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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真正的女勇士?

2014-10-21胡晓军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女勇士消解形象

摘 要:自从1976年汤婷婷的小说《女勇士》出版以来,就不断有评论家对书中“花木兰”以及“母亲”的女勇士形象多加赞誉。但是通过文本细读,我们就会发现汤婷婷在建立“女勇士”形象的同时,又将这一形象消解了。在这个从“立”到“破”的过程中,汤婷婷指出华人的女勇士时代还未到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关键词:汤婷婷 《女勇士》 形象 消解

汤亭亭于1976年出版的《女勇士》在美国主流社会引起巨大反响,获得了该年度的“国家图书批评界奖”非小说类最佳图书奖。由于该小说成功地讲述了几位中国女性的故事,便不断有评论家从女性主义视角入手,指出汤婷婷塑造的女性形象是向男权话语挑战的“勇士”形象,是一部典型的女性主义文本。但是通过文本细读,我们就会发现汤婷婷在建立“勇士”形象的同时,又将这一形象消解了。在这个“立”到“破”的过程中,汤婷婷指出华人的“女勇士”时代还未到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女勇士”是小说的题名,是阐释作品中女权主义思想的关键,是一个反抗男权社会、反抗男权思想的女性主义理想形象。但是,当人们不断解读“勇士”形象时,并没有解答一个看似简单其实却并不容易回答的问题:真正的“勇士”到底是谁?无名姑姑?“我”?还是母亲?

一、无名姑姑:男权社会里的受害者

小说第二章中,母亲打破家丑不可外扬的惯例,对“我”讲述了“无名姑姑”的故事:姑姑在丈夫去美国多年后不守妇道,与人私通怀孕,被村民围攻羞辱后,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投井自杀。虽然母亲借着姑姑的故事警告“我”绝对不能让家族蒙羞。但“我”凭借丰富的想象力为姑姑的“大逆不道”做了大胆的假设。首先,她是一个受害者,是男权社会男性淫威下的牺牲品。“旧中国的女人没有选择。某个男人命令她和他睡觉,成为他秘密淫乱的对象。”①接着,“我”把姑姑的“出轨”想象成为一個为了追求纯洁爱情,不顾封建礼教与一个男人私订终身的勇敢行为。由于“我”的大胆假设,评论家将“无名姑姑”解读为“一个反抗、挑战并瓦解男性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至尊地位和中国文化中存在的性别歧视,而又甘愿奉献自己年轻生命的反传统文化的先驱,可以与花木兰等传说中的中华女性英雄相比肩了”②。但是作者真的认为“无名姑姑”是可以与花木兰相比肩的英雄吗?

“我”的第三种假设很快就将这一刚刚树立起来的形象消解了。“她不过是个野女人,爱上野男人罢了。”姑姑为了取悦男人,不时地改变衣服的颜色和款式,梳成别具一格的发型,自觉地以男性心中美丽的标准来打扮自己,自觉地维护男权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在这个假设里,姑姑与情人的恋情是禁忌的、乱伦的。作者在树立一个“勇士”形象之后,又树立了一个“野女人”的形象,将前面的高尚、勇敢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淫乱、乱伦。评论家将“无名姑姑”的死看作是对男权社会的挑战,是对自由的追求。但是,姑姑的死是否也可以看成是对男权社会彻底的绝望,已无力抗争的表现呢?

姑姑并不是只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而是带着刚出生的婴儿投井自杀。“我”推测这个婴儿可能是个女孩。姑姑选择让女儿跟她一起离去,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对这个男权社会下女性的地位和命运非常了解,她无法让女儿过着跟她一样悲惨的生活。就如同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作品《宠儿》中的母亲塞斯一样,宁可亲手割断女儿的喉管,也不能让女儿像她一样成为奴隶。同样,姑姑也在这个男权至上的社会里看不到一点希望,自己无力抗争,也不想让女儿去抗争。所以,从这个方面来看,姑姑的死并不能说是对封建礼教的反抗,只能说她与孩子的死揭露了男权社会的残酷,抨击了男权社会里对妇女的不人道待遇。姑姑也不能被称为反传统的斗士,只能是受害者、牺牲者。

二、现代版花木兰:不彻底的反抗者

小说第二章的前部分,作者以第一人称“我”的口吻讲述了“现代花木兰”的故事:“我”七岁时在小鸟的召唤下进山,跟随两位神仙师傅刻苦练功十五年,之后回乡替父从军。“我”女扮男装,率军征战,征战中和未婚夫在军营里结婚生子。最后,“我”杀进京城,砍了皇帝的头,推选了新君,回乡后又扫除了恶霸,解放了被关押的妇女。之后“我”回到婆家,跪在公婆面前,许诺耕耘纺织,生儿育女。这个故事显然是对中国古代“花木兰替父从军”传说的改写。中国故事中的“花木兰”与小说中“花木兰”已大相径庭了。

中国古代的“花木兰”故事是宣扬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孝敬父母、维护君权、恪守妇道。而《女勇士》中的“花木兰”故事则是揭示美国华裔女性对中国男权社会中

