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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綖《诗余图谱》词调论刍议

2012-08-15张海涛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2年7期
关键词:词调词体小令

张海涛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张綖《诗余图谱》词调论刍议

张海涛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张綖的《诗余图谱》是词由音律向格律转变的定型之作,其中一个重要标志便是其对于词调的探讨。该书不仅首创了词调三分法,而且对同调异名和一调多体等问题皆有开拓之功,为后人的进一步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张綖;《诗余图谱》;词调

张綖,字世文,别号南湖,高邮人,明代中期文学家。其平生对词学尤为属意,于嘉靖十五年(1536)编撰了现存最早的真正意义上的词谱——《诗余图谱》①,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该书不仅为填词提供了规范,还涉及了关于词调的诸多问题,使当时完全脱离音乐的词得以被人们重新审视。

一、词由音乐文学到案头文学的转变

词是配合燕乐演唱的歌词,其本质是一种音乐文学。经过了唐五代、两宋的发展,到了南宋后期词的乐谱、歌法渐次散失。明初以后,填词以歌终成绝响。这个时候,词已经完全脱离了音乐,不得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案头文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碧鸡漫志》中对此有一段精当的论述:

迨金元院本既出,并歌词之法亦亡。文士所作,仅能按旧曲平仄,循声填字。自明以来,遂变为文章之事,非复律吕之事。[1]1826

词在明代成为了“按旧曲平仄,循声填字”的“文章之事”,似乎较依律倚声容易了许多。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相对于传统的诗文和现世的散曲,词显得尤为复杂,其“一调或至数体,一体或有数名,其目几不可殚举”[1]1826。作为一种刚刚彻底脱离音乐的文学体裁来说,它还存在着许多需要解释和规范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明人的填词创作便出现了两种倾向:

其一是随意为之。这个时期出现了一些严重不合词律的作品,如桑悦的《念奴娇·登仙弈山作和东坡韵》[2]373、姚绶的《水调歌头·云东偶兴二首》[2]306等等。这些词不但某些地方平仄不合,就连字数也多有出入。张仲谋先生对此解释道:“因为词早已不能唱了,作为书面文学,多一字或少一字,在他看来是无关紧要的。”[3]这与后来杨慎、王世贞等人所作自度曲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信笔写作长短句之诗,只不过一个冠以旧调,一个标以新名罢了。

其二是亦步亦趋。所谓亦步亦趋,即按词填词,平仄不易。弘治间《词学筌蹄》的出现便反映出这种情况。其出于便于填词的考虑,将《草堂诗余》重新按调编排,并图为平仄,以满足时人的需要。但它完全按照例词文字的平仄来标注,名为“按谱填词”,实则“按词填词”。这样的词谱无疑正是当时文人“按词填词”模式的产物。

随意为之、不顾词律之作固然不能称之为词,而亦步亦趋、按词填词的方式也只会使词愈加僵化,走向消亡。这两种倾向的出现表明时人对词体的理解、认识已经走上了歧途。倘若任其发展,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词将不词”了。

二、《诗余图谱》论调

《诗余图谱》的编撰目的是“俾填词之客,索骏有象,射鹄有的”②,即为人们填词提供一个可以依据的规范。然而它并非仅仅是一部指导填词的词谱,其自序、凡例、图谱、例词、按语之中多有关于词调的见解与发明,对于人们重新认识词体有着积极的引导作用。

(一)词调的分类

词最初有小令、慢词之分,这当是由其音乐属性而来。当词不复可歌之后,张綖对这种纯文学体裁进行了重新的分类。《诗余图谱·凡例》中说:

图谱分为三卷。第一卷小令,第二卷中调,第三卷长调。每卷之调又以字数为序。

并且在目录中对每一类的字数范围作了一个界定。即三十六字至五十七字为小令;六十字至八十九字为中调;九十二字至一百二十字为长调。这样按字数多少给词分类,是面对众多词调所采取的执简驭繁的办法,是很有创造性的。不过由于张綖所见词调有限,其所分三类之间还存在着五十八字、五十九字、九十字、九十一字的空白。且因其疏忽,双调五十八字的《踏莎行》、《小重山》也出现在了卷一小令中,与目录相矛盾。

