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视觉
2019-09-10闫文盛
闫文盛
框架式生活
天地是为牢笼,我们生活在一个大框架之中。
以前准备写小说的时候,我会想到“写”这个行动本身(形式和理念在先,因此写得不自由,不放松)。但我不能说,以前准备生活的时候,我会想到“生活”这个行动本身。因为生活是理所当然的,即便有天地牢笼,我们仍然无处不在地栖息于其中。
就这样,我已经度过了四十年。
我并未觉得世界是你们的,也并未觉得世界是我们的。事实上,我们总是各自为政,彼此间各不相属,大有不同。世界与我们,也是彼此间各不相属:世界为彼,我们在此。这样说来,我们是被分解的,割裂的,因此似可得自由。
但是不然。我们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放在了一个大框架之中。我们一定得做出一种与整个世界荣辱与共的表象,否则,我们的被分裂感,被抛弃感,不自由感,会更重一些。
这当然事关每个人的隐秘。我们事实上都活得不够坚定。我们的畏惧何来?
因为我们生活在世界之中。天地是为牢笼。我们总在担心会被饿死,被窒息死,被拘困死。我们生活在自我设置的框架之中,那推我们入来的大力,也出自我们毫不犹豫的巨手。“推手推”,是我们合伙玩弄的把戏。我们毫不犹豫地准备进入生活的情境之中,我们毫不犹豫地准备进入世界之中。我们理所应当地受到它的束缚。我们生活在“生活”这个大箩筐之中。
所以,我一旦准备要写小说了,就会对写作产生厌憎。我不能自如地无视我的感觉而写作,也不能自如地忘怀一切而写作。小说,带着它特有的形式感,在驱逐我对于写作的灵感。
现在,当我回忆我从前的框架式生活的时候,写小说和“被职业所累”的概念是趋同的。但我的问题恰恰在于,我似乎反感一切笼罩在我头顶的天空。我必须无视写作方可开始行动。去除那种煞有介事的产出机制,立志于永远不去完成。因为思绪一直是跳宕的,它几乎无法停顿下来。
如果不是从事小说写作,我的框架感会轻很多。如果生活没有太多负重,我的不自由感会轻很多。那么好了,现在问题来了,在无须担负的命运面前,我的灵魂是否可以得自由?
表面看来是这样的。我喜欢阅读和旅行,如果没有其他顾忌,我会选择追逐“文字幽灵”的生活,也会选择天涯浪迹、终生羁旅的生活。我会有寄居感?陌生感?孤寂感吗?是的,一定会有。
那么好了,需要有个婚姻伴侣。但婚姻生活何如?会有厌倦感吗?
我已经过了十余年婚姻生活。它的确把我从一个人的孤寂,犹疑和荒芜中解救出来。有时我会与妻子稍微谈及此事。有时我会与她稍微谈及尼采、凡·高、卡夫卡。我仿佛谈的是另外一种有裂痕的框架式生活。我自认为已经圆润地沉浸到了俗世的欢乐之中。我以为我读懂了一切天才的,非天才的生活。
但是,一种抽象的厌倦感是无处不在的。我对于人世、才赋、生长、自足和退步都会产生同样的厌倦感。在此同时,我的消沉和热情会飞速转换。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各种冲动。所谓凡人的七情六欲,我觉得自己样样不缺。
但对天才的惺惺相惜,对于敏感的才华引起的创造力和各种悲苦,我确有心会。这些年来,我断断续续地走近了尼采、佩索阿和卡夫卡,应该与我对这种我所没有获得而且异常恐惧的生活的欲求理解大有渊源。
我厌憎很多事物,从根本上来说,是出于对框架式生活的厌憎。但我的前半生,一直是这样走过来的。
如此,我也可能厌憎我的犹疑和无法汰选。我厌憎我不能放弃准备写小说的那种端庄。并且,我几乎可以判定,在我获得对于形式的超越和真正的写作自由之前,我依然不会写出天才式的伟大小说。
但是,我的前半生已经过去了。我从我的框架式生活中所能回忆的细节会变成随后的诗篇。它们钩沉了我灵魂的本体部分。
不管我是否厌憎,我都准备这样去书写。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的未来一生的神秘启动。我可能已经接近了思考的某种纯度。
而这则告白,代表了我的精神之中被长期掩埋的部分。
“致死的虚构”
(———关于永恒的讲述)
我有一些怀才不遇的小说家朋友。同他们的多年交往,使我“闻弦歌而知雅意”,似乎爱上了写作这个行当。但是,在他们陆续过世之后,我还堂而皇之地活在这个世上。一想到他们生命之短促,我就为我的继续存在而感到耻辱。但是,我不能说,我接受他们那种“致死的虚构”,事实上,作为一个心怀俗世的人,我常常试着去批判他们。我知道,他们所愿意获得的那种永恒是虚无而可笑的,对于他们灵魂的成长没有半点用途。有一天,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翻箱倒柜,找出了他们留在我这里的几份手稿,我想最后阅读一遍,然后彻底焚烧它们。在阅读的灰烬中,我再次重温了他们的最后生涯,并借此来与往事做一个诀别。当然,作为讲述者的我,本是幻觉和虚无,所以,在这些颤巍巍的文字背后,隐藏着我们记忆中无所不在的可能。
