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神圣家族》边缘人书写的个人维度
2024-06-05华继聪
华继聪
[摘 要] 《神圣家族》是河南籍著名作家梁鸿继其非虚构作品“梁庄系列”之后的又一力作,她在小说中刻画了吴镇上的各色人物,对这些边缘人物形象的解读可以成为理解作家内在精神世界的一把钥匙。本文以作品中的边缘人物为研究对象,透过这些边缘人以及吴镇这个真实而又虚构的世界,对个体的永恒孤独进行追问,对生命价值进行思考,进而揭示出梁鸿对当下时代一些社会现象的关注以及对边缘生存状态下个体生命真实的形态的反思。
[关键词] 梁鸿 《神圣家族》 边缘人 个人维度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8-0093-04
梁鸿在《神圣家族》中塑造了众多的边缘人物形象,她的小说于冷峻、强韧中窥见生活最真实也最艰难心酸的模样,是对边缘镜像生动地呈现。因此,对这些边缘人形象的剖析也成为通向理解作家内在精神世界和写作动机的一条绝佳路径。对梁鸿《神圣家族》进行文本分析,可以解释梁鸿的写作构思,了解故事折射出来的吴镇人的生存状态和镇上生命个体的内部精神世界和存在价值。梁鸿试图将这些边缘个体生命体验融入社会发展的历史长河之中,而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作家独特的文学世界。
梁鸿的《神圣家族》对吴镇及其镇上的人进行了深刻的描绘。她不仅关注吴镇的生存样态,更关心这一空间中的人的状态。梁鸿曾说:“这是我在《神圣家族》里做的一个最大的反思,就是怎么样把农民或其他各行各业的人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作为‘一类人来写。”[1]梁鸿在对这些边缘人物的书写中没有区分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人人都是主人公,都有言说的价值,梁鸿努力发掘人的内在秘密和意义,这样的叙事方式也凸显了她对独立的生命个体的尊重。
一、个体的孤独
存在主义者认为孤独是人生的常态。《神圣家族》中,作家截取了边缘人的生活片段,描摹出这些边缘个体身上强烈的孤独感。梁鸿笔下的边缘人物群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孤独体验。但小说中孤独的呈现形态又是各异的。作为一种普遍的情感体验,孤独反映出的不仅是个体的精神状态,其背后更包含着巨大的社会容量。
在空间的层面上,空间上的疏离与孤立是导致个体产生孤独感的重要原因。这里的空间主要包括社会和家庭。人是社会性动物,离不开与他人的沟通与联系,而人与社群的密切联系实质上最终导向的是人的归属感。如果人与社会群体的联系被切断,那么他就会丧失归属感。罗建设来自吴镇最偏僻的村庄,他常以假面示人,很努力地和镇上的人交际,想融入他们,但吴镇的人不喜欢他,后来他因偷情而摔断了腿,不仅被吴镇人孤立,还被妻子无视,就好像是一个“透明的双面人”。流浪汉德泉一直生活在拐角楼的拐角处,人们却从不会多看他一眼,把他彻底忘记了,虽然生活在吴镇上,但更像是生活在孤岛上。无家无业无妻的老上访户许家亮从不被吴镇人在意,甚至最后在盖屋这件事上都没有人听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虽然身处群体中,却无法与他人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他们是生活在人群中的孤独者。
和谐的家庭关系带给人们亲密感的体验。小说《神圣家族》中,与亲密感相背离的孤独笼罩着这些边缘人。德泉妈是外乡人,作为妻子,丈夫沉默寡言,三十岁就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她不得已“开门接客”;作为母亲,她可以为儿子付出一切,但儿子德泉对她却十分排斥。小说描写的家似乎都是不完整的、有缺陷的。首篇故事中的少年阿清在树上看到了父亲受贿、阿花奶奶的虚伪等丑陋不堪的景象后头晕、想吐,从那以后,阿清刻苦学习,长大后离开家,去南方工作,很少回家。家的神话在现代社会中已然失落,这使人们产生了疏离感、孤独感。
