。然而,赵盼儿才是戏曲真正的主角,远比安秀才更有名气。《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救风尘”的行为其实发生过两次,一明一暗,一真一伪。第一次(伪)是浪荡子周舍“救”宋引章脱离“风尘”,实际上不过是将她再次推入火坑。第二次(真)是风尘女子赵盼儿救宋引章脱离周舍的魔爪,真正令她脱困。值得注意的是,在《救风尘》的故事中,书生安秀实实际上只承担一个功能性的作用,负责引出主角赵盼儿,以其无能衬托出后者的智慧与勇气,并为宋引章提供一个最终归宿。以往此类故事中扮演拯救者角色的书生在《救风尘》中被大幅弱化,被一个风月场中的风尘女子取代。从“书生救风尘”到“风尘救风尘”,关汉卿对此类“娼妓士子”的古典故事模式做了根本性颠覆,为我们呈现了一出非典型的“才子佳人”故事。

《救风尘》原著中的穷秀才安秀实并不算一个多面目分明的形象,但是他身上的象征意义不容忽视。原著对安秀实着墨不多,他自幼颇习儒业,只是“平生以花酒为念”[3]。到这里,安秀实还是古典小说中标准的书生人物形象。他出身寒微,既饱读诗书,又好眠花宿柳。就后一点而言,他与自称“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3]的周舍似乎又无本质区别。与其他才子不同的是,安秀实遇上的是一个与以往各类佳人不太一样的宋引章。原著并未描写安秀实与宋引章之间的感情状态,只是在故事开篇由安秀实告诉观众/读者二人已談婚论嫁。传统才子佳人故事中,佳人通常具有高洁的品性,对待感情忠贞不渝。她们敬慕才子的才情,愿意无条件地支持、等待这些暂时落魄的才子。“如果考察剧中佳人的爱情理想和功名态度,我们发现,大部分佳人在追求爱情时表现出与现实女性迥异的婚恋态度,往往抛开以财产门第论婚嫁的观念,自择佳偶。”[4]黄子平认为,“真正能够与文人学士惺惺相惜的,恐怕还是唐代以来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而文人学士与她们的唱和共鸣,多不在其飞黄腾达之日,而在其落魄失意之时”[5]。关汉卿笔下的宋引章虽然“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般不晓,无般不会”[3],但在做“套被子”“缀腰带”等具体家务时却闹了许多笑话。宋引章是一个很现实的女性,遇上郑州同知的公子周舍后,在后者的甜言蜜语、伏低做小的情场手段的攻势下,决意放弃安秀实,选择周舍。宋引章将嫁人视为自己脱离“风尘”的机会。她选择周舍既是因为后者“知重”自己,更重要的原因是周舍出身官宦人家。站在宋引章的角度,她的选择无可厚非。从宋母的宾白中可知,宋引章原是有父有母的清白人家,只是后来父亲亡故,母女二人无依无靠,只得沦落风尘。因此对于宋引章而言,一旦有脱离风尘的机会,自然要牢牢抓住。其实,脱离风尘的梦想不止宋引章有,即便是原著中声明“我一世没男儿直甚颓”[3]的赵盼儿也曾喟叹“咱收心待嫁人”[3]。后来,当宋引章被周舍责打谩骂、每日折磨时,并没有一味消沉,得知邻居王货郎要去汴梁做买卖,便让他带封家书给宋母,让宋母去喊赵盼儿搭救自己。这种在苦难面前的积极自救意识,与其他传奇故事中佳人的逆来顺受明显不同。原著中,宋引章被赵盼儿从周舍处救出来后与安秀实结为夫妻,最终脱离了“风尘”。然而,对这个看似皆大欢喜的结局,关汉卿却在结尾点评时不忘提醒观众“面糊盆再休说死生交,风月所别寻燕莺侣”[3]。“救风尘”既然已经达成了,那么之后呢?在另一部才子佳人式的剧作《谢天香》中,关汉卿借彼时已脱离“风尘”的谢天香之口给出回答:“往常我在风尘为歌妓,止不过见了那几个筵席,到家来须做个自由鬼;今日个打我在无底磨牢笼内!”[6]对佳人而言,即便脱离了“风尘”,还有更严酷的现实生活在等待着她们。

