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地域性
2022-06-30肖建国
肖建国
作家的语言要讲究地域性。
语言是作家的基本功。
我国地广人稠,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方言。在我的老家,方言特色尤其浓酽。
我的老家在湖南往南往南再往南的尽南边,过去就是广东了,一个名字很好听的地方,嘉禾。那里“深林密箐,数疾匿奸”,“民风剽悍,刚劲朴陋,信巫鬼,务耕种,庠序之士,图知华糜”。一典型的一处远山僻壤。虽是偏远,并不陋秽。神农教耕的传说已经流传了几千年。秦始皇曾遣五十万大军戍守郴州一带的五岭,即将粮仓修建于现在的嘉禾县城,史称“禾仓堡”。《管子·水地篇》云:“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礼记·已制》又云,“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异俗。”嘉禾这块独特的地理环境,衍生出独特的族群文化,其中就包括那里的方言。
方言是书面语,我们那里称土话。
嘉禾土话的起源已不可考,但它自成体系,且世世代代传续了下来。从县志上可以看到的是,从唐代起,不断有人迁徙到嘉禾,这些人来自江西、广东、陕西、苏州以及省内的耒阳、常宁、道州等地。这些人到此地定居后,乡音不改,却也无可避免地要学会听和讲当地土话,互相融会。因而,嘉禾土话既保留了一些古语现象,又融入了赣语、湘语、粤语、吴语及北方方言的某些痕迹。而在嘉禾土话中,具有很明显的古汉语词义中的引申、借代、假借、通假等特性。尤其在引申方面,嘉禾土话经常通过直接引申、间接引申、链条式引申、并列式引申等形式,从而表达自己想要表现的意思。
嘉禾土话极其难懂,要能说会用则更为困难。我的父母亲从新中国成立便到了嘉禾,在其间工作和生活了五十余年,却只能大致听懂个意思,而不能利索地说道出来。
嘉禾土活浑厚重浊,很多词语在表达上内蕴晦深,外延丰富,只有长期浸润其中的人,才能领会其中的韵味和特质。
且举例说。
“洒”即我。《现代汉语词典》:“洒家,早期白话中用于男性自称。”《水浒》中鲁智深开口闭口都说“洒家”。“嗷”是拟声词,《楚辞·惜贤》注:“嗷,呼声也。”“嗷嗷待哺”的成语古已有之。“赴”即是去的意思。《尔雅·释诂》:赴,至也。《说父》:趋也。“厥”,古意为围起来的圆仓、住所,嘉禾土话称“傲”为房屋。好多带有古意的字词,如今在书本上已经很难看到,人们也都不说了,却在嘉禾土话中保存并口口传颂了下来。更有说不完的由古语转化过来的词语,如砍肉(买肉)、扯布(买布)、称盐(买盐)、舀酒(买酒)……无法细数。
嘉禾土话中的人称代词都是有区别的。只以女子为例,年少的叫“女娜”,稍长,叫“女人头”,年老的一律称“老婆头”,层次非常分明。一些动词、名词、形容词,无不带着显著的山野特色。东西,是“物器”。窗户,“亮窗”。公鸡,“生鸡牯”。水井,“井府”。刮风,“发风”。去年,“旧年”。知道,“晓理”。说一个女孩子漂亮,便说:“长得好欢气。”形容一个人受惊吓的程度,“吓瞪了”。表现开心、欢喜,便是“松快”。下雨天的泥巴路、打碎的瓷器、煮过头的面条,形容的是“烂粉了。”这类词句,感觉比那些书面语更有力道,更有神气,更生动,更有具象感。
还不能忽略了我们那里的民间谚语。谚语,是人们千百平来在生活和劳作中的一种哲思。谚语各地都有,但表达的文字各是不同。表现一个人大度,外地的谚语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我们那里是:狗不嫌家贫,火不嫌柴丑。似更符合情理,让人容易接受。表现一个人无理取闹,外地的谚语说:拉屎不出怪茅坑。我们那里是,人穷怪屋场,生崽不出怪妇娘。表现见义勇为,外地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们那里是:干枯柴树有人砍,拦路石头有人搬。又说:大路不平旁人铲。一个事理,说法不同。还有,“斗出来的糍粑,苦出来的汉子”,“吃稀饭要搅,走滑路要跑”,“走错路回得,说错话回不得,”“远强盗有近脚,”“做官莫在前,做客莫在后,”“做官做府轮不到,做爷做娘轮得到,”“凶狗吃不到屎,急人做不成事”……无不是切切实实从生活中悟到的事理,话虽浅白,语言也时见粗糙,但却新鲜灵动,别具一格,让人眼前一亮。
又不能不说一说我们那里的伴嫁歌。这是当地的一个习俗。清嘉庆《嘉禾县图志》载,“嫁女前夕,具酒馔,集妇女歌唱,歌阙,母女及村姑伯姨,相向而哭,循叠相继,达曙乃止。”一大堆妇女齐集在新娘子家的堂屋里,喝着芝麻盐姜茶,嚼着片糖,且歌且舞,独唱,轮唱,合唱,那场景真是热闹极了。新中国成立不久,县文化馆分来了一位名叫郭求知的音乐专干。一下就迷上了嘉禾伴嫁歌。决心将之搜集整理出来。伴嫁歌都是用嘉禾土話唱出,郭女士是湘潭人,一句听不懂。她请了当地会说官话的歌手跟随翻译,到处找了去坐歌堂,一字一字地记录下来。经过翻译的伴嫁歌词,自然少了一种粗粝,少了一种韵味,但却能够流传开来,登堂入室,频频登上国内国际的大舞台。日前,嘉禾伴嫁歌已经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还在美国的演唱会上获得国际大奖。