从心理层面上看,孤独往往与不敢直面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说中边缘人的心灵在挫折、失望和梦魇中陷入孤独。《那個明亮的雪天下午》中的良光自幼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受尽欺负,从小就很懂事的他知道母亲在为他受苦,为害怕忤逆母亲的意愿而脆弱无比,更不愿意人家提他的家庭,孤独成了他最终的归宿。同样的经历也发生在海红身上。海红的秘密深埋心中,没人了解。她八岁时丧父,后来因为亲眼见重婚的继母被当众脱裤子羞辱,便有了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回来的念头。清飞与海红在暗处接吻被德泉破坏后,清飞一直单身,而海红和男人接触时总让她感觉别扭惊惧。过去的阴影造成了他们摆脱不掉的心理孤独。一心想要成为人上人的杨凤喜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人生的困境,到头来,他只能独自承受着“他还只是吴镇五高中的老师。他的张晓霞没了,仕途没了,最爱的乳房没了,学生也没了,他无课可上,他什么都没有了”[1]的失败和羞耻。他陷入自我认同与角色期待的矛盾中无法自拔。“一切都是空”“他本来就是个空”“空就是无,无就是空”是他沉溺孤独、无法自拔的呻吟。他的能力与理想不能一致,正如他的网名“孤独一生”,他最终在孤独中自我隔绝。小喜也如此,打工的时候认识了山里的老公,还有了儿子,回到家后听母亲的话又结婚了。现在的老公对她很好,但她一直怨妈、怨爹、怨现在的老公,感觉他们让她没了儿子,最终她一心想死在那寡淡无味的水泥大河里。这些边缘人面对不尽如人意的生活,只得退至无人窥视的一隅,任凭孤独包围、吞噬自己。但孤独不仅是个体生命的心灵感受,更是精神世界空虚的本质表现。他们缺少内心的和谐,故而精神无所皈依,因而感觉人生的空虚、孤独。
梁鸿着眼社会边缘人内心隐秘的孤独体验。然而,在文学中,孤独并不仅仅指向为一种负面的情绪状态,也是激发个体抗争的力量。《神圣家族》中,作家并没有让所有小镇居民都沉浸在孤独中无法自拔,而是在孤独中自由地思考。这类人的典型代表就是海红,海红读师范学校时就喜欢写作,她认为她创作的不只是文学,更是远方。身处“被圈在荒野之中,孤绝于生活之外”“既不知道生活的其他模样是什么,也没有具体的期待”的孤独境地,她积极进行自我培养,无惧孤独,甚至是享受孤独。周国平认为,“个性以及基本的孤独的体验乃是人生意义问题之思考的前提”[2]。
梁鸿也属于孤独人群中的一员,她除了用笔去描画孤獨世界的样子,还把自己的这种孤独演化成一种情怀,倾其所有投注了自己的灵魂,打通了内心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在写作的时候她是孤独的,但孤独又使梁鸿得到了满足,因为在孤独的创作中,孤独也给予了梁鸿极大的反思空间,重返故土后的她开始重新审视自我。她像海红一样去找寻自己的位置,在这一过程中,孤独让她保持着一种思想独立。她以敏锐的眼光洞察这片土地,揭示出吴镇人所经历的孤独体验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它反映出处于社会边缘的人在面对现代化浪潮时存在困境与精神危机。
二、生命的独立价值
梁鸿笔下的吴镇生活是荒诞的,吴镇人的人生是虚无孤独的,但反过来,正因为生活荒诞,才显示出人直面荒诞而活下去的韧劲和伟大。也正是因为人生孤独且虚无,才需要人以自己的顽强追求和坚忍意志去充实人生,以自己的作为赋予生命以价值。每一个生命价值的体现,与他者(外在物、社会群体、个人)无关,而人所具有的内在价值才是一切价值的根源。