收回泥土
我开始时是河,后来是河,临终时是河,生前是河,后世是河。但仅仅如此还不够,我在流经的河道里种下玫瑰,动物的肢体,小心翼翼的丛林。但仅仅如此还不够,我在河水中种下泥土,流动的宴席,完整的故事和写书人的内心。我在他们的内心里种下鬼魂。那魔鬼的笑声就来自泥土深处集体的呓语。但仅仅如此还不够,还不够,我想收回泥土,装满历史和故事书。我想在书中藏进幽灵们的笑声。魔鬼和幽灵都是自己人。我想收回泥土,因为世事沧桑,从此无人受雇。
我们是圣哲,也是自我绑缚的囚徒
我们身上的一体两面令我们感动和无助。我们多变的心灵令我们感到吃惊。那些小事物,它们囚禁和成就了我们。生活茫然无边,但我们只是一些小的事物。我们是绝对少数。我们是圣哲和自身的囚徒,我们被绑缚我们的荆棘所诅咒。在无数夜间,我们对整个世界充满爱意。但在另外的无数夜间,我们无法热爱,就像一个濒临绝境的人站在世界尽头。那些烛照我们的星辰,就是我们所领会的光芒:無数渊薮,无法拉拢更何谈救出我们的灵魂……
晦涩,一种语言力学
作为阅读者,我们不喜欢晦涩是正常的。但是,离开这种在语言方面的深度追求,语言也就容易陷入僵死之境。晦涩是有点对流畅和平实、抒情的矫枉过正,但能客观对待这样的文字,才是我们应有的对阅读难度和写作难度的诚恳姿态。一些哲学著作,一些我们不易化为平易语言的潜意识思考,一些纷繁无比的外观,一些错杂的、倏忽间的内在体验,都可能是晦涩的。但它们同在用力。而我们所有的写作,都是在寻找一个极其有力的、精准的表述,在找到之前,晦涩也许是通往它的一道桥梁。应该记录那些思考的迷醉和疾苦。
我关注那些无可言说之物
我不想谈具体的事物,越来越不想谈。我关注那些无可言说的部分,就像创世者关注他们的影子和未曾降生、落地的灵魂。我不想关注具体的事物,就像不想关注我们的梦境和那些沉甸甸的铁。我不想谈的一个前提在于,我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已经谈得足够多了,它们被我写下,蒸熟,变成食物和我们的大小胃口。是的,我们一直在吞噬和完成自己。就像那些食草叶的花木,它们一直在唾弃和吞噬自己。如果天意如此,我宁愿变成树木。它已经老得年轮难辨,我们何如苍天?
我们灵魂中的战栗之声
诗人已经潜入我们命运的极深极暗处了。但我们梦幻的如一躁狂,如旋转的木马,毫无意义的原地旅行仍然不具丝毫诗意。有时候,我可以百分百地理解他们,但我做不出与他们的笔墨同重的诗来。是因为我所受的锻打不够?或有此故。但高天阔地之下,我已经行路半世,或已过半世,我的凝目已经聚集了无数的浑浊和诗!
我们梦中的旋转,可笑的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旅行,都不是昌耀,都不是李白。但这梦的质地和窒息的从容无比相似。我们在用心地打造一只困我们的迥异的笼子(不,也许只有极微小的差别)。破碎的木柴终必燃烧起来,以极其突兀的觉醒,占据原打算砌筑豪华府邸的土地。木柴的燃烧豪放辽阔,雄性烈焰,结连天地!
我们在雾霭沉沉的早晨展开一趟梦幻和诗意的对诘。渔夫鞋和鱼肚白和阅读者。我们的所领所攫取所大转圈所一见倾心的夜已经结束了。灵异的司梦的神也已困倦而兀自昏睡去。我站在圆心踏步(只是一种主观),寻觅我的亲人们。我以我的踪迹作证,我已然用了四十年在寻找他们。这漫长的呕心沥血的旅行啊,在以它沧桑的脸孔重回一种坚韧的诞生!
我秘密地写下诗来。我秘密地带着困倦远去。我秘密地钻入梦的坟丘。我秘密地踱步,走到峰峦的极高处,任那吹伐刑天的风吹奏我的肋条,它们是一只只使劲地经风雨的蚁人。我在仔细地分离它们,使它们独具分身,可以在不同的领土和高度上活下去。它们是我的肋条,我从未看到它们。我不怜悯它们。我不珍惜,但我却看重的肋条。它们在破败的荒原上发出锣鼓的喧嚣!
太近似的日出也在静谧中逼近来,日复一日,如亘古的日出啊。在我斜斜穿行于一个同心圆的日子里,此物怪诞而如每日初生。它漠然地升起在地平线上,视一切为未知。而我的梦境不能占领和警示。我的言语不可延续。我不可盯视的日出啊,多少年了,我已经垂垂老迈。我已经把梦的大梁改造成一间屋子,供我死后居住。我已经危如累卵的日出啊!
