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诸巷
2007-05-22杨忆慈
杨忆慈
第一篇 子冈
一
处斩那一日,是阴沉沉的天气。跨出狱门,铁索锒铛声中,他眯起了眼睛。这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天,居然不得见日光,无论如何也是一件憾事。
子冈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出生来。生母在他两岁时离开本家不知去向,待他晓事后,看到人人都有生日过,便去向姐姐们询问。一位姐姐说,小姆娘是在种芋艿的时候生下你的,另一位姐姐则说,不对,是在收芋艿的时候生下的。最后无人能确定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以至后来,子冈但凡看到芋艿叶什么的,往往会不由自主暗叹一声。
十岁那一年的腊月天,他从家中出走。白皑皑的雪地里,脚印一路参差着向西而去。朔风里,蓦地回头一望,雪中的城厢静美得如同一座玉雕。
一步步前行,脚下的雪不住地吱吱哀鸣。横竖不过一个庶出之子,他当时想,父亲已然亡故,生母也早已离开了,在当家兄嫂的眼里,自己只是个窥着偌大家财的家贼罢了,如今兄嫂又风闻了什么关于私生子之类的话,本来仅止于刻薄的人,却一下恶毒了起来。若然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话,再贱的命也还是自己的,天底下唯有这一件事真实不虚。子冈离家那日,两手空空,甚至连一文钱的盘缠也没有。
仔细想想,此生三十九年人世之行,固然哀多乐少,不过也算值了。事情若是可以从头重来,想必他还是会这么去做。
出了虎头牢,铁索沉重,令他步履艰难。过道的木槛中不知有多少眼光在暗中闪烁,压低的声音都在窃窃地议论:杀坯!又是一个拉出去处决的杀坯!一想到这,他顿时烦躁起来,愤怒一点点涌上心头。待会儿,还有更大的羞辱在等着自己,比如游街,斩首示众。子冈想,人生居然落得如此收梢。专诸巷里伸长脖子盼着他人头落地的也不止一两个人吧。他此生一无后嗣,二无弟子,自然不会有人哭哭啼啼地来为他伤心送终,不过,这样清静无挂碍也好。他于是尽力凛直身躯,傲然而行,一似平素潇洒举止。
案卷上,他的罪名说来很简单,该犯妄刻名号于御用器物,无人臣之心,犯十恶之大不敬罪,依律处斩,常赦不宥。
二
过道的尽处是狱神龛,一个少年着一身粗白孝衣,提着食盒蹲在那边,远远望见子冈过来,站起了身,却又逡巡不敢上前。
你来做什么?子冈住了步,看了他一眼,我不会吃你东西的。
子冈先生,可是,可是我已经带来了。少年喃喃地说,食盒中,是请母亲一大早赶做的各色佳肴,尚带着余温,都是子冈先生平素所喜欢的。
我如今只是一个待斩的死囚,纵有心收你为弟子,你也决计学不到什么了,又何苦多此一举。子冈不待狱卒催促,拖着镣铐,冷然行去。少年蓦地一把扯住他身上的囚衣,跪倒在地,呜咽起来,子冈先生,人生一场,请让宗元尽最后一点心吧。
狱卒一时也不忍起来,说,这几天,他一直跪在监外请求,你就将就着吃他一筷东西。
子冈淡淡笑了下,侧身拂去少年的手,说,已到这个时候了,我不想欠什么人情,宗元,如有来世,来世再相见吧。
子冈先生,少年不由得热泪滚滚,说什么来世,都是空的啊,今世里,请让宗元尽一点心,为子冈先生送终吧。
不必,宗元,你的心意我领了,他轻轻捏了一下宗元的手示意。镣铐上的阴冷一直沁入少年的心中。几日来,子冈的双手早已被枷锁磨得血痕累累,然而,这些都已经没有了痛惜的必要,过不了两个时辰,这双历来被称作专诸巷最灵巧的手便将从世上永远消失,不复存在。
少年攥住了子冈纤长的手指,哀哀痛哭。
子冈的心微微有些软了下来,劝慰道,宗元,人总难免一死,节哀吧。说罢,跟随着狱卒扬然而去。
终于,连最后送终的要求也不肯答应。
少年望着子冈在牢狱拐角处消失的身影,忍不住以头抢地,号啕大哭,子冈先生,子冈先生,为什么你一定要在御用上留自己的名款呢?
