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无所知的Lin和教授们

2019-09-10白琳

都市 2019年3期
关键词:罗马火车教授

白琳

我是在从罗马到都灵的火车上开始写这一篇文章的。这时候刚刚结束一个学期的课程,唯有一门考古课没有办法完成考勤。L教授一整个学期都在请假和调课,我买了车票之后,她说她感冒,所以最后一堂推迟了差不多一周。

考古课主要是讲古罗马的建筑遗址,每次上课都在地底下,阴冷潮湿。L总是提醒我们穿防滑鞋裹羽绒衣。她干瘦,黑,眉间唇角有皱纹,手指总是冰冷———有几次拉拽我的时候感觉到的。实际上我们都没什么体温。在地底下看从前罗马人的供暖系统的时候,体会不到暖这个词汇。现在的冷,总会盖住从前的陽光。坐在洞穴一样的建筑里就算戴着3D眼镜看尼禄的Domus Aurea,也想象不出人在阳光中活着的体验。

L没什么架子,第一次见面说自己刚从墨西哥回来,转眼又要去日本策展。大概因为供职于政府某个考古部门,或者还兼着领导职务,一众教授里,唯有她外联事务繁多,多到不停挤压我们的上课时间,有一次夸张到把两个五小时的课排到一天,也就是说,加上通勤的两个小时,我们要在户外整整行动十二个小时。除了时间上的不肯落定,她其他方面倒是显得温和随意,待同学们也都可亲,考试也最简化。也恰好是她,在课上严厉地教育了一个同学。户外课本来没有特别的限定,也没有课堂纪律的条规,唯有一个女生一直在用WhatsApp通联,她提醒无果后,在当天课程结束时终于发火。她说,你要是愿意用WhatsApp,就离开这里,这里不是用那个玩意儿的地方。

因为是艺术专业,所以几乎到哪里去门票都可以免费,唯有L教授的课,总是会花掉十欧以上的票价,班上的同学就有一些不去。这也没关系,L总是觉得很抱歉。她向不来的同学道歉,说真是没有办法,这几处是考古必须要看到的地点,收费也完全是因为修复与保护的花费太多,不能够完全仰赖政府的投资。我倒是觉得,学习的钱不能省,且虽然每次一上课就好多个小时,上到身体冰冷腿脚麻木体力不支,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L的课每次都有助教,有时候是某个庄园的实习生,有时候是一个考古系的毕业生。毕业生英文很好,比L讲得标准。只是第一眼以为是个女孩子。一开始总觉得他太妖娆,爱翘兰花指,爱扭腰,爱媚笑。但是随着他展现专业的一面,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人们忽略,时间长了倒是觉得非常可爱。就这样,跟着L一点一点看了罗马的地下。真正的罗马城,陷在如今的罗马的脚下。那里是它的前生,黑暗之上的,是它的今世。阴冷潮湿是前生的面目,从那里出来的时候,罗马的模样不知道为何,就总是更显陈旧,透着一宿未眠的疲惫感。也可能是我们总是在白天进入地下,出来的时候都到了罗马的黄昏,所以总有一种更为惨淡破败的感觉。罗马更多的时候,是有着一种破败感的,我没有拍出来过它的美貌,发给朋友们看的照片也总是凄惨多于辉煌。“那个城市看上去好烂。”这是朋友从我的照片里给出的评价,这样的评鉴也算准确,因罗马确实破落,这破落就是历史。历史没有新,只有旧。

我在罗马一直长不胖,甚至体重垂直下跌。在罗马的饭量,着实惊呆了一众友人,但是运动量更大,吃掉的永远追不上消耗的。因为都是户外课,所以每次上课几乎都要在外面行走10公里,不走的时候就是站着听课。站着更累,总要花掉七八个小时。为了体能跟得上,我彻底开始成为一个食肉者。从lucio的超市采购大量的牛肉成为每个星期日的主要活动。有一周我做了一个记录,发现自己吃掉了三斤牛肉一盒猪排骨和一盒鸡排。Eva说她来了之后几条牛仔裤都不能穿,体重两个月跌了十公斤。我们过上了许多人羡慕的生活,那就是我们从此不再想着减肥这件事,而是加油吃拼命吃,吃饱了,罗马的冰激凌和各种糖分很高的点心也跟着上,就算这样,还是阻挡不住我的肋骨浮现它的面目。我在罗马,成了一个不断丧失脂肪的人。

