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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骸

2007-05-22夏天敏

小说界 2007年2期
关键词:娃娃

夏天敏

1

肖家冲藏得太隐蔽了,隐蔽到没有人带路你几乎找不到;肖家冲太陡峭了,走过一个一个的陡崖,下过一个一个的深涧,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山道让你找不到方向。我是来过肖家冲的,而且来过不止一次,但每一次都有认不准路的时候。好些时候,只得在岩边坡脚,歇上一气,边抽烟边解乏,边等待过路的人打听。但山道寂寂,行人寥寥,有的时候要等很大时辰才等得到一个行人。

这天我还算顺利,凭着记忆,靠着判断,总算在天将黑时摸到肖家冲。傍晚的肖家冲,暮霭从山峦里升起,像涨潮的海水向冲口汇聚。眨眼之间,一个村庄就消失了。我到肖顺发家门口时,就只见得到他家的窗口发出暗红色的光,像大山得了红眼病的一只眼睛。人还没到,狂乱的狗吠声就成串响起,我还在发懵,几条黑狗箭样射到脚边。幸好我有经验,挥着手中的既当拐棍又当打狗棒的木棍,才没被狗将肉血淋淋地撕了去。

门开了,有人大声吆喝,几条狗训练有素,立即停止了狂吠、扑咬,乖乖地缩回门洞去了。我抹着满头虚汗,说肖顺发,你咋晓得是我?肖顺发说一听到你的惊叫声,我就认出来了。别的人我认不出,你就是烧成骨灰我也认得出。一听这狗日的话,我刚刚才擦掉的冷汗又冒出来了。我说你龟儿不要放狗屁,一见面就死了活了的,老子听着晦气。以前,肖顺发对我讲话不是这口气,低三下四打抖打颤的,这狗日的,才有几个钱讲话就变口气了。

肖顺发随手开亮了电灯,屋里一下亮得多了。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煤油味,这是点煤油灯的缘故。他噗地吹了煤油灯,说电费太贵,村里的电是肖家贵承包的,这杂种心黑,电费整到一块五一度,哪个点得起?肖顺发的婆娘在添饭,火塘边摆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饭菜散发出浓烈的香味。我坐了半天的车,爬了半天的山路,肚里饿得叽叽咕咕的,清口水立即被诱了出来,牙帮子也酸了起来。肖顺发的婆娘说老邹,你来得正好,我们还说要下山去请你呢。想着你,你就来了。我说真的想?那我就来对了。肖顺发,今晚委屈你,你睡火塘边。女人将碗塞过来,说快塞住你的嘴。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还想那事,不累死你。

桌上的菜其实并不丰富,也就是一碗炒洋芋,一碗炒莲花白,一碗红豆酸菜汤。但桌子中间的菜,就是好菜了。那是一碗红白相间、油腻喷香的蒸火腿,一碗煎得金黄的鸡蛋饼,就是在坝区,也是上好的了。在山区,算是富裕人家过的日子了。看来,肖顺发还真过上了好日子了。

吃完饭,肖顺发的婆娘动手炒了一锅葵花籽,肖顺发取出一个拳头大的小土罐在火上旋转着烧烫,然后抓了一小把茶叶进去,然后在火旁慢慢慢慢旋转。炕得差不多了,抬起来用手将茶叶颠,然后再慢慢炕。这茶叶要反复好些时候才能炕好,没有闲时间,没有好心情是炕不好罐罐茶的。这家伙,看来日子是舒心的了。

罐罐茶炕好了,茶罐里茶香直往肺腑里钻,引得胃里涌动着无数的小虫,痒痒酥酥的难受。肖顺发麻利地提起一把茶壶,噗噗地往茶罐里注一注开水,然后往牛眼盅里滗进半杯茶水。这种吃茶,和城里人吃功夫茶差不多了。我在心里感慨,这人哪,变化真快。过去喝茶是倒在大土碗里的,茶叶是别人卖不了的碎茶叶末子,里面还有不少草屑、泥土,他一仰脖子,一碗茶就见底了。随着水喝进的茶叶末子,舍不得吐掉,呸地吐回碗里去了。

喝着罐罐茶,肖顺发说老邹,咋恁长时间不见了?你又到别处进货去了?你就想不起兄弟来,兄弟现在缺钱花,就靠你搭帮呢。我说进鬼的货,我跟你一样,要有人缺货了,人家才来找。再说,你才卖掉一个娃娃,好说你婆娘还能像老母猪样,一年两头生。肖顺发听了这话并不恼,他说真能像老母猪样就好了,像老母猪多好。听了这话,我心里一阵恶心,这杂种,想钱想了连人都不想做了。灯光下,肖顺发眼里一片迷离,他说老邹,现在科学这样发达,你看有吃了一年两头生的药?我说有。他急切地问真的?啥时发明的?我咋不晓得呢。老邹,你告诉我,带我去买,我会感谢你的。我恶毒地笑起来,指着裤裆说药在我这里呢,火着枪响,包你一炮见效。只是要收费的哟。肖顺发脸色不好看起来,说老邹,你在捉弄我呢。我也不是想钱得很的人,但开销大着呢。都是狗日的穷日子逼的。

肖顺发明显是在说谎,你看他这家里,像是过穷日子的人吗?山区的电明显不足,那盏六十瓦的电灯泡,暗红暗红的。我晓得这电是山区的小水电站发的,又没装变电器,只能是这个样子了。但在这样的灯光下,我还是看到了他屋里的摆设,已非昔日可比了。他家的房子,还是原来的土的房子,房顶上盖的是茅草还是青瓦,我就不晓得了。进门前我被狗咬得贼样慌张,哪里还来得及看他的房子。这种土的房子,其实是很舒服的,冬暖夏凉,只是丑陋。现在,屋里刷了雪白的石灰,墙角用油漆刷了天蓝色的贴脚线,还用层板吊了个平顶,看着就像到了乡卫生院的病房。这种格局的房间,曾是多少乡下人的梦想啊。他这屋里最大的变化是过去堂屋中间那张又高又大、黑沉沉、沾满灰尘的供桌不见了,供桌上用发黑的红纸写的天地君亲师位的神龛和乱七八糟的道士先生鬼画符一般绘就的符章一类东西都不见了。宽敞、豁亮的墙上贴着的,竟然是一张明星照。这个笑得人眩目的明星在一辆不晓得啥牌子的轿车前搔首弄姿,那车的名贵和价钱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明星流盼生辉的眼,高耸而又似乎在颤动的胸部,厚而润湿、鲜艳欲滴的嘴唇,以及薄如蝉翼,被风吹得撩起一角的短而又短的裙子,包括裙子下那引人遐想的窄小的三角裤,无不透露出富足和情欲。我很是感慨,时代变化真是太快了,这样的画,不要说在这偏僻的小山村,就是在境内坝区农村,也不会有人贴的。即使是年轻人想买,必然也要想到家人的反对甚至教训。现在,在肖顺发的堂屋里,过去是神明占据的位置,很庄严、神圣的地方,竟然贴了这种画!

在这幅画的下面,是一张棕色的电视柜,电视柜的式样并不算新,但柜上有茶色玻璃,有放酒的地方,当然他不可能放上啥洋酒。但也像模像样地放了几瓶在当地也算好酒的瓶酒。只是后来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去取酒时,发现那瓶酒是空的。电视柜上有一台电视机,电视机很小,大概也就是十几英寸的样子,尽管关着,但我一眼就看出是淘汰下来的黑白电视机。顺着墙角,是一溜沙发。我看见这种沙发是很笨拙很陈旧的那种沙发,沙发转角的地方露出了洞,里面的海绵已经不是雪白,而是一种污糟的颜色,污糟颜色的海绵不甘心劣质人造革的压抑,正努力地探出头来,想展示它并不美丽的身躯。而我坐的地方呢,仍然是木板搭成的围着火塘靠着墙的火板,其实就是条凳似的东西。

我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眼里看到的一切使我心里嫉妒。这驴日的,也就是年把日子,他的日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真的,看了我对他家陈设的描述,你也许会不屑一顾,也许会嗤之以鼻。就这样的房子,就这样的家具,也值得让人嫉妒,你也太没见过世面,也太没得品位了。可是,如果你知道这个藏在大山深处、雾岚之下的小山村,这个小山村的这户人家过去的日子,你就会由不得地嫉妒,心生醋意了。

正在这时,房门开了。肖顺发的婆娘,这个从坝里嫁到山里的女人,穿着一件水红色短袖无领内衣出来了。她牵着一个五六岁头大得出奇的男娃出来了。这孩子眼睛是直的,眼珠里面空无一物,痴呆呆地木偶一样行走。他走路的步伐是不协调的,不是一脚先走,一脚跟上,然后再迈出一脚,而是忽左忽右,甚至一只脚才迈,另外一只脚也跨出,这样就使他在短短几步的距离中差点跌倒,走得磕磕碰碰的。女人说他吃多了。爬起来就要在床前屙屎,不是她下床快,已屙到床前了。肖顺发厌恶地皱着眉,说叫你在侧屋搭个床,让他睡到侧屋你不愿。这贼日的,叫人糟心。女人白他一眼,也不搭话,半牵半抱地将男孩弄到屋外去了。

看到这孩子,我想起第一次进山的情景。

2

那年我进山来收购板栗和核桃,那时我还没做这种生意。我说过我做这生意也是偶然的,并且不是专业的。只是遇上有合适的,而进货的人也需要,我就顺便做一次。所以,至今,我除了认识一个进货的人,我就不认识这个道上的任何人。而这个进货的人也极其严厉地嘱咐过我,不准和其他做这行的人打交道,他说这是道上的规矩,如果我不听招呼,出了事就不要后悔。小到进局子,大到被道上的人灭门。你掂掂吧,这话多吓人。况且,我也知道,他这话不是吓人的,道上险恶,啥事不会发生。所以我就小小心心地按他的要求做,也不敢抱发大财的奢望,做一个算一个,稳稳妥妥地走。

