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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入代(替)平声”说之检讨

2019-10-20田玉琪李雪铭

河北大学学报·社科版 2019年4期

田玉琪 李雪铭

摘要:宋词创作中“入代(替)平声”说由宋末沈义父首倡,清代《词律》《词谱》诸书在词谱编撰中普遍运用了这一观点并加以引申发挥,而戈载的《词林正韵》更从词曲一理的角度将入代平声说进行了理论归纳并对入代平声之字作了具体罗列。宋词创作中确有入代平声的现象,但是总的来看,入代平声还是词人偶然的运用,不是必然的法则,入声与平声之间的界限还是非常分明。《词林正韵》即分入声五部,又将入声派入三声之中,颇为自相矛盾,而其所列入作平声之字,并不符合宋人创作的实际情况,更多的是戈载自己根据曲韵之书的编造,淆乱词曲用字之界,不足为凭。至于哪些入声字可以偶代平声而用,还是要对今存宋人作品的入声字详加考察之后才能得出结论;而今日词体之创作,亦不宜“入代平声”。

关键词:唐宋词;入代平声;《词律》;《词谱》;《词林正韵》

中图分类号:1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9)04-0013-06

DOI: 10.39 69/j.issn. 1005-6378.2019.04.003

撇开音乐的音素不论,单从语言平仄字声的角度来看,虽然在词调中有个别字宜用去声或上声,但总的来看,一个具体词调的句中还是主要只讲平仄。其平仄具体情况因不同词调、不同句法而不同。长期以来,有一种观点,就是在词体创作中,中古音仄声字中的人声字可以代替平声字而使用。此观点就宋词本身来看,自有其一定合理的成分,然清代学者多过度发挥,以致泛滥,误导甚深。今试对此作一辨析。

一、入代平声说的提出与清代学人的阐发

首先我们梳理一下“人代平声”观点的提出与发展演进情况。“人代(替)平声”之说,最早见于宋末沈义父的《乐府指迷》:

腔律岂必人人皆按箫填谱,但看句用去声字最为紧要。然后更将古知音人曲,一两三只参订,如都用去声,亦必用去声。其次如平声,却用得入声字替。[1]280

《乐府指迷》大体相当于今天“填词指南”类的一部著作,但沈义父所论往往只言片语,缺少具体分析。在这段文字中,沈氏先谈去声字之重要,接着说到“如平声,却用得入声字替”,当结合宋词创作的实际情况而言,并非妄议。然何时用得入声字替?是否人声字都可以替代平声字?沈氏并没有具体交待。这为后人留下了很大的议论空间。

平声何以“用得入声字替”,清人万树在《词律·发凡》中就从词曲一理的角度作了发挥:

入之派入三声,为曲言之也,然词曲一理,今词中之作平者比比而是,比上作平者更多,作者不可因其用入是仄声而填作上去也。[2]发凡,16

而在其《词律>具体对词作的分析中,人代(作)平声之说比比皆是。如卷十四《塞垣春》词调以吴文英“漏瑟侵琼管”词为“又一体”:

其“上邮亭一相见”之“一”字,周词“寂寥寒灯”之“寂”字,方词“独游花阴”之“独”字,互玩之

皆以入作平。[2]327

卷十九《一寸金》以周邦彦“舟夹苍岩”词为谱,此调周词最后一句作“便入渔钓乐”,吴文英词作“寓情题水叶”。万树云:

结句“入”字吴用“情”字,可知“入”字以入作平也。[2]420

《词律》在阐释以入代平时,人声字本身通常是没有限制的,只要是万树认为应该用平声的地方,作者用了一个人声字,那么这个人声字便是以入代平。《词律》作为一部在清代词谱著作中最具开创性的著作,诸多观点影响深远,而其人代平声之论,亦为后来替《词律》作补充之作如徐诚庵《词律拾遗》、杜文澜《词律补遗》等接受,后来秦Ⅱr献《词系》民[3]以《词律》为“蓝本”也同样大量运用此观点(实亦多参考《词谱》一书)。清代尚有一部奉敕编撰的大型词谱著作《词谱》[4],领衔人为王奕清、陈廷敬等。此书以皇家图书馆为依托,参校唐宋词作远较<词律》为多。与《词律》相比,《词谱》显然是一部带有集大成性质的词谱著作,后出转精,对清代词体创作的繁荣发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在现当代也影响很大。在宋词字声使用方面,以人代平亦为《词谱》全书之普遍论点。如卷五《卜算子》释黄庭坚词:

