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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舞女

2019-09-10张玉

都市 2019年3期
关键词:龟兹

张玉

《隋书·龟兹》:“龟兹国,汉时旧国,都白山之南百七十里,东去焉耆九百里,南去于阗千四百里,西去疏勒千五百里,西北去突厥牙六百余里,东南去瓜州三千一百里。龟兹王姓白,字苏尼咥。都城方六里。胜兵者数千。风俗与焉耆同。龟兹王头系彩带,垂之于后,坐金狮子座。龟兹国土产多稻、粟、菽、麦,饶铜、铁、铅、麖皮、铙沙、盐绿、雌黄、胡粉、安息香、良马、封牛。隋大业中(615年),龟兹国王遣使贡方物。”

我在凌晨四点醒来时听到阿克苏的雨声,它们以神秘的姿态降落在塔里木河上游,它们绵密地落着,然而当第二天推窗望外,你会发现一夜的小雨了无痕迹,地面干爽,阳光灿烂,连一滴露珠都没有留下。那些深夜和凌晨的缠绵的沙沙声仿佛是一个梦境,一个不能追寻的梦境。我不曾在中国的任何地方看到过这样如同神谕的雨,它也许就是塔克拉玛干的眼泪。

我专心在阿克苏的一隅蛰伏,这个地方叫库车,据说它是“龟兹”的音译,也就是说它曾经是龟兹古国的核心,是已经消失的一个异族文明的地理遗存。在这里,这些已经消失的或一直传承的文明与金黄悠长的时间随行,漫漶于大漠、古城和绿洲———阿克苏是一个复杂的结界。我在一所陈旧的家庭客栈住了很久,直到遇上慕颜。在此之前我在这里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过客,他们都像我一样抱着游历大美南疆的情怀来此,但匆匆而过,不做长时间的停留。客栈的名字叫“库车燕子”,离库车大寺不远,它和它栖身的巷子都有些破旧,但胜在房间足够多,饭食足够便宜,因此来客如云。我见过慕名而来的欧洲鬼佬,也有身材高挑的韩国女郎,当然最多的还是像我一样的年轻单身女孩,背大包,穿民族风的衣服,短卷发,手上戴着廉价的闪闪发光的饰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手机。

慕颜来的夜晚,大风刮过。他卸落行囊,在院子里的压井上打水洗脸,清水洗去他脸上黑黄的飞沙时,一副南方人秀致的轮廓在灯光下浮现,他洁白的额头像水仙一样美丽,我看到他和尘埃的距离,并且永远不会忘记。

他的目的地是克孜尔乡的一个村庄。我能感觉到他和其他驴友不同,他没有穿登山鞋,没有戴太阳镜,也没拿相机,更不去找爱唱歌的维吾尔少女搭讪。我邀请他一起去门外的小摊吃烧烤,那是哈萨克大妈推着小车现炸的,粗粗的木签上串着土豆片和羊肉块,辣椒和孜然的香气令人亢奋。

我问慕颜,你到克孜尔,是去看石窟吗?

不,我去找我的女朋友。

她在那里干吗?

她两年前去那里做志愿者,支教。一直没有回来……后来我才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去找她。

她在这里有了新的爱人吗?

没有,她去世了。

夜色沉黑,哈萨克大妈已经开始收拾锅灶,街边遗留下凌乱的垃圾。慕颜默默看着身边路过的头戴花帽的喝醉的行人,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说:“近乡情怯,已经来到阿克苏,我却不敢去和她相见,其实她已经不在了,我只能去取回她的几样遗物,可我还是没法相信她真的不在了。我想我应该在这里住几天,好好想想怎么去见她,见了她说什么。”

他说得如此迷茫而语无伦次,好像不是去料理死者的身后事而是挽回一段丢失的爱情。我无言,在空旷的库车,看到路旁狭长的街道在路灯下青白生光。如果我们在这个世间的灯火已灭,是否会走向另一个地方?