肖家冲一直不通公路,别说公路,连乡间的大道也不通。肖家冲附近的村子,东一簇、西一簇地分布在崖坪上,山凹里,陡坡上,将它们连起来的是一些人行马走牲畜出没的毛毛路,这些像毛细血管的小道,忽儿上崖忽儿下涧,到这里来做小生意是极其艰辛的。收一背篓核桃、板栗,或者几只活鸡,从山上背到山下何其艰难。背到乡场上再坐班车去卖,赚的钱微乎其微。有一次我背着一背核桃、板栗,在擦耳岩被突出的岩嘴撞了一下,连人带背篓跌下去,幸好我抓住岩边的一根树干,才没滚下岩去。而背篓里的东西呢,全倒进崖下的深渊里去了。别说这些小东西,就是大件的东西,掉下去也捡不到一星半点的。还有一次我背着收来的几只活鸡,鸡们挣断拴脚的草索,飞到岩边的树丛上去了。树丛离悬岩只有丈把远,鸡们蹲在树上咯咯地叫,拿不着就是拿不着,气得你干瞪眼。所以,当我入道以后,我就再也不做这种牛马牲畜一样苦的事了。

那年我从山上收购了一背篓干核桃还有几斤野生的活天麻从肖家冲下山来。我准备到乡场上的卫生院那里等班车回去,乡场上是没有车站的,卫生院门口有块空地,那里就成了临时候车站。老远,我就看见卫生院门口围着一大群人,我想糟糕,看来这趟班车是难以挤上去的了。走近一看,一群人围着一个抱着娃的婆娘,那婆娘在嘶声痛哭,哭声凄惨而哀痛。儿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呀,你不能死呀,你死了叫妈咋个活呀。天呀,我一家没做过什么丧德事,你要保佑我的娃娃呀。我挤进人群一看,这个女人不是肖顺发的婆娘吗?她的娃娃咋个了?哭得这样伤心,再看那娃娃,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瘦骨伶仃的,身上被太阳晒得漆黑。这娃娃尽管瘦,脑袋却出奇的大,像一个盛满水的葫芦。他的手脚是僵硬的,直挺挺的像半截木头横在她的怀里,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出奇大的眼睛白多黑少,空洞洞的茫然地瞪着,不哼不叫,无病无痛,无知无觉,那样子着实有些吓人。肖顺发呢,蹲在婆娘侧边,垂着头,哭丧着脸不吱声。从那婆娘的哭诉中,知道了这娃娃半年前就得了怪病,能吃能喝,就是不见长肉。原来白白胖胖的一个小子,瘦成了麻秆儿。山里人命贱,也没精力去管他,任他放羊样在山坡上活着。及至发现他的身子越来越瘦,脑袋越来越大,并且会一阵阵抽搐,一阵阵晕死过去之后,才不得不将他送来医治。刚才在卫生院里,那位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医生检查一阵之后,说赶紧送城里医院,这娃娃病得不轻,脑积水,抢救及时还能捡一条命。两口子将娃娃抱到卫生院门口,婆娘经不住打击,失声大哭起来,那趟从来没有准时过的班车,摇摇晃晃、蹒蹒跚跚地开来了。车小人多,大家一个劲往上挤。这时,蹲在地下的肖顺发一个猛子挤到车门边,他血红着眼,手脚并用,将挤车的人扒到一边去,他吼着、叫着、骂着,完全疯了的样子。这事放在平时,他不被揍扁就是怪事了,可今天大家都没做声,默默地让开道,让她女人抱着娃娃坐到了位子上。

车开到半道,就倏地停下不动了。大家都知道这是一辆旧得不能再旧,烂得不能再烂的车,它像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早就该趴下了。可他还有一大家子人,还有卸不掉的负担,哼哼叽叽挣扎着走下去。司机是有耐性的人,他拿着工具慢慢鼓捣。我发现肖顺发的头发耷拉着,眼越来越红,腮帮子咬得铁紧,脸阴得人,从座位上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女人的哭声,把人搅得心烦意乱。鼓捣一阵,耐心的司机终于不耐烦。他发现问题出在一根线路上,这线路就在驾驶发动机上面的什么仪表两边。耐烦的司机被婆娘的哭声搅得不耐烦,他朝站在发动机旁边的一个姑娘叫起来,让她用手把两根线子固定在一起。那姑娘不敢,惨白着脸说师傅我不会接。司机说你两只手紧紧捏住就行,电不死你。姑娘一身都在抖,但她怕司机,抖索着用手把线捏在一起,我看见她全身打了个哆嗦。日怪得很,车竟然发动起来了,竟然歪歪倒倒地走了起来。只是好景不长,走了一小段路,车倏的又停了。司机一看,是姑娘的手松了,手一松,捏在一起的线就分开了。司机脸色极其难看,但他还好,不吼人。他说你们不急我也不急,反正今天也就是跑这趟车。说完把腿叉开,用双手枕住头,一副安然睡觉的样子。一车的人都责怪起那姑娘来,姑娘委屈得满眼是泪,她说你们来捏了试试,麻手不说,路又颠又簸,一会都不敢松开。时间长了谁受得了。有人说谁叫你图舒服,挤到前边占了好位置,你不捏谁捏。我有些同情地看着姑娘,但我也不愿做这等受罪的事。正在这时,肖顺发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他血红着眼,说你们站球开掉,我来捏。肖顺发是受不了停车的煎熬了,时间,对那个娃娃来讲就是生命啊。他挤开挤得缝隙都没有一点的站在过道上的人,虎凶凶地扒开姑娘,两手捏着莫名其妙的线,一脸凛然,一脸悲壮,说师傅,开吧。

车开起来了,摇摇晃晃、趔趔趄趄的,但毕竟是上路了。我看着肖顺发煞白着脸,血红的眼仇视万分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线子,双腿叉开来,腰杆挺得直直的。车开了一会儿,我看见他的脸更加白,双手抖动起来,脸上的汗珠沁出来,密密麻麻的。天热,我知道,密密麻麻的汗珠粘在脸上是又痒又麻的,像蚂蚁钻心,挺难受的。肖顺发只消将衣袖抬起来,就可以揩净脸上的汗了,但他没有,他知道双手一分离,车又停了。他坚持着,咬着牙坚持着。我真想挤上前去,为他揩一把汗,但车的过道里挤得一丝缝隙也没有。我不敢像他一样乱挤,那样要遭受众人的痛骂,甚至会引起争斗的。

路越来越难走,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们这里的路历来就是这样子,用沙土垫了,就没人管护。据说乡村公路是不归公路管理局管的,就没有养路工。路上这里一个大坑,那里一个泥槽,山洪冲下来的泥沙,小坡似的从路上穿过,也没有人铲一铲。在这样的路上行走,其摇晃颠簸就可想而知了,有的时候车一下颠起来,人在座位上跳得老高,头都差不多撞到车顶了。有的时候车一个急转弯,坐在车边的人头就撞在车顶上了,而坐在侧边的人呢,就撞到你身上来了。一车的人发出各种各样的尖叫声。想想吧,在这样的状态下,肖顺发要坚持着不把手松开,死死捏住线子是何等艰难。有的时候他随着车的晃动、颠簸、转弯、刹车,身子一会前倾、一会后仰;一会颠得老高,一会又跌下半截。但不管怎样颠,不管怎样簸,他就是没松开过手。

但在一次大的颠簸之后,透过密密麻麻的人头,我还是看到他的脸了。他的脸由煞白变得乌青,汗珠子更加密集,他甩动脑袋的次数更频繁了。我还看见他咬着腮的样子,一脸痛苦的神情,嘴里似乎是在嘘嘘吹气。我不知道他为啥会是这种神情,以为他是太紧张了。后来才晓得他的右脚碰伤了。小腿骨是坚硬的,但坚硬的小腿骨碰到坚硬的铁器,你就晓得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了。他的小腿还碰破了皮,淌了很多的血,把他的那双土黄色的胶鞋也沾湿了。

这之后我又去了一趟肖家冲,这次去我没有背着那种长长的猪腰子形的背篓。我穿了一套干净的蓝布衣褂,依然是帆布胶鞋,这种鞋不养脚但利于爬山路。我连坎肩也没带了,这种厚厚的用棉布缝成并且是像纳鞋垫一样纳得密密实实、牢靠异常的坎肩,用来背山货是非常实用、吸汗、不硌背,但汗渍渍、沉甸甸的。我感到很轻松,因为我再也不用这些象征着流血流汗的工具了。我将要告别那些苦难的日子了。但我身上轻松了,心里却沉重了,我知道我要去做的事是丧尽天良的,是违反法律的。我已成了人贩子贩人链条上的一环。

我之所以选择去肖家冲,是因为这里山高涧险,云遮雾绕,森林茂密。肖家冲和周围的村子很少有人上来,光那陡峭的悬崖,那见不到底的深渊,那窄得不容人转身的山道,就吓倒多少外来的人。就连乡上的干部,有的工作了十几年还没上过肖家冲。做这种犯险的事,选择在肖家冲是最好不过的。加上肖家冲附近一带很穷,穷到什么程度我就不讲了,讲了许多外地人也不信。

