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欧阳修词的叙事特性
2017-06-08高灵萱
高灵萱
摘 要: 唐宋词历来被视为古代抒情诗歌的精美体式,其中有不少佳作具有鲜明的叙事特性。本文以欧阳修词为例,剖析其诸多描写女性题材的词中,其中大量运用动作、对话、细节等艺术手法,采取联章迭唱的结构方式,展现曲折的故事情节,刻画生动的人物形象,为词体艺术的创新发展作出了独特的贡献。
关键词: 欧阳修 词体 叙事特性
中国古典诗歌历来以写景、抒情见长,唐宋词更被看作抒情诗歌的精美体式。我们遍览唐宋词的佳作名篇,不难发现其中有许多通过生动故事吸引听众和读者。北宋著名文人欧阳修的诸多词作就体现出鲜明的叙事特性。
欧阳修两百多首词中有一半以上都是以女性视角与口吻描写男女情事,抒发闺阁情思的。因此,薛砺若在《宋词通论》中评价欧阳修的词作“含带的女性色彩很重。我们可以称他为‘女性词的作家”。
一、欧阳修笔下的少女
欧阳修笔下的少女青春活泼、无忧无虑,例如《浣溪沙》(云曳香绵彩柱高)描写两位年轻女性蹴荡秋千的不同情态:一个轻盈矫健、神采飞扬,把秋千高高荡起,“一梭红带往来抛”,红色的裙带在空中迅速飘荡,洋溢着动人的青春气息;另一个束素美人则“羞不打”,“却嫌裙慢褪纤腰”,担心秋千荡起会令罗裙褪脱,颇不雅观,尽显出其腼腆羞涩的性格。作品寥寥数语,通过几个动作的刻画,即富有情趣地比照出两位女子风调各异的性情和心态。他的《渔家傲》(花底忽闻敲两桨)则描写一群青年女子的水中游赏之乐。她们在荷花丛中荡舟嬉戏,“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她们兴之所至,索性摘取舟畔的荷叶权当酒盏,莲舟在水中摇荡,荷叶里的酒也随之轻轻摇晃,亭亭玉立的粉色荷花倒映于酒面,绿叶红花,交相辉映,尽得自然纯真的意趣。下片“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正面描摹女子青春朝气的秀靥;“醉倚绿阴眠一饷。惊起望,船头搁在沙滩上”,进一步描写她们酣醉舟中,任由莲舟自由自在地飘荡。如此欢悦纵恣、无拘无束,构成了美丽荷塘中最具风采的青春画面。与李珣《南乡子》(乘彩舫)、李清照《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等词有异曲同工之妙。
与此同时,怀春少女也会在“狭路相逢”中遭遇青春的邂逅。唐人白居易《采莲曲》即描写采莲女子在荷塘深处与情郎陡然相遇,“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低头窃笑之际碧玉搔头突坠水中,隐秘的旖旎风情中增添了灵动诙谐的趣味。刘永济先生评之曰:“善于体会人情,故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①同样描写荷塘相遇,欧阳修的《渔家傲》写得更加细腻传神:
一夜越溪秋水满,荷花开过溪南岸。贪采嫩香星眼慢,疏回眄,郎船不觉来身畔。罢采金英收玉腕,回身急打船头转。荷叶又浓波又浅,无方便,教人只得抬娇面。
采莲女子正在聚精会神地“贪采嫩香”,竟连情郎的船只悄然靠近也没有察觉。在她陡然瞥见郎船的一刹那,内心既喜悦又慌乱,像小鹿乱撞般剧烈跳动。少女赶紧抽回玉腕,手忙脚乱地调转船头准备溜走。可是“荷叶又浓波又浅”,自己的莲舟就此搁浅。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抬起娇面。这里素面朝天的“抬娇面”,半是嗔怨,半是期待,似乎预示着一场纯真的爱情即将开始。
二、欧阳修笔下的男女之情
欧阳修的不少词作皆细腻描摹出青年男女花前月下的动人情态。例如《南乡子》(好个人人),女子在花下娇羞地走避,又偏偏“遗下弓弓小绣鞋”,作为再度约会的借口。果然,她很快就“刬袜重来”,与心上人“行笑行行连抱得,相挨。一向娇痴不下怀”,在如胶似漆的缠绵举动中,散发出富有民间气息的自由热力。《醉蓬莱》更加逼真地描写出情人幽会的情景及复杂的内心活动: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歸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
女子在红药栏边,面对情郎的挑逗,娇羞语颤,问道“有人知么”,并且处处表现出欲拒还迎、难以割舍的动人情态。她担心两人的私情被娘猜破,于是与情郎商量如何用计策骗过,等到半夜时分再来庭花影下幽会偷欢。如此的情节安排、心理刻画,无不细腻传神、真切动人。而《滴滴金》“尊前一把横波溜,彼此心儿有”,首先刻画男女二人眼波流转、一见钟情;“曲屏深幌解香罗,花灯微透”,则交代他们的云雨之欢。下片描写女子幽欢之后的神态和探问:“偎人欲语眉先皱,红玉困春酒。为问鸳衾这回后,几时重又。”她脸泛红潮,妩媚动人,但是内心又有一丝不安,担忧这样的幸福难以长久。《阮郎归》中“伊怜我,我怜伊。心儿与眼儿。绣屏深处说深期。幽情谁得知”,同样通过明白如话的倾诉,表达了女子期盼长相厮守的爱情。这样的艳词虽然格调不高,却真实生动地流露出下层女子的爱情渴望和隐秘心曲。
