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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四宁四毋”艺术观成因分析

2014-10-21张兰芳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傅山成因

摘 要:傅山提出“四宁四毋”的观点,内涵深刻、发人深省。这一艺术观的形成,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刻骨铭心的遗民情结密切相关;他在习字做人方面做出崇颜抑赵的选择,体现出他将书品与人品相等同,蔑视“奴性”以求自我人格完善的精神境界。

关键词:傅山 四宁四毋 成因

傅山晚年提出“四宁四毋”的观点:“宁拙勿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这一观点生发于“作字与作人”的关系探讨,既是傅山教育子孙“作字先作人”的准则,也是他一生书法艺术创作实践的理论总结,内涵深刻,发人深省。

傅山在《作字示儿孙》中写道:“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诚悬有至论,笔力不专主。一臂加五指,干卦六爻睹。谁为用九者?心与腕是取。永真■羲文,不易柳工语。未习鲁公书,先观鲁公诂。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1} 该诗从“作字与作人”的关系入手,将人品道德与书法技艺相联系,认为“作人”是“作字”的必备前提,只有具备高尚道德情操和人格魅力,学习书法才可能达到至高境界。如果丧失人品道德,单凭笔墨技巧训练也于事无补。正如唐柳公权所言“用笔心正,心正则笔正”。为了儿孙习书不走邪路,傅山为其指定了书家典范——颜真卿。颜真卿曾在平定叛乱中为国捐躯,是典型的忠臣形象,其思想、道德、人品堪称是学习的楷模,只有具备鲁公的浩然正气,笔力才足以吞虏。可见,傅山以颜真卿一代忠臣的光辉形象来教育子孙做人、习字,重视人品远远超过笔墨技巧,其目的正是要借书法来表达政治伦理思想。{2} 在《作字示儿孙》跋文中,傅山阐述了自己的习书经历、书法转向原因,并提出了独树一帜的“四宁四毋”艺术观:

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肖。偶得赵子昂香山诗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杂矣,不能劲瘦拗如先人矣。此之匪人,不亦伤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见而遂称孟■为五百年中所无。贫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写此诗仍用赵态,令儿孙辈知之,勿复犯此,是作人一着。然又须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然?宁拙勿巧,寧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霜红龛集》,卷四)

傅山以自己的习书经历来启示儿孙,习书的难易与人品的高下息息相关,董、赵书法圆转流丽易学,而正人君子的书法却总感觉“觚棱难近”,究其原因在于人品高尚不易学到。如若降低学习标准,又会沦为“与匪人游”。可见,只有选择具有高尚人品的书家作为学习的典范,才会获得人品与艺品的双向提升。

众所周知,赵孟■作为宋朝宗室后裔,却在宋亡后侍奉元朝,这种“贰臣”之举为傅山所蔑视,带着政治伦理道德评判的标准,傅山看赵孟■的书法,都认为是“浅俗”“无骨”之作。因此,傅山提出“四宁四毋”的艺术观,警示、训导儿孙如何习字、做人,希冀儿孙在书艺、人品方面皆能趋于完善,德才兼备。这一观点是发自傅山内心深处的真情呼唤,它的形成与傅山所处的时代背景及其内心深藏的遗民情结密切相关,习字做人方面作出崇颜抑赵的选择,体现了他将书品与人品相等同,蔑视“奴性”以求自我人格完善的精神境界。

傅山生活于明清鼎革之际,战火纷飞、异族入侵,社会动荡不安,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异常激烈,他亲眼目睹了明王朝由腐败到覆灭,亲身遭受过民族压迫和文化专制的迫害,所有这一切凝聚为深刻的遗民情结,刻骨铭心,挥之不去。加之爱妻早逝、独子年幼、老母年迈,家事、国事,事事使他感到忧虑愤懑,复兴明王朝的坚强决心油然而生。在三立书院学习期间,结识众多仁人志士,未脱“山林气”{3}的傅山,曾著充满“反常之论”的《性史》抒其“异端”思想;充满正义感的傅山,曾为解救惨遭诬陷入狱的山西提学袁继咸,变卖家产并率百余名三晋学子长途跋涉进京请愿,使其冤案得以昭雪;怀有赤子之心的傅山,曾在京请愿之际,四处走访参观,深刻地认识到明王朝腐败根源所在,写有《喻都赋》抒发其拯救朝廷、强国富民之策。