我们坐在船头,等待漫长的渡河时间。阿克苏河水以四分之三拍的节奏拍击着木船,偶尔有一声水鸟的啼叫。有狭长的热风吹过水天之间的灰蓝色地带———很难想象新疆会有河水和渡船。沿途是鹅卵石的河滩、矮小的土坯房、老人、满地乱跑的大眼睛的小孩。胡杨林在辽阔的蓝色背景下耸立,船夫手持长桨划着波浪,忽然喜笑颜开地唱起歌来。维吾尔或哈萨克的民歌,嗓子灵活,滑着俏皮的颤音。我带他去看雀梨大寺。

我说,这是我第二十次去这个遗址,在阿克苏以来,我每个月都要去一次,我一个人坐船去看壁画、佛像和废墟。这次是第一次有人陪我,十年修得同船渡,也许这是我们的缘分。

他问,你去洞窟只是为了看佛像吗?

我不知道。

那是苏巴什北铜厂河两岸的小山岗,一群尚没有很多人知道的石窟,有保存很完好的壁画和佛像,我不是专业人员,无法准确为它们断代,据寺庙里的僧人说,现存主要遗迹相当于唐代,并延续至回鹘时期。我不知道它们在那里等了多久,也许有几千年,只为有缘之人来看一眼。

岸西有三座土坯塔,塔旁有石窟。山岗的南端有寺廟遗迹,残存一些佛殿和僧房的痕迹。我们在黄昏时抵达石窟,天光尚亮,壁画可以看见。我们沿着狭窄陡峭的石阶慢慢往上攀爬至洞穴深处,眼前渐渐黑下来,他在暗中跌撞。我比较熟悉地形,引着他来到大幅的壁画前,我取出大探照灯一样的手电,照亮那些仿佛穿越了世纪的珍宝,它们华美绝伦,犹如另一个世界的遗存。

我说,谢谢你陪我来看它们,如果你过几天去克孜尔,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去。

啊不,我不需要人陪。而且她刚刚走,我不能带别的女孩子去她的地方。

我也不是仅仅为了陪你,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我滞留在这里,随时都可能像你的女朋友一样跟所有人和事告别。我只是好奇她的经历和结束点,对你没有觊觎之心。带我去吧。

他说,我再想想。

我问,你的女朋友,是怎么留在那里的?

她起初和我一起在苏州工作,我在一家软件开发公司上班,是本地人。她是安徽人,去了江苏之后,她在一所中学教书。我的父母不大同意我们的交往,她觉得很累,想要放手,就报名参加支教活动,来到新疆。她是个沉静倔强的人,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反而更舒适,她说在这里生活很好,没有电视、电影、外卖、网购……没有一切现代化的喧嚣的东西,这样的生活简单安宁。

这是需要很单纯很坚定的人才能做到的。

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18岁,我们是大学同学。

我们从洞窟中出来,我把他带到一间废弃的大殿,让他看残垣上手臂缺失、面容模糊的佛像。佛的脚趾圆润,趾甲清晰可见,脚下的莲花边缘有些磨损;佛的眼睛正对空旷的平原,远处山脉之间隐约露出尖尖峰顶,在暮色中发出淡金的光芒。

来吧慕颜,跟着我来。

我对他举起水壶,说,为逝去的青春和爱人干杯。

我所看到的男子,不过是与我一起摆渡的过客。我取灯火照亮他的眼,我也借他眼中折射的温暖走过黑暗。阿克苏的河水与流沙在时间中蜿蜒而过,我看到我们在破败的废墟前相互偎依。人间有大苦,我们必须珍惜每一个曾经和自己分担苦难的人,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去往克孜尔的小班车又脏又旧,还很拥挤,但是十分欢乐。车里挤满当地的少数民族,有带着好几个孩子的女人,大人小孩叠罗汉一样挤在两个车座上,她的头发蓬乱,头发挽成斜的髻,身材臃肿但脸型秀丽,眼睛大而黑,一股奶酪和羊肉的气味充满车厢,小孩子的歌声和笑声如水花泼溅得一路都是。

这一天的目的地是黑英山乡,穿出山脉之后,是很长的砂石路,来到乡里是下午两点。我在小房间的木板床上铺开条纹睡袋,打量了一下窗外的天空。小店里没有热水,不能洗澡,床铺也狭而生硬,但我一倒头就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在梦中看到无尽的黄沙和连绵的洞穴,那些佛像面目冷漠,俯瞰着身下匍匐的信众,不发一言。我看到自己赤足奔跑在长长的岩壁之下,上面有千万年的风蚀出的孔,在夜晚发出猛烈的呜咽。我看到逝去的亲人和离开的爱,它们在沧海桑田中浮沉,以光的速度遁走于天空或大地,我挣扎着大声哭叫。醒来时,看到慕颜弯腰在轻轻唤我:

鱼儿,鱼儿。起来吃晚饭。

我忽然有时空错乱的感觉,一时间不知道身处何时何地。外面天色是一片漆黑。

厨房木桌子上方吊着一盏灯泡,瓦数很低,发出暗黄的温暖的光。有蛋汤和米饭,还有虎皮青椒,店主是汉人。老板娘热心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是两口子旅游吗?”