除了体能上的考验,思考也让我饥饿。有时候会和几个留学生朋友们一起出去改善一下生活,去意式餐厅或者去中餐馆。只是每一次都吃得好咸,怀疑大家是不是都口重。吃着饭的中间,说起体重,却是都有一样的痛苦,学习让人减肥,这一定是一个有可信度的结论。

我们一共开了四门课程,建筑课,考古课,现当代艺术,还有一个早期现代艺术。建筑课要去城里看各种教堂,别墅,宫殿,以及教皇们整修的马路和纵横的街道。考古课说了,每次都在地底下。现当代艺术去了大量的美术馆、画廊,还有艺术家们的工作室。早期现代艺术的地点比较散漫,穿插着去了前三门课程没去过的地方。每次上课都很紧张,打头就让你对着一张黑漆漆的壁画或者一个祭台讲自己的见解。

到罗马的第三天,我就开始了这样的户外考察课,跟着C教授,开始行走于罗马的大街小巷。他走路很快,我晕头转向。他嘴里吞吐的词汇,有一大半是我不能够明白的。我眼睁睁看着众多景色从我的身边掠过,看着欢乐的人群吃着五颜六色的gelato,在手机里或者相机里甜笑,我很想感受一下那样的罗马。也许是壮观,富有魅力。然而,这个城市从未在我的眼里让我惊艳,还不等我看一下它的伟岸,它就把衣服很快扒一扒,凑到我的眼前让我看那些细部。后来,我写信给C,说当时我的感受,他如是回复我:I have no doubt Rome was as confusing at first as you say. Even I, a historian who thought I knew a lot about Rome,having studied it in books for years, was over whelmed when I first arrived in 1978, and even now I am learning new things about it.(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初见罗马是令人困惑的。甚至我,一位自认对罗马有很多了解的历史学家,已经在书中学习了多年,但是1978年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它也丰富到让我不堪重负,甚至到现在,我仍不断从它那里学习到新的东西。)教授没有夸张,他常常在一条曲曲拐拐的小路后面对着一个建筑露出惊叹的神情。他间歇性陷入沉思,又偶有欢欣雀跃,我们说比起我们学习用功的程度,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师更有一种可贵的态度。

C是我们这些老师里面唯一需要半中间去Bar里休息一下的特例。其他老师都耐力非凡,一天下来,也没见他们有要吃饭的意思。C要在中段去吃一点东西,我们也理解,因为他年纪最大。这样讲虽然不无歧视,但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意大利这边的Bar很特别,不是夜猫子型,是个吃早餐喝点咖啡的地方,也卖酒,但是没在白天看到过人喝。教授C一般都会在Bar里点一杯柳橙汁,三块五左右。我刚去的时候觉得贵,就是一拃长度的小玻璃杯,半个橙子的分量。鲜榨。第一次不明白,跟着一起在bar里坐着喝了,一边喝一边换算人民币。后来他再进bar的时候我们就站在外面等他。我发现从第二次开始大家就都不跟着他一起进 bar里消费了。C是教授,比我们有钱,比我们老,应该享受更好的生活。