甲申之变(1644年)即崇祯17年,两起重大变故对傅山震动很大。其一是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攻占北京,推翻明王朝迫使崇祯皇帝于煤山上吊;其二是起义军失误造成清军入主中原,先扬州屠城后血洗嘉定。国难当头之际,傅山产生了“兴亡著意拼”的决心,他辗转于山西寿阳、平定、盂县、汾阳、孝义、介休、灵石、祁县等地,积极参与、支持和声援各地义军,全力以赴地投身于晋地的反清复明活动。然而明室如同大厦将倾,已到无力回天之地。清兵压晋,抗清成效不大,傅山毅然决定出家,在寿阳五峰山拜名道士郭静中为师,自称“朱衣道人”,从此隐居,以表其反清复明的宏愿,誓与清廷不合作。这种“不合作”态度,直到老年都未曾改变,康熙当政后推行举荐拔优的博学鸿词科,启用汉族民间知名学者,通过缓和与汉族知识分子阶层的紧张关系来化解民族矛盾、粉饰太平。七十二岁的傅山迫于情势不得已赴京,但拒不进城停宿在崇文门外圆觉寺,并以病患为由未参加应试。康熙非但没有治罪,还授以“中书舍人”之衔,宰相冯溥劝傅山入朝谢恩,然而倔强的傅山断然拒绝,即使被强行连人带床抬其入朝,仍不屈服。可见,傅山拒不侍清的决心之坚定。身为明王朝的遗民,傅山一生对故国怀有深厚的眷恋之情,却只能寄寓于诗文书画当中,抒发其国破家亡、不肯向权贵低头,永远不作“贰臣”的拳拳之心。

傅山的民族意识和遗民立场影响了他对习字做人的取向,做出了“崇颜抑赵”的选择。尽管赵孟■与颜真卿都是书法大家,但傅山对他们态度却截然相反:贬斥屈身仕元的赵孟■,赞颂忠君爱国的颜真卿。赵孟■作为宋朝宗室后裔而投身元朝,是其挥之不去的品格污点。傅山曾说:“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霜红龛集》,卷二十五·训子侄)而对于颜书,傅山却将其视为学习的楷模,“常临二王,书羲之、献之之名几千过,不以为意。唯鲁公姓名写时,便不觉肃然起敬,不知何故?亦犹读《三国志》,于关、张事,便不知不觉偏向在者里也”{4}。正是出于对颜真卿的人品钦佩,才导致他对颜书的热爱,“晋中前辈书法,皆以骨气胜,故动近鲁公,然多不传。太原习此伎者,独吾家代代不绝,至老夫最劣,以杂临不专故也”(《霜红龛集》,卷四十·杂记五)。而且,颜真卿晚年书风苍劲雄健、气势磅礴,傅山为颜书所倾倒,“才展鲁公贴,即不敢倾侧睥睨者。臣子之良知也……山三十年前细细摹临,至今遂对面做梦。老矣耄矣”{5}。在颜真卿的人格魅力和大气磅礴书风的感召之下,入清后傅山更是将自己对明王朝的民族情感和恪守遗民政治立场的道德操守,迁移到对书法创作当中,驱使他以颜书为典范,示其忠臣品格。{6}

盡管赵孟■“人格”上的污点,其书法被视为“贱态”“奴书”,然而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赵孟■书法并非一无是处,“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近细视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绰约,自是贱态;润秀圆转,尚属正脉”(《霜红龛集》,卷二十五·训子侄),并强调“写此诗仍用赵态”,说明傅山对赵书还是较为“赏识”的,能一分为二地看待问题,只是他所处的社会政治环境及由此而生的伦理道德情感,使他做出了“抑赵”的选择。赵书艺术魅力是不可抹杀的,不然也不会用赵体书写此诗。傅山一再强调“作字”与“作人”的统一,唯恐儿孙犯下爱赵书遂而爱其人,重蹈其覆辙,“令儿孙知之,勿复犯。此是作人一著”,可见其用心之良苦。“然又须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告诉儿孙谨记赵孟■正是由于“学问不正”,才导致其书法呈现出圆转流丽、资媚阴柔、缺乏骨力的“贱态”与“奴貌”,令人厌恶。中国古代,以人品决定艺品的说法有深刻的理论渊源,《论语·宪问》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7},强调“德”对“言”的决定作用,《孟子·万章下》指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8}汉代扬雄《法言·问神》直接提出:“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9}苏轼说:“世之小人,书字虽工,而其神情终有睢目于侧媚之态,不知人情随想而见,如韩子所谓窃斧者乎,抑真尔也。然至使人见其书而犹憎之,则其人可知矣。”{10}正是出于同样的心态,傅山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儿孙如何做人,如何写字,真可谓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由此傅山提出“四宁四毋”艺术观,“四宁”即“拙”“丑”“支离”和“率直”,代表的是颜真卿的书风;“四毋”即“巧”“媚”“轻滑”“安排”,代表的是赵孟■的书风,“宁”与“毋”是取前者而不取后者的选择关系。这是傅山教育儿孙言辞最为激烈、情感最为激动的高潮警句,是傅山针对清初董赵独领书坛导致“软美”书风而提出的艺术主张,唯有如此才能实现发人深省、警醒后人的目的。作为明末遗民,傅山经历过王朝覆灭的悲惨境遇,内心充满对异族统治中原的强烈愤慨,虽说赵书亦是出于正脉,但对于刚正不阿、性情秉直且有着严重“遗民情结”的傅山来说,赵书的柔媚巧琢被视作“为狗为鼠”,不能苟同。可见,傅山评判书法的标准不只是从作品外在形式,更重要的是与其人品相联系,强调“以善为美”。