除了子冈本人,这世上怕是谁也不会明白他为何如此坚持,一定要在所有琢玉上留下名款。
三
一晃已是十九年,刚到专诸巷的那会儿,子冈才二十岁。
说起阊门的专诸巷,真是尘世间第一等喧哗热闹处。铺面紧挨着铺面,店招压着店招,大商号做着大宗生意,小商号门前客人也是络绎不绝。这世上各式人物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在专诸巷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专诸若是托生在这个时代,怕也会成天忙着下厨而无暇转什么行刺吴王僚的念头了。
在此处,只要有钱,真是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凡是跑来光顾专诸巷店铺的人,最后总能笑眯眯地满意而归。石田、枝山、伯虎此等吴中名家的字画但凡流传出来,不消一个时辰,便可在专诸巷买到几可乱真的膺品。倘是说起碾玉手艺来,则更是无与伦比了,京城御用监的匠官老爷们许多便是从专诸巷出身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儒家说教在这里根本行不通,家家店铺日夜供奉着财神,噼里啪拉飞快地打着算盘,人人心里想的嘴上念的都是赚钱营利的事。巷外所看重的出身门第这一类东西,在这里全被利钱所替代;一旦谁有了什么无双的手艺,那就是专诸巷的王侯将相了。这也就难怪会有许多行业中拔萃的年轻人跑来专诸巷,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以一技之长出人头地。
刚到专诸巷的那会儿,子冈文秀得犹如一介书生,他独自一人站在清晨空无一人的昌意堂阶沿上,仰面看着匾额,一脚上阶一脚下阶踌躇着。开门的店伙以为是客人,招呼了一声。子冈迟疑了一下,开口相问,贵肆可需玉工?店伙打量了他一下,指了指西首黑漆漆的一条饭弄,笑道,后生,你不妨先去那边问问吧。
就此一句,昌意堂失去了有史以来最杰出的玉工。以至,后来专诸巷的行规中特别添加了一条,凡对新来者一律不可轻慢。
那个龟缩在饭弄里的古松堂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半年后古松堂便成了专诸巷生意最为兴隆的玉肆铺子;一年之后盘下了昌意堂,把门面一直扩到三开间。
对于专诸巷来说,子冈的出现一如奇迹,人们全然想不到去盘问什么来龙去脉。人人都在茶余饭后口沫四溅地传说着关于子冈不可思议的奇巧技艺,老一辈的人感叹说,如今的专诸巷,是子冈先生的天下了。
四
当年子冈在专诸巷借以一举成名的,不过是区区一根玉簪子。也不是什么名贵阗玉,簪头略微有点黄瑕,子冈顺势将之琢成水仙花蕊,花托下的茎枝,纤如毫发。在别人眼里看来已是惊叹为神乎其技了,对子冈而言,也仅是雕虫小技而已。
然而,专诸巷的老辈人实在是有些看不得子冈的。
比如,他几乎从不用沙碾法,只是一味用刀刻,一似治印——不用沙碾,怎还能叫碾玉!有人问他,子冈先生,大件你怎么刻。子冈反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刻大件。倘使真的做大件了,解料时他倒是按着规矩行事,但细部必定用刀琢刻——他的那套刀具不知是谁人所治,在他的手上,玉石有如面团,要如何便如何,实在太轻易了,几乎不假思索之间,便妙手天成了。
秋冬夜长,荸荠上市时,子冈常让人去街市上买些荸荠来煮了消夜。有次,人们窥见他将玉石与荸荠木通草一起放在锅中焖煮,便也纷纷仿效起来,争抢着去购了许多荸荠与木通草来煮玉,渐渐居然成了行中的秘法,传到后世,名曰软玉法。七里山塘那些种荸荠的农人都笑得合不拢嘴,说,阿弥陀佛,子冈先生真是伲格恩人呀。
人们往往称道无瑕之美玉为上品,但子冈却偏爱有瑕的美玉。玉的质地他也讲究,在内行人眼里看来未免可惜了的瑕玉,从他的手上琢刻出来,却有了无瑕美玉万不能及的好处,比如玉中微有黑瑕,他便往往趁势将之琢作雀睛。这有睛之玉较之无睛之玉自是身价百倍了。灵岩寺的一位高僧在看了子冈的琢玉后,感叹道,此子颇具慈悲利根。曾有一度,专诸巷瑕玉的价格竟与美玉不相上下。