我到肖家冲选择在肖顺发家落脚,我分析过,肖顺发是个诚实的人,我在收山货时在他家落过几次脚。每次到他家,肖顺发和他的婆娘都很热情,就是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肖顺发也要捉只鸡来,拣出几个留着卖的鸡蛋,甚至把悬在梁上舍不得吃、留着过年的猪脚取下来,用松柴慢慢煮了招待我。肖顺发的婆娘长得漂亮,脸蛋儿好,身段也不错,胸口是胸口,屁股是屁股的。虽然有些胖,却是那种丰满的胖,引人遐想的胖。她虽然是生活在山区里的妇女,却爱美,不穿那种见不到腰身的姊妹装,更不穿山区妇女的大裤脚,也不系绣着花边、土得掉渣的围腰,而是穿线衣,穿牛仔裤,这在山区就是稀罕的了。她穿的线衣、外衣、牛仔裤是城里包裹得生动活泼的亲戚淘汰的,她爱得不得了,随时洗得清清爽爽的。线衣和牛仔裤把她的胸部和屁股包裹得浑圆,春意缭绕。颤动的胸部和扭动的臀部让人忍不住多看。这女人在坝区当姑娘时,被选到乡里的宣传队,而山区小伙肖顺发也被选去。他们在一起上过初中,又一起被选去,就成就了他们当时浪漫的爱情。这女人争强好胜,尽管贫穷,家里也拾掇得干干净净,这在山区是极少的。况且,她对人虽然热情,但说话做事极有分寸,把她家作为落脚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我到肖顺发家时门却是锁着的,那几条叫人魂魄俱散的狗也关到了屋里。我走在院里,心里很是惆怅,也很失望。那柴烟缭绕、热焰腾腾的火塘是坐不成的了,那热气腾腾、香味撩人的饭菜是吃不上的了。更主要的,是我要做的事,无法做下去了。进趟山不容易,而失去了进货的机会,更是可惜。

正当我无比沮丧地走出院门的时候,从下面的山道上走来一个汉子,不用细看,就知道是肖顺发了。他家的房子和村里隔了好远一段距离,住在一个村里喊得应人,见面也要好一阵呢。

肖顺发阴沉着脸,麻线秆样的身体有些佝偻,见了我,打了个招呼,就径去开门了,那几条狗大概饿得久了,门还没开,就狂叫着用脚扒门,用头撞门。门一开,箭似的射出去,大概是找食去了。我随着进屋,屋里一片狼藉,狗屎的臭气熏得人倒退,桌子被掀翻了,锅碗家什遍地都是。火塘里的火早就熄灭了,屋里一下颓败得像荒芜多年的破窑。肖顺发仍然吊着脸,自顾去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咕咕咕地喝下去,也不拢火,也不收拾屋子,坐在火板上发呆。

我终于得知肖顺发是回来借钱的了。自那次我们在班车上相遇,他就没回来过,他的娃娃得的病很重,他在城里东奔西走,把仅有的双方的亲戚找遍,借到一点钱。但那点钱是杯水车薪,根本不够娃娃住院的费用。好在这家医院怕出人命,因此,他们就暂时容留了,但钱是不能少的。医生天天催促,肖顺发不得已跑回来弄钱了。

在肖家冲借钱,无异于在鸡脚杆上剐油、在针尖上削铁。肖顺发跑遍了家家户户,山里人淳朴、厚道,大家一边叹息一边去拿钱。肖家冲人家的钱是从鸡屁股里、从一点点山货土产里抠出来的,连日常开支都不够,能攒多少钱 ?我看见肖顺发从随身带着的一个旧书包里倒出钱,满满一书包,堆在桌子上一大堆,可尽是皱巴巴、油腻腻的角票、块票,最大面额的也就是十元。肖顺发的手颤抖起来,他垂着头,沾着口水一边数,一边整理,他眼里的神色,是那么专注,那么渴望,也那么失望。他早已忘了我的存在,我在地下已站了一个多小时了,饥饿的肚子发出的腹鸣使我觉得屋子都在震撼。我又饥又渴又累又乏,我再也忍受不了。我爆发似的喊了起来,肖顺发,你数个干球,这些零七零八的烂票子加起来充其量千把块,千把块钱有球的作用。肖顺发吃惊地抬起头,他怔怔地看着我,眼里一片迷茫,说是啊,千把块钱,够整个干球,他说着,抬起眼看着我,一下子吼起来,你站在这里吃球,我这里不留客,我这里没得吃喝,你不要站着惹人烦。他终于搭理我了。我说你不要数了,再数也就是那点钱。你赶紧生火弄点给我吃,我帮你想办法。我才说完,肖顺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唰地站起来,眼里尽是热切和乞求的光。他说你说的是真的?你不骗我?你可以帮我想办法?我故意迟疑着不开口,转过身,去屋外抱了柴禾,慢慢地把长的树枝掰短。肖顺发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树枝,几乎是怒吼着。你生啥火,饿死鬼抓着你啦。快说,说了我做饭。见他已经上钩,我才拉他坐下,把我要做的事和他说了。他一听完,脸就白了,手也微微抖起来,他眼里尽是惊骇、惶恐。他说这不是人贩子吗?贩猪贩狗贩牛贩马可以做,贩人是犯法的呀!我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他会是这种态度,也会这样说的。山里人老实、淳朴,在这大山的缝隙里,他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外面世界是什么基本不知道。肖顺发读过初中,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哪些是犯法的,他是清清楚楚的。

我对他说这不是贩人,你要把事情搞懂,是我的朋友托我来物色一个娃娃。人家有钱,但是没后,没有后人的苦楚你也晓得的,这是成人之美,是做好事呢。肖顺发倔着头说你不要骗人了,人家来要娃娃,哪家人愿给就是成人之美了。你这事也找中间人也出钱的,不是跟你贩核桃、板栗、活鸡一样吗?我说咋会一样,不是我要钱,是人家给点辛苦费。也不是人家要拿钱来买娃娃,是人家讲个良心,生只猫下个狗都要钱的嘛。再说外面啥不讲钱,你晓不晓得,这是市场经济。肖顺发是读过初中的,他说我咋不懂啥市场经济,但市场来市场去也不能市场到人上。你这事我不管,你要找谁找谁去,反正我不干。我一看他这样子,心里也来了气,我说你愿干就干,不愿干拉倒,不就是托你物色个人吗?不就是让你拉拉线吗?离了王屠户还吃带毛猪不成。这世上啥都不缺就缺钱,我就不信拿着介绍费找不到人干。说着,我从身上取出那沓沉甸甸的大面额钞票在手里掂来掂去。肖顺发看到那沓钱,眼里放出炽热的光。我晓得是钱的光芒点燃了他内心的寒冷,驱散了他内心的畏惧。他的眼光锥子样刺到钱上,眼珠随着被我掂过来掂过去的钱打转。我在内心嘲笑他,见到钱,他的眼睛咋不像死鱼样麻木、呆滞了。我想我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在山里风里雨里奔波,爬岩上坎地折腾,背着沉甸甸的山货,淌的盐比水多,我的那些衣裳褂子,哪一件不是被汗水渍得白花花的,手一撕,像纸样糟朽。我的手上、脚上哪里不是伤,背回的货又赚得几文钱,常常连娃娃的学费也交不齐。这沓钱是人家拿的定金,我打了条子的。见了这么多一沓钱,我不是同样眼睛发红眼里发光吗?我不是同样的一身战栗,手脚发颤吗?

看着肖顺发那样子,我就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他的哪根神经会战栗会疼痛。我说你家得宝病好些了吗?快出院了吧?病轻点就接回来慢慢调养,那医院不是我们乡下人住得起的。听了我这话,肖顺发的神情一下黯然,眼里浮现出忧伤和无奈的神情。他说好啥呢,命是保住了,欠了医院一大笔钱,我这一辈子算是陷在这娃娃身上了。我说娃娃都是父母心上的肉,就是穷得卖房卖地卖血,也是要医的呀,谁叫他们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肖顺发的眼睛发潮,眼里慢慢涌出了浑浊的泪水,声音有些哽咽,医生说还要继续住院,要不然病情反复命就保不住了。可这钱呢?我就是卖掉这百十斤干巴,也卖不出钱来呀。我说谁说不是,总不能看着娃娃死在自己怀中呀,那这辈子良心都不会安稳的。肖顺发一下子跳起来,愣愣地看着我,看得我一身发毛。我下意识地把那沓钱塞进怀里。我怕他将我掐死。可忽然之间,他咚的一声,跪在我面前了。这瘦高坚硬的汉子泪流满面,他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浑身颤抖,声音哽咽。他说老邹,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让得宝活下去。你说,你说,只要不做犯法的事,你让我跳崖下油锅我都干。听了这话,我的心也有些震憾,同时也感到失望。我知道要让他给我当下手,去干物色娃娃的勾当,他是绝对不会的了。

我焦躁地扒开他的手,我倏地站起来,说你不愿意算了,没得哪个强迫你。就算我白来这鬼地方一趟,你放开我,我走,我走。我越这样,肖顺发抓我的手越紧,乞求、哀怜的眼弄得我心烦意乱。我突然心里升起一阵火光,突然没有由来地想到了肖顺发的小女孩红红,我一下心里有了谱,心里也镇静、平和下来。我问你家红红呢?怎么没见?那天也没见你们带进城呀。肖顺发说急着救人,咋顾得上带她呢?寄在她外婆家里,好久好久也没见到她了。我心里有了数,我知道在山区,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一家人生了女孩,就要不停地生,直到有了男孩。有一个男孩也打不住,有上两三个才算满足。肖顺发是单传,他家就格外看轻女孩。他家的女孩在家里像猫像狗地养着,很少关心、很少过问的。而我这一次,联系人说过找不到好的男孩,宁可要健康、漂亮的女孩。这不,肖顺发个子高挑、脸型端正,他婆娘面容姣好,身材丰满。这样,他家的女孩能不好吗?我见到红红这小女孩的时候,这孩子大概也就是两岁左右的样子,虽然穿得破烂,穿得邋遢,头发像鸡窝似的,脸上涂得东一道污垢西一道鼻涕的,但仍然看得出是个健康而漂亮的小女孩。这样的孩子,你将她洗得干干净净,给她扎上漂亮的小辫子,给她穿上漂亮的小裙子和漂亮的小皮鞋,准让你眼睛发亮,疼爱得不行。但这孩子,在肖顺发两口子眼中却是个赔钱的货,是不能撑起家庭传宗接代的人。他们漠视她的存在,全然不把她放在心上。有了病痛也不会及时关照,成天在门口的泥地上爬行,和猫狗作伴。吃饭时丢几个洋芋给她,权当喂小猫小狗。

