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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性之光的朗照下

2019-09-10傅书华

都市 2019年3期
关键词:龟兹曾祖父曾祖母

傅书华

在北方干冷萧瑟的冬天,在干硬坚实的土地上,欲望的暗流在汹涌着,市井的嘈杂之声在喧嚣着,眼睛未免于干涩,耳朵未免于倦听,心灵未免于芜杂。然而,忽然间有神性之光一闪,在它的瞬间照耀下,让你看到了一个鲜活光艳的幻影在舞蹈,让你看到了生活的黯然与光泽,神性之光一闪即逝,但却留给了你心灵的滋润与思绪的绵长。这就是张玉《龟兹舞女》《玉色》《踏破铁鞋》三篇小说的意义所在,也让你看到了文学的力量之所在。

中国时代性的社会转型,让经济的力量打破了伦理构架下生命展现的稳定,1980年代中期电影《红高粱》开启的生命蓬勃化与粗鄙化之河,一度在中国大地浩浩荡荡,但却很快消融于资本与欲望联姻的人性荒野,令人茫然失措,期期艾艾。但在这其中也不乏甚至必然产生着新的抵抗与追求,《龟兹舞女》就是这抵抗与追求之中的一抹灿烂的剪影。

这小说写的是女主人公鱼儿在经历亲情离失之痛后,通过母亲的命运体会到了生命的无常与一次性不可重复的珍贵,也看到了在母女生命绵延与轮回中,自己生命归宿的不可避免,由此,她远走边陲,试图在千年古国的历史沧桑中,在对佛义的领悟中,给自己的生命以栖居之所,最终,她将这二者与这小说中另一位未出场的女主人公少康的现实人生,三位一体,水乳交融,完成了最飞扬最灵动的生命舞姿:“我不知她是飞天、伎乐还是度母。或者她就是少康,就是我,就是所有曾经徒步穿越魔鬼城抵达古龟兹的女子,就是文明的传承本身。我们的舞步,将随着生命的流逝变故而湮没,然而灵魂不灭。”

作者通过阿克苏河水、通过魔鬼城来极写历史的沧桑、环境的严酷,通过两位女主人公逃离的生存现实,写生存对生命的逼迫,但所有这一切,都无法泯灭生命的灿烂:“空灵激越的羯鼓弦乐扑面而来,跌宕起伏的琤琮乐声中,胡旋女的身姿急速飞舞,她们轻盈细碎的舞步如雅丹中的旋风般疾转,裙裾如胡天八月的飞雪。那些维吾尔少女纤巧的手指拨动箜篌,她们妩媚的目光令人沉醉……我跑进她们行列的末尾,紫罗衫动,红锦靴柔,我的心跳和着热瓦甫的节奏,跳成一部刀郎木卡姆。我疯狂地旋转,在龟兹。”这就是生命的力量与绚烂,虽然面对历史的久远与社会的广阔“没有人会知道那些行走者和他们走过的道路,包括他们的言论和作为,他们卑微的付出,迷茫的挣扎”但尽管“某一天魔鬼城中的迷宫会被大风掩埋,山谷中的村庄变成繁华集市,罗布淖尔再次变为海洋,而天山沉没于海底,一切都天翻地覆……”然而,这种生命的力量与绚烂,却是永存的,并因此成了“人类所有信仰的来源。”

这种生命的力量与绚烂,是通过“逃离”来完成的——两位女主人公都“逃离”了她们曾经生存的现实,“逃离”是因了生命追求与现实所迫,但这“逃离”的行动与所“逃离”的处所,却是理想化的,或者毋宁说,她们所“逃离”的是此岸世界,她们的“逃离”所向,却是彼岸世界,所以,作者才要把这“逃离”之地,设在那遥远的给人以陌生感的历史化的边陲。或者说,貌似实存的“逃离”之所,早已因为作者情感的外化、对历史与现实(这现实,是另一个女主人公“缺席”“不在”的现实)的意向性重构,而成了存在的“虚拟”。