我们互视,然后说不是。

那你们是来考察?

我说不。我们只是想来看看。

看什么?

慕颜报上地名。

妇人絮叨着,说那里没有什么可看的,而且很远,要穿越魔鬼城,徒步走很远……魔鬼城现在也是一个景点,倒是值得去看看,但是没开发的原始部分自己去是有危险的。她显然很难理解这种行为———一对来自城市的男女,并非情侣、同事,却结伴去一个不毛之地。我也觉得很难解说清楚,只是笑笑。我拿起墙角一只旧塑料盆,它褪色开裂的边沿证明它一定曾被无数个过客使用过,但我不能顾忌这些,我倒上一盆热水,把脚泡进去。

魔鬼城在地平线的尽头。一个接一个的崖堆连绵起伏,像一个个毡包或者一座座军帐。啊不,它们什么都不像,只像它们自己。这种时而起伏如浪潮时而断裂如刀削的地貌叫作“雅丹”,它的名字和面目都有一种奇异的化外之美。风声过耳,凄厉的呼啸声在石林间穿巡,我裹紧衣服仍然感到心跳剧烈,毛骨悚然。空旷寂寞的天空下是绮丽的石峰,它们天成的纹路足以令最高明的画师自愧不如。动物、植物、神灵和人,这里应有尽有,铁锈红、柠檬黄、灰中加蓝,蓝里带绿……是多么长的时间和多么长的风把它们雕琢成这样?我闭上眼睛仍然感到自己旋转在巨大的万花筒中。我在这迷宫里左右隳突,看到慕颜的脸上掠过一段一段的光影。他伸手拉我,我们背着太阳走,一路向东。

我们整整一天都奔走在魔鬼城的风声里。关于魔鬼城有一段神奇的传说。传说这里原来是一座雄伟的城堡,城堡里的男人英俊健壮,城堡里的女人美丽善良,城堡里的人们勤于劳作,过着丰衣足食的无忧生活。然而,伴随着财富的聚积,邪恶逐渐占据了人们的心灵。他们开始变得沉湎于玩乐与酒色,为了争夺财富,城里到处充斥着尔虞我诈与流血打斗,每个人的面孔都变得狰狞恐怖。天神为了唤起人们的良知,化作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来到城堡。天神告诉人们,是邪恶使他从一个富人变成乞丐,然而乞丐的话并没有奏效,反而遭到了城堡里的人们的辱骂和嘲讽。天神一怒之下把这里变成了废墟,城堡里所有的人都被压在废墟之下。每到夜晚,亡魂便在城堡内哀鸣,希望天神能听到他们忏悔的声音……

已入夜,我们还没有走出去。我们都不着急,我们都是伤心绝望的人,看不到未来也不愿意去看的人。我们点起火堆在戈壁中盘膝而坐,吃带来的馕,喝水。

我叫鱼儿,来自黄河。我家门口流过的河其实并不是黄色,它从地心涌出,清澈翠绿,闪烁翡翠一样晶莹的光芒,那些河水漫过山峦和高原,淌过集市和村庄,流过祖母膝下,河边有杨柳和桃花,少女的笑容像一条一条的金色鲤鱼,微笑着游动。我在三月初十出生,正逢鱼跃龙门的季节。这个村庄永远存在,山上有茂盛的杏树和野韭菜。蝴蝶在家里的小菜园中乱舞,它们停栖在金针梢头。

我从小由祖父母抚养长大,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已经病逝,我的母亲离开我远走他乡。我的祖父母和其他的亲人很少在我面前提及我的父亲和母亲,仿佛那两个给予我骨血的人,从未存在过。仿佛我的出生不是由两个生命孕育,而是由一条河水与夹岸桃花带到这个村庄———也许我命运如此,我天生就是一条被河流遗弃的鱼。

