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黄坦(十一首)
2014-04-25张文
我的生活依然被别人过着
水云峰脚下
我的童年和少年
惹尽麻烦
总是一再地犯错误
山岗、田垄、溪流
每一段田埂,每一丛灌木
我一贫如洗,却拥为己有
我无法证明
家燕低飞、蚯蚓爬路和蚂蚁搬家
之间的关联
像惊吓的麻雀逃逸
像松鼠一样追逐
像青蛙一样隐藏
我离开山村多年
却把童年和少年一直留在那里
我的生活,现在依然被别人过着
冠状动脉似的山脉
纵横交错
每一次的回望
就会引发心脏阵阵绞痛
黄坦土话
黄坦土话 浙南瓯语的一支
专属文成西南部的山间盆地
方圆七十五公里 海拨三百二十米
黄坦人独一无二的DNA
那种从水云峰岩石深处渗出
流经山涧时的语调
山风吹过丘林的声音 松子滑落的声音
野花开放的声音 溪间鸟鸣的声音
与乡野林间的一切事物
浑然一体
把定语放到名词背后
菜头生 饭焦 腰身 闹热
副词跑到动词的前头
吃添 走好
把“太阳”叫作“热头”
“吃中饭”称作“吃日昼”
“正好”叫“落事”
久居城市 整天里撇腔拿调
装腔作势 讲着不标准的普通话
黄坦土话 仿若隐在丘林里的
一群小鸟 常常伴随着惊喜
扑楞楞地闪现出来
外婆家
四方坑,四面临水
黄坦镇的一个边远的小村
地方人习惯把小溪叫做坑
祖祖辈辈都这样叫
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落
地图上找不到地名
外婆家,它是我心中最大的地图
清晰到我小时候走过的每一个山坡
每一片竹林,每一条溪流
南溪对岸是铁炉,东边岩门坑
西面双溪,背靠竹山,山后有溪
翻过最后一座山,下山的
山道很陡峭,十八个拐弯让人迷糊
一步一惊心,哭出声来
给自己壮胆
外婆家门前的小溪
映照过我的童年
一只竹筏,被长绳系在两岸的大树根上
拉绳过溪,无师自通的智慧
野猴、野鸟、野猪和野兔
黄蜂、溪鱼和花碟
未来得及说出我对他们的怀念
就被淹没在珊溪水库的上游
拦江截留,四方坑与外婆家
一起消失
日子如水一般上涨
吞没了我的半生
乖狗儿
父母在遥远的山村教书
姐姐上学,没有布娃娃和任何玩具
我孤独一人在家
他们不知从哪里领来了一只黄色的小狗
呆头呆脑,我第一眼就喜欢上它
我不会说普通话
它也只懂黄坦土话
我喋喋不休地与它讲
它总是抓不住中心思想
每周六下午
有时乖狗儿跟随着我
有时我走在乖狗儿后面
到村头的公路旁等父母归来
破旧的客车,车窗总是没有玻璃
开得轰轰响,扬起黄泥土满天飞
我一身黄土,与乖狗儿颜色相差无几
倦鸟归林,我在路旁蜷局睡着了
乖狗儿一动不动地守护着我
后来父母回到镇上教书
乖狗儿陪伴着我上学和放学
一路上嬉闹着
可是家里实在没什么吃的东西
一整年都吃不上一回肉骨头
乖狗儿实在饿得发慌
跑到水稻田抓田鼠吃
一打滚糟蹋了快要收割的稻子
乡里乡亲来我家里告状
母亲一边道歉一边骂它
它缩在门后浑身发抖
我怔怔地望着它,想起自己比它还要犯得多的错误
无论我哀求哭闹,父母都不同意
坚持把它送给别的人家
离开时,它呜呜在叫
两眼泪汪汪
事隔多年,那只可爱的乖狗儿
一直活在我心中
捉石蟹
水云峰脚下,山溪如柳条般细长
山涧岩石叠嶂,野藤缠树
地势颇有几分险要,走长了直喘气
浸在溪水下的石头缝里
有许多小洞,洞前若有新鲜的砂土
里面住着大大小小的石蟹
眼睛像蝉,体形似龟,腿脚如蛛
我在小竹竿顶端缚以泥鳅
在洞口轻轻移动,石蟹闻腥而出
死咬不放
溪石上有蜥蜴出没
看见倒挂在树枝上的蛇
朝你吐着红红的舌头
我触电似逃开,半天惊魂不散
循着溪涧,逆水而行
有些石蟹藏身在溪中褐色的溪石下
多像一道道选择题
翻对了石头,就能抓住底下躲着的石蟹
烧熟的鲜美石蟹
令人直流口水
这种铁锈色的甲壳动物
在我看来
可以与龙肉媲美
大队支书
个儿不大,头特别大
尽管每天下地劳作
空闲时,穿着四个兜的衣服
在村里四处走走
无论他身上有多少补丁
在我眼里,他是世界上最大的官
我相信那天真的邪门了
我拿着心爱的弹弓
瞄准头顶上的广播线
朝天空打出一枚小石子
没打中广播线,石子从天空上悠悠然
不偏不依砸到了
正在村口背手踱步的大队支书
脑门上起了个大泡,渗出了血
他痛得嗷嗷大叫
看看四周只有我一个人手里
拿着弹弓,象一条刚离开水面的鱼
张大着嘴巴,连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他一手捂着头,一手扯着我
到了百米之内我的家里,告诉了我父母
父亲是乡村学校的校长,清贫文儒
