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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壁画“杀犊取皮”

2017-09-06任平山

敦煌研究 2017年4期
关键词:戒律龟兹皮革

任平山

内容摘要:龟兹石窟中存在一种特殊的佛传壁画,图像以“佛陀为比丘说法”为中心,人物旁边绘制一只卧牛和一张兽皮。经过图像分析及文献比对,笔者认为相关图像可对应戒律故事“杀犊取皮”。

关键词:龟兹;克孜尔石窟;邬波难陀;皮革;戒律

中图分类号:K879.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7)04-0039-04

The Painting of“Asking for Calfs Leather”

in the Qiuci Murals

REN Pingshan

(School of Architecture and Design, 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Chengdu, Sichuan 611756)

Abstract: This paper studied a special type of Buddhas life story painting found in the Qiuci(Kucha)caves. In the center of the paintings Buddha preaches to the bhiksu, a crouching cow and a piece of hide by his side. By analyzing the images and relevant scriptures, the author considers that the painting represents a story conveying Buddhist precepts, namely“asking for a calfs hide.”

Keywords: Qiuci; Kizil Grottoes; Upananda; hide; Buddhist precepts

森木塞姆石窟第44窟券顶菱格画中有一幅内容特别的壁画。画面中心人物大体破损,但依据其残存的头顶肉髻、头光、身光,以及龟兹石窟菱格画之惯例,可以判断其为佛陀坐像。一个身穿绿色通肩袈裟的比丘在佛陀身旁禅定,其下方卧有一只灰牛。佛陀座前复有一张摊开的兽皮,头部已经除去,长长的尾巴保留着(图1)。

与上述图像内容一致的另一龟兹壁画可见于克孜尔石窟第34窟券顶。菱格画面中心为佛陀说法,听法比丘单膝跪地,双手合十,作礼拜状。比丘右前侧有一灰牛伏地仰首,上方空地摊开一张兽皮(图2)[1]。

上述壁画国内已有画册刊载,但相关出版物未对图像内容予以说明。西方学者将之解释为佛传故事“屠夫皈依”。艾曼纽·雷斯布勒(2001)注意到克孜尔第34窟相关图像,除了比丘和卧牛,还有一把丢弃在地上的屠刀,提出比丘可能代表一个中断其职业的屠夫。正如研究者所提到的,屠夫请佛故事可见于《法句譬喻经》和《释氏源流》[2]。

《法句譬喻经》载:

昔佛在舍卫国,有五百婆罗门,常求佛便,欲诽谤之……五百梵志自共议言:“当使屠儿杀生,请佛及诸众僧,佛必受请,赞叹屠儿。吾等便前而共讥之。”

于是屠儿为之请佛。佛即受请,告屠儿言:“果熟自堕,福熟自度。”屠儿还归,供设饭食。佛将诸弟子到屠儿村中,至檀越舍。

梵志大小皆共欢喜:“今日乃得佛之便耳!若当赞檀越福德者,当以其前后杀生作罪,持用讥之;佛若当说其由来之罪者,当以今日之福难之。二宜之中,今日乃得佛便耳!”

佛到即坐,行水下食。于是世尊观察众心。应有度者,即出舌覆面舐耳,放大光明照一城内。即以梵声说偈咒愿……佛说偈已,五百梵志意自开解。即前礼佛,五体投地,叉手白佛言:“顽愚不及,未达圣训,唯愿愍育得为沙门。”佛即听受,皆为沙门。村人大小见佛变化,莫不欢欣。皆得道迹,称之贤圣。无复屠儿之名,佛食毕讫即还精舍。[3]

可见,“屠夫皈依”故事主角是一群外道。佛陀提倡不杀生,他们就怂恿屠夫杀生请佛,以便责讥。故事结尾,梵志皈依成为沙门,屠夫放弃了他们的职业。文图对读,将听法比丘解释为皈依的梵志也许更为合理。画中兽皮暗指屠宰,这是合理的推测。然而,由于壁画中并未出现屠夫,兽皮所指亦不排除其他可能。笔者近日在佛教律藏中读到“邬波难陀杀犊取皮”故事,与图像更为吻合。

