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索绪尔语言思维观中客观世界的消解
2016-12-22胡剑波毛帅梅
胡剑波 毛帅梅
摘要:自古以来,语言与思维的关系,一直是哲学家们所关注的问题。作为现代语言学之父并日益为人们认可为语言哲学家的索绪尔对此亦有深刻、独特的见解。索绪尔认为,思维是符号化的思想,是人类心智活动对客观世界的主观认识;语言和思维密不可分,原本没有定型的、混沌的思想在分解时不得不明确起来是语言对思想所起的独特作用,思维能将理性的秩序和规则引入原本内在混乱的语言之中。语言与客观世界间接相连,但是在社会性、心理性、时间性、任意性的作用下,处于系统之中的语言与客观世界的关系被悬置了起来,被消解了;同时,这些因素是相互作用并统辖于任意性之下的。索绪尔关于语言与客观世界关系的观点是在传承西方语言哲学思想传统及对其超越的基础上形成的。
关键词:索绪尔;语言与思维;关系;客观世界;消解
前言
自古以来,语言与思维的关系,一直是哲学家们所关注的问题,如苏格拉底对赫莫吉尼斯的个人语言观点的批驳表明,“古希腊哲学家还没有把名称和名称所指的事物严格区分开来”。亚里士多德考察了语言与世界的关系,认为二者是通过两个过程得以实现的:在自然、普遍的过程中通过感知将现实世界同我们对现实世界所形成的心理表征连接起来;规约的、特殊的过程将心理表征同语言连接起来。
随着学科的不断分化,语言与思维的关系也成为了语言学、心理学、人类学、逻辑学、认知科学等关注的一个重大问题。作为现代语言学之父的索绪尔对此有何见解?对此,国内外学者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索绪尔的理论使语言和思维的关系问题更加复杂,或者说这一问题根本就不在索绪尔的研究题旨之列。前苏联的契柯巴瓦(1980)明确批评索绪尔“关于语言符号就其本质说是心理的这种论点,无助于对语言和思维的相互关系问题的理解,反而使问题的实质更加模糊了”,“对于理解问题的实质并没有什么帮助”。
另一种观点认为索绪尔对此有一些论述,韦斯特对比分析了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与奥格登和瑞查茨在《意义之意义》中所阐述的语言、思维和现实三者之间的关系的异同。在国内,刘润清、张绍杰在文中多处提到了索绪尔的语言思维观,如“索绪尔的观点基于他对语言和思维关系的分析”,“他认为,语言在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语言可促进思维结构的形成”。谢少万(2006)认为,“作为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一代宗师,索绪尔不可能不注意到语言与思维的紧密关系”。
在语言符号与外部世界的关系问题上,人们大多批评索绪尔取消了二者的关系。如屠友祥认为“索绪尔不探究词与物的指称关系”,“排除客观现实、外在事物在语言符号学中的存在”,这是因为“索绪尔以言说者的意识为出发点看待问题导致的结果”。张绍杰认为索绪尔否认了客观世界的存在,把语言系统看作是一个“自治”的形式系统,是一个唯心主义者,这是对索绪尔的误解。因此,张绍杰阐述了索绪尔关于语言与现实的关系:“语言符号与现实没有直接的关系”;“语言是思维的工具,帮助大脑对事物进行分类,具有建构意义的功能”。然而,客观世界是如何在语言系统中消弭的,对此人们鲜有讨论。本文拟在前人的基础上专题论述索绪尔语言与思维的关系以及客观世界如何在语言中被消解的。
一、语言思维观
1.语言与思维的关系
索绪尔对语言与思维关系的看法主要包括两点:语言和思维密不可分;语言和思维相互作用。
(1)思维即人类心智活动对客观世界的主观认识
首先,索绪尔心中的思维即概念化后的思想。思想可以分为思想1和思想2。思想1是前符号阶段的,是一团没有定型的、模糊不清的浑然之物,没有必然划定的界限。就其本质来说,思想1是混沌的。而思想2是符号化的结果,是在符号的作用下不得不明确和清晰的概念,即概念化后的思想,也就是索绪尔所谓的所指。