我在写作《海底捞月》时,有意识地强化运用地域性语言。《海底捞月》讲述的是湘南一带老百姓的生活,就必须得用他们的思维去看待世界,用他们的行为方式处世,用他们的语言去表达。这里面说好地域性方言最难,务必要做到准确、保鲜,要把那种语言的神气和特质表现出来,语气神情,都要非常贴切。
汪曾祺曾劝告“写小说的同志,一定要研究一下中国的四声,……要经过这种语言锻炼。”十分在理!中国的语言有阴、阳、上、去四声,组成一个句子或文章后,因为声调的变化,就造成了一种音乐美。嘉禾土话和普通话比较起来,在调类和调值上都少了一些元素。比如在声母上,嘉禾土话就没有翘舌音和鼻音五个声母,韵母也有差异。而在词法、句法上,差别也不小。如在一些名词的词尾,喜欢加上一个缀词。拳头,叫拳头古;膝头,叫膝头古;石头,叫石头古;砖头,叫砖头古。手指,叫手指头;鼻子,叫鼻梁头;斗笠,叫笠头;巷子,叫巷子头;女孩子,叫老婢头。如此等等,在文字上表述出来,就带上了很强的地域色彩。
嘉禾土话中有一些词句是很难准确转述的。如“歪栽”。它表现一个人狠辣、狡猾、手段卑鄙、尖酸刻薄、不带爱相。有人将它转述成“歪灾”,我认为用“歪栽”更为贴切,还有形象感,给人有想象。一棵树长歪了。身上长满虫蚁疤节,只会人见人嫌。嘉禾土话中有句口头禅:“你说痴话呢!”一个人打了诳语,“你说痴话呢!”——这是骂。一个人在不该开口的场合开了口,“你说痴话呢!”——这是恼。一个人夸了海口说了假话,“你说痴话呢!”——这是羞。一个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说痴话呢:”——这是嗔。语义多变,全看在什么场合,用的什么语气。又如“扯野”,它类似于书面语中的“神气”。《现代汉语词典》中对“神气”一词的注释是:1.神情;2.精神饱满;3.自以为优越而表现出得意或傲慢的样子。而在嘉禾土话的“扯野”中,意思就要宽泛得多,而且,贬多于褒。
总之,若要对嘉禾土话作深入细致地研究和论述,也许需要用一部专著来完成,那不是我所能做的。我要做的是如何将它转换成文学语言。我们小时候玩泥炮,一坨黄泥巴捧在手里总要抟弄半天,直到充满弹性。捏起来不沾手。这样抟出来的泥炮砸在地上响声才足够大。我对笔下的每个句子每段话会反复捉摸,反复抟弄,直到它们带有了弹性,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了,才落到纸上。如此地抟抟弄弄,敲敲打打,文气难免会阻塞,于是每次写就,必上下文通读几遍,直到感觉文气贯通了为止。所以我写得很慢。我觉得文学语言首先要准确,然后要生动,要有表现力,要有个性,自具腔调。
最能体现地域特色的是对话。《海底捞月》表现的是湘南老百姓的生活,那里的人受地域文化的浸润,他们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性格特征、语言方式,都会受到地域文化的影响,都是文化积淀的投射,这是一种无法摆脱的魔力。我在写人物对话时,通常是,先拿嘉禾土话说一遍,再转换成普通话,削改一番,再又拿嘉禾土话说一说,如此反复几遍,一足要感觉顺溜了,能准确地表达意思,能朗朗上口了,才落笔写下。我的人物都是日常对话,尽量写得简短、洁净、浅白,富有内在的韵律感。写出那块土地上语言文字的情致,要能表现出人物的性格,要有烟火气。很少长篇大论,很少利用对话推动情节的发展。平平常常,浅浅淡淡,偶或也会让人会心一笑。
我十六岁下乡插队,从此离开了老家嘉禾。小时候在家,接触范围有限,很多嘉禾土话还不会说,有的虽然会说,却不明白其中涵义。且离家乡日久,嘉禾土话都说不利索了。明白了这是个缺陷,于是有意识地找时间多回老家,多跟家乡的人打交道。回到老家,我也喜欢去老城区瞎逛,随处流连。随着岁月流转,时代进步,县城里也涌进了大量的外来人,他们似乎对嘉禾土话比我还生分,说的是一口“红薯普通话”。只有在老城区,在石板路两旁,在窄街陋巷里,才有那种熟悉的气息,才能听到那种纯正的嘉禾土话。那种气息和土話,让我感到亲切和充实。
在我如今居住的广州,有一个“嘉禾同乡会”,麾下集聚了几千嘉禾老乡。他们凡有活动,我必参加,私下也常有交道。这是因为,我们都是在同一块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又因为,这是一个充满活力和想象力的中青年群体,和他们交谈。(他们开口都是说普通话,但我执拗地只说嘉禾土话,)充满着欢快。乡音常常勾起无尽的乡愁和浓浓的童年记忆,触发灵感。
老一辈作家如鲁迅、沈从文、老舍、赵树理、周立波、汪曾祺,也都是语言大师,他们的语言都具有着各自的地域性特点。写出的作品,不用署名,一看便知走出自谁人之手。他们在语言上都是下了大力气的。他们创作出来的文字,极大地丰富了我国的语言宝库。
我等后辈,亦当努力之!
作者单位: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