“我挖掘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小块虚空”
归程中我看到了黑夜里的天空。那些序幕初启的地方,灯盏都被点亮了。它们必须用很大的力量来照耀这个人间。
我觉得这异常固定的事物也不免率性的成分,它们总是在交叉灭亡,尔后获取新的命运。对于将来,我只是盲目自信,但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必须用很大的力量来挽救我渐渐衰败的心灵。我必须用很大的力量来挽救我日渐倾颓和不信之心。我觉得那些灯光更加可以照射这个人间。
那些形影相吊的树木,它们也并非仅仅是树木了。那些孤寂的人群,他们也并非仅仅是他们自身。他们灵魂的负重,或许比悲剧和绝望更苦。
我很慎重地越过了这些道路,毕竟灯光盲目,“我已经挖掘了自己生命中的这一小块虚空”。
我已经越过了道路,归程和羁旅,我已经越过了自己。在这里我的生活是充实而无意义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盲目,但是众生皆苦。我从树木那里无法获取的,从花草和艳阳中获得。我从虚无的下午那里无法获取的,从失望的疮孔中获得。
但是苍天总是被笼上厚厚的灰尘。我觉得我们的头顶太重了。
我从天空中无法获取的,将会在地下获得。但是人间的翻覆,已经改变了所有树木的命运。我们只是黑森林中的凡虫,它们挖掘了我们所有的命运。
我始终无法为爱与不爱的事物倾心。“我只是挖掘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小块虚空”。
在久远之后,那些天空也会变得虚无。那些树木也会变得虚无,那些笑脸和苍颜都将不存。
我越过我曾经挣扎和绝望过的土地,出于一种无来由的爱慕,我或许会心怀满足地落下泪来。
我觉得那些年我阅读的书籍和经历的情感都让我满足,我觉得那些枯树和干裂的土地都是我们的坟墓。
我们被囚锁起来的时候,那些灵魂奔腾如常。我曾经觉得那是我们生命中的火焰,但它们终归也有熄滅和希望停顿的时候。
我并无任何借口阻挡爱发生,但是物我已然两忘了。
“我只能挖掘并写下自己生命中的这一小块虚空”。
我写诗,似乎只是为了突出我的孤寂
好了,在这里,海水和河水都是存在的。我们沿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脚印走出了人群。好了,在这里,我们不只是一滴水,而且占据在群体之中,而且突出了某种孤寂。那些道路都很陈旧了,北方的风如瀑似的刮着,我只是感觉到了某种困苦。
这些日子,它们并非我们所应有的。就像这些风,它们并非来自您的肺腑。就像月色,它们并非是饥饿的但仍然残缺和爆破着。我有时夸张地望向那已经被世事淹没了十之七八的月色。我觉得它几乎就是我的肺腑。
我觉得它几乎就是那些风。我觉得它是缓慢的但仍然爆破着。我是在走到落潮的街头而怦然心动的。我是在走到完全陌生的人群中开始变得慢下来的。这些造成我们命运的事物,它们空阔如同宇宙。我得慢慢地接受这样的命运,并在某种体察中慢慢地离开这些月色更远一些。
如今,我只能远远地想一想我的幼年了。在大风如瀑的日子里,我觉得我再也不像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了。这种缓慢,导致了我的悲观。我根本没有离开任何一条水流,但我仍然觉得干涸的事物淹没了我们中的多数。我觉得那些风都是魔兽。
我们觉得那些风都是魔兽。我渐渐地看清了这些野地。它们辽阔和宽广的样子对我真是一种安慰。我必然被更多的时间离弃,我们必然离开这里。在时间之中,风会变轻,人群日益离散,阳光会变成沙尘。我渐渐地走到了这样的路上。就像宇宙渐渐地形成,我们在彼此之间的隔别中,有着同样荒芜的思想和速度。
我有时觉得诗歌就是全世界了,除了占有它们,我已经再也想不出别的。除了倾听这种寂静,我几乎再也想不出别的。除了聆听时间滴落的声音,我几乎已经忘却了,我曾经误解的任何事物。不,它们本来就是未知和不存在的。
只是当我写作的时候,那些潮水涌动,那些宇宙形成,那些情欲涨满……
这么多年了,我几乎已经忘却了我曾经歆慕的任何事物。我也许是不存在的。在时间缓慢而凝滞的流动之中,诗歌也许是不存在的。在时间缓慢的流动之中,月色和暴风都是不存在的。那些夸张而洞察的目光只是一种悲伤。