其次,索绪尔的思维本质上是人类对客观世界的主观认识。索绪尔解释了思想的形成过程,他认为,“从心理的角度看,思想离开了词的表达,只是一团没有定型的、模糊不清的浑然之物。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常一致承认,没有符号的帮助,我们就没法清楚地、坚定地区分两个观念。思想本身好象一团星云,其中没有必然划定的界限。预先确定的观念是没有的。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在索绪尔看来,人们对客观世界进行切分之前,客观世界以没有名称、连续体的状态存在,即与思想相比,被认识的客观世界是产生在前的。当人们对客观世界有了一定的认识,但还没有与能指结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时,这些认识都是不清晰的、模糊的。既然这些认识是没有定型的、没有必然划定的界限,那么它们就未必能反映客观事物的本质属性。既然这种认识不决定于事物的本质,不直接指称对象,而取决于各概念之间的连带关系,更重要的是取决于不同社会的人以任意的方式对客观世界进行的概念化,因而,这种认识带有明显的主观性。这是索绪尔语言思维观的要义。
第三,索绪尔的思维也是人类一种重要的心智活动。这一点我们将在语言和思维的相互作用中进行讨论。
(2)语言和思维密不可分
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包含两面,即能指/音响形象和所指/概念,同时他还强调了二者的不可分性或曰整体性。他说,“语言符号是一个两面的心理实体,……这两个要素是紧密相连而且彼此呼应的”。索绪尔反对将语言符号的两面比之于由身躯和灵魂构成的人,因为“这种比较是难以令人满意的。比较正确的是把它比作化学中的化合物,例如水。水是氢和氧的结合;分开来考虑,每个要素都没有任何水的特性”。索绪尔的另一个比方是将二者比作一张纸,“思想是一面,声音是另一面。正如我们不能用剪刀剪开纸的一面而不剪开另一面一样,也不能在语言中将声音从思想中或思想从声音中分离开来。如果出于理论的目的把它们分开的话,我们将进人心理学的或者纯语音学的领域,而不是语言的领域”。
索绪尔在两种不同的意义上使用“符号”。其一是将符号理解为能指和所指的结合;其二是将其理解为与思想的对立面——语言,即音响形象(能指)与语言符号对应,概念(所指)与思维对应。岑麒祥和叶蜚声在高名凯中译本的校注中指出,“德·索绪尔在这期讲课里(1911年5月至7月),常把‘观念和‘符号以及‘所指和‘能指这些术语交替使用,不加区别”。哈里斯对此也进行了说明。因此,索绪尔关于能指和所指密不可分的论述其实就是在阐述语言与思维的整体性。
此外,索绪尔还论述二者分离的后果,即假如思想离开了语言的表达,人们就无法清楚地区分两个观念。由此可见,语言与思维是互为一体、密不可分的。
诚然,上述两种对符号的不同使用造成了一些误解。如雅克布森批评了索绪尔的语言思维观,认为,“思维必不可少的不是要用字词表达,而是要用任何一种符号来表达,比如代数公式或其他表意符号”。其观点得到了杰肯道夫的回应,认为,思维完全是与语言分离的心理现象,思维可以不依赖语言。两位学者的反驳有一定的道理,但却没有区分不同的思维。王德春指出,思维可分为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抽象思维是以概念、判断、推理的形式反映现实的,自然不可能脱离语言。尽管形象思维通过色彩、线条、声音等表现形象,但只有通过语言其思维内容才可能客观化,因此,本质上思维和语言是密不可分的。而索绪尔所谓的思维是指符号化、概念化的思维,是抽象思维,其载体是语言,二者密不可分。
(3)语言和思维的相互作用
杨茂勋认为,“索绪尔在语言研究中,相当彻底地、成功地使用了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思想也体现在他的语言和思维关系之中。
首先,语言促进思想的清晰。索绪尔说,“语言对思想所起的独特作用不是为了表达观念而创造一种物质的声音手段,而是作为思想和声音的媒介,使它们的结合必然导致各单位间彼此划清界限。思想按其本质来说是混沌的,它在分解时不得不明确起来”。这是一个思维符号化、概念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语言和思维结合,使原本模糊、混沌的思想1最终定格为清晰的思想2。因此,约瑟夫假设道,“如果我们能够生成和理解一口气发出的一段表达意义复杂、模糊、整体性的、星云般的思想的声音,那么就没有必要使思想具有可分析性”。正是语言和思想的结合使得彼此清晰起来,成为可分析的要素。