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风尘尤物》《爱情宝典》《梦华录》三部影视作品的创作者对原著故事进行了复现、改写等一系列的创造性转化,对原著中“风尘”与“风月”元素做了不同处理,完成了对才子佳人这一故事模式的回归与挑战。下面本文将通过梳理三部改编作品中人物设定、情节主线与原著的区别考察一个故事的三种讲法。

二、讲法一:作为才子佳人故事的《风尘尤物》

1957年,由《救风尘》改编的电影《风尘尤物》在香港上映。这是第一部改编《救风尘》的影视作品。出于商业因素考虑,影片创作者选择将原著故事重新包装成一个大众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故事。影片故事基本遵照原著的情节,但为了突出人物性格和故事冲突,电影对一些人物设定做了较大变动,情节更加符合商业通俗片的标准。原著中,宋母一开始并不赞同宋引章嫁给周舍,并劝说宋引章“只是老身谎徹梢虚,则怕久后受苦”[3]。《风尘尤物》中,宋母则被设定为一个通俗剧中常见的嫌贫爱富的丈母娘形象,承担为男女主角制造感情矛盾的作用。影片中,宋母一开始就被周舍的金钱攻势俘获,因此便一心劝女儿舍弃安秀实,嫁给周舍。电影中,宋引章摇身一变成了汴梁名妓,知书达礼、色艺俱佳。与原著那个精明势利的宋引章不同,影片中的宋引章与安秀实情投意合,誓约嫁娶,不嫌弃后者的穷困,一派佳人风范。片中她之所以同意嫁给周舍,一方面是因为周舍使计令她误会安秀实已有妻室,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贪财的宋母不断逼迫。这一改动使得宋引章在道德上脱离了原著中背信弃义的原罪,更容易唤起观众对其之后遭受磨难的同情。然而在消除道德瑕疵的同时,人物的深度不免受到削弱,电影中的宋引章的形象也就变得单薄起来。与此同时,电影大幅丰富了对书生安秀实的人物描写,增加了他进京赶考的情节。片中的安秀实虽囊中羞涩,但满腹经纶、温文儒雅,颇符合人们对落魄书生这一形象的想象。电影结尾,编剧为了凸显大团圆、合家欢的结局,特地安排进京赶考的安秀实高中状元,让他和赵盼儿两相配合,戳破周舍的恶行,抱得美人归,发挥出才子佳人故事中男主角应有的功能。相比原著,电影中周舍的形象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充实,其诡计多端的一面被着力放大。一方面,他使计令宋引章误会安秀实已有妻室,另一方面又派人不断游说宋母,让其把女儿嫁给自己。后面他与赵盼儿之间的斗智斗勇颇有喜剧色彩。

电影对原著最大的改编出现在赵盼儿身上。关汉卿原作中的赵盼儿久处风月场中,深知“那做丈夫的做得子弟,做子弟的做不得丈夫”[3]。原著中,赵盼儿和其他人物没有感情线,一出场便是一个洞察世事,情愿老于风尘的女智者形象。片名“风尘尤物”不仅指宋引章,更是指赵盼儿。电影增加了赵盼儿倾慕安秀实、安秀实对宋引章一见倾心的“三角恋”情节。如论者指出,“关汉卿著作中的赵盼儿在改编中如不添加男女情爱故事是无法出现在当代文化商品中的”[7]。这种通俗剧中常见的三角恋式的改编自然也是为了增加戏剧张力,一方面可以将原著中那个豪爽侠气的奇女子拉入红尘,赋予她更多女性气质,同时又能从反面凸显男主角安秀实的优秀过人。如片名“风尘尤物”所暗示的,电影着力描绘了电影主创想象中的风月场景,颇为忠实地还原了原著中赵盼儿如何使用“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3]等风月手段,智斗周舍的过程。电影最后,安秀实与宋引章再续前缘,成就才子佳人的爱情佳话。赵盼儿则飘然远去,一派风尘女侠的气度。由于时长关系以及通俗商业片的内在属性,影片并不负责回答“救风尘”之后该怎么办的问题。半个多世纪以后,《梦华录》尝试回答了这个问题。