“四宁四毋”艺术观,反映出傅山的反“奴性”思想。明代万历年间之后,思想解放潮流强烈冲击着教条主义和复古主义,李贽的“童心说”、汤显祖的“唯情说”、公安派的“性灵说”等贯穿强烈的革新与自由独创精

神;尚“奇”的晚明美学潮流,充斥晚明文学艺术领域。如此背景之下,傅山以“丑”“拙”“支离”“直率”作为审美追求,这种突破常规正统,特立独行的“异端”之内特色,与其“反常之论”相呼应。他反对理学家的迂腐拘讷,对宋以来理学及其陈腐观念进行了大胆的批判,“凡所称理学者,多不知诗文为何事何物,妄自谓我圣贤之徒,岂可无几首诗、几篇文字为后学师范,遂高兴如何物清意味,何物天下理而已矣”(《傅山手稿一束》)。傅山厌恶因循守旧,把没有独立见解的儒者,称其为“奴人”。“读理书尤着不得一依傍之义,大悟底人先后一揆,虽势易局新,不碍大同。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灵法界,单单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脚,说我是有本之学,正是咬■人脚后跟底货,大是死狗扶不上墙也。”(《霜红龛集》,卷三十六·杂记一)傅山反理学即反依傍、反奴性。而奴性的本质正是丧失独立人格,循规蹈矩,缺乏创造性,没有自己的独立见解。{11}傅山对奴性坚决反对,持以痛恨态度,“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雕钻,为狗为鼠而已”(《霜红龛集》,卷三十八·杂记三)。

傅山将反奴性的思想应用于书法领域,认为不论写诗、作字、绘画要抒情言志,绝不能被规矩框架所束缚,“字亦何与人事,政复恐带奴俗气。若得无奴俗习,乃可与论风期日上耳,不惟字”。“楷书不自篆、隶、八分来,即奴态不足观矣”(《霜红龛集》,卷二十五·十六字格言)。傅山倡导富于个性才情的书法,认为墨守成规而无创新变化,是造成“奴书”的重要原因。由于当朝皇帝偏爱董、赵书体,导致朝野上下唯董赵独尊,而对以骨气胜的颜、柳书体却无人问津,“凡事上有所好,下有甚焉。当时一书法噪于缙绅者,莫过于南董北米。董则清媚,米又肥靡。其为颜、柳,足以先后书法者无之。所以董谓赵孟■为五百年来一人”(《霜红龛集》,卷十四·书神宗御书后)。傅山极端厌恶、鄙视这种书风,“好好笔法近来被一家写坏,晋不晋,六朝不六朝,唐不唐,宋元不宋元,尚焕焕姝姝,自以为集大成,有眼者一见,便窥见室家之好”(《霜红龛集》,卷二十五·十六字格言)。他认为“幽独始有美人,淡泊乃见豪杰,热闹人毕竟是俗气”(《霜红龛集》,卷二十五·十六字格言),充分体现出傅山反奴性,洁身自好的价值取向。

综上所述,傅山提出“四宁四毋”书法艺术观,把“作字”与“作人”紧密联系,这是特定历史背景之下,以政治伦理道德为评判标准,以人论书的产物,同时也体现了他反依傍,蔑视奴性,追求自我人格完善的精神境界。

{1} (清)傅山:《霜红龛集》(卷四),山西人民出版社影印丁宝铨本,1985年版。(下文有关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2} 钟一鸣:《论傅山的书学思想》,《江汉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

{3} 魏宗禹:《傅山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2页。

{4}{5} 陈■:《书法偶集》,中国书店出版社1985年版,第11页,第11页。

{6} 白谦慎:《〈傅山的世界〉17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25页。

{7}{8}{9} 载郭丹:《先秦两汉文论全编》,上海远东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页,第154页,第622页。

{10} (宋)苏轼:《书唐氏六家书后》,载潘运告主编:《宋代书论》,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33页。

{11} 李世英:《论傅山反奴性的文学思想》,《北方工业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

作 者:张兰芳,东南大学艺术学院2012级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艺术学理论、艺术传播。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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