我说老肖,我们不再提别的事了,我只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这事跟违法不违法没关系。我知道你疼爱得宝,得宝是你一家心头上的肉,是你家的顶门杠,咋个难也要把娃娃救治医好。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能不能把红红让别人来领养,这样,你家可以得到一笔钱,有了钱还愁医不好得宝。同时你两口子还年轻,还可以再生一个男孩,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我这话说中了肖顺发的心思,他沉默了,犹豫了。但很快他的情绪反复了,他迟缓地摇着头,眼里又蒙上了痛苦的阴影。他说我晓得你的意思了,说是别人领养其实也是卖孩子。不过是卖自己的孩子了。老肖,你说,红红虽是女孩,我们平时也没好好管她,但她始终是自己的骨肉呀。我咋能卖这个骨肉去救另一个骨肉,砍左手去救右手呀。说着,他两只手捏在一起,把指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那声音,直像把人的骨节折断斫碎一样刺耳。

我们沉默着,我没想到他是这种态度,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如果真的舍不得。你硬要将他的孩子弄去,他一旦反悔就麻烦了。山区夜晚寂如亘古,窗外漆黑如墨,忽疾忽缓的山风倏然而过,带来一阵令人无比惆怅的声音。肖顺发苦着脸发呆,呆了一阵他说能不能把红红领养在人家,先把钱借出来,等有了钱再接回来呢?我知道他的心有些动了,是一种痛苦而无奈的动,并且带了愚蠢的狡猾。我说可以。但还钱要在规定时间还,总不能啥时有啥时还呀。其实,我晓得他是还不了钱的,这个他也知道,无非是心理上的一种自我慰藉罢了。那时,他家还没安电灯,在忽明忽灭,颤颤巍巍的煤油灯光下,肖顺发的脸和我的脸都像魔鬼的脸,灯光射到的地方和射不到的地方,有了明显的分界线,像阴阳脸,这种忽明忽暗,摇曳拉长,背景模糊,投影变形的景象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在肖顺发的脸上和身上,我看到自己是什么样了。尤其是我拟好合同让他鉴字,他的脸因痉挛而扭曲,手因痛苦而颤抖,我将身子站起来,侧过头去看的这幅图景,我相信是世界上最丑恶的图景。

又过了几天,我再次上山来领红红。在肖顺发家院里,我刚刚跨进院门,那几只瘦骨嶙峋的狗突然窜出来,伸出血红的大口,露出森森的牙齿和拖得老长老长的舌头,朝我猛扑猛咬。这是我没料到的,以往我来,它们只会报警似的叫几声,围着我嗅嗅就走了。可这一次,它们不仅狂怒地大叫,还疯狂地扑咬,尽管我挥舞着那根茶盅粗的枣木棍子,还是抵挡不住它们的进攻。肖顺发从屋里出来,他大声唤狗,狗也不理,仍然狂咬不止。肖顺发恼了,提起门边的一根木杵就朝狗打去,木杵打在狗的头上、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尽管狗被打得汪汪地叫着跑了,我还是挨了一口,血顺着裤脚淌了下来。

那天狗的举动真是太反常了。肖顺发和他的婆娘为我清洗伤口,肖顺发说这些畜生从来不是这样,听到唤也不理,硬是日怪了。他的婆娘眼睛是泡的、青的,眼珠是红的,她说狗还通人性,舍不得红红。人比狗不如。肖顺发愣起眼瞪他婆娘,你比狗好,你有本事你去弄钱,省得我里外不是人。我看到肖顺发脸上有长长的抓痕,我猜到两口子吵过架、打过架了,我有些感慨也有些心酸,放在谁身上都一样。就是一只喂乖了的小猫小狗你也舍不得丢掉,就是一块捂热了的石头你也舍不得摔掉。我想我做的是罪孽,所以狗才咬我。但愿神灵保佑,让我不要得狂犬病死掉。

红红从她外婆家接来了。肖顺发两口子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有蒸火腿,阉鸡炖板栗,清椒炒肉片,还有炒木耳花、核桃花,凉拌粉丝。红红兴奋莫名,她跳着叫着,问今天是过年吗?咋吃这么多好东西?她妈把她拉到桌子边,两口子不停地给她挟菜。红红不知道这是咋的了,她从来没得过这种待遇,她跳下凳子要端着碗到院里吃,肖顺发一愣眼,敢,就在这里吃,真是贱畜生。红红脸一下就白了,乖乖地坐着,眼里尽是泪,憋着不让掉下来。女人不答应了,狠狠一筷子敲在他手上,说娃娃咋的了?你不会好好和她讲。她是捡来的抱来的?是杂种是畜生?说着,女人伤心了,眼里涌出泪,她怕红红看到,转过身去揩了。肖顺发手被打青了,但没发火,神情黯然地坐着。气氛一下子冷下来,弄得我也没心思吃饭。

正在这时,红红拿起筷子,泼汤洒水地往两口子碗里挟菜,她眼里还噙着泪,脸上却笑着,说爸、妈,你们快吃菜,你们多吃点长好力气,好去苦钱给哥哥治病。她这一说,女人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到怀中,流着满眼的泪,不断地亲她。女人哭得很伤心。红红被吓坏了。小小孩子不知发生了啥事,骇得呜呜哭起来。肖顺发突然站起来,“叭”地将手中满满一碗饭摔了,步履迟滞地走到院里,我看见他在墙角偷偷地擦眼睛。

小小的红红最终还是被我带走了。肖顺发两口子烧了满满一盆水,给红红认认真真洗了个澡,这孩子似乎从来没洗过澡,在盆里高兴得又蹬又拍,弄得两口子一脸是水也不恼。那水真是太黑了,浑浊稠黏得像酱汤。女人红着眼叹着气,又换了一盆清水。女人找出了一套土红色的儿童装,看得出那是从地摊上买来的下脚货,做工粗糙,没形没状的,但红红穿着却高兴得不行,她这里抻抻,那里扯扯,又拿来家里的那面掉了水银、残缺不全的圆镜,自个儿照起来。也没有人教她,女孩儿爱美的天性自然显现。红红左照右照,高兴得脸如红霞,嘎嘎大笑。弄得屋里的大人心酸万分。

那天我是买了一套水红色的透明的乔其纱小裙子来的,这种小裙子有着百褶裙似的裙边,裙子上镶嵌的金属片,像满天的星星样,快乐地眨眼。我还给她买了小皮鞋,小小的透明的长统丝袜,还有粉红色透明而硕大的头结。这个小女孩子洗干净后真的太漂亮了,圆圆的头,大大的眼,小而挺直的鼻梁,薄薄而又红润的嘴唇,她四肢匀称,皮肤虽然被太阳晒得有些黑,但饱满结实、细腻丰润。她穿上我带来的裙子,扎了花朵一样的发结,美得叫我们都有些发懵,不相信这个小天使一样的女孩就是刚才那个穿得破破烂烂、衣裳长一截短一截,赤着脚,泥猪一样的娃娃。红红穿着那套薄如蝉翼的裙子再也不肯脱下,她兴奋得又蹦又跳,又叫又笑,说要到村里去,让全村的小朋友都来看。

千般哄万般哄,总算让红红将裙子脱了。我将这些东西折好,准备带她去见联系人时再穿上,这样,也好多要点价。我真的打算多要一点,多要一点钱给肖顺发一家。他等着的是救命钱,他真的是卸了左手救右手呢。那时我真是这样想的,那时,才出道的我,也许会心存一些善良吧。

肖顺发一家和我一起下山。他们还要去交住院费,还要去照顾那个患脑积水的男孩。下山路上,肖顺发两口子争着背红红。肖顺发背了一段路后就被女的抢去背了,孩子一到背上她就再也不肯松手,在狭窄、陡峭的山道上,不是上坡就是下坎,上坡下坎都是很费劲的。女人一会儿就脸色绯红,热气蒸腾,汗水密密麻麻布满一脸,小女孩红红乖巧地拿出手绢为她揩汗。红红还附着她的耳朵讲着悄悄话。那一幕,让我这个心硬如铁的人也差点放弃了这次计划。

3

第二次上山去进货,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在这期间,我的联系人几次来到我的家里,频繁地催我去进货。他说最近行情很好,需求量大,能不能再去弄点货。他不知道我是怎样弄的,他不问我也不说,这是道上的规矩。他以为我上次得到了一大笔钱,家里的状况会有很大改观。但他看到我依然破败陈旧的房子,依然泥泞不堪的院坝和屋内只有几条板凳的陈设,他有些不解。他不知道我是买来的孩子,我也真不忍心多要些钱。肖顺发家的那种情况,不是完全丧失了良心的人是不忍心多留的。我不愿频繁地做这种事,我想实在不得已了做一次,做这种事是伤天害理的,是要遭报应的。我虽然读到高中一年级,现在四十来岁了,但我确实相信神灵,相信冥冥之中的神奇力量。所以,我家的神龛是香火不断的。我们这里有一座并不出名的庙,每次庙里做佛事,我都要去烧烧香,做点功德。做这种事使我很矛盾,很焦虑,常常被内心的一种巨大的阴影压得透不过气来,也常常被梦魇吓得半天收不回魂。