我们站在bar外面的時候一般干几件事。一是聊天,互相问一些我以前以为的外国人不感兴趣也不好意思问的八卦隐私。比如说你几岁了?你处过几个男(女)朋友?再就是从包里拿一个小食品出来啃。威化或者巧克力或者面包,过阵子比较熟悉起来的时候就有人直接从包里翻出来自制的汉堡或者热狗啃起来。还有人买上一杯一块多的咖啡喝一下,纯属提神醒脑。C在所有的老师里面显得特别“人”化。因为他会饿,饿了就吃点心喝果汁。有好几个别的教授上一天课我也没见过他们吃东西。我们也不吃东西,就是从早到晚跟着上课。但是不吃东西还能不停地走路(每次十公里左右)讲课(每次七小时左右)就让人太佩服了。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想干老师这一行也是个体力活。所以后来我学会了做各种汉堡热狗,当作便当,一边走路一边啃。有一次N教授结束四个小时的户外考察课后只给了大家一个小时的时间返回学校,然后再继续三个小时的讲座,有同学说,没有吃饭时间。N说,吃饭?我们不需要时间吃饭,我们有知识就够了!实际上,他也确实根本没有给我们留下吃饭的时间。N的课都是折磨,一会儿我再说他。

C在bar里休憩的时候我们靠在可能是几百年也可能是几千年以前的建筑上吃东西。建筑大多数时候很斑驳,像是即将被秋天的光影打落的树叶。我们的脚底下是古罗马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小砖石。每一块缝隙都有个一厘米宽。我们走一路还挺期待看到一个不知死活穿细跟鞋的游客,但一直都没能遂愿。靠在墙上或者蹲在地上吃东西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很西方。就跟我到这边上课常常席地而坐的时候一样。在那之前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一群学生坐在地上听课或者看书,当时我想,啊,外国的土地肯定很干净。实际上罗马的地面很脏,垃圾到处都是,我随手拍的照片都被朋友说是破破烂烂。只不过我们还是席地而坐,不是因为很西方,而是累到崩溃。一开始我还矜持地蹲着,后来七个小时的不停不歇让我很快放弃了我所有牛仔裤的后部。如果不坐下来我的脚会先于我死在罗马。

一开始教授C的课还有地图,后来就没有再看到过。我只好买了一张罗马地图,也在Google上每到一个地方就标注起来。只不过罗马的街道七扭八拐,很少看到横平竖直,所以,常常走着走着,明明是一条不同的路线,却最后仍旧拐到熟悉的建筑前面来。因为丧失了方向感,我时常觉得无比沮丧,直到有天我发现好几个意大利同学在城里也会走丢,才略感安慰。且有比我早到罗马半年的同学说,走了七个月才丢掉google地图,就更感宽心。

后来没有课的时候我就试着一个人到城里认路。大多数时候在西班牙广场那一站下地铁,出来就是西班牙阶梯。贝尼尼的台阶上人山人海。只有一个下着雨的大早晨我在那里看到了少于十个游客的场面,阶梯上都是雨水所以没有人能够安然坐着。2007年6月13日,有一位24岁的哥伦比亚人企图驾驶一辆丰田车从西班牙阶梯高速俯冲而下。目击者指称人们必须岔出道路以免被这辆车波及。没有任何人在这次事件中受伤,不过拥有200年以上历史的楼梯受到了磨损并有残缺。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2018年12月9日,又有人在半夜干了这样的事。一名27岁的男子酒后驾驶着一辆标致206汽车,至山上天主圣三堂广场时,滑入了西班牙广场的台阶。除了紧急刹车留下的痕迹,最高处一层的台阶也有破损。意大利永远不缺这样的新闻,让人哭笑不得。

每一个游人要去参观的景点,我都以另外一种视角得到了。这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的是,我没有在一无所知中走过这些历史遗迹,不幸的是,我从未感受到它们最初始带给观者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在Campidoglio(国会大厦广场)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雕像上各自立着一只鸽子。雕塑高大上,鸽子在高大上之上,怡然自得。走来走去,不小心经过许多次Trevi喷泉,都没有正眼瞧它一下。有一次又一起路过那里,玛丽娜问我说,Lin,你喜不喜欢?我说,我们赶快走,我不喜欢。再美的风景到了人挤人的时候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我想我要不要大晚上再去那里,喝醉了也在喷泉里嬉戏。那样会被罚很多钱,虽然罗马的警察对偷盗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针对古迹的保护却一点不含糊,罚起款来非常狠辣,动不动就上千欧。