黄庭坚此调词,前后段两起句,“要见不得见,要近不得近”,“禁止不得泪,忍管不得闷”,

“见”字、“泪”字俱仄声,连用四“不得”字,皆以入替平之法,因谑词不入。[4]304

卷十九《新荷葉》释辛弃疾词:

至前段第二句“零落一顷为萁”,“落”字入声,此以入代平,查宋词此字,俱用平声,故不校注。[4]1296

卷三十六《贺新郎》释苏轼“乳燕飞华屋”词:

此词平仄,多与诸家不同,结句上“簌”字,以入作平。[4]2598

需要指出的是,《词谱》一书在运用“人代平声”说时,相校《词律》一书,明显要严谨一些。这主要表现在《词谱》编撰者往往从两宋词人创作的综合运用角度考察,如上引《新荷叶》之例,得出以人代平的原因是“查宋词此字,俱用平声”。显然,由于《词谱》参校文献较多,以人代平之分析大大减少了《词律》一书的随意性①。

与《词律》不同,《词谱》还将沈义父的“人替平声”之说从词调换韵的角度进行了延申阐发。在两宋词调中,有少量词调既可用平声韵,也可用人声韵,其中有的以平声韵为主,有的以人声韵为主。对此,《词谱》编撰者也认为是入声可以替代平声之故。如卷十《撷芳词》(钗头凤)释吕渭老词:

此与史达祖词句读同,惟前后段第三句以下,即换平韵。宋沈伯时《乐府指迷》云:入声字,

可以平声替。此调每段下三韵,例用入声,此词换平声,亦无不可也。[4]696

再如卷十三《小重山》释黄子行词:

此调例押平声韵,此词押入声韵,即《乐府指迷》所谓“平声字,可以入声替也”。[4]851

清代最为细致阐述人代平声并规定具体用字的,当是戈载《词林正韵》[5]一书,其论人替平声是将人派三声之说一起论述的。在其<发凡》中,从句尾用韵和句中字声两个方面分别作了举例分析,兹将所举人代平声之例赘引如下:

曲韵不可为词韵也,惟入声作三声,词家亦多承用……杜安世《惜春令》“闷无绪玉箫抛掷”,“掷”字作征移切,叶支微韵……又有作三声而在句中者,如欧阳修《摸鱼子》“恨人去寂寂凤枕宿”,“寂寂”叶精妻切,柳永《满江红》“待到头终久问伊著”,“著”字叶池烧切,又《望远行》“斗酒十千”,“十”字叶绳知切,苏轼《行香子》“酒斟时须满十分”,周邦彦《-寸金》“便入鱼钓乐”,“十”字“入”字同,李景先《帝台春》“忆得盈盈拾翠侣”,“拾”字亦同,周邦彦又有《瑞鹤仙》“正值寒食”,“值”字叶征移切……又《金明池>“才子倒玉山休诉”,“玉”字叶语居切,吴文英《无闷》“鸾驾弄玉”,“玉”字同,黄庭坚《品令》“心下快活自省”,“活”字叶华戈切,辛弃疾《千年调》“万斛泉”,“斛”字叶红姑切,吕渭老《薄倬》“携手处花明月满”,“月”字叶胡靴切,姜夔《暗香》“旧时月色”,吴文英《江城梅花引》“带书傍月自锄畦”,两“月”字同,万俟雅言《梅花引》“家在日边”,“日”字叶人智切,又《三台》“锡香更酒冷踏青路”,“踏”字叶当加切……诸如此类,不可悉数,故用其以入作三声之例,而末仍列入声五部。则入声既不缺,而以入作三声者皆有切音,人亦知有限度,不能滥施以自便矣。[5]发凡,47-51