但我的好吃、好玩、好赌却使我收不住手。尤其是赌,一沾上手就走不回头。

我这次来依然落脚在肖顺发家。严格地说我还是一个没入道的人,除了肖顺发这里,其他地方其他人家我是不敢去的。

在肖顺发家,那几条狗仍然对我狂吠不已,我心惊肉跳、浑身打抖,那次下乡后如果不及时去打预防针,现在回来的肯定是鬼魂了。好在狗是被铁链子拴住的,我惊魂甫定,肖顺发就出来迎接我了。肖顺发气色很好,头上乱糟糟的头发剪短了,穿的衣裤也干净了不少,虽然仍是挽着半截裤脚,仍是赤脚穿胶鞋。他正要到坡上去,他说婆娘早上去了还没回来,他去换她回来吃饭。我知道这鬼人很懒,去坡上干活是男人的事,他却经常窝在家里。他一会儿说这里疼那里疼,经常弄些火罐来拔,哼哼叽叽的。

肖顺发泡茶给我喝,又将已经封了的火弄燃,热饭菜给我吃。在这间隙,我打量起屋里来,发现屋里有了不少变化,漆黑的墙用石灰刷过了,家里还添了几样家具,是山木匠的手艺。结实得几辈人过去了,这些家具还纹丝不动。肖顺发说他坚持打这种家具,婆娘说他土,现在谁还用这种家具。肖顺发说城里是城里,进一趟城你就眼睛绿了。包谷皮皮还没屙干净,不要土狗学着洋狗叫。看得出肖顺发是很满足的,心情也很不错。我有些惊讶,有些不解,时间虽然过去了一年,但一个娃娃卖出去了,怎么他们就这么快忘了呢?难道小女孩从来没有在这里生存过?她的哭声、笑声,她的影子,就一点没留下痕迹吗?难道临行前的那难舍难分、痛苦万分的情景是我的幻觉吗?时间真的像慢慢流淌的河水,可以把一切抹平,抹得了无痕迹吗?

我正想这样说,肖顺发突然指着地下,说老邹,你进来以后有没有发现这里的变化?我真的没注意到地下的变化,我是被一个很强烈的想法占据了脑子。我看见地下确实有了巨大变化,这屋里的地过去是泥土地。肖顺发家的房子在山凹里,房子后是一片岩壁,岩壁渗水,长年流着似瀑布又不是瀑布的小水流,他这屋里就经常是湿漉漉的。这种湿漉漉的黑色的泥地踩着是粘脚的,踩的时间长一点,地面上就有鸡蛋大的泥凸出来。像城门上的门钉。这样潮湿、粘脚的地上还常常有鸡屙的屎,狗撒的尿,娃娃也在上面屙尿。你说,屋里的味能好闻吗?他家的院子更是可想而知了,门口几乎就是个大泥坑,晴天雨天都积满水,只有通往家里的门口铺了些乱石,人可以不湿鞋进屋。门口的泥坑里狗屎、猪尿、鸡屎,人尿混在一起,长出一层青黄色的苔藓,脚踩进去就会被臭哄哄的烂泥浆陷住。我曾对肖顺发两口子说过,让他们把门口烂泥坑弄一弄。肖顺发说没得心肠,人都是这种鬼样子,弄了干啥。女人也说她想倒想弄,就是打不起精神,管它的,癞日子癞过。

现在,肖顺发家屋里的地和门口的地全铺了水泥,水泥地平展展的,扫得干干净净的,踩着舒服。门口的水泥地,被金灿灿的太阳一照,浮动着一层耀眼的光芒。我走到门口,见狗被拴了,猪被关到圈里了,就连到处乱跑乱屙的鸡群,也被关到窝里去了。那窝是新搭的,方方正正,小巧可爱的。我真的很震惊,我本来就在农村,对农村的情况我是很了解的。农村卫生状况之糟,是人人都知道的。不是农民不爱干净,不讲卫生,是没有条件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讲卫生呀。你想想。那泥泞遍地,狗屎、狗尿、粪草成堆的地方你怎么去清扫?猪、狗可以关起来,粪草堆在什么地方?泥巴的地下,一下雨就成烂泥坑,一天晴就粪草、泥土到处乱飞,你能扫得净吗?

肖顺发说前次你来后,医娃娃还剩点钱,婆娘硬是要将这点钱拿来打了点家具,给地面铺了水泥。这婆娘臭美,啥都说人家城里人怎样怎样,我们能比吗?地下辅了水泥当得衣穿?当得饭吃?她不听,说反正这么点钱也要花出去的,打了水泥地皮,不是要管多少年吗?拗不过她,只得随她了。肖顺发嘴里在谴责着他婆娘,脸上浮现的却是自得神情。他说老邹,我这屋里比过去舒服点了吧?过去你来,我都愧得慌,想想你能来就真的好感动。

我没听清肖顺发在说什么,真的,当我听到他讲到这是小女孩红红的钱来打的水泥地时,我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我感到心里一阵紧缩,大脑一片空白,接着心里就一阵疼痛。我真的感到脚底板的疼痛,这种疼痛是踩在一个小小人儿身上,把小小人儿踩得变形,踩得扁扁的,四处流血的那种恐惧的疼痛。我甚至听到了小女孩疼痛的叫声,这叫声是来自地皮下的,疼痛使地皮颤栗起来,痉挛起来,晃动起来,我一下子感到晕眩,感到心里堵得慌,感到要呕吐,脸一下子白起来,冷汗也一层层渗出来。肖顺发发现我的异样,他有些吃惊,他说咋啦老邹,你的脸咋这样的?咋出这么多汗?你是不是病了?走走,快进屋里去,我找药给你吃。

我坐在肖顺发家火塘边的火板上,我的脚刚伸出去,一下子又缩回来。我的脚刚一踩到水泥地上,我就听到一阵稚嫩的锐叫,我忙缩回脚,把脚屈起,用双手抱住。我看见火塘边是一圈砖头镶的,我把脚伸到火塘边,心里才踏实起来。可那圈砖离火塘太近,若是冬天就好了,可现在天气已热起来了。踩在上面,脚一会就烫起来,烫得我的脚痒痒的怪难受。再踩下去,就不是痒痒的感觉了,就是烫得根本受不了,甚至有些疼了。我只得屈起脚,等脚冷一些又踩下去,一踩下去又是那种感觉,弄得我龇牙咧嘴的。肖顺发给我吃了药后说我怕是在山道上走热了,发痧了。过了一阵,他见我还是龇牙咧嘴的,把脚伸出去、缩回来,缩回来、伸出去。他迷惑地看着我,说你到底咋啦?这屋里有鬼?你中邪了吗?这时肖顺发的婆娘回来了,她和我打了个招呼,也没看清我的表情,就忙着去洗脸了。女人洗得很认真,洗了脸又洗脚,洗完脚又去梳头,似乎还在脸上抹了些啥,接着就进房间去了。

肖顺发的女人从房间出来后,立即就换了个人,这女人是个爱美的坯子,她穿着有些紧身的衬衣,式样还挺新潮哩,领口开得大,黑色的、蚕丝的花边把衣服衬得生动起来,料子不是好料子,可穿在这女人身上,腰身就出来了,胸口就出来了。她的裤子,仍然是牛仔裤,洗得发白,不知道是新买的还是原来的,同样把她包裹得性感丰满,春意盎然。我有些失态地望着她,忘记了刚才脚踩在地上的感觉。肖顺发看见了我的神情,有些不悦,说老邹,病好啦?刚才你的脸还寡白寡白的,这阵转过来啦。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我的脸上有些热,神情也不自然起来。女人说咋啦?老邹你不舒服?你千万不要弄病掉,这里山高路远的,病了就麻烦了。肖顺发说可不是,刚才脸白得吓人,汗一阵阵出,我都急了呢。女人说怎么会这样?肖顺发说也就是站在院子里,一会儿的工夫。女人脸刷地白了。女人说你是不是和老邹说啥来了?肖顺发说说啥呀,老邹在屋里走走,到院里走走,我告诉他这是上次医娃娃剩下的钱打的水泥地皮。女人眼里有了一层雾水,女人说这就是了,当初打好地皮的时候,我一踩上去,我就感到像是踩在娃娃身上,我就一身出冷汗,一身在发抖,脚底板火烧火燎的,像被烫了一层泡。肖顺发的神情暗淡了,他说他也是,踩着太难受,真想挖了它。我说咋不挖呢?他说真要挖又舍不得,那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头一阵阵疼,冷汗淌个不停,心也慌慌的,像被人揪着一样难受。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提着十字锹要去挖,才举起来,她就惊叫起来,像被鬼捏着一样。她说挖不得,你是在挖娃娃的背脊呀!她一叫,我举着的十字锹就掉在地上了。她跑过来,撕着我的衣领又抓又咬,说你咋这样狠心,你把娃娃砸疼了。她又哭又叫又咬又抓。你晓得,放在以前就没得她的好果子吃。可那天,我也中了魔样的,两口子抱着哭了半天。从此,我们不敢在上面放硬的重的东西,走路也轻轻的。女人说,说来你不信。那段时间真的是这样。弄得我半夜也睡不成觉,常常听见娃娃的哭声呢。没得办法,还是请了牛头寨的杨师娘来驱了次邪,才没有这种感觉。

我的心里明白了,我晓得请师娘来驱邪,其实是一种心造的麻痹,有了这种借助神灵的心造的麻痹,他们可以安心了。而我呢?连心造的麻痹也没有,我不知道我的心灵会不会安宁?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用麻痹的心再去做叫人心灵不得安宁的事。

我相信神灵,但我一再告诉自己世界上没有神灵,读书时我就知道唯物主义,相信唯物论。可我生活在农村,生活在神灵四处出没的地方,浓浓的神秘气氛时刻笼罩着村庄、田野和我的心灵。我真的好想自己是个很彻底的唯物论者,那样我心里就不会时刻被神灵的力量弄得很恐惧、很难受,我就不会有负罪感。这就是我经常去烧香拜佛的原因。

