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河诗选
2014-04-25楼河
楼河
大雨里的海
车行海滨时慢了下来,
我看见了海和绿风景,
白茫茫的雨和飘荡的船。
世界这么沉静,手机里也听见了
大地的心跳声,
我手捧脸颊就生出了白发。
乌云遮住了海中的远山,
两只小船何其辽阔。
棕榈树传递了电信号,拨开了波浪,
避难的海鸟已失去了打扮。
现在是夏天的大海,
而我也曾在冬天里见过它们
失去体温时的样子:
更加凝练而绝望的波涛,
送来了泡沫筏子上摇桨的人。
风雨把海滨酒店摧折成恐怖小屋,
空气里有了预言的味道。
而现在,仍有人在海中漂泊,
仍有人从自家的屋顶中浮出水面,
我看见他们就想到自己的人生,
也曾在最熟悉的地方转入悲哀。
因而我告诫自己:宁静就是我的欢乐。
——纪念诗人吾桐树
节日的明月
想当年父亲在世时,我们与他
从姑妈家吃过晚饭,回来时看到了节日的明月。
经过一条小河,过桥,
看见水中月亮的褶皱,提着裙子的花儿。
老巷里他用石子打狗,为我们开道,
我看见节日明月的相片浸透了他弯腰的形象。
母亲话多,父亲少语,
他的脸色苍白像沉默的纸,真是个斯文人。
风极细,田埂上吹来丰收的香气,
寂寞啊,拐了脚的坡路有百米来长的距离。
是轮好月亮,天晴不落雨,
我们翻坡归来,听见柚子树里百鸟歇息。
火车站即兴曲
站着睡觉,睁开眼睛我看见一千张人脸,
人把人包围,人像批发市场里的土豆。
人在排队,人张望着,向前,向前,
好不容易有人低头系鞋带,
好象是要刮干净土豆身上的泥。
微笑着,沮丧着,麻木着,
张着嘴的人挤着闭着嘴的人,
我只有仔细瞧才能看出人与人的不同,
仿佛他们的穿着也是一样——
室内灯光在每个人的身上涂了一层黄昏,
着急的回乡的意思:
行李箱很满,衣服很多,抱着孩子,拿着奶瓶,
她买票好象票买她;
昂起脸,探着头,头发睡眠式地中分,
他排队的煎熬好象就要到头;
粗眉、小眼睛,抬头纹和笑纹很多,
他微歪着脸已经熟悉了这等待;
穿着红色外套,头发干爽地扎在脑后,脸色丰满而
平静,
她紧闭着嘴是习惯了沉默的一个女人。
售票员的声浪在头顶上飘,
有人已挤上电梯,有人
已挤进梦中。循环播放的注意事项如坦克碾过,
列车晚点的信息像铁轨一样长,
在刺眼的屏幕里,一列火车正在天上开,
用慢镜头在我们眼前掠过,收获着感人。
而我用潮湿的汗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证明自己的脸不是一张假面,
证明这里的真实
真得已经虚幻,就要取消掉我。
与父亲在校旁饭馆
夏末初秋的蝉声阑珊。
你来看我,你的身体还能支撑你独行。
你带来了米,橘子和红薯。
给我,或者我的老师。
我带你来到校旁饭馆,仿佛就是我请客:
苚菜五角,鸡骨架一块五。
我们吃啊吃啊,像两个潦倒的朋友。
我们多忧愁,你说着:“真贵!”
好像很能理解我的不易,
好像对我说着:抱歉,让你破费。
街边污水缓慢得让人颤抖,
对面纺织厂的噪音流遍整条街道。
我们捧着瓷碗,眼前掠过散去的同学。
你对这一切都感到好奇,
但你不说,仿佛知道
自己羸弱的身体不配对这一切抱有如此大的热情。
你苍白的脸在熄灭自己,
并且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你不知道,
现在我多想拥抱你,
你不是我的父亲,你是我的孩子。
雾的慢神
我咳嗽一声,走上雾气弥漫的田埂。
在这儿打转,在这儿
看见鞋底的新绿仿佛珍贵的
阳光下放置的沙发。它带给我安宁,
和一阵上了年纪的岁月。
我感到我衣裳的飘荡,就好像
我的鞋子也在飘荡,被最轻的风托举。
我的慢神。我低望着田野,
有耕牛和厕所各自静止,
有塑料棚和养鸭场各自喧闹。
它们像从水面浮现的礁石。
而我坐在一丛刺梨旁,像一辆
坏了的摩托车,浑身锈迹和泥点,
被人遗忘但充满记忆。
在冬天
快把木柴劈开来吧
把木柴里的火放出来
让美丽的蝴蝶逃命
木柴里的月光、河流和太阳
木柴里的眼睛
还是幸福的童年时光
冬天,节日在火焰里
冬天,蝴蝶
冬天,细小的婴儿在逃命
流着玻璃般的血
冬天,对着眩目的蓝
我把镜子柔软的光芒
衔在嘴唇
冬天,去告诉人们
我抱着的木柴是颗心脏|