它们已经用尽了自己的一生,也只是来到了茫茫的海上……
我的内心里充满了世事的喧嚣
冬天了,我的内心里有万般喧嚣。那些路面上的结冰,像枯萎的雨水,它们干瘪和坚硬的样子毫无诗意。
当然,这是整个世界的秘密。那些在寂静中抵达此地的人都已经垂垂老去了。我真是担心,我将从此毫无寂静。
我无法领略的那些沧桑已经被写满了高山。我站在这些混乱无序的人群中,像一个原始人一般懵懂。
我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尽力回忆。那些驱动光阴行动的列车已经开启。我见到纷纷飘落的雨水,它们在冬天的冷酷诗意里渐渐地凝聚,变形。它们在冬天里渐渐变形。
我离开了外面磅礴的高山。我离开了那些我曾经经历的高山。那些喧嚣的涌动只来自我们的内部。它汹涌,热烈,像漫长的命运永无止歇。
冬天了,我看到了无数灰败。即便明亮的宇宙,仍成为它们的渊薮。
冬天了,“我的内心里充满了万物的交响”。那些灯光太亮了,即便我已经睡意昏沉,它们仍然使喧嚣的内心无比集中。
我觉得自己的世界充满了寂静的雨水和噪音般的雨水,我觉得我的内心里有万物的交响。
冬天了,我的梦幻很轻。它们已经一点一点地,被抛洒在了这里。
“寻找自己的句子”
穿过车站幽深的长廊,那些蓝天的顶灯坏了。我觉得整座城市都很空旷,我已经去往它博大的前生。那些困苦的梦中人,那些土渍和幽魂,在穿过我们的前生。
那些车站的顶灯坏了。它的一片忠心只是深味往事款曲者的嬉戏。我觉得像傻子一般看它毫无意义。我只是在回想一些风景,上帝之心和我们的肉体。
我在想起一些破碎,我已经送别的那些时光里的破碎,我在路经一座公园时所看到的破碎。这么多年了,我们毕竟不是悲哀地活着,但高楼越加突出,它插入的空中高处也是凌乱和破碎的。
我必须找一个可以复制自己的人。我找一个可以复制自己的人,我复制我所经历的全体,我复制我们心灵的内幕。我在反复地抉择啊,那些沉痛的车站上的顶灯坏了。
有时我只能看到那类如穹苍的我的心灵背景。我觉得看到那些落寞的公园和灰色天空时我都会深感悲戚。我过于厌恶的冬季来临了,我只能深感悲戚。
在车站那里,在灯光那里,在十九世纪和我们看不到的万物那里,我只能深感悲戚。我只能深感洁净和破碎的旧日,在车站那里。蓝天上的顶灯坏了。
在挖掘机那里,泥土也脏得浑厚。在我们这里,大地也活得孤苦,在艺人们那里,爱是万般顾虑和破碎的。
我穿越的那些事物,它们使人间变空了。我伸出自己的双手,已经连丝毫空气都抓不住了。我觉得是黑夜在压迫着我们的身体,它挖掘并埋没的光线现在都变得肤浅。
年复一年,我也只是按照上苍的规矩在一点点地变得衰老,可弃。
我在找到的这些句子里一点点地变得忧愁而可弃。我觉得是难以言喻的天空和冬季在加速我们的背离。那些飞转的鸟类,它们晕眩地栖息在暗夜里。
黎明将至,它们也只是晕眩地栖息在暗夜里。
危险的怀乡
当然,乡村之夜满怀疑虑,尤其是在这样危险的季节里,那期待着事物改变的部分便出自我们之中。那些泥土,它们根深蒂固。
在我的竟夜的噩梦中,往事毫无指向,它只是宁静的缓慢的归乡。
但在类似的季节里,我不只知道自己的喑哑,而且深明事物的本相。我觉得这一切都来自我曾经厮守,长大的故土。它们被空气中隆起的事物带到高空。
我在白云深处看到的一切啊,它们是丰富而沉默的宇宙的街区,我们慢慢地来到了这里。
当忘却发生的时候,乡村也變得垂垂老焉,我站在枯树下,怀想我的童年。
我慢慢地变得简洁,念旧,如同逼近了我人生中的尾声。
是啊,在某些沉默时分,我就是我自己的祖父,父母。我就是我的坟墓。
它们只是缓慢的归乡,毫无凭依的居所和大地中央的空荡荡鸟巢。
我有时会觉得梦境如同往事,它们多么凶猛,残忍和缥缈。我多么憎恶的事物,它们来到了我的梦中。鲜血和梦中杀人事件交错连绵。
是啊,我看到了时间:那些沉重的事物如同大象的羽毛和山岳,那些沉重的羽毛如同大象的山岳。而我只是来到了这里,我感觉到四周遍布宁静。
在大地的中央,我只能处处小心,它们早已忘却了。那些宁静的缓慢的血液,它们便被葬在这里。它们早已被葬在这里。
游荡的芦苇
我有时觉得我们就是一枝枝游荡的芦苇,那些滋养它们的水草就是我们的鸟巢。我有时觉得白雪就是梦幻中的时间,它带走了,融化了我们的流年,那些宗庙中的尘灰就是月光中的白。