吃完晚饭,我们抬了凳子到院里乘凉,说来也奇怪,肖顺发的婆娘说了请过师娘来驱过邪后,我踩在屋里和院里的水泥地皮上真的就没有了奇异的感觉了。我和他两口以及他家那个已经医好,但头仍然很大、神情呆滞的儿子坐在院里。在院里,举头就可以看见远处的山,近处的峰,看见白色的雾岚,看见崖壁上国画似的石纹和倒挂的松树。天蓝得出奇,几颗星星已跳上了天空,夜风轻柔地拂过,一切多么的惬意。女人已将院里的水泥地皮洗净,用水冲洗得湿润而干净。坐在竹椅上,喝着绿茶,脚踩在清爽洁净的地皮上,真的很舒服,很享受。

话题自然就讲到我此次进山的目的,女的说她表妹家有三个娃娃,日子过得不成样子。她表妹夫又是痨病病人,只能吃不能做,能不能帮她家一把,把最小的娃娃托给人家养?肖顺发脸上不悦,说这事要做你去做,这事是犯法的,我可不沾这个边。女的说那咋整?总不能让老邹白跑一趟。肖顺发侧过脸对我说我们得到一个生育指标,儿子是个废人了,村长说可以再生一个呢。我马上晓得了他的意思,我说我正找你们商量呢,找其他人不稳妥,不要说老肖不愿,我也不放心呢。肖顺发说我们自己生的娃娃送人抚养不算犯法吧?我一时愣住,我也没弄清他们自己生的娃娃“送人”算不算犯法。我怕他们起疑,我肯定地说不算不算,就像你的东西,想送谁送谁,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女人说终归不是东西哇,终归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

空气有些沉闷,蚊子渐渐多了起来,山区的蚊子个头很大,叮人很猛。肖顺发要去弄艾草来薰,女人说不要薰了,烟薰火燎的,在城里人家用个电蚊器就行。肖顺发说那是城里。说着进了屋,女人去开灯,肖顺发说早着呢,电费再交不起,肖家贵这贼日的说要剪电线了。女人叹口气,说做狗也是做城里的好,医院里的厕所都一夜亮着灯呢。女人去开电视机。她家的电视机是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外壳斑斑驳驳,癞子样难看,电视里只收得到一两个频道,是本地台的。打开一看,不是满天雪花搅得人心烦意乱,就是水波似的条纹不断地朝一个方向乱窜,让人眼花缭乱。调个半天,有点影子了,是些莫名其妙、蒙面大盗一样看不清嘴脸的人在跳来跳去。肖顺发说陪娃娃住院倒把瘾陪出来了,天天跑到隔壁的温馨病房看电视。脸皮又厚,为了看个电视,天天去帮人家扫地、打水、倒尿壶。女人恼了,说脸皮厚?你有本事你去买台来呀。老娘嫁到你这山旮旯。除了山还是山,把人都憋疯了。在娘家时,还有一帮小姊妹,还经常参加演演戏,来这里……唉……女人说着抹起了眼泪,肖顺发说看你,又来了,不就是台电视机吗?也至于这样。女人拉过那有些痴呆的儿子,说这娃娃也可怜,出了院,到他姑妈家住两天,他天生好看个彩色的东西,在人家多扭了几个台,他姑妈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说要看叫你爹你妈买台回去慢慢看。还是你亲姐姐呢,看我们的眼神,叫花子样的。她不过是嫁给个卖菜的,天天早上蹬三轮车去卖菜。人穷了,狗也低看你呢。肖顺发说你咋骂人呢?人家再孬,还不是招呼了我们几天。女人说你有本事你去买台彩电来。我就看不惯那小人样,肖顺发说你将我卖了去,看能不能买台彩电。女人说你值几个钱?不要自己以为稀奇。

两口子斗着嘴,我耐心听着也不去劝。我从他们的斗嘴中渐渐掌握了他们的心理。肖顺发的婆娘,当姑娘时也是有几分姿色的,爱唱爱跳爱热闹,也爱虚荣。但人算不如天算,读初中时认识了也算英俊的小伙肖顺发,又被抽到乡村宣传队演了几天戏,好上了,嫁到山区来,从此过上了另一种日子。她的城里之行,诱发了她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对物质生活的渴求。但渴求归渴求,那样的生活距离她太远。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要。这样,她内心那片干涸的沙漠,就煎熬着她、折磨着她,让她痛苦万分。

我知道时机渐渐成熟。我说老肖,你在院子里不是说你家又有一个生育指标了吗?肖顺发说指标不指标我不稀奇,在我们这深山区,鬼才管你指标。主要是我还想生个儿子。你看他,他指了下在婆娘怀里的儿子,医个半天,命是保住了,但半憨半傻的样子,叫人心焦呀。我说真要生?他说你看不出,装上了,四个月了呢。女人说你真是畜生,成天叫我生,我不生,要生你生。肖顺发得意又阴险地笑了,好嘛,要生我生,我来生。女人说生些干啥子,养一个还养不好,这娃儿还要继续医呢,哪里来的钱。我晓得女人的心思,说妹子毕竟读过书,思想通泰呢。依我看,娃娃还是要生的,生了还是交给我,找个好人家,娃娃也有个好前程,你们还有点钱可以医娃娃,还可以买个电视机。这山里确实也太寂寞了。妹子,人一生也就是几十年,想开点,把日子过滋润点,都是人,好说城里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女人说谁说不是这样呢,一想到一辈子在这山里鸡刨狗捞地生活,我就难过得想死。

第二天,我就下山了。一切都很顺利,我的心情很好。踩在屋里的水泥地皮上,我仍然有异样的感觉,但始终没有昨天那种头晕眼花冷汗直出脚底发烫的感觉了,我想和肖顺发两口子说师娘驱过邪的话有关。但我心里仍然有阴影,只是我克制着自己,说服着自己,我都不坚定,还做什么生意呢?

临走前,我拿出一沓新崭崭的票子,六千元,连号码都连着呢。我说这是定金,等娃娃生了我来带,但要保质保量哇。肖顺发阴着脸给我开收条,女人脸上有悲戚之色,但在数那沓票子时,我看着她眼角细细的鱼尾纹舒展开了,脸上有一抹不经意漾出的似有若无的笑容。

4

我和肖顺发两口子见面是在县城,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到我们第一次做这事的第三年了。这三年中外部世界的变化之快是不用说的了,要说我也说不清,我是个有点文化的农民,但不是机关干部,没有时间泡茶上网看报看电视。所以说世界大事、国内大事就显得力不从心。但我们这个小县城的变化还是很快的,隔一段时间进趟城,你就会找不到北,原来熟悉的一片房子不见了,或者变成一片绿地,或者变成一片工地。但变化最大的还是肖顺发家两口子。肖顺发就不说了,他女人可不得了,穿着举止打扮和小县城的工薪阶层差不多,头发是拉直成瀑布形的发式,脸色红润,穿的衣服也蛮不错的,看得出质地很好,款式也新,只是颜色搭配上有些不协调,有些艳,也许也是进城才穿成这样的,这是她的礼服。但穿到这个程度,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女人现在的腰身是见不到的了,很臃肿,很肥胖,但千万不要以为她是来减肥的,山里人再阔也阔不到减肥上。她是来做孕前检查的。这个要求也是我提的,我提这个要求时女人说做啥子孕前检查嘛,又不是没生过,生个娃娃屙泡屎样,哪像人家城里人金贵。我说这我晓得,但这是人家客户的要求,还是去做吧。

我想起我上山时的情景,那次上山是我接走第二个娃娃后的半年,肖顺发家的变化,又叫我很吃惊,他家的土房掀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水泥平顶房。这样的房我在坝区见得多了,多数是有了点钱的人家,想修一幢房子又不够,就把地基做成二层、三层的基础,然后剩下的钱只够盖一层。一层的顶上钢筋茬子还在,等有钱再接着盖二层三层。但在这深山区,土地是挂在岩壁上的,出点板粟、核桃也卖不了几个钱,连交娃娃的学费买日用杂物都不够,病了只能找草药根根、草药叶片熬水吃。所以,肖顺发盖起了一层的水泥平房,还是让我惊叹。

院里的水泥地皮和屋里的水泥地皮还是原来的,我一踩上去就知道,包括水泥地皮上一些细微的纹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爱护和珍惜。房子的窗子开得很大,像城里一样。还做了铝合金钢窗,还加了防盗钢条。别小看这窗子的大小,山区世世代代开的窗都像猫儿洞似的,为防盗也为御寒,开这样大,不能说不是个大进步。肖顺发说这是婆娘要开这么大的,还买了水绿色的窗帘,有个钱就烧包,这样大的窗帘够村里人家缝被面了。确实,水绿色的窗帘一拉,就洋气了,就时髦了。堂屋的正中间是一台二十九英寸的大彩电,用白色的纱巾罩着,像个待嫁的姑娘,揭开她的面纱,就看到她的面容了。肖顺发说还买了天线锅锅呢。我说将就点得了,她说买得起马就配得起鞍。我稍犹豫,就被人家骂得狗血淋头,现在这女人脾气大着呢。不过也是,谁叫娃娃是人家生的呢。我听得笑起来,说她生的不假,可没得你撒种,赌她的肚子会自己凸起来。肖顺发听到这话,脸色突然阴沉起来,有些忧郁的样子。我以为刺到人家的什么痛处,忙把话移开了。