张綖在《诗余图谱》中首创三分法,其初衷或是便于人们填词时查找词调。然而,这种做法很快为时人所认同,并在一些词选、词谱中纷纷效仿。嘉靖二十九年(1550)上海的顾从敬按小令、中调、长调重编《草堂诗余》,且每一词调所属类别皆与《诗余图谱》相同。此分调本一出,很快取代了《草堂诗余》的其他版本,成为了最为流行的本子。也正是由于此本的广泛传播,后来的人便误认为顾从敬是三分法的始作俑者。我们如果联系上文提到的《词学筌蹄》就会发现,同样是《草堂诗余》的分调改编本,一个风行一世,一个反响微弱,造成这种反差的原因当有三分法的运用在其中。此后的词选如《类编笺释国朝诗余》,词谱如《啸余谱》等皆如此分类标目。通行既久,小令、中调、长调便渐渐固定为了一种术语,为人们论词时广泛使用。如俞彦说:

今人既不解歌,而词家染指,不过小令中调。[4]400

又说:

长调尤为亹亹,染指较难。[4]401

沈雄更是在《古今词话·词品上卷》列“小令”、“中调”、“长调”之目分别加以论述[5]。在这种三分法深入人心的同时,一些词学家也对此提出了质疑。毛奇龄说:

其调不拘短长,有属黄钟宫者,有属黄钟商者,皆不相出入。非若今之谱诗余者,仅以小令中调长调分班部也。[6]

朱彝尊《词综·发凡》则说:

宋人编集歌词,长者曰慢,短者曰令,初无中调、长调之目。自顾从敬编《草堂词》,以臆见分之,后遂相沿,殊属牵率。[7]

应该说,毛奇龄和朱彝尊的批驳都是有道理的。但词至明代已非宋时的合乐曲子,而成为了格律诗之一种。张綖如此分类,恰恰反映了这样的客观现实,顺应了时代的潮流。直至今天,我们依然会感受到这种三分法的影响。如同近体诗分五言、七言,小令、中调、长调也已成为人们认识词、了解词的入门概念。

(二)同调异名的辨析

所谓同调异名,是指同一个词调有很多不同的调名。这种现象在前人词作中经常能够见到。将繁多的调名归并到各个词调之下,这当是理清词体的一个重要方面。对此,张綖也做了很多的尝试。《诗余图谱·凡例》中说:

词有同一调而名不同者,盖调有定格不可易,名则可易。如东坡赤壁《念奴娇》,因末有“酹江月”三字,后人作此调者即谓之《酹江月》。又谓之《赤壁词》。又谓之《大江东去》。因其一百字,又谓之《百字令》之类是也。亦有同义易之者,如《蝶恋花》谓之《凤栖梧》、《鹊踏枝》;《红绣鞋》谓之《朱履曲》之类是也。今皆列注名下,云一名某,一名某,使览者知其同调。

这段话是张綖对于同调异名的一个总论。不仅对这种现象做出了自己的解释,还举例说明了某些词调异名产生的缘由。图谱中共有18个词调标注了别名,如“上西楼,一名相见欢”、“南柯子,即南歌子”、“尾犯,亦名碧芙蓉”等等。其中除了《浣溪沙》③、《风流子》④有待商榷之外,其他词调别名的标注都是正确的。然而由于识见所限,张綖未能对同调异名的情形一一洞察,图谱中还是存在着本是同一词调,却重复收录的情况。如卷一中的《洛阳春》、《一落索》、《玉联环》;《醉落魄》与《一斛珠》;卷二中的《小桃红》与《连理枝》。应该说,张綖在《诗余图谱》中辨析异名的词调数量较为有限,且有未能看出以致同调重出的失误,这都说明他对于同调异名的理解还并不完善。虽然如此,他仍为后人继续深入、细致、全面的研究词调别名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

另外,张綖在探讨同调异名的时候,还提及了调名缘起的问题。他在《凡例》“词有同一调而名不同者”一条后有小字附识:

凡名词之义,吴人都玄敬尝著其说于《南濠诗话》,要之不尽如都说。盖古人或是因篇首之字名之,如《诗·关雎》之类;或是取篇中字至雅者名之,如《书·梓材》之类。后人承之,即谓之某调耳。故苟不异其音节,则名亦可易。

明人都穆认为“昔人词调,其命名多取古诗中语”[8],其所举词例不免有穿凿附会之处。张綖在辩驳都穆说法后,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虽然张綖的解释也经不起推敲,但他在都穆之后再一次提起了词调命名的问题,对于引起时人对此关注是有推动作用的。稍后,杨慎在《词品》中屡屡论及调名的缘起。直至清初毛先舒著《填词名解》,对调名来历的探索可谓蔚为大观了。