与此同时,心智(思维)能将秩序和规则引入原本内在混乱的语言之中。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方面,思想促进能指的划定。与思想相比,语言(能指)也是同样漂浮不定,不是预先所划定的实体。“声音实质并不更为固定,更为坚实;它不是一个模型,思想非配合它的形式不可,而是一种可塑的物质,本身又可以分成不同的部分,为思想提供所需要的能指。”只有与思想相结合,声音才会改变其模糊不清的本质,确定其划定的界限。这里要补充说明的一点是,与思想结合前的声音具有物理属性,但不是语言学研究的对象。只有与思想结合,相互界定并与其他的声音构成对立、进入系统后才是语言学研究的对象,但这时的思想是思想2(概念),声音是音响形象,二者都具有心理性。
另一方面,思想和声音的结合能帮助确立语言的单位。胡剑波在论述索绪尔的语言单位观时指出,“语言单位是音义结合的”,即语言单位是一种由两项要素联合构成的双重的东西。这两项要素就是能指和所指。这一观点是在批驳分类命名主义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分类命名主义“这种天真的看法却可以使我们接近真理,它向我们表明语言单位是一种由两项要素联合构成的双重的东西”。分类命名主义的看法是语言单位由事物和名称构成,而在索绪尔看来,语言单位是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因此,索绪尔说,“‘思想一声音就隐含着区分,语言是在这两个无定形的浑然之物间形成时制定它的单位的”。
第三,思维的作用还体现在符号之间的相互关系。韦斯特认为这一作用意义更加重大。在索绪尔的语言系统中,语言的要素之间存在两种关系和差别,每一种都产生一种价值,这就是索绪尔所谓的“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它们与两种不同形式的心理活动相对应。在句段关系中,语言单位在序列上联结起来,该序列中的每一个要素依据其与其他要素的关系以及与该序列整体的关系获得其价值;在联想关系中,各有某种共同点的要素在人们的大脑里联结起来,依据其可被替代的要素而获得价值。这两种关系都是人们心智活动的产品和体现。
2.语言与客观世界的关系
在语言符号与外部世界的关系问题上,人们对索绪尔有一些误解。诚然,这种误解有一定的依据,如索绪尔过度强调语言符号是由抽象的概念和音响形象构成的两面心理实体,而没有专门或者说“没有详细阐述语言与现实的关系”,但仔细研读后,我们会发现索绪尔对于二者关系的观点主要体现如下。
(1)能指与声音的关系
客观世界是物质的、可以感知的世界,是非意识、观念的存在,是人的意识活动之外的一切物质运动的总和。能指是声音的心理印迹,而“声音是一种物质要素”,因此,能指具有一定的物理属性,但声音“本身不可能属于语言”,只是“语言所使用的材料”。尽管能指“在实质上不是声音的,而是无形的——不是由它的物质,而是由它的音响形象和其他任何音响形象的差别所构成的”,但是它与物质的声音的联系是不容否定的。能指是在声音基础上的抽象,是在系统中与其他音响形象的对立而获取价值从而确立其实体地位的。索绪尔以日内瓦一巴黎的快车、被拆毁后重建的街道以及象棋的卒子为正例,以一件被人偷走后来又找到的衣服为反例说明了能指与客观世界的关系。尽管在物质上那条旧街道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但它依然被视为同一条街,“因为它所构成的实体并不纯粹是物质上的”,“只有当它披上自己的价值,并与这价值结为一体,才成为现实的和具体的要素”。索绪尔特别强调道,“然而实体不是抽象的,街道或快车离开了物质的实体都无从设想”。
(2)所指与客观世界的关系