那次来,我和肖顺发家两口子谈了定货的事,这次要求很高,听联系人讲是深圳的一个大老板订的,大老板有宝马轿车,有别墅,有大奶、二奶、三奶,啥都有,但就是没有孩子。这其中的原因不说大家也知道。大老板年岁渐高,度过了喧嚣与豪华的岁月,渐渐感到生活的空虚,便想要一个孩子。要孩子并不难办,难办的是对孩子的质量要求很高,脸蛋皮肤心脏肺腑眼睛鼻子嘴唇头发等等一系列指标,联系人自己都说得头晕脑涨舌头发木,都没说清楚,我更是云里雾里整不明白。最后,我说干脆你把这些要求列张卡出来有参照。联系人说你狗日到底读过高中,头脑灵主意好,干脆我叫他们发个书面要求来。做这事我总很为难,总是有心理障碍,虽然为了钱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做了事也得到了钱,日子大为改善,但我总抹不掉心里的恐惧感和罪恶感,总担心惹人伤心。谁知说了些绕山绕水的话,话还没绕到正题,女人笑眯眯地说老邹你就直说,不就是生个娃吗?生个娃不就是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吗?我是想通了的,人生在世,不就是吃喝二字?实际上光吃光喝也没有意思。猪不是也吃喝吗?我不想像猪一样过日子。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以前的日子我是不想再过了。

女人的话叫我吃惊,尽管这话是以前我开导她时说的,但由她说出来,而且是真心实意地说出来,我就感到不可理喻了。女人的话让我背脊发冷,心里发寒。人啊,要变真是快得很呢。我变了,别人也跟着变了,变得我们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人是鬼了。可听了这些我期待的话,我还是感到意外。意外之余,我又感到高兴,毕竟这事是人家真心实意地想做的呢。

女人起来去开电视机,就是开电视机,这女人也是不安分的。她手里没有遥控器,她就笑眯眯地站在电视机旁边,不停地换台。电视里五彩缤纷的画面,古装戏、现代戏、搞笑的戏,画面无疑都是豪华而奢侈的。一会儿是豪华车像水样流泄,一会儿是阳光海滩,俊男靓女身着泳装在沙滩上晒太阳,一会是别墅豪宅,室内的陈设令人眼花缭乱。就是古装戏,那些建筑,那些陈设,那些穿着也够叫人羡慕的。

将电视定在一个台后,女人眼不眨地看着画面,嘴里却说大哥,这次给人钱是多少?妹子缺钱用呀,你看修这房子,修半截就没钱了。你看屋里,电视沙发有了,可你看那里啥货色?城里人换代换下的。我拖长声音说钱嘛……不会少你的,大哥哪回欺骗过你。只是……女人急切地问只是什么?大哥讲。我说就说你说的电视、沙发吧,都是货,但货与货不一样啊,有的买一个的钱买其他牌子的可买几个哟。女人快言快语地说就是、就是。这道理我懂,按质论价,公平合理嘛。只是、只是……女人说着瞟了肖顺发一眼,那一眼深深的长长的带刺带钩的,那一眼瞟得肖顺发忸怩起来,不自在起来,难堪起来。我说只是什么?好田好地有了,好种子也有了,还愁不会结果。我这一说,女人气就粗了,一脸不屑,哼,好田好地好种子,真是这样倒好说了。肖顺发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话也不敢说了,闷着头吸水烟筒。

我终于明白,是肖顺发的种子有问题。怪不得女人气盛得很。过去,在农村尤其在山区,女的都被男的支使得团团转。就连吃饭,女的也不能上桌面,要等大家吃完了,就着残汤剩水匆匆扒点。这情景在肖顺发家也不例外。现在我看到的是,女的虽然也动,但大多数是支使肖顺发。她坐在火炉边(现在不用火塘了,那东西太灰太脏太土),这火炉有个方型的桌面,是不锈钢做的,擦拭得亮锃锃的,看着电视,嗑着葵花籽,叫肖顺发,给邹大哥泡茶。肖顺发,去把鸡杀了,到菜园里割两颗白菜来。肖顺发,火炉快熄了,给炉子加点炭。肖顺发,娃娃要屙尿,带他到外面去屙,千万不要屙在地皮上啊。肖顺发嘴里答应着脚不停、手不住地做这做那。开始,在我面前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没将话说出来。女的就察觉到了。女的愣他一眼,说你不要将人脸拉成马脸,谁借你的白米还你粗糠了。你有本事你挣钱来,这些事我做。过去都是我做,难道还要现学。肖顺发脸上尽管不高兴,还是脚勤手快地做了。我心里万般感慨,过去的肖顺发可是大爷啊,脚不勤手不快张着嘴喊人。现在,倒过来了。

看来,肖顺发目前的处境和地位,还有其他原因啊。

这次定的货要求很高,当然我们不说定货说托人领养。可肖顺发的婆娘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她一听钱很多就来了劲头,那爽快劲就像到屋后的菜地拔个萝卜一样。我说你要考虑好,这次要求高、难度大,达不到要求一分拿不到,并且不付定金。女人说合同总要写个吧。肖顺发说写球的合同,你是自找麻烦呀。女的瞪了他一眼,但没发作,她马上领悟了男人的话,女人是聪明人。女人说又不写合同又不付定金,以后悔了咋办?我说我用我的人格担保。女人哈哈大笑起来。她说邹大哥,你我还谈啥人格,谈人格我们还做这事?我心里明白得很,只是我想通了,不就是生个娃抱给人家吗?只要过上好日子,值。她一笑,使得我很难堪,是啊,我咋能使用人格这样的字眼啊,这不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吗?倒不如这女人爽快,少了许多难堪和烦恼。

女人一答应这事男人就着急,肖顺发不断地挤眼睛做暗示。女人看见了说你不要挤眉弄眼的,没得你的事,你掺和啥。肖顺发忍不住了,说没得我的事就没得我的事,有本事你自己生去。

后来发生的事出人意料,我听说的情况比我猜的严重。肖顺发体子单薄,但做那事也还勉强行。后来他下山去赶场,过河时他图近趟水过河,那水是山顶上积的雪化的水,冰冷刺骨,水不深,刚好淹到肚脐眼,肖顺发的玩意当时就泡木了。但缓过劲,总不如前了。勉强行得事,但那种子的质量还能保证吗?

女人兴冲冲地答应这件事,女人有女人的考虑,她不能放弃最丰厚的报酬。麻着胆子定下后,她就开始调养肖顺发。那段日子,是肖顺发最舒心最惬意的日子。女的变得温柔起来,变得体贴起来,她不让他去山上干劳力活儿,就是家里喂猪、煮饭、扫地抹桌一切事儿她都包了,时间仿佛颠倒过来。肖顺发觉得比过去的日子还好过。知道为了啥他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女的炖老母鸡给他吃,还在鸡汤里加天麻、党参、淫羊藿、益母草,那汤鲜得人的清口水直掉;女的还悄悄去乡场上请教卫生院里的医生,请教在乡场上摆草药摊子的草医,弄了好些方子来给肖顺发吃。那段时间肖顺发滋润得神仙似的。人是下贱的,肖顺发那段时间的脾气见长,完全忘记了他过得低眉顺眼的生活,指使女人做这做那,渐渐地还吆三喝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女人脾气出奇的好,耐着性子听他吆喝任他指责,在心里冷笑,哼,你给老娘等着,看老娘以后咋个收拾你。正当肖顺发面色渐渐红润,精力逐渐充沛起来时,肖顺发却出了事。

那天肖顺发在熄灯之后很想做那事,好长时间了,女的都不让他做那事。女的说你忍着点,等你养好身子后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想哪时做就哪时做。女的好久不让他沾身了,女的抱了被子到楼上和那个有些痴呆的儿子去睡。有时他实在熬不住了,悄悄溜上楼,将女的按着,也不管儿子睡着没睡着,就要强行做那事。女的将他摔下身,说你到底想一时快活,还是想那笔钱。你要只想一时快活不要那笔钱,我就将就你。肖顺发被钱的诱惑迷住,一下了变得软耷耷的。那天晚上肖顺发实在熬不住。他被那些汤呀药呀弄得浑身冒火,他将女的狠狠压住,也不言语,就开始行动。女的在睡梦中惊醒后,心里的火一下蹿起来,这人简直是畜生,啥话都对他讲了,他还不听。女的狠命扭动起来,想把他掀下去。偏偏那天肖顺发也来了性子,心中憋了口气,非要把她拿下不可,就狠了劲去压她。两人扭来扭去,眼看要得逞,女的趁他身子抬起时,将右腿屈起来,想把他蹬开,谁知那一蹬却蹬出了事。女的在气头上,憋足了劲的,那一脚蹬出去正好蹬在肖顺发那玩意上,只听肖顺发唉哟一声惨叫,整个人软绵绵地从女的身上滚了下去。女的慌忙打开灯,见他蜷缩在床尾,双手按住那玩意,脸色寡白,豆大的汗水滴滴嗒嗒落下来,打湿了被面。女的见他脸都疼得扭曲了,晓得惹了大祸,急得爬过去,扒开他的手,见他那玩意红得像染皮鸡蛋,肿得像山地蔓菁,疼得肖顺发嘴歪腮扭,浑身发抖。

当天晚上,女的跑到冲里,急冲冲喊来肖顺发的本家兄弟,用木杆扎了滑竿,打着火把,连夜连晚将他抬到乡场上的卫生院。乡卫生院的医生一阵忙乱,为他做了诊治,又是输液又是服药。医了一个星期,总算把肿消了下去。但肖顺发经过这一折腾,人瘦了一圈,费心费力地调养好的身体,一下消瘦下去了不说,问题是他那玩意就再也昂然不起来。即使百般温柔,千般挑逗,也只是病鸡啄米般点几下就蔫蔫低了头。

这件事不仅伤了肖顺发的心,更伤了女人的心。肖顺发怨恨女的太狠毒,竟然一脚差点蹬掉他的命根子。女的怨恨他像畜生,只图一时快乐,忘了根本利益,害得一个美好的愿望还没实现就流产。一想到男人从此做不了好事,从此不但得不到快乐,更得不到源源不绝的钱,生活又要回到过去的样子时,女的就伤心,就怨恨。两人都有怨恨对方的理由,女的觉得怨恨的理由更充分,怨恨的目的更明确,女的从此就没好脸了。活也不做,地也不扫,屋里也不收拾,任那些她十分钟爱的家具蒙满灰尘。渐渐的,女的心事越来越重。脸上除了怨恨就是忧伤,她一想到交货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就越焦急,越愤慨,越偏执。她连饭也不做了,只是打开电视机,看着那些五光十色的画面发呆。