在抒写离别相思的词作中,欧阳修对女性情态的描摹更真切具体,对女性情意的体验更深挚感人。例如《诉衷情》(清晨帘幕卷轻霜)词,将处在恋爱矛盾纠葛之中的歌妓描写得惟妙惟肖。“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既化用了汉代赵合德、卓文君远山眉的典故,又以此表示女子离恨的深长。陈廷焯《闲情集》卷一评之曰:“纵画长眉,能解离恨否?笔妙。能于无理中传出痴女子心肠。”这位歌妓带着满腔愁怨,强打精神为客人演唱,然而“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即将强颜卖笑者肝肠寸断的苦楚、身世飘萍的无奈,通过刹那间情绪的微妙变化展现出来,令人黯然神伤。
欧阳修词中不乏对于夫妻生活的生动描述。他的《南歌子》(凤髻金泥带)叙述一对新婚夫妻的闺房缠绵。花枝招展的新娘来到新郎的书房,笑道:“画眉深浅入时无?”虽然化用了唐人朱庆馀《闺意上张水部》里的诗句,但在这里则是新娘自我的夸耀,以此吸引新郎的目光,得到他的关注和怜爱。新娘“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一边倚靠着新郎,一边试着用毛笔在手上描花描叶。最后她笑问新郎:“双‘鸳鸯字怎生书?”实际上是借学写“鸳鸯”二字,吐露自己与新郎恩爱缠绵、白头偕老的美好心愿。整首词作情节生动、语调轻快,将人物的动作、语态、心迹刻画得逼真传神,“使读者如身履其地,亲见其人……真觉俨然如在目前”②。其《玉楼春》则详细描摹了小夫妻吵架拌嘴的经过:先是两人“夜来枕上争闲事,推倒屏山褰绣被”,剑拔弩张,怒气冲天;妻子“尽人求守不应人,走向碧纱窗下睡”,不搭理丈夫,独自睡到碧纱窗下;次日早晨丈夫叩头讨饶,方才重归于好。作品将夫妻之间的真实生活刻画得绘声绘影、妙趣横生,绝无庸俗鄙俚之调。他的《蝶恋花》则细腻描摹身处“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深闺思妇的愁苦悲怨。她独自忍受着无情郎玉勒雕鞍游冶不归的痛楚,更感到青春消逝的无奈。尤其是下片所写:“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三月暮、雨横风狂、黄昏,三层意思,层层递进,凸显青春易逝、爱情落空的悲怆。最后她眼含热泪向春花倾吐自己的不幸遭遇:“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是人有意而花无情,还是思妇与落花同样愁苦悲伤?清人毛先舒评述曰:“词家意欲层深,语欲浑成……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③该词的结尾尤其曲折地传达出绵长深挚的情思,感人肺腑,耐人咀嚼。
早在唐代出现的敦煌曲子词中,就经常运用联章体的形式,用两首以上同调词作连贯完整地叙述一段情事。例如《南歌子》(斜倚朱帘立)(自从君去后)表现夫妻久别重逢的情节,通过富于表演性与故事性的对话方式,揭示丈夫对妻子红杏出墙的怀疑,以及闺中妻子忠贞不渝的情怀。此后的花间词中,薛昭蕴的三首《喜迁莺》表现科举及第时的极度狂喜、游街之乐,以及踏青冶游的悠然自得;欧阳炯的八首《南乡子》以充满新奇的眼光,描写富有神韵的南国风情;顾夐的九首《荷叶杯》则全方位描写闺中女子与心上人一见钟情、幽欢之乐、别后相思、痴情等待等情态。这些作品数词一事,因类联章,连缀出具体生动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显示出鲜明的叙事特质。欧阳修受此影响,先后以联章体创作了《渔家傲》两套各十二首、《采桑子》十首等。这些作品看似独立成篇,实则意脉相连,既展现出时间的流转、景物的变换,又流露出词人流连光景的意趣,叙事、写景、抒情有机统一,形成了既可散点透视又能集群收束的结构优势。
由此可见,欧阳修词中通过大量动作、对话、细节、心态描写手法,展现出了曲折的故事情节,刻画了生动的人物形象,彰显出了鲜明的叙事特性,为词体艺术的创新开拓了新的路径,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
注释:
①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10.
②贺裳.皱水轩词筌[A].唐圭璋.词话丛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6:700.
③王又华.古今词论[A].唐圭璋.词话丛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6:608.
参考文献:
[1]薛砺若.宋词通论[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