十八歲。我带着祖母亲手缝制的行囊和新衣,坐上去往上海的长途火车。火车由北向南,一路走过千里山河,我以出色的高考成绩换来进入魔都的资格。有多少像我一样的来自山区的卑微少女,如黄河之鲤一样汇集于那个城市。它将是我们的龙门,是飞升的劫,跳过困守的滩头,是天空和大地,我想变成一条龙。

我在这个离家千里的摩登都市中如鱼得水,我留短卷发,穿白色衬衣、牛仔裤和球鞋。我在深夜独自绕着大操场跑步,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春天,学校里的樱花轰轰烈烈地绽放,一朵一朵在铺天盖地的香气中飘扬着坠落,我在樱花树下恋爱,一场再正常不过的,青春年少的恋爱。

然后是毕业,然后是就业,一切都顺理成章。豪华的写字楼,体面的男朋友,朝九晚五的规律生活,曾经的农家少女,着香奈儿套装,穿细高跟鞋子,裙裾下散发迪奥香水的味道。我会在春节假期里回到故乡去看望祖父母,在黄土高原的老屋里俯视那条河。我曾经以为我已经跳过了龙门,我以为我不再是一条挣扎在浅滩的鱼。

这一切鲜花着锦的幻象在两年前结束。我的母亲来找我。

无须介绍,我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是我的母亲。她有与我如出一辙的容貌和神态:大眼睛,白色皮肤和淡淡的眉毛,看人时微微斜视,带着一种冷漠的神色。她衣着整齐,并不寒酸,但是淡妆之下难掩憔悴病容,她似乎对二十多年前遗弃我的行为并不后悔。她平淡地对我讲述经历,彼时,她很年轻,如我现在的年纪。她不愿在一个小村里守着一个年幼的女儿独自生活,于是外出打工,然后再次嫁人。她的生活早期并不顺遂,也没有什么钱,后来渐入佳境,终于想起离别多年的女儿,想照顾我一点,却又发现自己得了病,地中海贫血。

我打断她的话:“你想要钱吗?我不会给你,我不认为你扔下我二十多年这行为值得原谅,你休想在我面前博同情。”

“哦不,女儿。我早在八年前就查出了这个病,那时你刚刚考大学,我本想给你一笔学费的,但是没有,我得先治病。可是八年过去了,我的病也没有治好,现在我已经时日无多了。我从来不是有钱之人,但一直能自食其力,没有拖累过别人,现在也是,没有余财,可也没有负债。我已经有了另外的家庭,你的继父和弟弟会负責我的身后事,我不会向你要钱。”

“那你来找我干吗?”

“我只想你在我生命中最后这段时光陪陪我,天知道我有多想你,我的鱼儿。”

她哽咽着,泪水像河流漫过皱纹。她是我生命中第一条河流。我不能拒绝这条曾经改道曾经决堤的河流。

我请了长假,陪了她三个月。在她的家、医院、周庄和乌镇———她说想跟我去一个小镇玩一次,我选了不远的江南水乡。

在她的家里我见到我的继父和弟弟。那是两个清秀斯文的男人,跟我去世父亲的遗像有莫名的相似之处,我不排斥他们,他们也很友善,对于弟弟,我有天生的亲近感,她很欣慰。

周庄和乌镇热闹而美好,充满人间烟火的喜悦,各种手工布匹和小玩偶、清酒、糯米粉点心、吱吱呀呀的橹声,我带着她走过临水的街道,在江南细雨中共撑一把伞。

然后是医院,她早上七点起床,七点半早餐,八点接受检查,九点输血,中午十二点午餐,一点午睡,三点输血,五点半晚餐,七点加餐,九点吃药,吞服护士送来的大把药丸,九点半上床。她每天都不停地接受注射、检查、化验,我看到她手背上被输血针头扎得发硬的蓝色静脉,像山峦挺起在灰白的平原。她取下假发后的头颅色呈青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的神志不再清楚,她畏缩怕光,不喜欢衣服的束缚,尽管那白色病号服已经足够宽大,她还是喜欢把帽子和袜子都脱下扔在床下,解开扣子。她就那样光头光脚、松衣敞怀地躺在那里,弟弟在她床尾无声地哭泣。我走出病房,蹲在长椅旁边,看到走廊尽头一排目光晦暗神情呆滞的病人,我知道他们跟我的母亲一样将会在走廊的尽头消失,走向永远不可回归的黑色洞穴。