的性别歧视以及美国社会中种族歧视的反抗。“花木兰”替父从军,为家人和族人报仇雪恨,实际上是为华人在美国遭受的不平等待遇而反抗。回乡后她除恶霸,砸祠堂,解放被关押妇女,实际上是为了解放妇女,摆脱恶霸所代表的男性压迫,解除祠堂所象征的封建思想。

不可否认,汤婷婷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勇敢机智、追求平等的华裔女英雄新形象,完全推翻了母亲口中的“养女不如养呆鹅”的传统观念。但是,汤婷婷在树立一个成功的、华人女性的勇士形象的同时,她又用解构这一后现代叙事手法将这一形象消解,暗示读者,“现代花木兰”不是一个彻底的反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勇士。

当我们仔细阅读“白虎山峰”这一部分时,我们不难发现“我”努力完成传统女性的角色。“我”很重视婚姻,文中多次提到结婚生子。“我”接受父母为她包办的没有新娘出席的婚姻;在战场上生下儿子;荣归故里后,“我”双腿跪在公婆面前说:“现在,我的公职已经完成了,我要回到家来同你们生活在一起,种庄稼,做家务,生更多的儿子。”“我”给自己的最终归属仍然是一个家庭主妇,“我”认同妇女的传统定位。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我”虽是一个坚强、成功的女性,然而并没有完全成为—个反封建、反传统、争取女性权利的英雄。“我”在追求成功、独立和自尊的同时,又时时提醒自己是女性——第二性,处处取悦男性,认可男性的中心地位。“我”的双面性——斗争性和妥协性,在书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既憎恨和反抗男性压迫,又接受传统思想的桎梏。因此,“我”的反抗是不彻底的。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我”具有反抗中国传统男权社会性别歧视的意识,但“我”本质上还是被赋予了某些男性特点的女性英雄的化身。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不承认她的性别也同样是一种不健全。男人是有性征的人,女人只有也是一个有性征的人,才能够成为一个健全的、和男性平等的人。否认她的女性气质就等于部分否认她的人性。”③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形象所体现的实际上仍然是男权社会的价值观。

“我”努力追求独立但又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制

约,这反映了女性主义面临的困境:大胆地向男权社会挑战的同时又使女性成为男性。这样,一方面凸显了女权主义思想,而另一方面却认同了男性价值观。这种矛盾性也体现在“母亲”身上。“母亲”是最早觉醒的一代新女性,她的奋斗经历,是对传统女性价值观的否定和解构。但是她又是自觉地认同男权思想。

三、母亲:美国社会的牺牲品

母亲无疑是该书中最生动的形象,贯穿全书。“她出现在全书每个故事中,成为全书结构的灵魂。”④ 评论家赞美母亲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勇士,是时刻准备反抗父权制和种族歧视双重压迫的新女性。

母亲在丈夫去美国之后,放弃优越的生活求学于广州最早的妇女医学专科学校,并作为助产士在乡村行医。在与丈夫分开十五年后来到美国,生养了六个孩子。求学期间,母亲曾与同学打赌独自睡在闹鬼的宿舍里,并赶跑了鬼。在家乡行医时,她常常夜间一个人行走在鬼怪出没的路上。来到美国后,母亲在自家的洗衣房从早上6:30一直工作到半夜,她的勤劳与才干使她成为家里的支柱。同时,母亲还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每天晚上妈都会给我们讲故事直到我们入睡”。母亲的故事激起了“我”对中国文化的兴趣,也使“我”拥有了一个任凭想象力驰骋的空间。

从母亲的经历来看,她努力学习,勇敢坚强,积极向上,确实是一个光辉的形象,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如前面所说,母亲出现在全书的各个章节中,作者在各章中都有对母亲的描写。但这些作者看似无意实则有意描写的有关母亲的话语及行为却消解了母亲的形象:时刻准备反抗父权制和种族歧视双重压迫的新女性。

在小说的开端,母亲对“我”讲述了“无名姑姑”的故事。但叙述的重点是在村民的惩罚以及“不守妇道”导致的耻辱后果。母亲的目的是向女儿警告,希望她成为“好女孩”。毫无疑问,母亲希望姑姑的故事能对“我”起到惩戒的作用,以便养育一个顺从的乖女儿。可见,母亲对“无名姑姑”的态度以及道德判断表现出她对中国父权社会观念价值的认同与接受。

从母亲帮妹妹月兰夺回丈夫一事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母亲女权主义思想的不彻底性。母亲将月兰接到美国后,就一直怂恿她与丈夫见面,将丈夫夺回自己的身边。但母亲的目的无非是争取月兰作为大太太的地位以及月兰女儿作为长女继承丈夫财产的权利。母亲反对月兰丈夫同另一个女人结婚,但同时她又称月兰丈夫在美国所娶的女人为“小老婆”或“第二个老婆”。那么她希望月兰得到的只不过是大老婆的地位。

可以看出,母亲认为女人要依附于男人,依附于丈夫,依附于丈夫的财产,并不认为女人可以独立自主。即使她厌恶男人妻妾成群,但也接受月兰丈夫所娶的美国女人是“二房”。在她的思想意识深层,她是认同男人可以有两个老婆,认同男性优于女性,女性要依附于男性。

母亲在对中国男权社会中性别歧视传统表现出不彻底性之外,对美国主流文化中无处不在的种族歧视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呢?是否如评论家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时刻反抗种族歧视压迫的新女性呢?