我有时觉得我们就是芦苇,我们就是鸟巢,我们就是尘灰。
是啊,在人世出没的鬼魂就是我们的春梦,那些迷恋黑色泥土的人就是我们的战争。那些鸟巢,它们站立在枝头的时候,风暴正在形成,我们只是路人,远远地看着它们在风中飘荡,被无情地吹送。
并无任何一人会引领我们走过未尽的一生。
但是我的悲恸也毫无价值,它甚至比不上一枝芦苇的速度。它懵懂,缓慢,如同亵渎神的人被惩罚重生。
我们被一个脏污的人世接生。
已经多少年了,我离开了生养我的村子,每逢年关,我回到那些短暂村庄。
如果不能遗忘,我们身负的鸟巢,芦苇,尘灰都会变重,我慢慢地卸载了自己的灵魂。
在轻松的无灵魂的日子里,就像中空的芦苇群。我们会被晾晒,变轻,被燃烧成灰烬,尽管风瀑如雷,但我们的思考是宁静的。
脱离了任何肢体,我们终于可以感受到灵魂中的轻。那些芦苇,那些石头羽衣。我们终于感受到了,我们终于忘怀了,那些灵魂会变白,就像月色一样。
我們多么希望自己就像月色一样。
我们多么希望人世清亮,就像童年的月色一样。
那些时间,也早已被我们忘却了,在芦苇密布的人丛中,那么多的卑微灵魂被风吹送,我伸出手去。
只能抓住那些最终的部分。
我很忧愁,为那些越来越轻的事物,为我们越变越轻的灵魂。
当我发现了泥泞
有时候是思想在阻止我,一定要发现饥饿和不足。有时候是思想在推动我,一定要进入生活。我已经发现了泥泞。是的,你一定相信,我没有错过。我时常描绘的黑色,夜晚,星群。
我一定再度发现了寂静。你一定要阻止我返回生活。我的中年的血液降临。我的病情和梦幻降临。我一定不够拘谨。当我发现了泥泞。
我一定太热爱这样的生活了,所以,没有人真正地看重我所热爱的事物。在我的心底,泥泞是一种本质,它把我的心冲刷得透明,粉碎得透明。因此,我一定要从我热爱的事物中抽离出来。
我一定不够热爱。这些黑糊糊的黑色。夜晚。星群。我一定不够热爱,这些僭越,传递,粉碎。我一定已经远离你了,这些市侩的,本色的,肮脏的泥泞。
这些铁水从我们的座位底下冒出来,它泛滥着,泡沫的黑色。它居住着,泡沫的黑色。它越来越倾向于呈现一种所在的黑色。它越来越倾向于呈现一种所思的黑色。
当我发现了泥泞,我已经来到了中年。容颜苍白的事物正次第铺开,我无比地热爱这样的生活啊。它刺痛了我的黑色。我自身并无任何值得我铭记的黑色。
泥泞只是一种中年物质。它的透明质地和芬芳质地只是一种中年物质。当我发现了泥泞,我并未直接看见,但是,无所不在的呼吸生活来到了我。我看见了我所看不见的泥泞。
河西走廊
写什么得服从人的本能,就像发自骨子里的爱与恨,都得服从人的本能。
当然,河西走廊是种骨子的好地方。河西走廊是谈恋爱的好地方,河西走廊是小说家的河与岸。站在高楼上,想象写作及其一段美好时光……
当然,我们的本能是不写作最好,不阅读最好。阅读和写作都来自一种自我强迫症。尤其在想起遥远的河西走廊的时候,尤其在想起我的遥远的家乡,灵魂中的血液的时候,我的头还会被偶尔响起的躁动击疼,那种纯粹的搅扰将我的思绪拉向我灵魂的外在。
我的大脑中我的灵魂中会浮现那些事物,那些遥远的可以洗涤我的骨头的好地方。河西走廊,我有时看着外面就会不绝望。
但今年仍然是忙碌异常,我原先的计划被一种新事物给打乱了,我需要写作,恢复,想象河西走廊和暗夜中的噪声……我们都不绝望。
我们需要恢复,阅读,书写,建立融入人群中的自信,克服一段又一段心理危机。质疑万千人间的那些好时光啊,我觉得自己是闲散的……
一整个年度都是闲散的。
河西走廊:它是我突然望着窗外冰冷的暗夜时想起的一个大词,它是我的著书。
我多数时候都依靠本能在生活着在写作着,在爱与恨着,在孤独和喧哗着,在忘却着,并且记忆着。河西走廊,我必须与它照应着。
与黑夜时分我想起它的那个起点照应着。
与我目前这种种幸运与危机的诞生地照应着。
我与我们照应着,这一段生活与它的源头照应着。
河西走廊,我灵魂中的陌生之地,我无意撞见的一个大词,我的生活中再次被逸出的部分。
我听到了那些风声,妥协和寂静的旧人。
多么可悯的人间啊,河西走廊,它彷徨,沧桑,静如天地之卵。
而我们住在高楼上,我们时时产生的那种悬浮之感便来自这些河岸。
这么多年了,对于这静如天地之卵的河谷和高山,我仍未爱得彻底,它视我为异人时,我视它为坏高山。它视我为异人时,我视它为腐骨黄……
我沉浸在无数的时光里
我度过的一日绝非一日:我沉浸在无数的时光里。