三、讲法二:“爱情佳话”中的第三人

2002年播出的电视剧《爱情宝典》包括《救风尘》《绿牡丹》《风筝误》《小棋士》《卖油郎》五个单元,其中《救风尘》的故事占据6集的篇幅,这6集中,有将近3集用以描述赵盼儿与宋引章、安秀实与周舍四人的认识过程,铺垫戏剧矛盾。原著并未详细提及赵盼儿和宋引章之间“八拜交”友谊发生的来龙去脉,也未描写安秀实与周舍二人除宋引章之外的人生交集。电视剧对这一点做了极大发挥。改编后的《爱情宝典》“主题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滑向剧名标示的男女情爱”[8],所以电视剧着力描述四个主要人物之间的情感纠葛。

故事开篇,作为青楼头牌的赵盼儿为替小姐妹出头,得罪了显贵刘老爷,被关入大牢。一开始,赵盼儿还自信不久就能出狱,毕竟她曾接待过那么多的达官贵人,认识齐尚书、岳郎中,有丰富的人脉。结果,多日之后,仍旧无人搭救她。她这才认清世态炎凉,见识欢场的薄情一面。此时,素昧平生的宋引章由于钦佩赵盼儿的为人,听闻此事后,不惜花重金,请人将赵盼儿救出大牢,二人由此成为好友。这一情节既直观展示了赵盼儿仗义、勇敢的人物性格,也为她后期由单纯、冲动到超然、冷静的性格转变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释。同时,这番风尘互救的改动也赋予了宋引章更多的人物弧光,让后来赵盼儿搭救宋引章的行为看起来天经地义,丰富了原著的故事意旨。宋引章被周舍骗走以后,不愿充当他骗钱害人的帮凶,甚至不惜用簪子划伤面颊,以示抗争。《爱情故事》着重刻画无辜女人宋引章的遭厄过程,目的自然是为了呼应片名,凸显爱情得来得不易。另外,创作者基于原著对宋母的描述,进一步丰富剧中的宋母角色。剧中的宋母颇为清醒,从始至终都对周舍抱有怀疑,认为他“嘴甜的过了些,善的太明了些”[9],一再提醒宋引章小心周舍,并反对二人前往郑州。与《风尘尤物》中那个贪婪、势利的丈母娘形象不同的是,《爱情宝典》中的宋母对于周舍送上的彩礼并不动心,她更在意女儿的幸福。再看两位主要的男性角色。安秀实依然是赶考书生的形象,只是变得更加迂腐、固执,其性格举止倒是和电影《倩女幽魂》中的另一个赶考书生宁采臣颇为相似。剧中作为安秀实对立面的周舍则是一个虚伪狡诈、唯利是图的商人。电视剧原创了一些细节以丰富周舍这个人物的性格中邪恶、残暴的一面。在一次街头巧遇中,周舍旁观了安秀实被人讹诈的窘迫过程,认为安是一头待宰肥羊,于是上前帮他解围从而赚取他的感激与信任。在周的刻意安排下,安、周二人相谈甚欢,互相引为知己。其后周舍利用安秀实的信任,窃取安的财物。为了以绝后患,他甚至还杀死了安的仆人。后来周舍又设计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骗取宋引章的信任,继而剽窃安写的歌词,拿去骗取宋引章的芳心。从头至尾,周舍都只是将安秀实、宋引章等人视为可为自己赚取财富的工具。《爱情宝典》中,赵盼儿迷惑周舍的方式很大程度上已经不是原著中所谓的風月手段,而是通过设计诸多细节,假扮扬州富家小姐,利用周舍的贪财心理,诱其落网。这样一番改动下来,周舍身上的恶棍气质明显盖过了原著中的纨绔做派,成了故事中不折不扣的大反派。《爱情宝典》中的周舍最后被判了死罪,这个结局也是所有改编版本中最残酷的。