肖顺发呢,他先是怨恨女的,但在女的不断地责问下,在女的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忧伤的面容下,他渐渐地觉得似乎是自己的不对。谁叫自己像畜生一样不管不顾地要做那事。女的说她何尝不想做那事,她是为家里能过上好日子而着想呀。而蹬他的那一脚,是无意的,没得他的行为,就没得那样的结果。想想也是,如果自己不这样,何至于如此呢。

日子就是这样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过着,过得无滋无味。两口子开头还吵架,吵到最后不吵了。女的说我也没有过日子的心思了,大家混吧,混到哪天算哪天。这样一说,肖顺发就感到了恐慌,他是个横草不拈竖草不拿的人。他从小就体子弱,加上只他一个独儿子,家里宠他,就养成好吃懒做的毛病。结婚后,山上地里的活多是女人去做,他在屋里做些杂事。如果女的没有了过日子的心性,这日子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那天有人到他家来,是肖顺发族间的一个堂兄弟,那晚肖顺发的玩意被蹬肿之后,他也是帮着抬滑竿的其中一个。他来告诉他们,说他下山去赶场,卖水泥和钢筋的刘老七捎话来,说他们定的钢筋水泥来货了,价钱是最便宜的,钢筋是昆钢的,是目前来货中最好的,如果要,尽快去运。女的头发凌乱衣冠不整,丧着脸不吭气。肖顺发不敢搭话,货是女的去定的,原以为钱是没问题的,谁想出了这事,他家的房子从此就只能是一层了。

肖顺发的堂兄弟看出了问题,虽然是一个村里,互相隔得远很少走动的。他说咋的啦?你们吵架啦?嫂子头也不梳衣裳也没换,没得原来漂亮了,原来那种漂亮,看一眼晃眼,看两眼动心。嫂子是怕兄弟动心吧,故意弄成这样。肖顺发的这个堂兄弟,也就二十出头的岁数,也是读过初中的。家里穷,到现在也没说上媳妇。这小伙子人长得高高挑挑的,五官端正,脸形阳刚,胸上、胳膊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在山区,既封建又开放,一个女人如果从谁横在桶上的扁担上跨过去了,就惹祸了,说是女人的胯跨过会带来晦气。女人晒着的裤子,男人是不能从下面穿过的,如此禁忌还很多。但说开放,又是很开放的。过去生产队时,做活休息,一帮婆娘可以将调皮的男子按翻,把裤子脱掉,把奶拿出来,挤那男人一头一脸的奶。还有的会趁机弄坨稀泥,糊在男人的玩意上。就是现在,男人在厕所看女人的屁股,男的外出打工,女的勾上一个来填房,男女钻树林的事,也是时常发生的,大家并不在意。当然不能让当事人知道,知道了而不去教训,就要被人说成是缩头乌龟,那是很耻辱的。

肖顺发的堂兄弟是很觊觎这位嫂子的,女人高耸的胸脯、细细的腰、圆浑的臀、瀑布样的乌发、俊俏的脸庞、会说话的眼,还有山里人少有的漂亮装束,经常使小伙心旌摇荡,六魂出窍。有时小伙来,也会当着肖顺发说些打情骂俏的话,肖顺发不生气,女的不在意。在山区,这种话是不犯忌的。谁知今天小伙的话却使女的心里一动,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这念头使她心跳加快,眼光迷离,脸上突然出现红晕。小伙见状,说嫂子脸红了,嫂子莫不是看上了兄弟吧。只要我哥哥不嫌弃,我也拉拉边套吧。他这里说的是山里有的人家实在说不下媳妇,兄弟俩凑钱买下个媳妇。肖顺发听他太离谱,说,说你妈的屁,你不要在这里瞎嚼经,再说老子揍你。小伙见他翻了脸,说你咋开口骂人?我妈是你婶婶。你是我爹?那我叫你爹叫什么?肖顺发火了,攒起拳头要揍人。女的拦住,说开开玩笑嘛,也不是没开过玩笑。你看你那样子,有本事你去把地种上,地都放荒了,你还好意思。女的话肖顺发听明白了,肖顺发蔫了,悄无声息地退回去。

以后的事就不消细说了,我知道的是女的拿了几百元给肖顺发,让他去乡场上玩几天。肖顺发有些忧伤、有些屈辱、有些不情愿地下山到乡场上。他在乡场上住了一个星期。他天天去小酒馆喝酒吃肉,到茶馆去听花灯,到录像馆去看录像。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他就觉得很舒畅、很惬意了。有时他还拉上熟悉的人请人家喝酒吃茶,一起看录像。那些人都捧着他,恭维他,跑前跑后像跟班,称他是肖老板,他感到做人的尊严,感到被人捧着的美好。尤其是一天晚上他喝了酒后,一个住在旅舍里的“鸡”硬挤进他的屋要做那事,他摔开女的手,说你别缠着我,你就是不要钱老子也整不成。女的一连多天没生意,硬缠着把他衣服脱了,那事虽然做了像没做,但女的那温柔体贴,还是让他十分高兴。他把一切都忘记了,以至钱用完了还不想回去。

5

我进山时竟然下起了大雨。我乘公共汽车到乡场时,天气好得不得了,天空湛蓝,洁净如洗,只有丝丝缕缕的云流苏样柔软地游动;山更青翠,层层叠叠的山错落有致地排列,连绵起伏的山上尽是海涛似的树林,墨绿、翠绿、嫩绿,绛红、深红、大红,绿得心醉、红得醉人。我的心情很好,就像这成熟的季节,我的生意也成熟了。这次我进山去,将要把成熟的果子带走。

自从在县城遇到肖顺发两口子后,自从我知道他们的事后,我的心踏实了。我知道这将是一个高质量的产品,一个年轻、健壮甚至是英俊的小伙和一个成熟而漂亮的女人所产生的结果,是无懈可击的。再挑剔再了不起的主儿,也只能到这份上了。一想到那厚厚的沉甸甸的票子,我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在这之前,我知道了那孩子的来源和他们精心的保养,并且知道了女人在医院做检查的结果,是个男孩。我一高兴,就付了他们五千元。我看见他们买了很多营养品,肖顺发大包小包屁颠屁颠地提着,我感到高兴感到踏实。

到了乡场上就没有上山的车了,我背着一个黄色布包,里面是沉甸甸的钱啊,我买了些梨找个背静处放进去,布包就凸凹起来,我故意把挎包的盖翻开,这样就稳妥了。有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突突地将摩托骑到我面前,吓了我一跳。他问我到哪里,说可以用摩托送我上山去。我告诉了他一个相反的地名,那地方连摩托也骑不上去。他把支在地上的脚收起来,嘟囔了句什么走了。

在到一个突出的山嘴上,天空突然阴云密布,瞬间整个天空就被遮盖住了,天一下暗下来,接着狂风大作,吹得树木疯狂地乱摇,吹得沙石乱飞,硬硬地砸在脸上生疼,落叶草屑盖得一头一身都是。我道声不好,忙去找避风避雨处,好在这里有一座小小的庙子,说庙子是不确切的,这是座倚着崖壁、用石块搭起来的小而简陋的土地庙。土地庙高不及人头,宽不过五尺,里面是两尊山里人用泥土根据他们的理解和想象塑的土地菩萨。土地菩萨塑得粗壮简陋,但很有生活气息,像在乡间随时可以见到的老头老太婆,慈祥而憨厚地笑着,有人还给他们戴了红头巾。庙虽小香火却盛,从他们被香烟熏得黑黑的身子和脸庞就可以看出。我躲进小庙后大雨已经倾盆而下了,那雨说是倾盆是最形象的,天空一片漆黑,远山近峦树木啥也不见,但雷的响声却连绵不绝,火闪扯得天地间一片雪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响这么密集这么震天撼地的雷,我感到天要塌陷,地在晃动,山在倾倒,我感到巨石飞滚,泥流狂泄,树木吹折,深渊塌陷,巨口怒张。我惊悸得紧紧靠在庙里的石壁上,两只手陷进泥土。在一道一道刺目的雪亮的利刃一般的闪电中,我看到原来慈眉善目的土地菩萨的脸突然变得狰狞可怖,他们眼睛睁得像铜铃,鼻孔朝天,嘴巴张成血盆大口,淌着鲜血的舌头飞快搅动,伸出口腔几尺,像要把我摄入嘴中,用他们那伸出嘴外的獠牙把我嚼得粉碎。我的血凝固了,我的心停止跳动,我的瞳孔散了,我全身麻木,大脑一片空白。我知道,我做的坏事太多了,我的万劫不复的生命就要中止了。正在这时,又是一声震天撼地的巨雷,又是一道雪白惨亮的闪电,土地庙前边的一棵合抱粗的巨树,被一劈两半,大树轰然倒下,一股浓浓的焦糊味弥漫天地。我立即晕死过去,倚着石壁人事不知。

等我醒来时,小庙外雨过天晴,天空更蓝更澄净,山峦树木更是青翠欲滴、葱茏碧绿,空气透明得水洗过似的,只是那股被雷击倒的树的焦糊味似有若无地在小庙里飘游。那被劈倒的大树的残骸,像烧焦的巨蟒样痉挛扭曲,模样恐怖、狰狞吓人,看得出它在那一瞬间的巨大的惊恐、惊悸、挣扎和锥心的痛楚。小庙石缝里的一株不知名的草本山花,有了雨的滋润,竟然颤颤巍巍地开放了。

在巨树焦糊的残骸边,在颤颤巍巍的小花旁,我不知道我还要不要上山去。

责任编辑 魏心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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