他一边忙着给大队支书道歉
一边呵斥我
我没有资格申辩
却一直很纳闷,天空上的石子
怎么偏偏砸中了支书的头
许多年后,我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大队支书的两个孩子依然在务农
他并没有记仇,对我很敬重的样子
高兴地给我
写了评语,我只记住了其中一句:
“苗正根红,勤奋好学”
村南边的那片松树林
整个小山坳,覆盖了松树
寂静的松林,隔着门前垟和一条西行的小溪
与新楼村相望
从幼年到离开村庄
我无数次去过那片松林
松鼠从一颗松树跳到另一颗
碰落的松果,滚落在我身旁
我想追赶,转瞬间消失了
有那么几次,我爬上松树掏过鸟窝
裤子磨破,手心上被划出血迹
这个时候我感到松鼠
才是世上最机灵的动物
那片松林里
埋葬着我的祖先和爷爷
也埋葬着夭折的长辈
山风吹过松林,松涛阵阵
仿若从未谋面的祖先们与爷爷在说话
坟头上还传来乌鸦莫名的叫声
不远处的草丛里
似乎有形骸在晃动
让人感到有些惊恐
我拔腿就跑,一直到村口不回头
村头老枫树
不托庇皇家宫苑
不供奉庙宇古刹
像一个倔强无比的老头
站在村口,没有一丝的伪装
远方的老鹰飞临树顶
离经叛道的叫声
击溃一切礼乐
不为名头所累,不讲诗文
不怕风言风语
脱下季节的外衣
依旧是用小刺包围的果实
村上的老人陆续死去
包括德高望重的老村长
生命只有一次
却需要周围活着的物体来证明和注释
巧者劳碌,智者烦扰
一个人无论怎样
都活不过一颗老枫树的
村 庄
村庄,每个人心中孤独的城堡
囚禁着实际上早已消失了的岁月
过年似通往城堡唯一的木桥
每年起落一次
每一个细胞内核中,居住着城堡的往昔
青山流水,石墙青瓦,飞禽走兽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
幽幽鬼见愁树,满坡狗尾巴草
走过多少疆界和晴川
发现自己不断被丢失,最终被自己抛弃
在自己的掌纹中颠沛流离
山花开败,坡草枯荣
流浪的再远,还是站在自己的影子里
悲伤涟漪
坐在自己的城堡里,坐在自己的杯子里
被自己一遍遍灌醉
几 乎
我几乎没有离开过
黄坦半步,在十七岁以前
黄坦盆地,四周莽莽群山,巉岩幽岭
我是一匹淘气的马驹
整天在水云峰山簏、际坳塘岭、马腰岗
前溪和门前垟打转
蛇几度脱壳,烟雾蓝色的角膜
住进季节的影子
夕阳未谙世情,涨红脸庞
慌里慌张下山
由来蝉鸣悉数欲断
不知夏尽秋来
我打山里来
一匹脱缰的野马
去过大堡礁、好望角
洛基山脉、策马特峰和金庙
到过长城、黄山和日月潭
如今一直定居在西湖畔
几乎不回山里
黄坦,我的家乡
如一枚瓯柑一样
柑皮是温州,柑肉是文成,柑核是黄坦
核是种子,只有种子才会发芽生长
我是土生土长的黄坦人
能讲一口纯正的黄坦土话
我爱青藏高原
我爱杭嘉湖平原
我最爱七十五平方公里的黄坦盆地
我惟独爱海拔七百六十米高的水云峰
我爱温州的瓯江
我爱文成的飞云江
我更爱黄坦的前溪
我惟独爱前溪流上逼仄的新楼桥
我爱黄坦
就像溪鱼爱着山溪
就像羊肠小道爱着山脊
就像松鼠爱着松果
我吃着马腰岗上的番薯长大
我吃着桕树岗上的土豆长大
我吃着门前垟的稻谷长大
我喝着前溪的水长大
我愿成为满山游荡的风
坐在裸身的巉岩上打哈欠
我愿化作千万支野白茅
紧紧咬住山坡上的黑夜与白昼
我愿是一头老黄牛
将山村的时光一直驮在背上
我的祖祖辈辈
都生息在这快土地上
把苦难和死亡埋在土里
把更多的希望种到地里
我像山坡上的羊羔一样
知道草在枯黄
我像前溪里的小鱼一样
知道溪水在变暖
我像爬山虎一样
知道老宅有多高
我知道松尖上的露水
化作了涧水
无论我娶的妻子是杭州人
无论我生的女儿
不会讲黄坦土话
但我依然是黄坦人
作者简介:张文斌,男,笔名芊峰,1966年出生,文成黄坦人。经济学博士,先后从事医生、教师、公务员等职业。诗歌作品散见与《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等刊物,曾入选多种年度诗歌选集。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波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张文斌抒情诗选》、《生命河》、《遗失在风中的岁月》、《张望》、《南歌子》等。另有摄影集《诗影江南》、《禅影诗韵》、《海韵诗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