值得注意的是,《爱情宝典》依旧采取了和《风尘尤物》类似的三角恋设定,赵仰慕安,而安又倾心于宋。在剧中,安秀实是名副其实的才子,他的才华甚至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一大重要助力。出于仰慕安的才华,赵盼儿请他到万香楼为众歌女写歌词。在这里,安偶然碰见宋引章并对她一见钟情。《爱情宝典》中的宋引章年轻貌美,性格善良,又有很高的艺术造诣,“曲儿满京城”[9],这基本上已经是唐传奇中常见的佳人形象了。和原著中那个贪恋富贵的宋引章不同,《爱情宝典》里的宋引章倾慕读书人的才华,对财富则并不在意。没有文化生产能力的商人周舍正是利用这点,通过盗取安秀实的歌词,骗取了宋引章的芳心。这种佳人仰慕才子,取“才”而不取“财”的桥段乃是才子佳人故事的常见套路。《爱情宝典》中,最后安秀实与宋引章结为夫妇,才子与佳人终成眷属。赵盼儿对安秀实的爱慕则成为她埋藏在心的秘密。故事末尾的一段蒙太奇剪辑对三人间的微妙关系做了很恰当的展示:宋引章、安秀实身穿红色礼服在万香楼中接受众人恭贺,赵盼儿执手鼓献舞,三人共逐绣球,于一片喜庆之中完成情感的交接仪式。剧中最后赵盼儿的独白凄凉中又颇有一种骄傲:“伤心么?伤过了就不再伤心了。天下事有时候就是这样。有情无份,有爱无缘。所幸,我赵盼儿没看错人。安秀才,那样的大难之后,情爱依旧真切热烈。好一段佳话,是别人的佳话。可话说回来了,这段佳话要是离了我赵盼儿,又怎么能出得来呢?”[9]第6集最后,伴着这段独白,赵盼儿穿着与第1集开场时一样的装束,跳着舞蹈,画面定格在她面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上。显然,帮助安、宋二人修成正果后,赵盼儿一人又回到曾经的风尘世界中去了。就精神气质而言,或许此时这个已历经风雨的独舞女子才是那个最接近原著人物形象的赵盼儿。在这个意义上,《爱情宝典》讲述了一个《救风尘》之前发生的故事,呈现出的是一段赵盼儿的伤心史与成长史。

值得玩味的是,无论是《风尘尤物》,还是《爱情宝典》,虽然两部作品都替赵盼儿安排了感情线,但在故事结尾仍旧选择让赵盼儿保持独身,成为见证安、宋爱情佳话的第三人。

四、讲法三:《梦华录》里的大女主奋斗传奇

2022年,《梦华录》的热播将观众的视线重新拉回《救风尘》这部距今600多年的戏剧身上。《梦华录》在《救风尘》的故事基礎上进行了大量原创,加入了一些时下热门的女性友谊、女性奋斗等话题。根据出品方腾讯视频的官方网页介绍,《梦华录》是一部“女性古装励志剧”,主要讲述了赵盼儿、孙三娘与宋引章三人突破重重阻隔,终于将小茶坊经营成了东京最大的酒楼的励志故事。在这个过程中,三人“收获了各自的真挚感情和人生感悟,也为无数平凡女子推开了一扇平等救赎之门”[10]。