(三)调有定格与一调多体

《诗余图谱·凡例》开篇便说:

词调各有定格,因其定格而填之以词,故谓之填词。

又说道:

盖调有定格,不可易。

可以说,“调有定格”是张綖绘图制谱的立足点,是他对于词体的一个基本认识。但事实上,一个词调并非只有一种体式。但凡披阅宋元以来流传下的词作,这种情形便不难发现。对此,张綖采取了实事求是的态度,将其认为属于同一词调的不同体式的词附录于图谱例词之后,即《凡例》中所说的“其不同者亦录其词于后,以备参考”。经过统计,《诗余图谱》三卷共收153调,216体⑤。若加上未能传世的后集四卷⑥,张綖所归纳的体式还会更多。

这些作为附录的词作大都只是一一列出,偶尔张綖也会对其体式的不同之处加以说明。如在《定风波》又一体词后说:

诸家皆中藏韵,惟此词无中韵。

又如《摸鱼儿》录欧阳修“卷绣帘梧桐秋院落”一阕为又一体,其后注云:

“那堪更”,“更”字当是韵;“佳期过尽”,“尽”字当是韵。今皆无之。盖大手笔之作,不拘拘于声韵。然音律既谐,虽无韵可也。但韵是常格,非欧公不可轻变。又有可以有韵,可以无韵,如律诗起句者,不在此例。

张綖指明此词之所以为异体,主要是由于其押韵与正格不同,并进一步推测其成因。

除了录词于后以外,某些词调的异体是通过文字提示来体现的。如《画堂春》一调,前具图谱,后列一词,俨然一调一体。而仔细看会发现例词后有双行小字:

一调两段末句各多一字。

意思是另有一体上下片的结句各多一字,为五个字。查《钦定词谱》可知黄庭坚《画堂春》(摩围小隐枕蛮江)即此体,张綖此说无误。再如《行香子》图谱“后段同前”下有双行小字:

起二句无韵,亦有有韵同前者。

也就是说除了像其所录例词“舞雪歌云”一阕过片二句不押韵外,另有一体过片二句押韵。秦观《行香子》(树绕村庄)即此体。

总的来说,《诗余图谱》是第一部具有明确备体意识的词谱。不论是从全书体式的数量,还是从相关词调异体的列举(如《生查子》一调五体,《应天长》一调四体,《临江仙》一调六体)来说,张綖对此都是下过一番功夫的。特别是他参考了久已不传的《花间集》⑦,将其中的词调异体也收入图谱,使得一调多体的情况更为全面,也更为复杂。略显遗憾的是,张綖所下的功夫仅仅止于对一调多体的搜集和整理,更进一步的理解与分析是很有限的。也就是说,《诗余图谱》将“调有定格”与“一调多体”的矛盾无限地放大,并以存疑的姿态呈现在人们面前。因此,它成为后人面对词体时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明朝嘉靖间郎瑛《七修类稿》⑧“南词难拘字韵”条中说:

然照字依韵名曰填词,今一词之名虽同而文有多寡、韵有平仄不同者,不可辩明,正无《乐府诗章》之书证之耳。[9]

又邹祗谟引俞彦语曰:

至于《花间集》同一调名,而人各一体,如《荷叶杯》、《诉衷情》之类,至《河传》、《酒泉子》等尤甚。当时何不另创一名耶?殊不可晓。[10]644

在困惑与不解中,人们还是尝试从各种角度对此加以解释和说明。如沈际飞,他便从衬字、宫调、体制等方面来讨论同调异体[11]。其中虽有以曲例词之误,却仍不失为一种进步。到了清代,这个问题仍是词体研究领域,特别是词谱撰制中的一个着力点。由此来看,张綖对此问题的提出与呈现也是一份不容抹杀的贡献。