戈载入替平声之说继承并发展了《词律》《词谱》的观点,其继承的主要是《词律》《词谱》所言词曲一理的思想,而又以“皆有切音”对人代平声之字作了一个限定,从理论与创作实践的角度来看,是一个明显的发展完善。而此“切音”即如戈氏所言,承自曲韵之书《中原音韵》和《词林韵释》。并且在《中原音韵》和《词林韵释》的基础上,戈氏将人声可代平声之字,一一作了列举。如《词林正韵》第三部“五支六脂七之八微十二齐十五灰通用”,戈氏列入声作平者有“室”部十九字、“悉”部十八字等,包括小韵韵首之字,共列出133个人声字。

人代平声之说,从沈义父扼要提出观点,到戈载具体指出哪些字可以入代平声,应该说完成了从抽象到具体,从模糊到清晰的发展过程。此后,人代平声说多为近现代学人所接受、承继,如陈匪石先生《声执》[6]、涂宗涛先生《诗词曲格律纲要》[7]104等皆持此论。其间亦偶有批评否定者,如清人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即云“近人以人代平,此沿北曲之非”[1]3552,又今人羊基广《词牌格律》“编著扎记”中亦明確反对以入代平的说法[8]札记,13,惜未做具体分析阐发。

二、入代平声说之创作检讨及词曲之辨

我们考察唐宋词人创作字声包括人代平声的问题,首先应该全面系统的考察,而不是偶而拈出几个例子。偶而拈出的几例如果不带有普遍性,便没有说服力。如果我们将唐宋词作同调作品的人声字逐一考察,或将同一个人声字的全部作品中逐一考察,人代平声的问题,具体情况如何,应该会有一个较为公允的答案。其次,入代平声问题,也应与词曲创作的相关理论照应,特别是词体声律的相关理论照应。当然,词体声律理论,无论是创作还是接受批评的理论,也有一个不断从宋人实际创作中总结完善的过程。

如戈载所言,入代平声的情况,有用韵的使用,有句中字声的使用。我们不妨就从这两个方面先作一考察。

我们在编撰词谱过程中,对北宋全部词调,两宋金元等人万余首作品作了详细考察。在这些众多作品中,如果单从句中尾韵的角度看,入代平声的情况可以确定的说:基本是没有的。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两个例子来,戈载所举杜安世《忆春令》中的“掷”字或可为一例,兹举全词如下:

春梦无凭犹懒起。银烛尽、画帘低垂。小庭杨柳黄金翠,桃脸两三枝。 妆阁慵梳洗。闷

无绪、玉箫抛掷。絮飘纷纷人疏远,空对日迟迟。[9]173然而,这首词中的“掷”字是否就是入代平声,也并不是确定无疑。此调杜安世词有两首,别首作:

今夕重阳秋意深。篱边散、嫩菊开金。万里霜天林叶坠,萧索动离心。 臂上茱萸新。似

旧年、堪赏光阴。百盏香醑且酬身。牛山会难寻。[9]173

前一首韵字分别为“起”“垂”“枝”“洗”“掷”“迟”,后一首分别为“深”“金”“心”“新”“阴”“身”“寻”。很明显,杜词第二首通篇用平韵,前一首则较为混乱。从唐宋词调用韵总体情况来说,后一首用韵十分正宗,前一首则明显带有探索尝试的痕迹。而就“掷”字字声而论,实际上在“春梦无凭”词中也有两种可能:人声、平声。如将“掷”看作入声,全词便是上声、入声、平声通押,如将“掷”字看作人派平声,全词便是上声与平声通押。“掷”字于此词即使定作人代平声,此种情况放之北宋590余调的万余首作品中,亦千分之一不到。而就杜安世词而论,杜词是喜作人派三声的,其创作明显受曲体的影响很大,但就用韵之人代平声而言,《全宋词》今收杜词84首,其用平声词调的有37首,用平声韵字共165字,其中也只有此一“掷”字或可看作人代平声之字。