这样的一种理想化、彼岸化,正是女性浪漫天性所致,所以,两位女主人公的命运,必然是悲剧性的,在对这一悲剧性的自觉承担中,正体现了女性的神性性属与这性属中内在力量的坚韧与强大。她是非现实性的,却又正是因为其非现实性而构成了对现实的价值性批判而非现实性改造。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一个世界观,是将现实世界现实性与价值世界价值性相等同的,但女性却因为其浪漫天性,与西方此岸世界彼岸世界、现实世界理想世界、现实性与价值性的两个世界观相亲近。当中国在社会转型中,从以伦理来结构社会,更看重文学性与现实性的同一性,因而常常缅怀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的中心位置轰动效应,到以经济来结构社会,更看重文学性超越现实的价值性,因而文学更多的是养育情感滋润心灵而不是直接作用于社会时,女性的文学写作,就有了其独特的创作生长点与创作形态,张玉的《龟兹舞女》体现的也正是这一点,只是我们对此往往还比较陌生,仍然喜欢用原有的文学创作标准来衡量她们的创作,甚至会误判她们的创作缺乏时代的社会的历史的厚重之感。

循着理解《龟兹舞女》的思路,我们就能够比较容易地对张玉的另一篇小说《玉色》(刊于《都市》2018年11期)作相对准确的把握了。

这小说是用一位当代女青年的视角与口吻写其曾祖母的故事:作为傣族姑娘的曾祖母“长得美貌,也有不少傣家和佤寨的头人提过亲,她父母一概没有应……曾祖父虽然是汉人,但是已在临沧落户数代,世代琢玉,边民对破璞鉴玉的高人是刮目相看的……所以曾祖父这边一上门,她家就答应了。”曾祖母与曾祖父相爱甚笃,“曾祖母是方圆百里最漂亮的新娘”,曾祖父想送给曾祖母一套首饰“不要以为琢玉匠人家里就能有无穷无尽的美玉做传家之宝,那首诗说得好啊:遍身罗绮者,不是養蚕人……做一套精致的玉饰,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家族的作坊,兄弟妯娌众多,都没有分家,一双双的眼睛盯着,谁也不富裕,怎么好拿公中的东西给自己的媳妇?曾祖父只能从边角料下手,有那小口径的镯心、摆件上剔下来的碎块,他就拣出来,一颗一颗比对色泽和尺寸,一颗一颗研磨”,最终,在曾祖父外出从军抗战之时,曾祖父将珠链送给了曾祖母,“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昏暗的屋里顿时一亮。那是一条深紫色的玻璃底翡翠珠链,艳如春水,美若朝霞。长长的小粒珠链,108颗,细碎的珠子,只有绿豆大小,但是颗颗精圆,打磨得莹润无比,这是曾祖父从无数的边角料中拣出来,一颗一颗琢成的;链子下面坠着一块满绿的玉牌,只有小手指大,精雕细琢地刻着一对鸳鸯,羽毛纤毫毕现。”但曾祖父这一去就杳无音信:“每年冬天,家中的炉火都烧得很旺,可曾祖父始终都没有回来,也没有音讯。有人说在顺宁的营盘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在班洪自卫队,但这些都是传言,没一个作准。日子一天天过去,曾祖母把老人们都送了终,又拉扯儿女长大成人;她有了儿媳、女婿,有了外孙、孙子,然后孙子孙女也有了儿女……她曾经是个美丽的少女,后来则是美丽的妇人,最后成为美丽的太婆”。但她却仍然痴心地等着曾祖父的归来。40多年过去了,小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只有我的曾祖母,年年都挂着灯笼等候良人归来”而且,花香一阵阵传来的花坡下面“就是曾祖母为她和曾祖父修的坟墓:它很宽敞,青石砌就,冬暖夏凉……”