邬波难陀(Upananda)或译为跋难陀,为六群比丘之一。佛陀常常因其过错,而制定戒律。邬波难陀杀犊取皮故事,见于《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皮革事》、《十诵律》、《四分律》、《摩诃僧祇律》等。

根据唐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皮革事》,故事发生时,世尊在逝多林给孤独园。当时邬波难陀刚刚出家,分得一床,十分破旧。躺在床上稍一翻身就会发出声响。邬波难陀即作是念:“我若不乞更作好床者,我则不名邬波难陀。”他先是从胜光王那里要来一套豪华大床,向世尊炫耀。佛陀制定戒律,禁止比丘坐卧高大好床。胜光大王有看牛人名曰婆咤。邬波难陀决定问他乞要牛皮以作敷具。《皮革事》写道:

正属春初,牛生斑犊,甚为可爱。邬波难陀即以手摩犊身,便生爱乐。婆咤见已,语邬波难陀曰:“圣者须牛乳耶?”答言:“不须。见此犊皮,我甚爱乐。若得此皮为敷具者,足以支身,安稳行道。”婆咤报言:“圣者且归,已知我意。”

去未久间,婆咤即令人殺犊剥皮,送与邬波难陀。彼人依语,对牛母前杀犊剥皮,将皮送与邬波难陀。

然而犊母见将皮去,爱念子故,作声大唤,随逐而去。其送皮人将皮往诣逝多林,到已入寺。牛母在于门外。

世尊见此牛已,知而故问阿难陀曰:“此牛何故久立门外作声?”

时阿难陀白言:“大德,由邬波难陀杀犊取皮,用为敷具。其犊乃是此牛生犊子。母由爱念子故随逐儿皮,在于门外。”

尔时世尊便作是念:“过患已起,由彼皮故。”即往苾刍僧伽众中就座而坐,告诸苾刍曰:“邬波难陀,愚痴无智,为用皮故,作非沙门法。是故诸苾刍从今已后更不得用皮。若用皮者,得越法罪。”[4]

上文交代了故事的几个基本情节:其一,比丘邬波难陀抚摸牛犊身体,赞叹皮毛美丽;其二,牛主人和邬波难陀就乞要牛皮展开问答;其三,牛犊被杀取皮;其四,母牛追随犊皮,来到佛寺;其五,世尊制定戒律,比丘不得用皮。

将《皮革事》和其他文献比较,可发现各文本并非全然一致。例如在牛主人和邬波难陀的关系与态度上,不同文献略有差异。《十诵律》谓牛主为“(恶优婆塞)与跋难陀释子作弟子,共语恭敬,更相爱念”[5];《四分律》谓牛主为“放牛人为作檀越。跋难陀释子善为说法,种种方便劝进檀越,令大欢喜”[6];《摩诃僧祇律》中,牛主与“难陀优波难陀”关系较为疏远,供奉牛皮概因畏惧比丘,“是王大臣贵胜所识,有大力势”[7]。但总的来说,《十诵律》、《四分律》和《摩诃僧祇律》情节类似,也都包括以上五个情节。

文图对读,可以发现相关龟兹菱格画中比丘是优波难陀的可能性较大,但也可能代表了其他听法比丘,如《皮革事》中的阿难陀。比丘身下的卧牛,应该代表了追随犊皮来到佛寺的母牛。为了表明这一情节,被剥取后送到佛寺的牛犊皮清楚地绘制在了旁边。根据皮和卧牛的大小比例,不难判断皮所属动物的体型略小,刚好对应新生小牛。在克孜尔第34窟相关壁画中,画家甚至绘制出了皮上的些许斑纹。牛犊皮色斑驳正是佛经文本刻意强调的内容。

《皮革事》云“正属春初,牛生斑犊,甚为可爱。邬波难陀即以手摩犊身,便生爱乐”[4]1054a;《十诵律》云“(恶优婆塞)其家有犊子,杂色斑驳。(跋难陀)见已即生贪心”[5]182b;《四分律》云“去前不远见一杂色犊子。跋难陀言:‘我须此皮”[6]846b;《摩诃僧祇律》此节描写细致生动,“时难陀优波难陀至牧牛家,坐床上。有新生犊子,见比丘衣色似母,跳踉来趣。比丘即以手摩额上,细滑触手。便作是言:‘此皮软好,可作坐具”[7]487a-b。文字虽然没有强调牛犊皮色斑纹,但提到了细滑的触觉。