如前所述,所指(思想)是人们对客观现实的认识,它不直接指向对象,也不取决于事物的本质属性。索绪尔认为,“符号的重要特点是,与所指物没有任何可见的联系,所以在以后的演变中不再依赖于这所指物,哪怕是间接地依赖”。在此索绪尔强调了所指即思想不指向客观世界,“而是涵盖成类事物的‘概念”,正是语言的心理和社会属性“将语言与语言外的人和事物、现象区别开来,从而为语言行使各种功能并且同人密切联系提供了可能”。江怡指出了索绪尔的所指与弗雷格的所指一脉相承的关系,认为,“弗雷格的所指并不是一个对象的存在,而是一个对象映射在我们认识活动当中所形成的那个概念,……索绪尔的所指也并不是这个对象”。
索绪尔关注的不是语言如何表征世界,他甚至认为哲学家在此问题上是错误的,因为他们把语言看作是简单的命名。诺曼德依据索绪尔的思想指出了语言物质性的后果,“事实上,如果语言的性质是理性的或者自然的,如果没一个符号都确定地与其所表征物相连,那么在不扰乱其说话者的情况下语言不断转移就不可能发生。此外,当项目消失或不存在表征新事物的项目时,语言按照合适其模式无意识地重组的现象也就不可能发生”。能指是抽象的、心理的,所指也是如此。二者与客观世界没有直接的联系,因此,由抽象的概念和音响形象构成的两面的心理实体——语言符号也自然与客观世界没有直接的联系。对此,索绪尔还以语法现象为例阐述了抽象实体和具体实体的关系。他说:“抽象实在物,最后分析起来,总是以具体实在物为基础的。没有一系列物质要素做底层,任何语法抽象都是不可能的,最后总还是要回到这些要素上来。”对此,杨茂勋(1986)批驳道,“索绪尔这样偏颇地看问题,不但不易为人所接受,反而会使人误认为传统语言学只承认语言的语音与语义实体比索绪尔只承认语言的纯粹结构更为合理一些。实则这两种看法都违背事实,相当片面,很不正确”。并指责“索绪尔使用的主要是唯心的辩证法”,这一误解产生于其未能对索绪尔整体思想体系的把握。其实,索绪尔是将客观世界与语言连接起来,并在一个更抽象、更辩证、更普遍联系的层次上将其消解。下面我们对此展开讨论。
二、语言与客观世界关系的消解
尽管语言与客观世界有一定的关联,但是在社会性、心理性、时间性、任意性的作用下,处于系统之中的语言与客观世界的关系被悬置了起来,被消解了。
1.语言社会性的消解作用
语言具有社会性。卡勒认为,索绪尔语言学理论中一条非常重要的原则就是,“分析语言就是分析社会现象”。社会性是语言的本质属性之一。索绪尔强调,“在任何时候,同表面上看起来相反,语言都离不开社会事实而存在,因为它是一种符号现象。它的社会性质就是它的内在的特性之一”。
语言的社会性使人们以不同的方式对客观世界进行切分,由此呈现出文化差异。索绪尔的语言学中社会因素包括:风俗习惯、历史事件、各种制度以及地理现象等。申小龙指出,“索绪尔认为重大的历史事件,尤其是民族之间的征服事件,会在语言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因为异族的征服总是带来语言的‘移植,使大量的外来词和句法进入被征服民族的语言”。这些要素对语言的影响显而易见。然而,这些外部要素要进入系统必须得到集体的认可,这充满了偶然性。在《普通语言学教程》的第一编的二、三章中,索绪尔以人造语言——世界语的演变、盎格鲁·撒克逊语和古斯拉夫语中复数的演化以及法语中重音的演化为例说明了语言状态的偶然性;在第三编的二至六章中,又以更多的事例更详细地论述了语言变化的偶然性。与此同时,不同民族的地理现象(生活环境)和社会历史因素自然难以雷同,因此,其语言中名称和事物的一一对应或者说合理性的对应简直难以想象。
2.语言心理性的消解作用
语言具有心理性。索绪尔强调,“语言符号连结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在语言这个符号系统里,“符号的两个部分都是心理的”。音响形象(能指)“不是物质的声音,纯粹物理的东西,而是这声音的心理印迹”。索绪尔以人们的言语活动为例说明了能指的这种心理属性,即我们可以在不移动嘴唇或舌头的情况下自言自语或默诵一首诗。正是由于这一属性,索绪尔建议我们避免说词是由语音(speech sound)构成的,因为使用语音这一术语容易使人联想到发音器官的活动,进而产生误解,以为能指主要具有物理的属性,因此,索绪尔认为如果使用“声音”和“音节”就可以避免这种误会。
所指也是心理的,它不是传统哲学认识论中所认为的关于事物的合理性的概念,而是索绪尔所谓的“意识事实”的概念。所指比能指更抽象。对此,席伯特首先批驳了对二元对立的简单化理解:如此“对立的两个要素被假定处在同一个抽象的层面”。他认为,两者不在同一个层面,“概念不像音响形象那样同发声和听觉感知的身体过程相联系。在这层意义上,概念比音响形象更‘抽象”。