在一个夜晚我被其他病房里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泣吵醒,我先看她,她没有反应,我推她,她不醒,我不知道她是处于晕厥的状态还是正常睡眠。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才能控制自己不发出尖叫和哭泣。生命太脆弱,我为我曾经向她说出的尖刻的话忏悔,我愿一遍一遍喊她妈妈祈祷她康复并留在我身边———其实我早已原谅她———也许我从未恨过她。

她出院的前一天,我把她推到医院的小花园里,广玉兰开得正好,她坐在轮椅上看着那些雪白漂亮的花朵,低声说:“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我知道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的句子。第二天,继父和弟弟带她出院,不是因为病情好转,而是因为她已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她在七天之后去世,她果然没有债务,即使在长久的病痛和治疗之后,她的卡上还有些许余额。她留了两万块钱,说这是给我的留念。我不要,但是弟弟执意给我,他说:“我和妈妈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已经比你幸运很多,而且爸爸妈妈所有共同财产都是我的,这些钱是妈妈留给你唯一的纪念。”我还是不要,我说那么这钱算是我给你的,亲爱的弟弟,我已经工作,这些钱留给你交学费吧,你读书的时候,会觉得妈妈和姐姐在陪你,就会用功一点。

返回上海之后,我开始生病。起初,我以为是心情和劳累的缘故,母亲的丧事确实令我心力交瘁。我继续请假,休养在家,我想我可能需要漫长的时间来修复这个伤口。然而我的病越来越重,心悸、气短、浑身无力,每天都昏昏欲睡。我在一次头晕中跌倒在小区的超市里,被邻居送往医院,然后检查出和母亲一样的病……我是她骨中的骨,血中的血,在轮回之中,她把她的一切给我,最好的和最坏的,包括这致命的绝症。交往三年的男友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离我而去,我不能挽留,也无可厚非。

我辞职,带着自己工作数年的积蓄,来到南疆。我本来还想去西藏,但是身体不允许,我现在心动过速,不能承受高原反应。我认为西部是中国最美的地方,我将在这里度过仅有的短暂的最后的青春时光———每一次日出对我来说都有可能是最后一轮太阳。

我对着沉默的慕颜讲述完毕,然后挽起袖子给他看输血留下的密密针眼。他伸手慢慢抚过我苍白的有淤痕和积血的手臂,问:“你没有其他亲人和朋友吗?”

有,我还有奶奶,那是我最亲的亲人,但我不能告诉她。

那你如果不在了,奶奶怎么办?

这个我不必担心。我只有奶奶,奶奶却不是只有我,她还有我的叔叔和姑姑。

我一向是个混沌无情的人,也许是因为自幼在老人身边长大,我的情感有些沉钝,并不敏锐。我从未尝试过去疯狂热烈地爱慕任何一个人,也从不对任何事物持极大的热情。无论是爱人、亲人、工作或者喜好。我不相信这个残酷的世界。甚至对自己,我也从不宠溺,从不自恋。就像现在,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恶疾,我也并不特别难过,只是尽力,纵容自己来到这陌生的美丽的地方,直到在不远的将来,与世隔绝地消失在大美南疆。

慕颜让我把头枕在他膝上,睡一会儿。风声如潮,在无尽的雅丹里回旋呼啸。有神灵在布道,有女人在啜泣,有鸟儿在啼鸣,有野兽在嗥叫……万物在此发出呐喊,撕心裂肺。月亮很圆,在深蓝如画布的高远夜空里,发出银子的光芒。远处似乎是险峻的雪山,在星空之下露出白色尖顶。

我感到头疼,难以入睡,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幻觉。大风中的月光之下有无数变幻莫测的光影,迷金错彩,绮丽万端。我在半梦半醒间看到自己奋笔疾书,写下一行一行短短的诗句,它们如风过耳,消失无踪。

慕颜把行囊中的大外套取出盖在我身上,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对我讲他的故事。他说起他的父母,是传统保守的知识分子,母亲有些严厉。他从小循规蹈矩地在父母的规划下生活,直到上大学,离家远行,遇到她。他的女朋友叫少康,一个穷困山区来的女孩,和我一样,没有父母。她身上有着贫家女孩特有的孤独和倔强,因此不容于他的父母。但是他爱她,爱她瘦弱躯体中无尽的力量。他说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她雪白的脸庞在阳光下耀眼生花,她穿大脚裤,洗得褪色,露着脚踝,但自有天成之美。她小的时候营养不良,头发是黄色的,但是正好与白色肌肤相配。她本来是野性的,更愿意行走四方,做自由职业,但为了他,她去了苏州,做教师,她想融入他的生活,他的稳定的书香门第的生活。但是未能如愿,他母亲的固执出乎意料。