我度过的一生绝非个人的一生:我代表了无数人,共同度过这麻木不仁的一生。我写下的绝非我所写下的,我经历的绝非我所经历的。
只是在寂静里,我的灵魂绝非我的灵魂,我的命运中没有任何个体性的指纹。
言语是没有任何用途的,就像单纯的爱与认同是没有任何用途的,就像单纯的叙事是没有任何用途的。
诗歌代表不了我们人生的任何尺度,就像简单的幸福和悲剧性的命运代表不了我们人生的任何尺度。
我们有时候会活在无数的宇宙里,我们就像星辰,能够化身万物。
我们生活在无数的光阴里,我们度过的任何时辰都隐藏着无尽的可能。
我们忘却的所有事物都是不必忘却的,我们记忆的所有事物都是无法记忆的。现在好了,我们的爱并不单纯,它只是一本宣言和布道书。
我们将自己藏在人缝里。
就像将自己的生存化身为万物的尺度,我们日复一日,都在此地与彼处。
那些热烈的讲述,就像羁旅中的万物,我们将自己的心变成酒,熏陶悲欣交集的众生。
我们同时活在过去和未来,我们沉浸在无数的时光里……
在高铁车站
好了,只有阳台上,因为阳光的照拂,而变得热起来。尽管短暂,却近于时代的狂风,它沉闷和疏懒得令人羡慕。我觉得我的心在慢慢地变得冷硬。
在阳光下,在高铁车站,我看见所有人的灵魂被风吹送,他们极快地高走。他们已经不需要任何忧愁了。在花香弥漫的秋日,我何曾会想到冷冬之降临呢。
在阳台车站,在灵魂经过的狂风中,我必须一点一点地写下自己的花木和寓言,我必须一点一点地抠,不曾放过任何一丝渗漏。是啊,那些时代的狂风,它们带走了无数的先人。
我看见局促的父亲,但是已经失去了疼痛和怜悯,不,我必须忍住自己。
在高铁车站,在转动和挪移的清脆之中,在爽朗和狂风之中,在藍色天空和沉沉的暮霭之中,在阳光下,在泥土和岩浆之中,我必须忍住亲情的泪水。父亲。他必须远离现场,返回泥土。似乎在协助上帝预先寻找归宿。
我何曾迷恋过时代的狂风呢?在那些幼小的虫子和兽类组成的合唱中,我只是一个即将离群的人。在高铁车站,我只是能够感受到高远的峰巅和时代的狂风。
那些一边大声喊话一边慢步进站的人,他们说着陌生的异乡语,在阳光的渗漏之中,变得影影绰绰,仿佛灵魂的异物。
我只是反复地行进在离乡的路上,在转角阳台所构建的回望的角度,我只是在反复地验证那些旧日,反复地验证父亲和我的童年底细,我必须看清自己,但这毫无作用。我在渐渐拉伸至无限的天宇之下早已不存在了。
那些狂风中的碎屑,它们不只是现在的时空,而且关涉到我们死后更加急骤的雨水。我毫无思恋,只是白雪柠檬,我们往复来去,何枝可依呢。
我们对自己本无所知
“假如我没有了灵魂,我早已不存在。一个夸张的躯壳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我现在已不像从前了,对于生多么迷恋,但我不会删除。这是错误的。我只是想对于万物应该保持镇定,无所期待。这样就不会受到太多的嘲弄。”
“假如我没有了身体,也就不会有灵魂。这虚幻的事实超越了我全部的经验抵达永恒。是的,死是多么简单而渺小的事,在文学家的笔下,它并不需要阶梯并无诅咒。一切都无比自然。死则死矣,何必留下遗言折磨活着的人。”
“如果有轮回我们还会相遇但是不必。如果有意义在体内生长,它定会长得很高峻,像山峰无数,它定然很宽广。”
“我听到过太多的事实,见识过那些人。有时似乎是在转瞬之间他们离去了
我也许应该感到悲哀,但是不。活着是多么奇妙的事它能知道死。但灵魂不在了,我们怎能知道某人是否尚在人世,他活得很好,或者孤苦。这一切类似隐秘,在虚无中,我们一概不晓。”
“能写点诗多好。为什么不呢?写写喧嚣,在大静止之前它们是最大的可能
带着无比的荣宠和诱惑类似一言不发。”
“我常常想家,我在此生中的临时居所。我想把它建造得更高,向理想主义者的山巅迈进。可是顾盼之间,那些中途退缩者哀哀无告。他们捡走了构成墙基的全部材料做成难以理解的帆船。他们要逃走了,结成联盟的人要逃走了。这太糟了,此程路途艰险这是确定的。或许还有陷阱和跳蚤。”
“他们为什么要逃我不知道我有时觉得活着很好。有时却突然深感无趣,我为什么要坚持。只是为了学会一种高傲的微笑保持最低的自尊?不,这毫无意义。彼时我们初临人世懵懂无知或许还被用来招摇。骗子,谁许你如此目无尊长良知尽失,谁许你写诗,谈论生死?”
“太早了,无知之人,现在一切未有定论。不,我并非觉得如此生死无比类似。”
“日子飞逝,我们对自己本无所知。”
我是我自己的独立整体?