语言的社会心理性使语言超越理性的原则。索绪尔认为,“没有其他一种惯例无时无刻不涉及所有的个人,也没有其他一种惯例对所有的人如此开放,以至每个人都参与其中,并对其施加自然的影响”。也就是说,社会中的人都会对语言产生影响,这也是索绪尔为何将语言学置于社会心理学之下的原因。但是,“集体心理并不依靠纯粹逻辑的材料进行活动,我们必须考虑到人与人的实际关系中使理性屈服的一切因素”。在社会集体心理缺乏理性的情况下,语言对客观世界的表征自然缺乏可论证性。即使像类比这么理据性很强的社会心理活动,“我们不能预言一个模型的模仿会扩展到什么地步,或者什么样的类型会引起大家模仿”。
3.语言时间性的消解作用
语言会随着时间的进程而发生改变。在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中,历时是一个重要的概念,“语言学在这里遇到了它的第二条分叉路”。普通符号学的一个原则就是“符号在时间上的连续性与在时间上的变化相连”。
所指和能指关系的转移消解了语言符号与事物的联系。在时间作用下的语言系统的变化不是整体性的变化,而是通过要素的改变来实现系统的变化。索绪尔指出,要素的这种变化不是指能指所受到的语音变化,也不是指所指的概念在意义上的变化,而是指所指和能指关系的转移。卡勒假设道,“如果语言是一套名称以表达独立存在的概念,那么在语言的历史演变中概念就应该保持稳定”,但是“某一音序可以与一个不同的概念相连”,“语言不是分类命名集,因此语言的所指也不是预先存在的概念,而是随着语言状态的改变成为可以演变的暂时的概念”。即便是能指和所指与外部世界有一定的联系,那么在时间的作用下,随着所指和能指关系的转移,语言符号与事物的联系也就荡然无存了。
时间对语言与客观世界关系的消解还体现在语言变化的偶然性。索绪尔在多处论述了语言变化的偶然性。索氏认为,“一个状态总带有偶然的性质”,这在宏观上阐明了要素的变化与系统可能产生的后果没有任何内在的联系。此外,索绪尔在134-136页所阐述的语义、句法、形态以及语音变化的偶然性是微观层面的体现。如法语的poutre“母马”获得了“木材、椽子”的意义和法语中几乎所有的古代主格形式的消失,“只不过是记录在一种语言的历史里的所有偶然事件中的一件”,都是在“自己的秩序中构成一个孤立的历史事件”。即使语言与客观世界之间有必然的联系,那么在语言变化偶然性规律的作用下,这些联系也必定被打乱,形成一种任意的关系。
4.语言系统性的消解作用
语言具有系统性。索绪尔将语言学归属于符号学,认为“语言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高名凯认为,“德·索绪尔不但正确地把语言看成是符号,并且正确地把它看成是一个系统。德·索绪尔的语言系统的学说,是使二十世纪语言学不同于十九世纪语言学的基石之一”。
语言系统的构成消解了语言与客观世界的关系。索绪尔认为,语言系统是由对立而形成的差别构成。他说,“语言系统是一系列声音差别和一系列观念差别的结合,但是把一定数目的音响符号和同样多的思想片段相配合就会产生一个价值系统”。从音响形象看,“在词里,重要的不是声音本身,而是使这个词区别于其他一切词的声音上的差别,因为带有意义的正是这些差别”。从概念(思想)方面看,观念“是由体系发出的价值……它们不是积极地由它们的内容,而是消极地由它们跟体系中其他要素的关系决定的。它们的最确切的特征是:它们不是别的东西”。如果简单地把语言符号看作是一定声音和一定概念的结合,则是一个很大的错觉。对此,诺曼德假设道,即使法语的moron和英语的muttom“指称现实世界的同一成分,这正是哲学家们所说的一个词的意义,也并不意味着它们在翻译时可以简单地互换”。因为在英语中,除了muaon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要素sheep,而法语中的两种情形都用mouton,因此,作为系统而存在的语言引发概念的差别和声音的差别,而这种差别不是由语言所使用的资料间的差别,而是由系统所引发的功能差别,语言与客观世界的关系由此而被悬置起来。这也正是王寅所论述的那样,索绪尔“首倡‘关门打语言之策略,聚焦于内部要素关系研究”。