他不能忘记她伤心的眼泪,以及临行前紧闭的嘴唇。

“这么说,她很像我。”

“是的,不僅是外貌,还有相似的出身和性格。”

“你可以把我当成她。”

……

他的手指带着微微湿润的温度,轻轻按在我的脖颈上。是的,我像她,同样的年龄、性格、背景,以及不可抗的命运,尖利如刀刃的下巴和潜伏在苍白皮肤下的深黑的死神的翼。我在月光下闭上了双眼,让我对你笑一笑,御风而来的美少年。

这样,我在阿克苏的深夜引诱一个结识几天的陌生男子,雪白月光如同刀锋一样切割漆黑夜色,怪石旁边有一块凹陷的平地,雅丹一侧传来千万种奇异的声音……那是万物生长、死亡、消逝的声音,是魔鬼留在人间最后的回音。我们都在这迷城中被打回原形,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像魔鬼城中的月光……纤毫毕现,最终狭路相逢,不能幸免。

在大风之中我仍然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生命就是这样虚幻。我一直心怀希望,但人生令我绝望。我突然想到,我与慕颜,虽然是人生的绝望者,但是我们必须竭力走出这座城,我们的生与死在此地多么渺小而不足道……魔鬼的哀鸣里,月光将尽,而夜色无垠。

我们一路踬踣。在雅丹中穿行,那些漫长的曲折诡异的小径,有野生兽类的爪印,两旁的梭梭树上留着它们皮毛的气味。我恍然觉得自己是个死里逃生的人,或者我早已死去,只有魂魄仍然行走在人间。

走出魔鬼城已近中午,隐约听到远处河流呜咽的声音。阿克苏河最后的归宿不知是哪里。它壮阔跌宕,潇洒自如。它是阿克苏的生命所在。

夜晚,我们来到木孜塔勒村。少康就在这里。一问人们都知道她,他们说:“哦,那个汉人女教师啊。”脸上都露出悲伤的神色。他们说少康死于风暴,她跟几个学生去集市上买书,在回来的路上遇到风暴,她让两个孩子钻在骆驼身下,而自己被流沙掩埋窒息。

慕颜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他努力平静呼吸,擦掉脸上的水,松开颤抖的手指。我们来到学校。学校的校长接待了我们,他是一个柯尔克孜族中年男子,汉语很流利。他告诉我们,少康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很好的姑娘。他带我们去看少康的宿舍,他把少康的遗物交给我们:“她没有任何亲人的联系方式,我联系了她原来的单位,他们只找到一张表格,上面有你的电话,联系人那一栏里,是你的名字,下面的备注是,家人。”

慕颜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

床位正对的墙壁上,钉着几条木板,做成宽大的简易书架。有几幅水彩画贴在那里,线条夸张,用色大胆。是许多姿态各异的舞女,像壁画上的飞天,又似是而非,简约的脸部线条,脖颈和手臂上鲜艳的饰物使斗室亮了几分。我走过去翻阅书架上的书,大多是与当地人文历史有关的书籍:有《突厥语大辞典》,有《鸠摩罗什》,有一本《杏花龟兹》,被翻得发黄,那是刘亮程主编的散文集。还有一本陈旧的羊皮封面的笔记本。我把它递给慕颜。

少康在这方圆数百里的几个村庄中是个传奇。她学维吾尔舞娘跳龟兹乐舞,她把头发编成当地少女那种几十条长辫的发型,扮作乌孙公主,旋转腾跃在草原和月光下,有盛唐的华美。她给学生讲《老人与海》,那个关于迟暮的英雄、凶猛的大鱼、险恶的风浪的故事,有鲜血和海水,冰山和太阳,以及末路悲歌。他们纷纷传说,那女郎上课时穿白色上衣和青色短裙,腋下夹着书本,像民国时的女先生。而下了课,她会换上鲜红的长裙,裸露雪白脚踝,走出校园娉婷在湖边起舞。她说自己所爱在水乡,杏花春雨的江南,春天已经过去,她只能在这盛夏中生长,期待下一个或下下一个春天。

慕颜看到小学校粉刷的墙上,少康留下的字迹,用乳胶漆画成苏州的小桥流水,一双燕子栖在阁楼上。她给异族的孩子们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那是她特意让他寻找的线索吗?她到底还爱不爱他?想不想念他?她在这里快不快乐?这些前生的笑靥是她对往事的缅怀还是忘记?