怀人诗
亲爱的朋友,今夜我回到了家
像一朵孤独破烂的乌云
微醉的酒精里,棕榈树叶打着呼哨
月亮穿过铁栅栏,照进了楼梯间
我提着黑色的公文包
仿佛肥胖且衰老得不能动弹
摸着扶梯上的灰尘像捧着你青春的脸
听见污水中星星的叹息
像迟到的最后的一个吻
事隔十年,我又见到了如此亲近的死亡
教堂旁的工地睡着了,十字架伸向天空
星空已经甜美地散了架
甜美的露珠摸着我的头发
像要捧起我的脸
梅林公园
晨跑时经过一棵花树,自行车
搭载一个胖子,走来
绿叶子的眼镜片,也随山中
露珠起伏,摇过一片白浪
我在喘息中忘记了
这是山林公园里的唯一小路
派出所孤零零
被蜜蜂咬住了屋檐,一个
撅起的屁股,仿佛它正在劳作
一块巴掌大的一亩地
亲切得像个爸爸
我疑问自己是否眼花了
乌云镶上了金边,风轻骑
在石子路上的一团尘埃
化为绿影:两只怡宝牌矿泉水桶
停在了路边。静极的
水声,边防站的围栏中
平房里的女工已灌满了她的水担
脚手架也绿了,收拢了
湿润而微甜的阳光
整整四年,四个夏天
我都与它偶遇,但仍是新鲜的陌生人
这样的幸福谁能知道,正适宜于
用悲哀的心情品味,正如我此刻
舔了舔手臂上的汗水
闻到了风里收音机在飘荡
蝉声寥寥,湿重地
晨炼的老头穿过了荔枝林
捧着他的拳头走向巡逻道,石子路
凹凸地去了天涯。施工队昨天的
灰烬混杂了野花的香水欲滴
这里的夏天还会少吗?
当养蜂人的脚印接上草地
山间看守所的灯光全熄,一阵
紧急的乌云只下了一会儿小雨
水库里的水是干的,像是
被冻在了月亮的阴影中
白鹭才刚刚张开了双翼
电波才刚刚系上了铃声
一切正如你所见到的,如此奇妙
如此简单,在你低头的刹那
说着喂——
那一阵热闹的清风
赞 美
第一阵台风吹到了乡村
伴着摩托车的马达声
落进了江西的河流里
它已化为温柔
在我们交汇着爱与悲哀的家庭引来不安的骚动
在梦中,短暂而甜美的鼾声里
惠赠了偶然的微笑
挽回白昼十个叹息的旧币
喧哗的叶片记住了它
骤然响起的电话汇报了它的行踪,它来了
它吹得风车转了起来,在谷仓里
把贫瘠的记忆转晕
我们托付终生的土地正被滋润
果实正被水滴摇响
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大如预言家的眼睛
牛栏中的牲口喷着鼻息
庄稼地里的父亲破例在天黑前回到了家
他湿漉漉的,捂热了发芽的雄心
也许明年,也许将来
他的四个孩子都将领到他热烈的爱
菜园里的母亲
这阵小雨下得
把她的黑裤子也染绿了,幸好,
她戴了竹笠蓑衣,
躬身躲过了两个忽然的夏天。
池塘上面吹了朵朵云,
也吹起了她的瘦腿和手腕,
她浑浊的眼珠有点灰,
她发白的嘴唇有微痛的心病。
我绕过树,逃过了她的深深意。
她是不一般的女人,
她收割空心菜,
弯腰就捡起了几个病痛。
隔八百里路我看她,我家的阳台
她的蓝衣服和黑裙子,
飘得像结满秋梨的树,
气味像用旧的木梳,轻轻的脏脸。
多久了呢,她的思念里有个死人。
五十多岁,她的遗憾里有我。
去三里路,她养鱼;
晚饭后,她习惯喂猪。
雨中的梅林
搬新家的那天突然下起了大雨,
下得白,下得透明。
我们坐在沙发上谈天,
畅想新居的布置,
享受这里新鲜的空气,
因为梅林山就在我们附近,
在雨中,绿得招摇。
雨把泥土味也吹进了屋子,
阳台上到处都是雨点,
它们渐渐汇成了水痕。
我喜欢这样的天气,
喜欢被台风狂吹的榕树,
楼下的塑料雨棚被这样洗过了,
才干净,才闻到了铁锈味,
就有了思念味。
落叶榕树下
周末,教堂里的人群钻进了落叶,
他们要来这里救心,
唱赞美诗,默诵祈祷。
他们走路来,或开着车,
沿途经过了数个车站,
和数个烤红薯的小摊。
乞丐在小道排开队伍,树下
斑斓的阳光照着他们的伤口,
瘸子和瞎子,他们也迎来了春光呢。
在深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了
掉光了叶子的榕树,
一阵冷风后的一阵暖意。
真美,红色出租车卷起了落叶,
这个下午纷纷的孤寂,
纷纷的,更多的树叶飘下。
还吹落了树上肥厚的木棉,
被失学的小贩踩烂。花儿
是没有香味的,像自行车的铃声。
麻鹰寨
去往麻鹰寨经过一片杉树林,
杉树林里有冷风。
我们穿着单衣,
还吃了一地覆盆子。
你的紫嘴唇有树林的幽暗在飘吗?