语言系统的运行消解了语言与客观世界的关系。高名凯在解读索氏的理论时认为,“历时语言学没有自己的目的,它是为共时语言学服务的”。也就是说,语言的变化首先由个人引发,“是个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为”,这一行为必须遵守社会习惯,并“由于集体的同意而得到认可”,在时间的作用下,幸存下来并成为语言的实质成分(elements of linguistic substance),它可能影响到语言系统的改变,但能否成为语言形式成分(elements of linguistic fonll)由系统决定,即新的系统赋予它新的形式角色,获得了新的价值。例如,借词进入系统后,“就不算是借词了,它会跟任何土生土长的符号一样,只因与它有关联的词的关系和对立而存在。”因此,语言系统的运行进一步强化了语言系统与外部要素的分离。
5.语言任意性的消解作用
任意性使所指与事物的某种本质性分离。索绪尔假设“词的任务是在表现预先规定的概念”,那么,概念就具有固定的、同一的意义,名称和事物间具有合理性关系,这时任意性原则是不起作用的,“那么,不管在哪种语言里,每个词都会有完全对等的意义”。但是,索绪尔以法语louer(租入,租出)与德语mieten(租入)和vermieten(租出)例子说明,不同语言中词的概念有本质的区别,从而否定了概念是预先规定的幼稚想法,从反面证明了任意心原则在思想明晰时的作用。因此,一切概念都是对在语言出现之前时浑然未分的连续的现实任意划分的结果。既然如此,那么,所指就不是以事物的自然属性为基础,不是由事物的某种本质性的东西所决定,所指与事物之间的联系因任意性原则的作用而被取消。
任意性消弭了能指与物质的声音相关联的基础。索绪尔以一枚硬币的价值与这枚硬币所包含的金属之间的关系来说明能指与物质的声音之间的关系。他说:“一枚在名义上值五法郎的银币所包含的银可能只有这个数目的一半。它的价值多少会随上面所铸的头像以及在政治疆界的这边或那边使用而不同。语言的能指更是这样;它在实质上不是声音的,而是无形的——不是由它的物质,而是由它的音响形象和其他任何音响形象的差异构成的。”与此同时,能指这种在系统中的差异本身是任意的。借用索绪尔的硬币的例子,表明五法郎价值的、在银币的上面所铸的头像的选择不具有任何的合理性,存在很大的随机性。能指也是如此,“因为声音形象之表示事物,不存在谁比谁更合适的问题,所以任何语言片段归根到底除了不同于其他片段以外,哪怕是先验的也显然决不可能有别的基础。任意和表示差别是两个相关联的素质”。因此,索绪尔强调说,“不但语言事实所联系的两个领域是模糊而不定形的,而且选择什么音段表示什么观念也是完全任意的。不然的话,价值的概念就会失去它的某些特征,因为它将包含一个从外面强加的要素”。因此,在任意性的作用下,语言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被阻隔于系统之外。
上述消解是在时间性、系统性和任意性作用下取得的。时间性还会与社会性和任意性共同作用来消解语言和现实之间的规定关系,这一点我们已经在社会性对二者关系的消解中论述了。
综上所述,从强调语言符号之间的内在关系,即坚持从语言符号的系统性出发,在任意性这个总体原则的统辖下,关注心理、社会力量和时间的共同作用,考量系统内和系统外的辩证关系,并将系统内部的作用置于矛盾的主要方面,即系统演变的真正奥秘就在于系统对变化进行选择、安排和调整,索绪尔“把所指系统、能指系统、符号系统之间的关系同语言系统的外部环境、语言系统的共时状态和历时演变联系起来,把微观与宏观成功地结合起来”,将语言和客观世界之间的规定关系彻底消解。
三、语言与客观世界关系消解因素的层次性
所谓层次性是指在对语言与客观世界关系消解的过程中,上述语言的五大属性的作用是不一样的。我们认为语言的任意性是统辖性的总体原则,同时各属性之间互相依存并互相作用。
系统性和社会性互相作用。语言是社会集团所创造的一套强制性的规约系统,其社会性质是内在的特性之一。集体的习惯,或者说约定俗成是语言表达手段形成的基础,社会的力量总会在系统中发挥效力。上文所说的“这些外部要素要进入系统必须得到集体的认可”就是社会对系统作用的例子。与此同时,集体所创新的言语的现象所依据的是语言系统的规则。例如“类比形式就是以一个或几个其他形式为模型,按照一定规则构成的形式”。而通过诸如类比产生的言语现象必须得到系统的赋值才可能进入它的符号的生命。