他再也不能知道了。她曾经路过他的生命并在其中一段时光中扮演他的女主角,然后离开,而从此他将独自清唱。

未来不再他还在。

在慕颜的允许下我翻阅了那本笔记。笔记的扉页上有四个大字:“龟兹舞女”。

大多是一些零碎的摘录,从那些地方志一类的书籍中得来。还有一些短的诗句和日记一样的随笔,有时候会有一些铅笔插图,多是植物和食物,美丽地盛开在米色纸张上。我看到这样的文字:

“从不知道沙棒可以开成这样美丽的花海,花事如此猛烈。映着草原和蓝天,这样的美景只能是仙境。牛羊最喜欢吃刚开的蓝紫色的花和嫩叶子,骆驼却一年四季都吃它,连秋天那么结实的麻皮都不放过。怪不得它可以穿越沙漠。

“白甜瓜和香梨成熟的时候,整个木孜塔勒都香得钻心。

“我喜欢阿卜杜拉、埃米尔、买买提……每一个孩子都是降落在阿克苏的天使。他们光脚走过戈壁,步行十几公里来上学。他们在天气好的时候带我去牧场和集市。我也去他们家里吃炖羊肉。他们是草原部落的后人,但是聪明活泼不次于汉人的孩子。他们不太可能走出克音地区,长大后也多半会像祖辈一样做一个牧民。但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有获得知识和传承文明的使命与权利。

“我从不知道龟兹乐舞是如此震撼人心地壮美。那些天女让我想跪下来伏在地上然后变成她们脚下的花朵。几千年前的先驱们就是這样在她们的顾盼中踏上丝路来往于中原与龟兹,西域的文明像她们的裙裾一样迷人。我多么想成为她们中的一个,我知道我可以。

“我去克孜尔千佛洞看了散花神的雕像。龟兹是比楼兰更为神秘和辽阔的古国,它是丝路的明珠,沟通亚欧大陆的枢纽。雅利安人、乌孙人、匈奴人、汉人、突厥人和回鹘人以及混血土著居民的驿站。如果我要把向孩子们传递文明的视野深入下去,就必须从了解龟兹开始。

“如果我有幸能成为‘一带一路’上连接文明的纽带,教师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些刻板?我宁愿我的学生和家长叫我舞女,我就是龟兹的舞女。我将在阿克苏河边起舞不息。也许我的生命就是为了这场盛大的乐舞,这永生永世的皈依。

“我已经成为一名龟兹舞女,我的生活从未像现在一样清洁、规律、神圣而充满仪式感。我像塞姆森木的神像一样有永恒的生命以及存在的意义。我知道我将永远不会老去……”

写下这些文字的女子叫少康,我没有见过她。她存在于许多人的心里,或者说想象和思念之中。在我的旅途结束之际,她替我打开一道时间的门,她以死亡来诱惑我通向另一场心灵的异次元之旅,她说那个地方叫龟兹。这也许将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我一直相信生命中存在奇迹。它们是神灵赐予我们的礼物,只分发给心怀梦想的人。

第二天,我们在集市上看到了“赛乃姆”。这是一种遍布天山南北的古龟兹乐舞的变种。空灵激越的羯鼓弦乐扑面而来,跌宕起伏的琤琮乐声中,胡旋女的身姿急速飞舞,她们轻盈细碎的舞步如雅丹中的旋风般疾转,裙裾如胡天八月的飞雪。那些维吾尔少女纤巧的手指拨动箜篌,她们妩媚的目光令人沉醉。我感到她们就是来自盛唐的龟兹舞女,诉说着西域大地上的古老传说,在清脆悦耳的驼铃声中,循着丝绸之路,穿越时空写就一段辉煌灿烂的文明史,在阿克苏的回音壁上万世流传。蓝天烈日,白云乱舞,熙攘人群如潮。那些陌生人汗水的气味如同被炽热温厚的泥浆包裹。广场上,有正在全身跪拜的信徒,他们伸长身体全身匍匐于大地,叩拜于龟兹。