这小说的结尾是令读者惊心动魄的:“在(电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特辑里”,女主人公在阵亡名单中,看到了曾祖父的名字,最初,“我看向曾祖母,她神色平静,我的心落了下来:没事的,她是傣人,不识汉字。曾祖父早不在人世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但一天没有确凿的消息,她就一天还怀抱希望。她一生都在等他归来,可是,他已经去世60多年了。”但最终,在曾祖母去世后,女主人公终于在曾祖母几十年中,代曾祖父经营店铺时,代曾祖父在来往账目,练习签曾祖父之名上,看到了事情的真相:“我的曾祖父,名叫林绍田。那一沓字纸,一定是曾祖母的手笔,她从账册的签名和小像的题字里,反复比对,也许还询问过识字的人,终于认识了丈夫的名字。她一定在不眠的长夜里一遍遍书写着这三个普通的字,这是她等待他的见证,她要等他回来。三个字,二十一个笔画,反反复复书写在几百张零碎的各色碎纸上,她不识汉字,不看书,也从未买过纸张笔墨;这些发黄的纸,有挂历和年画的残页,有孩子们用完的练习本和旧书皮,有的是包过食品的旧报纸……她用眉笔、黑炭、点馒头用的花红……千万次地写,终于把这三个字写得熟极而流,秀丽端正……那个腊月二十的晚上,她一定在长长的名单中认出了这三个刻骨铭心的字……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这确实是一个凄美至极的爱情故事,但从价值形态价值指向上,我们与其把它视为是一个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的故事,毋宁将其视为是一种现实世界中不可企及但却令人神往的对现实世界起到一种价值召唤的境界。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将此种描写作为一种立足于彼岸世界对此岸世界的价值召唤时,并没有将此岸世界作为对立的被否定的一方,而是作为被召唤的一方,从而在爱与温情、理解的价值向度上,将二者逻辑关联在一起。譬如,在《玉色》中,作者写了尽管“时光可以改变一切,我家的祖传手艺,在曾祖父那一代已经失传;后辈如我,不仅不会琢玉,连识玉也不能了……曾祖母的女红技艺,我们也没有传承下来;我生性疏懒,手脚笨拙,不会拈针线,不要说裁衣服,就连缝个扣子都高低不齐……她(曾祖母)看到我拎着手提电脑,好奇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我告诉她,这个可以用来看书、写字,她很高兴。”但表面上似乎断裂,但深层情感形态的相承却是根本性的:“2005年,我遇见了一个人,我们去丽江旅行,他买下一只翡翠镯子送我……它摇荡在我的腕间,发出晶莹的光芒,与我手上叠戴的两只细银圈轻轻相击,叮铃叮铃地响着。那一刻我看到天光沉敛,聚在这小小的手镯中,我抬头对他微笑,我愿意戴着这只手镯随他到海角天涯……这年冬底我带他回到嘉禾镇去见曾祖母”。正是通过年青女主人公的手镯与曾祖母的珠链:“六十多年了,那些翡翠的魂魄仍然在那里”,通过年青女主人公及其男友从现代都市回到传统故乡去见曾祖母,完成了此岸世界对彼岸世界的神性朝拜。譬如在《龟兹舞女》中,女主人公鱼儿尽管说离龟兹而去仍然回到江南苏州的男主人公是“来自江南的植物,临流照影的水仙。他不能在一个已消失于中古的炎热到干裂的国度中生存,因此他必将缺席于龟兹,不知所踪”但她却仍然“叮嘱他记得回到苏州要多去苏州河边坐,留意看天上的云彩,不论何时何地,我们共有一个月亮”“我看着他转身的背影,也是在看我自己。我们之间隔了山河,充满禁忌,但他仍然是我唯一的朋友、情人”。与此,作者既写出了彼岸世界对此岸世界的价值性召唤,又写出了二者之间张力的丰富性。