“迄今我仍想到处旅行,一个人,不背任何行李。我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地,准备到哪里去。这过不完的日子仍在继续。每天我都得这样想上一次,然后才开始。以前是谈恋爱使我找到生存的激情,现在是写诗。写上三天我就习惯了,一直写下去,直到死。我希望能让厚厚的诗卷埋葬我的躯体。”
“我并不年轻了,从生下来就开始老,一天比一天更甚,直到我的须发皆白,身体的腐朽达到极致。同你们每个人都相似。我不相信自己能幸免,所有的幸与不幸都会莅临。这没有什么,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能体会到命运,尽管它虚无缥缈,空洞异常,像从来不存在的占有。”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此地,孤零零一人去旅经各地。那应该是最后的激情却最为持久。我相信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其中,它们很重,也可能很轻。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出还有任何事值得我去做。把我此生的力用尽,匍匐在异乡的大地。是啊,我的躯体很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躯体都很轻。时空苍茫,到处是我们的同类。”
“我走得慢,很可能直到终生都走不完我的国度。如果我借助于望远镜和潜水艇,那也完全无用。我此生很难深入。珍惜速度,那复杂的事物肌理使我头晕。我必须走得更慢一些,让那些有兴趣的人跟在我的身后,让无趣者远离,在很小的领地上我可以成为我自己。”
“很多阴沉沉的日子都过去了,但它们还会来。我有这样的准备。对于克服疲惫、慵懒和刻板,我相信我的经验够多了但是没用。我仍旧会感到疲惫。在所有活着而触目惊心的日子,我都会想起写诗、旅行和爱情。包括昨天,作为弥补,我一直都在思忖怎么对他们谈论这一切,但我遗忘了这其中的对称、转折和如何衔接。今天我压根也不想了,如你所知,我仍在这里。”
“但这是个例外,你可以相信这也是命运毫不离奇。”
“我是我自己的独立整体?”
我们活着的难题并不在于生死
“我们活着的难题并不在于生死。很多时候,生死都很简洁。在我们漫长的一生,黑色的沉铁比光线更重。这你知道,每一个春秋,我视野内的野花都会次第开放,当我们呆呆地站立,经过,那衰老的气息也在侵袭。”
“一切都相距很近,如同旧日的恍惚,旧事影踪。如你所知,我只是个诗人,容易冲动,有时候我宁愿只做个诗人。”
“那更多的部分充满了神秘的究诘。我总在追问,我从不追问。可是没用,即将莅临的事物总会改变人心的轨迹。我认识他们,很早的时候就有提示和预言在排练。我在烦闷时跑上高高的田野。追击者未来,我的喘息声大过整个田野。”
“在神灵降临的白昼我在写诗。在我此生,我唯一尊崇和嫉妒的诗人已经死去。我以灵魂匍匐在他厚厚的书脊。夜里,他的词语压迫我的神经。”
“偶尔我能听到时间流淌。它的身体很轻,如同羽毛,梦境的丝缕。啊,不,请千万移去你的手臂。在疯狂的夜里,我钻入黑森林腹地。我知道我必须远遁,求救于一场爱情。她热烈的絮语会让死亡的意义变轻。这是我最后的重心,你必须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确定性和唯一的。”
“除了终结,我们什么都看不清晰。这令人恼怒的多数事物,它一再地生长,
模糊而夸张。直到我什么都不想了,它仍未停顿,那暗处的波涛流淌,把我们的思绪冲上堤岸。这些年,我无法拒绝,无法反叛,但结果是一样的,直到感官生了锈,直到我们的人生不再完整。”
“那会思考的人却无法自省。这是他的限定,请一定记住,所有喜欢思考的人都有一只隐形的手。他们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在涂画,修改,岁月在他们的胸腔中跳得多快。”
“只有最后的陌生感他无法记录下来。只有他的内在循环,从不显现。只有在他死后,灵魂被陈列于宫殿。我相信我看到了,那最后的时间,在寂静与寂静的隙缝中。”
“他获得了永生,如同广场雕塑,钢铁面具。但他的目光中空无一物。这是最错谬的,他的身体中埋葬着他此生的另一版图。他总是无法与自己相逢,除了重新来过,但一切已无可能。”
虚无感不可能击溃我的全部
我并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外星人,但苍老确实在发生,像我们曾经幻想中的面孔。有时我注目某个我熟悉的人,盯着他抽烟的姿势,说话的姿势,就像盯着一尊雕塑。时间在逐步确立,固定,我找来螺丝钉,把自己的命运也一步步钉死。在这软弱的步步为营的退缩中,我会觉得悲哀,因为一切离随心所欲的境界很远。