在麻鹰寨有十亩地
等着收割,虽然还不是秋天。
但我们来了,我们收割。
在长长的雨季,乌云都变成了铁桶。
我们收割十亩地
有一亩已经倒伏,
等我们弯腰收拾。
但已经迟了,已经
所剩不多。大地的粮食
被轻微轰响的乌云运走,
搬进了泥土的货舱。
它们正变得温暖,冒出了新芽。
但我们仍然收割,
留下庄稼地里光秃秃的尸首,
低矮又整齐。
山谷里有我六个舅舅挥动镰刀,
两个商贩,两个退伍兵,
一个哑巴,一个种植桔子园,
他们都是爱我的人。
风,有时轻有时沉,
把麻鹰寨的麻鹰吹到了山尖;
树林呜呜叫着,
哭泣声有些响亮。
这是麻鹰寨,二十年如一日。
从我祖父就开始这样的生活,
在麻鹰寨的乌云下耕耘,
偶尔听到一声枪响,那是
麻鹰寨的草寇上山得意的信号。
我没有这样经验。
我在父亲的烟味里成长,
吃着母亲劳动的血汗,
现在也来到麻鹰寨收获粮食,
认识了父辈们
这块免税的田地
——山谷里的梯田被泉水滋润,
思想了将来的耕种。
雨点打在身上的塑料布上,
凉凉的,细成了河,
但我没有电话,没有邮件,
我没法告诉你,
我在麻鹰寨的一个夏天,
冰冷的天空,
突然成了悲哀的回忆。
二月里来
久雨天晴,万物都要长熟了,
水田里已有割鱼草的妇人,
她的心里没有离别的思念。
我去山中拣柴,路遇新坟和野兔,
空气腐朽呢,还是年前的雨意,
清新着,一阵滴滴答答的喜悦。
尽是花束,尽是泥土味。
水塘上漂着小猫的耳朵,
莫让春风打它,
它有缠绵劲,有新鲜和青绿。
骨骨碌碌的裁缝来了,
拦腰做成了花衣裳,飘荡地。
森 林
这座森林安静,
像星星画满了夜空。
树叶在微风中和鸣,
像浩瀚的星空流淌出
莫扎特的单簧管协奏。
孤独的星球像孤独的水母,
发着光,赞叹着神秘。
我在森林走累,
是孤鸟在雨中飞倦;
我在树下歇息,
是树的花朵兀自飘落。
树身长满苔藓,
伸出无数枝条,
是深海森林随光飘动。
静谧,静谧的,
一种清凉向我倾泻,
将我覆盖。
无法模仿,无法呈现。
赞 美
在雾气渐渐散去的上午,
我在屋顶平台上看见她。
她在后院里打水,井水
和水桶相撞的声音格外清脆。
她的头发湿润,自然卷,黑而且软而且
稍显凌乱,被橡皮筋箍住,就像
庄稼里待收起的菜。她原本
瘦小的身材已经发福。是的,
她三十几岁,已经生育了儿女。
她将要在这儿打水洗衣,在这寒冷中,
她知道将有一个好天气。
水汽弥漫,肥皂水的香气突然像记忆一样清澈,
她深色的棉衣突然有了温暖的光彩。
我默默看着她,看她的辛苦,
就如同她曾经也默默看着我,看我的忧愁。
弯曲的列车
我坐上了最悠长的交通工具,
从沈阳,去往一个边陲小镇。
漫漫的旅途让我想要写信,
给一个过去的自己,
再给一个未来的自己,
似乎这样,真实才能够把握。
当我躺在硬卧的中铺,我可以
仰脸看见窗外闪烁的灯光
仿佛被打湿了一样在幽暗处明灭;
我也可以从列车颠簸的方式中
辨别它的弯曲,同样幽暗的
弯曲,如同森林
准备迎接它的样子。
到达清晨时,雾气
在窗外的山谷中缠绕,
河流、田野和村庄
像音乐那样富有层次,并且
井然有序。我也终于
看见这列绿皮火车弯曲的样子,
它在绿油油的山崖下,
沿着河岸奔跑,划出了一个
巨大的弧线,车头是陈旧的粉红色。
但它依然是那么的恰如其分:
有它,是如此生动;
而没有它,同样如此自然。
它并不为这个山谷和田野
增添或减少任何东西。
就如同它是飘逸的,服从于
这片原野所有的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