《梦华录》中,赵盼儿的戏份大大增加,成为绝对的主角,所有重要的故事情节基本都围绕她展开。《梦华录》为赵盼儿安排了极具传奇性的出身背景,和原著中的那个深陷风尘的赵盼儿不同,《梦华录》里的赵盼儿出身官宦之家,因父亲的过错而成为贱籍的钱塘乐伎,在父亲旧部的帮助下,得以脱贱籍,并经营茶铺谋生。因遭负心男欧阳旭悔婚,赵盼儿前往东京讨公道,开启了整部剧的叙事主线。在此过程中,她结识了宋引章、孙三娘,三人各展所长,克服重重磨难,在事业取得成功的同时也实现了人格的成长。这一番由云端跌落泥泞,然后又挣扎着重返云端的历程基本上是影视剧中“大女主们”标配的成长叙事模式,已经被反复证明是调动观众心理期待的有效方式。有论者指出,《梦华录》中赵盼儿的人设隐晦套用了多个传统戏曲主人公:“因父亲战场获罪没入乐籍大有梁红玉的身影,为《夜宴图》与权贵争斗又仿佛是谭记儿,被高中探花、攀附皇亲的情郎欧阳旭退婚则恰似《铡美案》中的秦香莲、《琵琶记》里的赵五娘。”[11]集众多女性人物典型于一身,赵盼儿的“大女主”地位实在牢不可撼。与此前影视改编版本不同的是,《梦华录》里的赵盼儿第一次收获了爱情。传统戏曲或古典爱情故事的主人公多是翩翩公子、文弱书生,书生气质是此类男主角的一大特点。《梦华录》对此进行了大胆改编。原著中书生安秀实的角色被完全删除。剧中的书生角色基本上以负面形象为主,如沈如琢、欧阳旭等,他们或心思恶毒,或贪慕虚荣。唯一的正面书生角色杜长风也被刻画为一个喜剧性的人物,属于典型的迂腐书生形象。反之,顾千帆这个传统意义上的酷吏成为故事的男主角。在人物设定上,顾千帆身上集中了各种传奇性的因素,他相貌俊逸,十八岁就高中进士,父亲是当朝权相,母亲出身名门,他本人又是皇城司的第一副手,位高权重。这种改编一方面是由于电视剧属于长篇叙事,需要设置一个足够强大的人物来不断引导剧情发展,另一方面也受到当下女性观众对于男性角色审美改变的直接影响。“女性观众基于现实生活的焦虑,需要文艺作品中出现可以解决所有困难的人物形象来投射她的欲望,通过消费排解这种焦虑。”[7]相比“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安秀实,身居皇城司使要位的顾千帆显然有勇有谋得多,可以成为“大女主”赵盼儿的最佳拍档,一同进行情感、事业的冒险。在外人面前,顾千帆是冷酷无情、心思缜密的“活阎罗”,在“大女主”赵盼儿面前,他却是有求必应、满腔柔情的“完美恋人”。为了中和他身上的这种凶戾,编剧还安排他十八岁就高中进士,提醒观众们男主角酷吏表象下的温柔书生本色与才子人设。这种强烈反差所带来的戏剧张力正是当下“霸道总裁”题材叙事作品在市场上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剧中,正是得益于顾千帆提供的保护,赵盼儿才能在多个大事件中搅动风云后安然脱身。借着《救风尘》的故事背景,《梦华录》其实讲述的是一个当代视野中的才子佳人故事。