“可以试试。人生难得一试。”玛丽娜说。

“我没钱。”我说。

我们都咧着嘴大笑。

但是我口袋里还有两块多。中国留学生为了考试过科会往许愿池里扔两毛钱的硬币。象征着最后拿到20分的成绩(总分30分,18分及格)。我想考更多分,所以因为野心也没去做这件事。据说池底每周都可以收到几百欧元的钱币,最后用来维修或者捐赠。

毫无疑问,我在所有的课程上,都遇到了巨大的困难。这是我一开始就预料到的。上述只是矫情的呻吟,没有真的痛感。真正被课业搞到要疯狂的时候反而牙关紧咬,不吭不哈地就硬捱过去了。写作业写到半夜的经历也有。在国内我想着,这么个文科专业,明摆着就是一个学来无用装点门楣的科目,有什么难度,无非就是死记硬背。不曾预料到的是,有一天我的生活会被大量的图纸占据。最开始是大量的有关教堂的建筑图纸,然后是关于古罗马建筑遗址和城市规划的。这辈子折腾到现在,我连一张建筑图都没有看过,图纸上的数字仿佛象形文字,图纸旁边的说明天书一般。光查专业词汇就查到天荒地老,日行十公里,比在书海中翻越崇山峻岭痛快得多。但是不看书,日行的时候被教授点名回答问题又总是面红耳赤不知所云,所以哪一样罪都没有少受,眼前仍是绵绵无期的征途。人就那样,被老师们连扯带拽,在一次次晕头转向中茁壮成长。

来罗马之前,被一个朋友提前打了预防针,告诉我自尊心和虚荣心都扔掉,老老实实有一说一,千万别不懂装懂。到罗马之后,哪里还需要装懂,装都装不出来,一脸的白痴表情,毫无遁形之处。

我在罗马经常中转的点还有一个火车站。地铁过来,然后倒巴士。火车总站是整个罗马交通网的一个中心点,去巴士区,去机场,去另一条地铁线。上N教授的课的时候,第一次倒了一趟上山的巴士,因为不认路,就在中心环的商场和地上地下迷了路———这很常见,我总是迷路。不小心就走到了火车的所在地,看到一排一排的站台在前面。和国内不太一样。但觉得非常熟悉。那是站台的气味,时而是混合着油和香水的人体味,还有一阵阵呼啸过的铁锈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就是等候的气味。

等待什么呢?一个结果,一个方向,一个评判。我们穷极一生评价、权衡、盘算自己的想法、感受……结果都是扯淡。我们怀着不同的想法和感情经历了某一事件,并在当时得到了相应的判断,等事情过了很久———瞧着吧,看起来就会大不相同。你以为,那才是当时的情况;你以前的所思所想,现在看来是那么可笑,那么乏味。火车站都大同小异,即使灯光不亮也没什么关系,你对它们早已十分熟悉了。它们都有股火车气味,即使火车都开走了也有火车气味;它们都有火车站的特殊气味,即最后一趟火车开出后的那种气味。这个车站上的灯光以及你正在念叨的这些话,都仿佛不是为了让你透过黑暗与烟雾看清各种东西,而是要使这些东西与黑暗和烟雾浑然成为一体。

我喜欢坐上火车前的感受。而下火车的时候,总会有一点失落。我喜欢在旅途中,摇摇晃晃似乎没有归点。关于N教授和C教授,会在下一篇里提到。关于我在罗马的一切,只是罗马的鳞爪。只是记忆的沉淀,它们永远没有现实的那一刻那么好。它们只是我在车站下了车,转身对过去的回望。

此刻阳光完全的好,山上的雪融化着,在郊外的小河里流淌,像血液淌在我的身上。宁静平和,是所有新年的感受。

猜你喜欢

罗马火车教授
火车
登上火车看书去
阳光房
罗马鞋 无法抗拒的夏日战靴
开心格格
越来越快
恐怖的教授
心不在焉的教授
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