系统性和心理性互相作用。在第三度讲授普通语言学时,索绪尔认为,“语言是恰好存在于集体心智里的东西”,他指出,正是由于新语法学派的语言学家的努力,“人们已不再把语言看作一种自我发展的有机体,而是语言集团精神产物”。这里所谓的“集团精神”和“集体心智”就是指社会心理的作用。但他并没有拘泥于此,而是进一步指出了语言系统的作用,即“就是大众也不能对任何一个词行使它的主权”。由此可见,系统的作用强于社会心理的作用,因为系统的作用是内在的作用,是内因,而社会心里的作用是外因。
时间和社会心理共同作用于语言系统。索绪尔在讨论语言的不变性时指出,“语言之所以有稳固的性质,不仅是因为它被绑在集体的镇石上,而且因为它是处在时间之中。这两件事是分不开的”。同理,语言的发展(可变性)也有这两个因素作用的参与。因此,索绪尔总结说,“要是单从时间方面考虑语言,没有说话的大众……那么我们也许看不到什么变化;时间对它不起作用。反过来,要是只考虑说话的大众,没有时间,我们就将看不见社会力量对语言发生作用的效果”。时间和社会心理使语言系统产生或快或慢的变化,但是语言系统的复杂性又会抗拒时间的作用,这体现在语言状态的偶然性和语言变化的偶然性。与此同时,“在语言变化中,总是旧有材料的保持占优势;对过去不忠只是相对的。所以,变化的原则是建立在连续性原则的基础上的”。也就是说,语言的系统性(连续性原则)制约着语言的演变(变化的原则)。
系统性、心理性、社会性以及时间性都将作用于任意性。尽管索绪尔不断强调,任意性“这条真理在按等级排列的位置中处于最顶端”。但他明确指出,如果任意性原则“漫无限制地加以应用,结果将会弄得非常复杂”。首先,系统中的句段关系和联系关系削弱任意性的作用。在语言系统中,“把一个要素加以分析,从而得出一种句段关系”以及“唤起一个或几个别的要素,从而得出一种联想关系”都是相对可以论证的概念。索绪尔认为“正是这些关系限制着任意性”。其次,社会心理的理性部分使语言具有相对的任意性。索绪尔认为,整个语言系统都是建立在不合理的基础之上的,即语言具有任意性,这使语言看起来“好象是一个单纯取决于理性原则的、自然而可以随意组织的系统”,“但是人们的心理给一大堆的某些部分带来一种秩序和规律性的原则”。即人类的理性和心智会设法将秩序和规整引入语言系统,使语言不完全是任意的,而是具有相对的道理或理据。但这主要体现在某一种具体的语言的系统中。第三,时间使具有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的符号的比例产生变动。索绪尔认为,各种语言中包含根本任意性和相对的可以论证性要素的比例是极不相同的。以法语和拉丁语为例,索氏证明了“在一种语言内部,整个演化运动的标志可能就是不断地论证性过渡到任意性和由任意性过渡到论证性;这种往返变化的结果往往使这两类符号的比例发生很大的变动”。
任意性的统辖作用。尽管语言的系统性、社会性、心理性和时间性都将作用于任意性,但我们认为任意性具有统辖的地位。在前文我们论述了系统性对社会性、心理性和时间性的统辖作用,在此,我们论述任意性对系统的制约作用,这主要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第一,任意性促使系统的形成。语言系统是建立在语言符号任意性这个非理性基础上的。系统是由要素构成的,它们的任意结合形成符号,任意性使符号是一系列的声音差别和观念差别,即功能性的差别,不囿于外部其他因素的影响,这种功能性的差别使语言成为一个独特的系统——关系系统、形式系统。第二,任意性决定语言系统的性质。由任意性促成的语言关系系统使语言中的价值具有纯粹性,使语言成为一个自治的系统。第三,任意性引发语言系统的变化。任意性使得“我们看不出有什么东西会妨碍我们把任何一个观念和任何一连串声音联结起来”,因此,这条原则使语言符号中能指和所指的关系在时间中发生转移成为必然。第四,任意性维持语言系统的稳定。任意性使得语言系统成为一个十分复杂的机构,由此抗拒时间的作用。这正是莫罗所说的,“语言的任意性既是语言系统变化的条件和系数,也是语言系统稳定的条件和系数”。
四、索绪尔语言思维观对语言和客观世界关系观点的超越