母亲每天在自家的洗衣店里从早晨6:30干到半夜,有时还要出去打零工。除此之外,母亲还要应付无处不在的白鬼的骚扰。“的士鬼,公车鬼,警察鬼,开枪鬼,查电表鬼,剪树鬼,卖杂货鬼,曾几何时,世界上充满了鬼,我都透不过气来,我都无法迈步。”

母亲为了生活,必须要和当地的美国人打交道。但她称他们为“鬼”,表现出对美国人的厌恶。母亲对美国社会的排斥、厌烦充分说明她不可能融入美国社会,接受美国文化。她将自己封闭起来,看似抗拒实际上是无奈的逃避。她日常的行为方式、价值取向、思维习惯都根植于她所熟悉的中国文化中。由此可以看出,母親不能适应文化差异带来的冲击。

她告诉女儿:“你们不知道我到了美国跌了多少身价?”在中国,母亲是位穿着讲究、受到乡亲们尊重的医生。但是来到美国后,她只能去农户家接生,有时甚至在猪圈里。“她日复一日地封闭在自家洗衣坊,忍受着鬼衣服冒出来的细菌。她甚至去番茄地里去抢活计,把头发染黑,让农场主挑选雇工。”这种自我价值、自尊、社会地位、身份上的落差无疑加剧了母亲心中的失落感。她的家庭生活、事业追求都已发生巨大的变化。她无力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也无法改变自己的精神面貌。

母亲不接受美国,从不认为美国是她的家,在美国没有归属感。她怀念中国的一切,那么她希望回到中国吗?她认为自己属于中国吗?实际上母亲并不想回中国去,也回不去了。“现在我们回不了中国了。”母亲无法认同现在居住国的文化,又由于各种原因,无法回到自己心目中真正的家。

“怀旧是主宰她日常生活方式的一种结构,那么这个结构正在不断挤压她的生存空间,其结果是勇兰作为一个文化个体,她的自我与她的现实生活始终处于一种分裂状态,她怀有精神寄托的理想与使她失望的现实世界彻底分裂了,她生活中原来那种精神的厚度消解了,代之而起的是她与生活的隔膜和无法消除的陌生感,以及永远无法排解的忧伤。”⑤

如果说作者汤婷婷在第四章的前半部塑造了一个独立、奋斗、坚强、勇敢的勇士形象,那么在后半部又将这一形象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力适应文化差异带来的冲击,无力反抗种族压迫,无力回归真正家园,心中充满忧伤、抱怨、茫然、失落的华裔老妇人形象。也就是说“她从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少女打鬼英雄退化成了美国社会各色魑魅魍魉的牺牲品”⑥。詹姆斯·费伦在《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一书中指出,“解构往往意味着消解神秘性……一个特定逻辑在严格解读的时候会颠覆自身”⑦。在《女勇士》中,汤婷婷对她所建构的勇士形象进行了解构,造成了这个形象的不确定性,是勇士还是不是勇士?从小说的名称“Woman Warrior”我们便可以看出其中的冲突与矛盾。Warrior通常是指勇敢的战士,是形容和修饰男性,但汤婷婷在勇士的前面增加了一个限定修饰语woman,直接解构了warrior中的男性意义。如果将之与文本中对勇士形象的解构联系在一起,那么汤婷婷真正需要解构的是什么呢?或许是男权社会?无论是“我”还是“母亲”都曾是一副勇士的形象。“我”武艺高强,正义善良;母亲医术高超,坚强独立,但在男权社会里,她们的勇士形象都轰然倒塌,只是妥协者与牺牲者。那么,只有解构了男权社会,那么女性,无论是“我”还是母亲,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勇士。

① [美]汤亭亭:《女勇士》,李建波、陆承毅等译,漓江出版社 1998年版,第5页。(以下引文均出自该书,不再另注)

②⑤⑥ 李贵苍:《文化的重量:解读当代华裔美国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8页,第221页,第222页。

③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74页。

④ 卫景宜:《西方语境的中国故事》,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52页。

⑦ [美]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陈永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8页。

参考文献:

[1] [美]汤亭亭.女勇士[M].李建波,陆承毅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2]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3] 李贵苍.文化的重量:解读当代华裔美国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4] 卫景宜.西方语境的中国故事[M].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

[5] 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6] 张岩冰.女权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7] 鲍晓兰.西方女性主义研究评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8] [美]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技巧、读者、伦理、意识形态[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作 者:胡晓军,博士,河南科技大学讲师,主要从事美国文学和性属研究。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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