在梁鸿的观念中,个体生命的价值在于人的肉体存活,即人活着,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一如医生毅志的堂弟,那个铲煤的德生,是一个脑子被淹坏、矮小干瘦、居无定所的可怜人,但他也一直坚强地活着。德泉拯救经常被父亲打骂的小孩,蓝伟尽自己所能帮助同学、朋友,他们觉得被帮助者会不会感恩自己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帮助一个生命活了下来。他们尊重所有的生命,并给予他们帮助和温暖。对这些边缘小人物来说,活着就很满足了。
然而个体生命即使是空虚孤独的,人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境遇,依然能够通过选择,找到自我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与此同时,个体也以大无畏的自由选择而充实了虚无。海红师范毕业后每天茫然地生活,对生活没有具体的期待,但她后来以巨大的勇气冲破荒野,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彩虹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事业以弥合婚姻不幸和家庭的破碎。蓝伟哪怕最终沦为孤零零地看沙人,依然没有舍弃对理想信念的坚持。追求崇高的道德理想,渴望无限的自由世界,这真正体现了生命的价值和尊严。这些边缘人物正是通过不断的选择和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并在一次次的选择和尝试中来塑造新的自己,显现出作为独立个体的生命价值。
梁鸿的《神圣家族》以边缘人的艰难或尴尬的生活状态为描写对象,对个体生命的独立价值进行了重新审视,表明每一个生命都有其存在的独立价值。正如梁鸿自己所说:“人是有独立存在价值,他在没有任何附加价值的情况下,依然有一个巨大的价值存额,人们是不能漠视他的存在的。”[3]
三、边缘人的悲喜人生
悲剧和喜剧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两个对立的美学概念,界限分明。然而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悲喜交融是时常出现的审美特征。梁鸿的小说《神圣家族》就是典例,梁鸿在塑造边缘人物时着重笔墨描写的个人生活中没有绝对的悲剧也没有绝对的喜剧,而是五味杂陈的悲喜剧。读者在熟悉又陌生的审美体验中将笑与泪结合,正如日常经历的喜怒哀乐的人生一样。
梁鸿在《神圣家族》中,对边缘人物生活的书写同时结合了悲剧元素和喜剧元素。小说中医生毅志是贯穿全书的人物,12个篇章中有9个篇章都写到了他。毅志正式出场是以少睡症患者的身份出现的。他一心发财,也具有一定的商业头脑,但他后来甚至不惜与他人合伙撺掇吴传有和自己换房子,希望以吴传有的阴气来镇住小楼里的鬼,谁知换房不久后,吴传有发生意外惨死,毅志心里留下了一道永远也过不去的坎,原本不信鬼神的他后来去请了一尊神。美满的家庭也因他的各种折腾出现了裂痕。作者对少年阿清在树上生活时的描写,使人不禁会心一笑,但当他在树上看见吴镇人的虚伪后,他的童真消失了,生命形态日益失去自然鲜活之气。虽然作家有意用更多喜剧性描写以削弱其中的悲凉,但这种含泪带笑的伤感更令人深刻。蓝伟上学时就乐于助人,工作后也前途一片光明。然而,在嫖娼事件中,他不仅被降职了,甚至沦为了一个看沙人,最终妻离子散。小说塑造了蓝伟矛盾的处世态度和性格特点以及悲剧的人生。