实际上,《梦华录》只用了前六集的篇幅就讲完了原著的故事。《爱情宝典》中的周舍是故事里的最大反派,而《梦华录》里的周舍只不过是女主等人一系列励志故事中的第一个挑战,危险性大幅下降。《救风尘》原著中,宋母和安秀实出场次数虽少,但仍旧构成叙事中的重要一环。其中,宋母是转托宋引章求救信的关键人物,安秀实的指证是最后在对簿公堂时赢得官司的关键。《梦华录》中,宋母和安秀实的角色被删除,而随着这两个人物的消失,原著中宋引章背信弃义、贪恋富贵的道德污点也随之被彻底洗白。在某种意义上,《梦华录》里的宋引章已经是一个完全崭新的角色。剧中,宋引章和周舍相识15天就被后者用甜言蜜语打动,与他一起私奔。其后,宋又沦陷在沈如琢的温情脉脉中。这一番改动后,宋引章俨然成为一个当代影视剧叙事中常见的“恋爱脑”形象,原著中的那种世故与势利已消失殆尽。这番改动自然是为了塑造宋引章的人物成长路线。《梦华录》里宋引章遭遇了两次相似的危机。第一次是赵盼儿将她从周舍那里救出,过程中宋引章基本只是被动地等待救援,与原著描写相符。宋引章第二次陷入危机是在遇见沈如琢之后。《梦华录》中,原创人物沈如琢出生世家大族,是议礼局检讨沈铭之子,同时又擅长音律,具有一定的艺术修养。某种意义上,可以将沈如琢视为原著中官宦子弟周舍和书生才子安秀实的结合体。第二次陷入危险的宋引章不再等待被救,而是选择主动出击。当察觉到沈如琢包藏祸心之后,宋引章先是假意服下迷药,其后又用琵琶砸晕沈如琢,将其反绑,逼迫他签下结切书。整个过程中,宋引章冷静、勇敢且机智。从被救到自救,经历了这两场磨炼后的宋引章实现了人物成长。从影视剧人物叙事的角度来说,这种改编无疑是合理的。因而有论者指出,“《梦华录》所描绘的女性困境与成长经历较之当代女性题材影视剧虽不尽相同,却不无相通,从而拉近了审美距离,使观众得以充分共情”[12]。

《梦华录》播出后,在收获赞美的同时,也引起不少争议。尤其是在第19集播出后,剧中男女主角的“双洁”设定更是引发了网络热议,一时间成为舆论焦点。所谓“双洁”指的是“男女主角对性与感情都需要保持一种贞洁规范”[13]。考虑到电视剧故事的历史背景,以及两位主角所处的生活环境,这种“贞洁”设定不免过于刻意。《梦华录》中,宋引章念兹在兹的就是“脱籍”,这一点倒是和原著的设定一致。只是从原著中的青楼到剧中的教坊司,赵盼儿、宋引章所处的环境已然发生重大变化。按照剧中的设定,教坊司中的歌舞伎由皇室供养,无须卖身去讨好达官贵人,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按照剧中人物张好好的说法,“以色侍人才叫贱,我们靠自己本事吃饭,活得堂堂正正、正大光明”[10]。宋引章作为高级职业女性,能够支取俸禄,享受一定的尊严,她“脱籍”的动机更多是为了人身自由与社会认同。从“以色侍人”到“以艺谋生”,电视剧通过更改人物设定,淡化了原著中的“风月”与“风尘”色彩。

五、结语:一个故事的多种讲法

影视剧改编是一个基于创作者对原文本理解的重写过程,其间必然伴随着变异、创造与再生。琳达·哈琴指出,改编是变成一种不同的媒介,它们是重新媒介化,要从一种符号系统(比如词语)过渡到另一种符号系统(比如图像)的“符际换位形式中的具体翻译”,记录成一套新的惯例和符号[14]。作为传统戏曲,元杂剧的剧本体制通常为一本四折一楔子,情节浓缩、结构紧凑,适合一个单位时间内的演出。为了便于搬演,元杂剧需要在较短时间内树立人物形象、阐明主题,其体裁本身的容量决定了只能讲述一个故事事件的起因、发展、高潮和结局。如果说,电影艺术由于放映场所和放映时长的限制,在改编传统戏曲时仍旧不得不受到一定制约的话。那么作为当下最大众化的艺术形式之一,电视剧的以其巨大的篇幅容量和播放场所的高自由度,创作者往往享有更高的改编自由度。事实上,要将情节高度浓缩、固定程式化的元杂剧改编为叙事容量更大的影视剧,必然要按照当下观众的审美趣味,添加更多原故事以外的细节,完成一连串当代化填空。各个影视版本对于原著情节的取与舍、增与删的背后既受到商业因素的影响,也有创作者个人的趣味和时代风气的作用。许子东认为,“同一个情节模式,因叙述重点和角度不同,其主旨和意义也相去甚远”[2]。就《救风尘》的改编而言,《风尘尤物》选择将原著非典型的才子佳人故事重新包装为一个大众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故事;《爱情宝典》为观众展现了《救风尘》故事发生的前史,重点放在主角四人之间的因误会、隐瞒而产生的情感纠葛上;《梦华录》则借着原著的外衣,展现了一段《救風尘》之后的故事。