《踏破铁鞋》似乎与《龟兹舞女》《玉色》有所不同,这小说写的是现实世界现实生活中男女情爱的无奈与灰色。

中年男人杨经纬在没有爱情却也符合世俗生存婚姻条件的情况下,与乔映霞结了婚:“他对乔映霞谈不上爱,但也并不排斥。小康之家的女孩其实都单纯,没有富家小姐的骄矜,也没有贫家女儿的市侩,是最好不过的结婚对象。他娶她,可以得到现成的房子和倾心力支持他家庭生活的岳父母,他为什么不?凭借这段婚姻,他可以轻而易举在太原立足,并在未来拥有可见的平顺的生活。”结婚之后,日子过得淡而无味,一晃二十年,在枯燥无味中,顺理成章像许多小说所写的那样,杨经纬爱上了青春活泼的单身的李小南,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情感的新鲜、热情,渐渐被时间、被李小南需要步入婚姻的实际需要,消磨得色彩全无。杨经纬煞费苦心为李小南做了红皮靴子,在李小南生日那天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李小南,却因为李小南穿着不合脚,更因为李小南对杨经纬已经情意全无而以厌烦、无趣收场:对生日,李小南:“有漫不经心的敷衍:‘我一直都过阴历生日,十一月初六。今年的生日,我上周就过了’”对靴子,李小南:“我不喜欢红鞋子……怎么连包装也没有?也没码数?是工厂送你的样品吧?你倒是会做人情……李小南把鞋子放在地上,一脚踩进去,但是她提了好几下鞋帮,都提不起来。她雪白的脚背勒得粉红,鞋子后面卡住了……‘好紧啊,脚后跟疼。’……李小南简直要愠怒了,没有什么比让一个年轻女人穿小鞋更荒谬的事情”。

这双杨经纬精心给李小南做的被李小南弃若敝屣的靴子,却在杨经纬的妻子那里因错位而成为了典型的荒诞:“‘是送我的吗?’乔映霞笑得像个小姑娘……她脱下拖鞋,穿上这双鞋子,走到穿衣镜前。她来回逡巡,扭动腰肢,像二十年前文瀛湖边撑着绿色碎花阳伞的那个女孩……她微微娇嗔着,努力作出挑剔状,然而喜不自禁的表情出卖了她。”

这小说初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亮色,有些老套,讲的是一个被许多人讲过多遍的一个中年男人婚外恋的故事,除了用靴子将三人情感的错位连接在一起,使情节显得新奇外,故事的内容本身及三人的情感形态,似乎没有什么出新、丰富、深刻之处,而且,情节的带有点欧亨利式的过于巧合,因为造作的痕迹,也未必是优点。(过于巧合的欧亨利的写作手法对中国作家写作的消极影响,是一个应该引起重视的话题,这里暂且不论)

这小说的亮点在于,靴子作为一个价值支点,使小说有了类如站在彼岸世界观照此岸世界缺陷的视角。小说把这双靴子写得很美:“这是一双怎样的鞋啊。流线型的鞋身,纤巧的细高跟,大红色,完全的意大利式,但是鞋面上又用小刀鏤了中国的祥云图案,云头作如意状,镶着水钻。东西方艺术元素的结合如此美妙,它们在杨经纬手上静卧,像一对睡美人,天真到妖冶。”从篇幅看,作者渲染这只靴子美艳的文字并不多,但作者对此却作了足够的铺垫,那就是对杨经纬对皮革的热爱与精通的描写:“灯光如雪,皮毛如锦,他身上似乎又感到了草原上那种白色的风,以及马背上开阔的视野和激荡的气流……皮子在他的摩挲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像牛羊吃草的声音,生命的声音……春天有那达慕大会,姑娘们穿着袍子跳舞,她们跳得灵巧极了,美极了,像羚羊一样漂亮,她们的舞步在青草中踢踏,疾如飘风,密如鼓点,靴子比花朵还要艳丽。到处都是奶酪和羊肉的气味。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我在这里的二十五年不知道有多想念草原和阳光,牛羊和皮毛。”可以说,这只用皮革做成的美好的靴子,寄托着杨经纬对生命美好的全部向往与追求,但这向往与追求,却最终无法落实于现实的大地上,那就是其在李小南处的被拒绝与在乔映霞处的荒诞,那就是它是有缺陷的杨经纬站在有缺陷的此岸世界对彼岸世界的向往与追求,它看似是一个现实的实存,但本质上却是理想的化身。也正是因为有着这一靴子光芒的照耀,才给了全文在对灰色、平庸现实的叙述中,以一种凄美的色调。在这一审视、叙述世态人生的价值支点上,《踏破铁鞋》与《龟兹舞女》《玉色》是有其一致之处的。

在新时期山西厚重的黄土地上,在硕果累累之时,自蒋韵以来,渐次开放出了众多的七色之花,她们不及硕果的经济,却也有着硕果所不及的美丽。她们或凄美绝伦,或恣意怒放,或邪恶艳丽,或滋润飞尘,自在地生长,自由地招摇,张玉的小说,亦属于这其中的一朵,或许相互争妍,成就太行山汾水畔新的大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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