在西方语言哲学史中,一直有一种观点,认为语言是表征客观世界的。即使到了当代,这一观点依然畅销。如对于抽象词人们不能直接引起反应时,布龙菲尔德说:“对于语言中绝大部分的意义,我们甚至还找不到这样一种外部标准的方法”。
在柏拉图的《克拉底鲁》中就记录了苏格拉底与克拉底鲁斯和赫莫吉尼斯三人的对话,讨论有关名称的正确性问题。克拉底鲁斯认为,“一个东西的名称是由于它的性质而产生的,所以语言自然而然地具有意义。赫莫吉尼斯反对这种观点,认为名称之所以能指称事物是由于惯例(convention)的原因,也就是语言使用者达成的协议”。柏拉图认为,“本体世界是名称的基本指称对象”。这种观点在中世纪时发展成所谓的“分类命名集观”(nomenclaturism),或曰“唯名论”。这种理论认为,词的主要功能是代表外部世界,意义是词所代表的东西。
与柏拉图将永恒的“形式”看作是知识和意义的终极源泉不同,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感官所感知的客观世界只是提供了我们所谈论事物的示例,即词和现实世界的关系是间接的,是通过人类的心智而联结在一起的。尽管亚里士多德赞同柏拉图的观点,认为人类心智储存着的摹本与我们所感知的事物近似,但他明显否定这些相似性与它们的替代物——词之间存在任何的摹拟关系。词和心智中的摹本之间的关系完全是约定俗成的,因为世界对所有的人来说是同一的,人们对世界的心理表征也是相同的,但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却是不同的。在《诗学》第19章,亚里士多德对语言和思想进行了总体的区分,探讨了诗人如何可能表达小说家心中所想。
索绪尔对“分类命名集观”进行了反驳,他指出,对于语言的基本原则,有些人认为语言“不外是一种分类命名集,即一份跟同样多的事物相当的名词术语表”。这是“一种很肤浅的理解”。同时索绪尔指出,这种理解存在三个方面的缺陷:1)“它假定有现成的、先于词而存在的概念”;2)“它没有告诉我们名称按本质来说是声音的还是心里的”;3)“它会使人想到名称和事物的联系是一种非常简单的作业,而事实绝不是这样”。“曾几何时,人们把名称分派给事物,在概念和音响形象之间订立了一种契约——这种行为是可以想象的,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证实。”正如恩格勒指出的那样,语言中大多数的词不是指称事物。即便如此,面对相同的客观世界,不同的语言也是以不同的方式来“切分”客观世界的。这也就是卡勒所说的“每种语言都是以不同的方式表达或组织世界。各种语言不是简单地给已经存在着的范畴命名,它们都创造自己的范畴”,“每种语言都以特有、‘任意的方式把世界分成不同的概念和范畴”。这正是索绪尔任意性原则的要义之一。
与此同时,索绪尔传承了亚里士多德有关语言和事物之间的联系是间接的观点并有所超越。这首先体现在二者是如何间接相连的。索绪尔区分了语言和言语,认为“语言是形式而不是实质”,而言语是“个人的意志和智能的行为”,语言这个形式系统不与客观世界直接相连,而是通过个人的言语与其建立起联系的。其次,二者的关联体现在索绪尔的概念化理论上。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任意地切分客观世界,即在不同的语言里,语言形式和意义之间没有一一对应的关系,它们不是由客观世界即语言外部的特征所决定,而是由语言的内部关系所决定的。语言符号对客观世界的概念化使其由无序变为有序。第三,如上所述,索绪尔从五个方面消解了语言与客观世界的直接联系。
索绪尔关于语言和思维关系的理论犹如浑金璞玉,深藏在其宏大的理论体系之中,人们一时难以识得其庐山真面目。在借鉴前人研究发现的基础上,我们尝试着梳理了该理论的原初面貌,阐述了索绪尔是如何将语言和客观世界悬置起来并予以消解的,以及这些因素是如何相互作用并统辖于任意性之下,探索了索绪尔关于语言与客观世界的关系在西方语言哲学思想传统的传承关系及其超越。语言和客观世界之间的关系问题是语言哲学研究的一个根本问题,是认识论的核心问题,也是我们把握索绪尔语言哲学思想的基础。我们不揣学识浅薄,斗胆探索,旨在抛砖引玉,求方家指正。
(责任编校:文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