通过上文的梳理,我们可以发现,在对原著风尘和风月元素的呈现上,几个改编版本之间区别较大。实际上,原著中的某些风月手段或风尘场面并不适合直接呈现在影视剧中。三部改编作品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背离”了原著,删除了此类情节。汪曾祺批评过一些戏曲改编版本故意模糊了赵盼儿的妓女身份,认为“离开了妓女的身份,这个戏就不存在”[15]。就这一点而言,虽然《风尘尤物》《爱情宝典》都与时俱进地为赵盼儿安排了感情戏,但始终没有回避主角的风尘出身。《梦华录》则在这一点上颇为保守,比如刻意强调男女主角的“双洁”以及赵盼儿、宋引章、张好好等人对于以色侍人的鄙视。当然,必须指出,《梦华录》毕竟只是部分取材于《救风尘》,更多是借着《救风尘》的“旧瓶子”去讲述一个更贴合当下大部分观众观影需求的新故事,“与其说《梦华录》是改编了《救风尘》,不如说是对《救风尘》进行了选择性移植”[11]。乔治·布鲁斯东认为,对于影视剧改编,“重要的不是影片摄制者是否尊重他所根据的蓝本,而是他是否尊重自己的视觉想象”[16]。正如剧名所暗示的,《梦华录》以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为参照对象,力图描摹的是北宋宋真宗年间汴京的风土人情和生活。任刚认为,“以《救风尘》为引子,《梦华录》将视野转向民间,‘发现了一个熙攘热闹又活色生香的市井社会。这种转向使该剧获得了题材类型层面的突破意义”[8]。在这个意义上,《梦华录》通过对原著的创造性转化,重新阐释了风月与风尘的意义,为故事提供了一种新的讲法。

对于创作者而言,仅仅复刻原著故事已经无法满足他们自身的创作欲望和所处时代的观众期待。截至目前,除了影视改编以外,《救风尘》还有多个当代戏曲改编版本,真正实现了“一个故事,多种讲法”。一些地方戏如京剧、越剧、锡剧、湘剧、评剧等都曾对《救风尘》进行改编演出。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改编版本中,不少版本依然选择从才子佳人故事的视角重述或解构原著故事。2000年前后,方亚芬主演的越剧《救风尘》明显增加了安秀实的戏份,突出了他在营救宋引章过程中的主动性,整个故事也更加偏向才子佳人模式,结局不再是公堂断案而是变成了周舍的正室夫人出面调停矛盾。这些改动弱化了原著故事的严肃性,增加了不少娱乐性。2021年的昆曲改编版本为赵盼儿加了不少诸如“雪夜行路”的戏,着重刻画了赵盼儿的勇气、聪慧与侠义。剧情上,昆剧《救风尘》增加赵盼儿与原创人物魏扬的感情线,在结局安排魏扬审理案件,为宋引章等人讨回公道,赵盼儿更是当场自赎其身,与魏扬重归于好。“三番鼓响,两对璧人双圆”[1],俨然一副言情剧中大团圆式的景象。总之,这些《救风尘》改编似乎也在证明一个事实:一个故事本来就可有多种讲法,不同的讲述方式会为原故事注入更多叙述上的可能。随着当代影视工业对于传统戏曲文化财富的重新发现,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们将在荧幕上见到越来越多以新的讲法重新包装的古典故事。

参考文献

[1] 戏曲百科.救风尘[EB/OL].(2022-07-16)[2023-11-16].https://wiki66.com/%E6%95%91%E9%A3%8E%E5%B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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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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