在作品中,边缘人的命运也是急转急停的。比如许家亮在规划进城路线时的豪言壮语,到村支书吴保国家撒泼,都充满了喜剧性。但就其个人命运来说,又无疑是一场悲剧。在建造地屋时,他认真琢磨、用心规划,最终建成了冬暖夏凉的豪华地洞,但在他沉浸喜悦之时,洞被毁了。《大操场》中吴传有的命运同样如此。被医生毅志算计与他换了房子后,传言中吸了鬼气而整天病歪歪、黄皮寡瘦的吴传有突然像破了咒,脸色明朗了,精气神也好了不少,多年不出门打工的他也出门打工去了。但是,好景不长,打工不到十天他就被机器卷进去死了,这是一个悲剧性的结尾。《漂流》中那个被推来推去的在轮椅上的老女人,折射着现实生活的不合逻辑、虚空、凄凉,还有对荒诞人生和丑陋人性的悲剧意味的嘲讽。轮椅上的老人外表好似滑稽而凄惨的小丑,令人惊奇。然而,这滑稽外表的背后埋藏着巨大的悲剧性。脸上僵硬笑容的老人被大人们推来推去,被小孩子们各种玩弄。本应天真无邪的孩子却没有同理心。最后老人被推至十字街的正中央,天真而不知所以地笑看着这群人的嗔笑怒骂,作家以此揭示出人性中恶的一面。除此以外,作家用如此荒诞的手法还刻画了圣徒德泉这一形象。德泉这个人物的出场一开始就以其突出的喜剧特征吸引读者的注意,让读者在笑声中了解他、同情他。德泉认为自己是吴镇的守护神,时刻准备着从天而降拯救吴镇的人们,有时候他的行动令人捧腹。他免不了经常受伤,他的拯救给海红带来的是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但他也在拯救的过程中改善了屠夫吴和儿子吴小江的父子关系。在传统与现代相互碰撞的特殊时代中,他由于自身的缺陷和落伍,显得无所适从,不被人理解,荒诞之感油然而生。德泉拯救别人,那谁又来拯救他呢?这幕悲喜剧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令人深思。
梁鸿笔下书写的边缘人的生活是笑与泪的混合体。悲欢离合、福祸相依、喜怒哀乐是人生的根本,生活中不存在绝对的悲惨和彻底的欢乐。吴镇人的故事既不是单纯悲剧性的,也不是单纯喜剧性的,而是悲中有喜、喜中有悲的悲喜剧。在《神圣家族》的创作中,梁鸿站在学者的高度,用冷静的眼光、荒诞的笔触,对现代化进程中处于社会边缘的人的生活状态进行深入的揭示和反思。在对吴镇人生活的描写中,悲中有喜,笑中含泪,于一幕幕悲喜剧中感悟边缘人内心的荒诞与虚无。悲剧性因素与喜剧性因素相随相伴,凸显了边缘人悲剧感与荒诞感兼有的生活内核。小说既体现出了个体生命的复杂性,同时又具有了更深远的社会意义。通过对边缘人物的悲喜人生的书写,读者也能以较为轻松的方式反思作品中人物背后所隐含的现实问题。
四、结语
梁鸿以吴镇为时空背景,以自己的巧妙构思来书写乡镇的边缘人群,向人们呈现了一个小镇的社会形态、历史记忆和生命价值。梁鸿敏锐地嗅到生活的本质,以冷静的笔锋真实刻画吴镇的芸芸众生,无所顾忌、毫不避讳,一方面,梁鸿通过对吴镇生存状态的细致刻画,表现对时代现状的深刻理解和体悟;另一方面,梁鸿通过体察这些人物内心的冲突和精神的焦虑、灵魂的无依,突出了作为个体的人的真实形态。
参考文献
[1] 梁鸿.神圣家族[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20.
[2] 周国平.论孤独的价值[J].粤海风,1998(1).
[3] 梁鸿.历史与我的瞬间[M].广州:花城出版社,2020.
[4] 洛文塔尔.文学、通俗文化和社会[M].甘锋,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5] 王思斌.社会学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6] 王海涛.困局·疏离·虚构——梁鸿《神圣家族》三题[J].小说评论,2017(5).
[7] 刘亚明.生命价值论要——主体间的“关系性”价值[J].社会科学研究,2016(6).
[8] 梁鸿.“灵光”的消逝:当代文学叙事美学的嬗变[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21.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