《诗余图谱》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词谱,其在词谱发展史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凡例》附识中提出的“婉约、豪放”二分说,为后来的明清以至现当代学者屡屡提及⑨,足见其影响之广泛而深远。以上这些都毋庸赘言。笔者以为,在词由音乐文学变为案头文学的时代,在词学渐次紊乱的时代,张綖于《诗余图谱》中对词调诸多问题进行了梳理、提出、分析和定义,可谓继“别是一家”[12]后词体的又一次自觉,并对清代诸种词律,如万树《词律》、《钦定词谱》等一一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虽然其中得失相参,但从对后来学人的启发和引导来看同样是功德无量的。清初的邹祗谟曾说:“张光州南湖《诗余图谱》,于词学失传之日,创为谱系,有荜路蓝缕之功。”[10]658当我们现在再来看这段话的时候,应当会有更加深刻的理解了。

[注释]

①本文所据《诗余图谱》版本为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明嘉靖十五年(1536)刻本。

②见蒋芝《诗余图谱序》。

③《浣溪沙》第二首例词“菡萏香销翠叶残”题下注云“一名山花子”,实为《摊破浣溪沙》别名。

④《风流子》调下注云“一名内家娇”。按:《风流子》有单调、双调。后者万树《词律》亦以为又名《内家娇》,而《钦定词谱》则分作两调。

⑤这两个数字是剔除了同调重出,增加了调后所附词调(如《生查子》后附《醉花间》)及图谱后所列之词本是另一词调(如《浣溪沙》谱后第二首词为《摊破浣溪沙》)的结果。

⑥张綖自序云:“近检箧笥得诸词,为成图谱三卷,后集四卷。”《凡例》云:“图谱未尽者,录其词于后集。仍注字数、韵脚于下,分为四卷。庶愽集众调,使作者采焉。”惜后集今已不传。

⑦《花间集》于正德后始流行于世。《诗余图谱》卷一《应天长》例词后注云:“此词又见《花间》。”为张綖参考《花间集》的明证。

⑧《七修类稿》初刻于明嘉靖间,具体年代不详。王海妍《郎瑛<七修类稿>研究》推断其成书于嘉靖二十六年左右。黄阿明《明代学者郎瑛生平与学术述略》断定其初刻于嘉靖二十六年。总之,其成书当晚于《诗余图谱》。

⑨明代卓人月《古今词统·杂说》引用“婉约、豪放”之说标为张綖“论诗余”;清人王又华《古今词论》亦引“婉约、豪放”之说标为“张世文词论”;王士禛《花草蒙拾》云:“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王水照先生《苏轼豪放词派的涵义和评价问题》引录了《诗余图谱·凡例》“按词体大略有二”一段文字,并在页下注中说:“《诗余图谱》之明刻通行者为汲古阁《词苑英华》本,却无《凡例》及按语。此据北京图书馆所藏明刊本及万历二十九年游元泾校刊的《增正诗余图谱》本。”张仲谋先生《张綖<诗余图谱>研究》以台北“国家图书馆”所藏《诗余图谱》初刻本为据,重新证实了“婉约、豪放”二分说始于张綖。

[1][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2003.

[2]饶宗颐(初纂),张璋(总纂).全明词[M].北京:中华书局,2004.

[3]张仲谋.明词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99.

[4][明]俞彦.爰园词话[C]∥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

[5][清]沈雄.古今词话[C]∥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836-837.

[6][清]毛奇龄.西河词话[C]∥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587-588.

[7][清]朱彝尊,[清]汪森(编),李庆甲(校点).词综[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4.

[8][明]都穆.南濠诗话[M].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3:1343.

[9][明]郎瑛.七修类稿[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367.

[10][清]邹祗谟.远志斋词衷[C]∥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

[11][清]王又华.古今词论[C]∥唐圭璋,编.词话丛编[C].北京:中华书局,2005:597.

[12][宋]李清照(著),徐培均(笺注).李清照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67.

A Elementary Analysis on the Theory of Ci-poetry Tune of Zhang Yan’s Shiyu Tupu

ZHANGHai-tao
(School of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Zhang Yan’s Shiyu Tupu is the stereotyped works which shows that Ci-poetry started to depend on metrical(closely related to poetry)instead of temperament(closely related to music).One important symbol is his exploration on the tune ofci-poetry.He was not onlythe first one that divided the tune ofCi-poetryintothree types,but also a research pioneer doing on issues such as“one tune but different names”and“one tune but different styles”. What Zhangyan did laid a solid foundation for further studyoffuture generationgs.

ZhangYan;Shiyu Tupu;the tune ofci-poetry

book=125,ebook=125

I207.23

A

1008-178X(2012)07-0061-05

2012-03-15

张海涛(1987-),男,天津人,南开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从事词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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