关于人代平声,还有一种观点,就是以宋词中平声韵词调可以用人声韵,入声韵词调可以用平声韵的情况,来证明沈义父所言人替平声的问题。如上文所说,这是《词谱》反复提到的。然而,这个观点也是十分不可靠的。唐宋词调的用韵情况虽然比较复杂,但线索亦十分清晰。就北宋590多词调而言,其中只押平声、只押上去声、只押入声、上去声和人声均可押的词调就占528调,已经占到现存北宋全部词调的89%。在其他11%的词调中,又存在多种复杂情况,其中都涉及到平声韵和入声韵的不足10调,又可分三种情况:1.主押平声,偶用人声韵者,如《百宝装》;2.主押人声,偶用平声韵者,如《霜天晓角>《梦玉人引》;3.平声、人声韵均可用者,如《多丽>《归田乐令》《庆春宫》《双雁儿》《泛兰舟》《撷芳词》。这三种情况所占词调在另外56调中,只占16%,在全部北宋词调中,仅占0.015%,涉及到的作品更少之又少。这只能说明:以《词谱》为代表的从用韵的角度,将宋词中主押平声韵的词调偶用人声韵、主押人声韵的词调偶用平声韵,或既可用平声韵又可用人声韵的情况,解释为人声可代平声的原因,是十分牵强的。一个词调是用平声韵,还是用上去声或入声韵,都有一定的法则,只是个别词调有兼用的情况,又以上去声和人声兼用者最多,他种情况多是偶然的变化,可以理解为词人偶然的尝试,不能上升为通用的理论与法则。当然,从现存作品来看,一些词调仅存数首作品,至于究竟用平声韵合适,还是上去声与人声韵好,也较难说得清楚。

下面我们再从句中字声的角度看。从句中字声分析唐宋词,其中关键也是将有规则的运用和偶用甚至误用区别开来。应该说,《词律》《词谱》《词林正韵》等书的编撰者们尽可能地分析了当时所见到的同调作品,也都有自己总结的一个字声运用规律,然仅就入代平声而论,虽然有部分正确的因素,但错误甚至荒谬的地方很多。我们不妨结合宋代词人的具体创作,以体系较为完善的《词林正韵》之论先作分析。

《词林正韵》“发凡”中所举句中入代平声者共17例,其中16例属句中字声问题。在这16例中,一种是基本没有争议,可以看作是以人代平的,如周邦彦“正值寒食”之“值”字,黄庭坚“心下快活自省”之“活”字等,可以看做以人代平。判断句中字声包括是否以人代平,一个较为方便之法是从“律句”与“拗句”的特点进行辨析。“律句”与“拗句”是从平仄格律的角度而言。所谓律句,主要就是4、5、6、7字句的句中字声在2、4、6位置符合平仄交替规则的句子,“拗句”就是不遵循平仄交替规则的句子。总的来看,唐宋词调四字以上的句子,还是以律句为主。如戈氏所举周词“正值寒食”,黄词之“心下快活自省”,如将“值”和“活”看作人声字,则两句皆为拗句,如看作以人代平,则两句皆为律句,而此二句于该调句法中,皆宜使用律句。