我只想写诗,虚无感不可能击溃我的全部。在所有的挣扎的同类中,我深信很多人是我的知音,敌人,亲朋。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隐秘和必须的事务。有时我会饮几盅,借助酒精的刺激探讨人性,但是没用,我们都活得完整,很难打开哪怕一个小小的局部。
时间久了,我的回忆开始衰败。除了固定的工作再不能清晰地记起其他。他们都说这确是衰老的征兆,经过这么多年,我对于未来的恐惧减轻,但疼痛感和厌倦之心仍在。我知道这是从母亲血液中传递下来的爱恨。我宁愿变成自己鄙薄的那人但是无法。在遥不可及的真空中,才会有出尘的他乡客。
是的,他们与此刻此间无涉,我们没有期盼。在周围人的身上,也看不见我们自己,这是大时代的隐忧。单独的个体和命运却随处发生。我觉得悲哀,可这是安全地带。在我观察的事物中,很难找到确定的归属可这是我们精神上的王国。
我只是为自己悲哀与一切本质无涉,可是我为什么要悲哀?除了支撑自己活着,我并不需要其他任何物质。
我并非理想的自己
阶段性地,我已经度过了辛劳的一生。但那更为浓烈的部分尚未出现,在秘密的梦中,我尚未成人。
我并非理想的自己,我并非自己愿意成为的那一个,但除此之外,我没有
更好的选择。再崇高的伟人都离我远去了。我只想读他们的诗篇,对他们的生平
宁愿一无所知。这真是最理想的相遇。
在我的此生,未完成的事情更多。越来越纷繁的生活像巨石压迫我的神经,这是我活下来的最大借口。除了思考之夜,我何曾觉得自己活得清晰。
创造欲只是类同秘境,我必须对自己带着歉意,一天天活过。未知越来越多,我只该是一个我,而不是更多。
但这复杂的分身术会來纠缠。这并非我的意识,连同房屋,我灵魂寄存的场所,都不是我的。
我何曾预想过今天。连同我的幼年都不是我的,但它根深蒂固地存在,连同我不想要的分身都已诞生。
我只是带着这数不清的枷锁,在变得更重和懂得屈从。除了欢梦是真的和突然的惊醒,我再也说不出什么。一切并不确定。
我只想藏于自己的体内,但不能过于沉寂了。在我的恐惧史中,就藏有这样的真理:我们都必须动起来,不时地从思考中撤离。
太快和太慢都不行,太多和太少都不行。
这世界如此逼近,我们只是自己的真理。
许多人只是在死后才获得名声
许多人只是在死后才获得名声。生前,他们常常为此所苦。
他们并非勇敢,并非绝对出众。在悠久的时光流逝中,那虚伪的言辞像幻境把他们从现实中带走。
跨越一生的长度,像骏马在奔驰中不知停顿。但这仅仅是错误,错误的开端和终结已经等在那里。逐梦人的笑声和卑微已经等在那里。
我从未觉得智者拥有绝对的权威,只是为了获得某种美味,我才上了这样的贼船,并窃取了打开思维之库的钥匙。但弱者太多了,像众神眼中的苍生无数。
许多人都排斥孤独,这内在的宇宙不存。但万物皆有其法则,这荒谬的每日,来自古老的趣谈,暗中秩序无从究诘,我和任何人都不熟悉。很多时候,我都无法理解生之意义。
在此身临世前,从未有人向我征询。我后来向那些孤独者探秘,他们是仁爱之敌,拥有最真的灵魂和铁器。当春天来临,我的思绪洞开,万物无足忌。
许多人只是在死后才获得名声。生前,他们必须尽可能地度过并设计某一种生活,但这是没用的。无论如何,那充盈而贴切的内心是另一个宇宙。
我们的生是夸张和盲目,死是更高的宇宙。
多少年来,那与我们同根的弱者使我们头疼,像众神眼中的蝼蚁无数。为了活得完整,我们必须想到无穷可能,并反复修正,但这仍不是全部。
我或是为此担忧,并被无数人嘲弄。这多么可笑:
“我一直在思考彻底的虚无。”
坚持活着就是我们最突出的成就
“无论如何,坚持活着就是我们最突出的成就。如果在暮年,我们仍然可以谈笑风生,对积年的错误视若无睹。那些残害过我们的空气也一再地消散。那些不存在的爱,变成史前的峰峦。那些诅咒不再入梦,只要站在高高的山岗,我们就能清醒地四顾,看到数十年的时光,饿坏了的野兽,铁栅栏和潦草的午餐。这寂静的北方无比空旷。请让我们痛哭一场,让噪声惊醒正在空中巡视的神,请告诉他们这本来是一场虚无的冲动。”
“我们曾经抛弃所爱,在越来越空的心灵内部穿针引线,试图建立真正的江山。他们都喜欢做帝王,古来征战,肉欲欢腾,像智慧薄弱的人经不起反复引诱。”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它或许永不回头,像深远的铁管中的死锈。我觉得无力的时候越来越少,这可悲的夜在反复,万物都将离开他们毕生栖居的枝头。”
“无论如何,坚持活着就是我们最突出的成就。但是我仍然感到悲哀,这难以去除的仇寇,它成了我最深切的隐秘,高过我的所有。如果我们都能活得长久,看到父母老态龙钟,那一定是最幸福的,与数不清的悬念等同。有时我宁愿相信我们的上一辈子是颠倒的。那最软弱的父母,他们是我的婴孩。我牵引他们的手,为他们造最结实的屋,在四寂的夜里唱童谣哄他们入睡。直到自己也变得很累,我放下为他们掖被子的手,就这样长驱一路,来到此生,变成他们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