又擅作玉牌子,在方寸玉版上用阴阳文琢刻山水花鸟,有汉八刀的洗练,又清雅一如文人画。这玉牌款式之奇特实是前所未有,但看起来却又十分眼顺,仿佛天经地义一般,用来贴身佩戴,再适合不过。于是,姑苏城里一下子便风靡了起来。子冈牌子,人们如是称呼子冈所琢刻的玉牌款式。老辈人对此的评议是,子冈先生琢玉之异想天开,全无拘束,直如行外之人。
总之,林林总总,都是些令老辈人心痛的事。有时真是有些怀疑这子冈的来历,铁划银钩写得一手好行草,怕不是什么正宗的玉工出身罢。听他平素里说一口地道的娄东话,知道是娄东地方的出身,想那娄东陆氏乃是平原陆氏一脉,算来也是地方的高门望族了,却不知与他有无干系。子冈对自己的身世来历从来缄口不谈——只要不是州府通缉的江洋大盗,又有什么好说的。
五
但凡能在专诸巷立足的,差不多都是行业中拔萃的人物,有自己的资历与傲气。对于子冈,他们多半是掺杂了敬与恨的。子冈的技艺绝无分毫超越的可能,这是明摆着的事,不过此生须仰视着子冈低头过一辈子,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但,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天底下,能与士大夫分庭抗礼的匠人,大概也仅止子冈一个吧。
每年春秋时节,素来是城南文庙最热闹的时候。知府大人率着众儒生在文庙的大成殿拜祭孔夫子,庶民百姓拥在棂星门外观礼看热闹。待殿中奏乐声停歇,衙役们把肃静与回避的执事牌子撤去,庙前顿时便成了尘世间最喧嚣热闹的集会所在了。
子冈路过的时候,庙前已是挤得水泄不通的了,只得绕道从泮宫坊过。泮宫坊前静悄悄的,一地金黄的银杏叶子。他贪看起来,一路行去,过了来秀桥,竟到了钟秀门前。一个着蓝直裰的秀才站在北仪门口远远看到了,便大声喝了起来,让他速速离去。换了别个平头百姓,怕是立即惶恐离去,他却反而站定了,与那秀才辩驳了起来。
最后连明伦堂的司教也惊动了。那日子冈款款而论,全无分毫胆怯,他道,所谓明伦堂,乃是述明伦常以示教化,我等途经泮宫,仰慕圣教,故此在门前徘徊,不为越分之举。若依秀才之言,则礼不及庶民,教化不闻于百姓了,君等饱读诗书,又所为何来?
结末,司教令秀才与他赔了礼,请了子冈去学中的茶寮说话。至此,司教方知他乃是专诸巷的碾玉名手陆子冈,不由感叹起来,说,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这样的隐士古已有之,想不到今世复有子冈兄这等样的人物。
想这司教既能被延为郡学的教官,自是饱读诗书颇有名望的宿儒了,他将子冈视为处士而青眼相待,在市民的眼里看来,区区匠人而能与郡学司教平起平坐,实是旷古少有,不可思议。
司教那日与子冈说得甚为投机,以后也曾三番四次专程来专诸巷拜访子冈。在子冈本身,交了这样的朋友,自然也必常往学宫那边回拜,就此认识了不少郡中名士。子冈心中磊落,并不因了自己玉工身份而觉得低人一等,在士人面前态度不卑不亢,谈笑自如。这等样的气势,反倒令士人们生出了敬意来。
陆处士子冈先生,士人们这样称呼子冈。
即便与元美公这样的大名士相见,双方亦是作揖为礼。元美公甚是推重子冈,说,子冈的才艺精湛至斯,堪称吴中绝技。
六
二十九岁那年秋天,子冈离开了专诸巷,只身迁居木渎横山下。
他成家成得甚晚。之前不知有多少行会中人想把女儿嫁与他,只是他从来无意。正当众人议论不已、谣诼纷传时,子冈却娶了亲。那年他二十五岁,娶的是专诸巷的一个砚工小女,那女子擅长琢砚,想必才气不弱,子冈本身也很满意。不料,这世上真有天妒的事,一年后,那妻子怀了孕,正当夫妇设想着生男如何生女又如何时,妻子却因难产意外地亡故了,遗下了一个女儿。子冈眨眼之间丧了佳偶,一时溺于悲痛之中,几乎不能自拔,其间对那遗孤不免少了关照,半年后竟连唯一的女儿也夭殇了。六亲缘薄,一至于斯。子冈从此再未续弦,在将妻女相继葬于横山之后,索性也迁去了横山。
此时正是他声名鼎盛之际。
从二十一岁起,子冈便开始在自己的琢玉上留下自己的名款,子冈两字皆作阳文小篆,一似士人所用书画印款。起初,并无任何深意,只为专诸巷造伪成风,他之刻上名款也仅是为与膺品有所区别而已。那阳文小篆琢刻起来难度甚大,他的篆书又间架严整,使转灵活,仿制极为不易,因此,子冈牌子在姑苏风行之时,虽然膺品不绝,但稍具知识的人还是很容易便能辨别真伪。