不过在戈氏所举16例中,更多的还是有争议或者说属于明显错误的情况。如以“旧时月色”“带书傍月自锄畦”之“月”字,皆以人代平,便有问题。“旧时月色”一句为姜夔《暗香》词首句。《暗香》之调《全宋词》存词14首,翻检其他13首词,其中第三字作上声者如赵以夫作“炯”、吴潜“雪来比色”一首作“比”、张炎“羽音辽邈”一首作“辽”,作去声者如吴潜“九垓共色”一首作“共”、汪元量作“艳”、彭子翔作“望”,显然,这些作上声、去声之字都不能看作以上代平、以去代平。如此,姜夔“旧时月色”之“月”字也只能看做是一个人声字(即一个普通的仄声字),不能看作是一个平声字。而从律句的角度看,“旧时月色”一句,“月”字位于第三字,也通常可平可仄,不必强求。“带书傍月自锄畦”之“月”字,出自吴文英《江城梅花引》下片首句。《江城梅花引》调两宋金元今存40余首词,下片首句作七字句者字声有两种情况:一为拗句,如陈允平作“仙翁佩襟秋水清”,一用律句,如吴文英此词。如果依戈氏所说吴文英词中“月”字以人代平,吴词便亦为拗句。然此句程垓作“湿红恨墨浅封题”、姜夔作“夜来袖冷暗香凝”……若依戈氏,又置他词“墨”“冷”字声于何地?显然,戈载以“月”字代平聲,实属一厢情愿,是明显的误判,并不符合此调宋人创作实际。

《词林正韵》作为一部韵书,还具体列出了可以人代平声之字,以“皆有切音,人亦知有限度”为据。此貌似言之凿凿,然如将之与唐宋具体词作对比考察,不难得出多为荒诞不经的结论。试仍以《词林正韵》第三部平声“五支六脂七之八微十二齐十五灰通用”,后列“人声作平声”字之“室”部字,作一说明。“室”部之字戈氏共列了20字(含“室”字),依次为:(革室)、实、石、柘、硕、鼯、射、浞、殖、埴、植、食、蚀、湿、十、什、拾、人、褶。戈氏认为这20个字皆可以人代平,其根据是什么呢?宋词中具体创作情况究竟如何?我们通过具体查检发现,在这20字中,(革室)、鼯、殖、埴几字宋词中未见使用,“柘”“浞”分别仅使用一次,“硕”“褶”二字分别使用8次、9次,另12字使用较多。首先,我们承认,在“室”部宋人常用之字中,确有以人代平的情况,特别是如“食”“十”等字。但是,另一方面,从其他不用、罕用或数量很少的用例中,我们也不难发现诸多问题:一是未见使用者,戈氏如何判断可以人代平;二是仅见一次使用者就宋词本身来看,于宋词亦均非以入代平;三是如“硕”“褶”等字,宋词中所用数量很少,也并无以人代平的情况。不妨看一下“褶”字的例子:

1.绛裙金缕褶(贺铸《菩萨蛮》)[9]521

2.裙褶绛纱还半皱(王之道<江城子》)[9]1138

3.龙香浅渍罗屏褶(张榘<虞美人》)[9]2680

4.红皱石榴裙褶(张枢《谒金门》)[9]3030

5.宫罗褶褶消金色(周密《醉落魄》)[9]3293

6.舞衣丝损愁千褶(周密《醉落魄》)[9]3293

7.翠松裙褶(蒋捷《柳梢青》)[9]3450

8.细认裙褶(黄子行《西湖月》)[9]3557

9.轻罗慢褶(紫姑《瑞鹤仙》)[9]3865在这9例中,其第1、3、4、6、8、9例皆以人声为韵字,非以人代平。另3例中,除第5例“宫罗褶褶消金色”中前一“褶”字于词律可平可仄外,其他三例就该调字声而言,也均应为仄声之字。也就是说“褶”字,于现存宋词中并无以人代平的情况。从“室”部小韵之字的多种情况来看,戈氏所列入代平声之字并不符合宋代词人创作的基本情况。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问题,还是与戈氏在编<词林正韵》时主要参考《中原音韵》特别是《词林韵释》有关①,更主要是其“词曲一理”的观念在作怪。戈氏一方面承认“词韵与曲韵亦不同”“曲韵不可为词韵”,又认为“惟人声作三声,词家亦多承之”,以致在《词林正韵》中,一方面独列入声五部,又将人声五部之字分别派人平、上、去三声之中,貌似圆通之说,实为矛盾之举。虽然在词曲汇通的清代词学背景之下,开了词体创作方便之门,但夸大了人代平声在宋人创作中运用情况,而且将之上升为理论的指导,以致在《词林正韵》的编撰中不顾唐宋词的具体创作情况将曲韵中入派平声之字“搬进”平声之中,实为谬举。