我跑进她们行列的末尾,紫罗衫动,红锦靴柔,我的心跳和着热瓦甫的节奏,跳成一部刀郎木卡姆。我疯狂地旋转,在龟兹。

我告诉慕颜,我将留下,代替少康,做一名龟兹舞女。

我会去到木孜塔勒小学任教,教给埃米尔、买买提和阿卜杜拉们汉人的知识,我也会努力学习龟兹乐舞,完成自我教育和终结,升华对世界和万物的眷恋之心。这样,当我死去,我也会像少康一样活在龟兹,活在阿克苏的记忆里。

慕颜将于明天早上离开阿克苏,他为我做晚饭,是红枣莲子汤和糯米排骨。这些食物清淡而鲜美,与周围的粗粝环境不同,有格格不入的美,我很慢很仔细地吃完,叮嘱他记得回到苏州要多去苏州河边坐坐,并留意看天上的云彩,不论何时何地,我们共有一个月亮。一夜无话,那些抵死的缠绵,就像阿克苏的夜雨,不会见到太阳。黎明之前,每一片草叶上的露水都凋零于地,那是属于月光和龟兹的姻缘。

他把那本羊皮面笔记本递给我,说,让它陪着你吧。

为什么?

她对我已成过去,而且我并不懂得这些。你比我更喜欢它、需要它。

我最后看到那个水仙花一样的男子,他背起行囊,走到我床前。从窗外透入的金色光线打在他的侧脸,有金属的阴影。他在我头顶一吻,然后转身离去。我看着他转身的背影,也是在看我自己。我们之间隔了山河,充满禁忌,但他仍然是我唯一的朋友、情人。我们共有秘密的旅行、逃逸的人生和追寻的梦想。我们是彼此曾经穿越时空的见证者。我半靠在床头沉默,听他轻轻带好宿舍的门。足音细碎,穿过走廊,行过操场,然后消失,仿佛阿克苏河汇入海洋。

他是来自江南的植物,临流照影的水仙。他不能在一个已消失于中古的炎热到干裂的国度中生存,因此他必将缺席于龟兹,不知所踪。

我在昏暗的宿舍里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看那些清秀的文字:

从乌鲁木齐走314国道,穿越天山、穿过茫茫戈壁,往西746公里,即可到达今日的库车。“库车”,系龟兹的突厥语译音,在吐火罗语里,有“繁华的城邦”之意,而在维吾尔语里面,它有“十字路口”、“悠久”、“长久”的意思。

清晨,操场上有清脆的口哨,仿佛是买买提他们几个调皮的孩子,我胡乱抓起一件坎肩套在睡衣上,打开门走出去。他们的小花帽在门角倏忽不见,如同天铃鸟冲上云霄,没有踪迹。门前放着一小盒手抓饭,香气四溢,这是早上六点钟的香气,龟兹的香气。

我知道在我仅剩的时间里,我将会仔细阅读这本笔记。我又取过那本《杏花龟兹》,封面上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半裸舞女,我不知她是飞天、伎乐还是度母。或者她就是少康,就是我,就是所有曾经徒步穿越魔鬼城抵达古龟兹的女子,就是文明的传承本身。我们的舞步,将随着生命的流逝变故而湮没,然而灵魂不灭。这世界也许每过一千年,就会有文明消亡和变更,没有人会知道那些行走者和他们走过的道路,包括他们的言论和作为,他们卑微的付出,迷茫的挣扎,都将被封存于一个古老的结界,譬如楼兰和楼兰姑娘,譬如龟兹和龟兹舞女。某一天魔鬼城中的迷宫会被大风掩埋,山谷中的村庄变成繁华集市,罗布淖尔再次变为海洋,而天山沉没于海底,一切都天翻地覆……也许只有一种超越众生的宇宙意志,在永久地主宰轮回,这也是人类所有信仰的来源。

我在梦中见到了龟兹,那时候它还没有老去,我看到它辉煌在不知什么朝代的月光下,整座城池正对着月亮,舞女的脸庞和月光同样雪白明亮。千百条鲜红的裙裾和漆黑的长发在阿克苏猎猎飞扬,带着它们对月光所有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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