自得与士人分庭抗礼后,子冈便开始坚持落款,曾道,书画不可无款,这玉难道便可无款吗?无论大件小件,哪怕是一根玉簪,他皆不厌其烦,刻上自己的名款,有时是盒底,有时是杯盖下面,也有时在花叶上。子冈款落得都不是很显眼,却无一遗漏。过了而立之年以后,子冈的技艺益发精进了。每琢一件玉器,他必全力以赴,力求臻于精妙。此时在子冈的内心可能认为他不再是为某某琢玉,而是为自己的人生在琢了吧。妻女去世后,他对此更执着了。
渐渐,人们也习惯了子冈款,倘是有一天,子冈不落款了,世人反倒会觉得奇哉怪也起来。
然而,谁也不曾料想到这子冈款最后竟使子冈失掉了性命。
好像是从成化年间便传下的规矩,京城的御用监常常着人来苏州专诸巷订制一些御用器物,玉器自然少不了的。子冈其时名闻天下,代制御用在所难免。那使者特意前去横山拜访,他略知子冈的习性,嘱咐说,陆子冈,万不可在御用上落下名款,否则便是犯十恶之大不敬罪,罪无可赦。换了别个匠人,定当遵命了吧。子冈则当场便予拒绝,若然不可落款,恕在下无法领受。
使者十分不快,回去与专诸巷的会头商议。十几年来,会头对子冈的脾性早已了如指掌,当时一口便应承了下来。不过他也怕过去碰一鼻子灰,想了半天,径自去找了子冈岳父相商,连逼带唬让子冈岳父接下了御料。然后再转由子冈岳父去恳请子冈代琢。果然,子冈终于难以推诿,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结末还是落了款,名款藏得相当隐秘,是在玉壶的水口之中。上奉之时,会头也曾仔仔细细检查过,不曾发现名款,于是就这般进贡了上去,皆大欢喜。
不料,平平安安过了四年,突然间却事发了。
细究起来,必是专诸巷或御用监中有人暗中与子冈结了怨,明白子冈的性子——哪怕是冒着不赦的死罪,他也必会在自己的琢玉上留下名款——刻意寻了来告发的。说是犯大不敬罪,恐怕连万历帝本身也未必知晓。然而罪证确凿,除非是圣上亲口赦免,是绝无万幸之理了。
七
那日午时下起了倾盆大雨。法场上连看斩的人也很少,白茫茫的一片潦涂。监斩官是本地的,深为痛惜子冈,反复叹息,唉,太过糊涂,实在太过糊涂了。
宗元哭哭啼啼,一路在雨里跟至法场。虽然子冈离开专诸巷差不多已有十年,但还是有人特地过来法场,撑着伞远远抹着泪看着。
本来是秋初,正是繁盛炎热的季节,但在大雨下面,一切都冷凉了。子冈跪在雨地里,沉默地仰天望着。这样的大雨中,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这场大雨令他免去了诸多羞辱。
此时宗元早已浑身湿透,他再也顾不得是否得到子冈先生的同意,在请得监斩官允许后,一步一滑地跑到子冈跟前,一下跪倒,在泥里叩了三个响头。他要如孝子般为子冈送终。
食盒中的菜肴早已凉透,他泪眼婆娑,随手夹了一筷,送到子冈嘴边。此时,雨声滂沱,子冈即使说什么话他也已听不见。
子冈的嘴倔强地闭着。筷上的食物糯滑地触及他的嘴唇,是新芋艿。子冈怔了一下,一生就这么在眼前一闪而过。
十岁的雪地里,一步步艰难行进着。至昆山界时,天地一片昏蒙,身上冷而饿,唯有心中尚有一口气还暖着。一位老佛婆途经,口诵着佛号将他带至庵堂,庵堂里其时正煮着芋艿,柴火不时噼噼爆响,此生他一直记得那芋艿烫手的暖热。
之后,便到了亭谷先生家里。伸手推开黑漆的柴扉,竟是种了一园子的芋艿,蓦地看去,似一片青青荷塘。亭谷先生须发黄白,很和气地站在檐下微笑。虽然只是一介书僮,他却再勤奋不过,五年后居然将亭谷先生的藏书全读遍了。亭谷先生喜好治印,他也整天刀不离手,记得那一年,连园子里的黄瓜茄子都被他刻遍了。除了学着治印,还喜好摹刻各种花鸟,开始用南瓜,后来是砖头,再后来就是印石了。最后,亭谷先生的印钮都变成了样式各异的花草虫鱼,亭谷先生感叹说,可惜摹刻没有什么状元可考,不然这天下第一怕是非你莫属了。那时他只是心气洋洋地快活着,一心沉醉于摹刻。末后,亭谷先生在临终前把他叫了去,当着他的面把卖身契约放在烛火上焚毁了。那一刻,他在倏然明亮的火光里,心头竟是禁不住微微一颤,而后松下了一口气,从此,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