词曲固然同源,也固然多有相通之处,但词毕竟为词,曲毕竟为曲,又有明显分界。从同源、相通的角度看,同为音乐文学,且音乐体系相承,当为主要的方面。而从分界的角度看,其区别有诸多看法,聚讼纷纭。如果单从用韵与字声的角度来分析,三声通押与否、人声的有无在词曲之辨中自应占核心之地位。词曲在人声的使用上,实际代表的是两种语音系统的差异。王力《汉语史稿》云:“《中原音韵》书中所谓‘人声作平声,‘人声作上声,‘人声作去声等;只是指传统上的人声已经和当时的平上去三声混合了,不能认为当时还能区别人声。”[10]158-159金周生在《宋词音系入声韵部考》中通过将两宋全部作品的人声字比对分析,将宋词人声分为九部,认为:

上而推之,既可与切韵系韵书入声之分部对照,而知其音变之规律,其下又可与洪武正韵之音系相应合……此种从审音与考据两种角度考得之宋词音系,除证实宋词、元曲分属二种不同之音韵系统,亦可改订明清以来词韵分部之失。[11]415

虽然在宋词人声韵的分部上,我们更同意鲁国尧先生的四部说[12]134,但两位先生对人声在宋词中的基本态度是一致的。而在句中字声的使用上,两宋重要词人如柳永、苏轼、周邦彦、姜夔、吴文英对人声字的使用也常常是特别留心,这一点前人亦多有论述。当然,从句中平仄字声的角度来看,人声字在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种仄声字而存在于宋人词体创作之中(万树等人所言人声又可代上声、去声之类,亦不可取,此不赘论)。

这样,我们回头再看沈义父所说的“平声用得去声字替”的创作方式,就只能是一种偶然变通的法则,而不是一种必然的规律。如果我们将“人代平声”视为通行的规范,将之扩大化,甚至以词曲一理、人派三声之法来阐释,将大大背离唐宋词人的具体创作实际,也背离词、曲用韵用字的基本规律。仍如上文《词林正韵》所举“活”字为例,“活”字确可以人代平,但现存两宋词中,所用“活”字有150余例,可以确定是以人代平的也仅有4、5例,只占不到0.03%。再就一个词调而言,戈氏举周邦彦《瑞鹤仙》中“正值寒食”中“值”字为例,此“值”字可认定以入代平,然遍检此调两宋金元现存140余首作品,亦仅周词一处用人声代平声。宋人创作中的以人代平,体现的只是依然使用中古音系的词体,与使用近古音系的曲体,偶然的变通交织。真理哪怕是再向前走一小步,就会变成谬误。这句话也适用于沈义父的人替平声说。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究竟哪些人声字可以偶然代替平声字而使用。戈氏的《词林正韵》所列显然不足为据。解决这个问题,还是应对现存宋词的人声字特别是可以人代平声的人声字详加考察之后,才可以得出结论。在没有详加考察之前,或者可先以《中原音韵》中人派平声者作为参考①。同样,在我们今天的词体创作中,“入代平声”之说还是慎用甚至不用为妥。

① 由于《词谱》编撰者众多,书中“入代平声”观点亦多有不統一的情况,如《七娘子》-调以毛滂词为谱,编者据毛词上片最后一句“这番一日凉一日”中“凉一日”之“一”字用仄声,定此字本仄可平,不当。此字宋人再无用仄声者,毛词“一”字实以入代平。

①如戈氏第三部A作平声之字为例,其源自《词林韵释》的就占81.203%,不过是小韵代表之字作了改动,所列之字顺序作了一些调整而已。参见高淑清《词林正韵研究》,吉林大学2008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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