《摩诃僧祇律》为大众部所传。而法藏部所传《四分律》、说一切有部所传《十诵律》和根本说一切有部之《皮革事》都是从上座部分传出来的。依此看来,克孜尔第34窟中带有斑纹的牛皮与上座部传说相合。

“杀犊取皮”故事文本——《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皮革事》、《十诵律》、《四分律》和《摩诃僧祇律》都属于律藏。对于佛教律藏和龟兹壁画的关系,学界一直颇有关注。李瑞哲注意到克孜尔石窟的佛传故事大多出自《毗奈耶》及其诸事,尤其是表现与佛涅槃有关的场面。在他看来,龟兹佛教前期受罽宾佛学影响,流行说一切有部律藏略本《十诵律》,后期受西北印度高僧影响,流行广本律典《毗奈耶》及其诸事,与之相关的主张和观点在克孜尔壁画中被表现[8]。贾应逸在《龟兹佛教与戒律》一文中以“熊救樵夫”、“外道女谤佛”等故事为例,指出律藏记载本生因缘故事的原因在于释迦治理僧团的教育方式——利用民间传说,比喻故事叙述戒法的因缘[9]。

笔者的研究可以印证学界已有的观察。将克孜尔壁画与不同的佛经文本相比对,许多壁画内容与有部律藏中的记载更为相合。然而,正如相关学者所持谨慎,壁画与律藏文本的关系仍然存在可以商榷的空间,需要小心对待。石窟壁画是否直接以某部律藏为底本,还很难说。二者的关联也可能是同一传说在不同媒介上的呈现,即说一切有部流传的叙事分别在这个部派的律藏和壁画中得到了体现和传播。

大部分克孜尔石窟中的叙事主题(本生、释迦菩萨本行、世尊行迹)仍然以佛陀说理教化为主,并不专属于戒律的制定。虽然可以在律藏中找到对应壁画的情节,单从文本分析,许多有部律藏其实是依据佛传叙事的线索而展开。这些故事虽然在律藏中被陈述,却很难说是以制定戒律为主旨。“杀犊取皮”与之不同,叙事直接导致世尊制定相关戒律,如《皮革事》所云:“是故诸苾刍从今已后更不得用皮。若用皮者,得越法罪。”这种以制戒为主题的故事,似乎可以单独归类。这样的话,龟兹壁画的主旨比我们原先了解的还要复杂。

戒律故事的发现为解读石窟提供了新的视角,但目前而言其在龟兹石窟中较为零星。龟兹壁画中是否存在其他同类壁画,又或一些佛传壁画是否可以从戒律的角度重新阐释,有待进一步观察。

参考文献:

[1]中国新疆壁画艺术编辑委员会.中国新疆壁画艺术·克孜尔石窟(二)[M].乌鲁木齐: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09:25.

[2]Emmanuelle Lesbre An Attempt to Identify and Classify Scenes with a Central Buddha Depicted on Ceilings of the Kyzil Caves(Former Kingdom of Kutcha,Central Asia)Artibus Asiae.Vol.61,No.2(2001),pp.319.

[3][西晋]法炬,法立譯.法句譬喻经[C]//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593c-594a.

[4][唐]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皮革事[C]//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1054a-b.

[5][姚秦]弗若多罗,鸠摩罗什译.十诵律[C]//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182b.

[6][姚秦]佛陀耶舍,竺佛念译.四分律[C]//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2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846c.

[7][东晋]佛陀跋陀罗,法显译.摩诃僧祇律[C]//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2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487b.

[8]李瑞哲.小乘佛教根本说一切有部经律在克孜尔石窟壁画中的反映[C]//龟兹学研究:第1辑.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3、214、222.

[9]贾应逸.龟兹佛教与戒律[C]//王赞,徐永明主编.丝路·思路:2015年克孜尔石窟壁画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2015:93-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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