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子记
2007-05-22王冲
王 冲
1
医院后面的不远处就是麦田。收割在即,一大片灼人眼睛的焦黄,把中间的几棵树映衬得更滋润翠绿。跟随一条蜿蜒的小路,我的视线停留在树上,想象树下可能的故事。少年时,我也曾约过女同学在类似的环境里试图乱搞,可每次均遭拒绝。后来想想多半是自己手段不够,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能够应约来这种地方,按小五的理论是应该可以得手的。
现在,风景的两端分别有一个人向中间走去。其中一个可以辨别出是女人,小路太窄太难走,她夸张地扭着自己的腰身,手里有块酒红色的布料,随着她摆动的手臂时隐时现。当她走到树下,我发现另一端的男人(我并没有确定,姑且这样说)没能如期而至,他不见了。我四处搜寻却不见他的踪影。我正为那女人怅然,她却没有任何在树下停留的意思,连片刻的歇息也没,对她来说,也许这里算不得风景吧。
我所以长时间望着远处,是因为近处实在不堪。一大片荒芜的空地上,堆放着一些坟冢一样的建筑垃圾,上面零星地覆盖着从医院病房扔出去的特色垃圾,比如刚才母亲给我带的一个盒饭。在医院,我实在难以下咽,吃了几口,便噌地扔到了外面,我会说我吃完了,以避免难以忍受的唠叨。在花花绿绿的垃圾中,我尽力寻找刚扔的盒饭,我瞪大眼睛细细排察,后来终于认定一个就是我扔的。虽然是毫无道理,在它周围与它一模一样的同胞兄弟有四五个之多,但我依然认定它就是我扔出去的,目光中强加了许多毫无意义的亲近和留恋,情痴似的看了它半天。
这块布满垃圾的荒地原先是菜园,至少在我六岁至十岁的时候是菜园。那时候医院的病房还是平房,就像现在麦田与这片曾经的菜园之间的那几排灰蓝色的瓦房,它们中间曾有我的家。那几年我在这菜园中见过无数个死婴。死婴大多包裹着棉被,棉被上也大多是那种红底子的喜庆图案。他们很快被小五在菜地发现,然后飞跑到我家,叫我一起去看,原本他有意让我给他壮胆,但每次都是我扯住他的胳膊不肯向前。如今我脑海里有若干个死婴的面孔,每每想起,我总以为他们是在这菜地里留下的印象,而细想起来,我没有一次能鼓起去看他们的胆量。那面孔多半是看那些奇形怪状的“怪胎展”、更或是最近看日本恐怖电影留下的印象。
只除了那一次,小五对站得远远的我喊:是活的,是活的。起初我还不信,任他大叫大喊也无动于衷,甚至后来迟疑地想跑。直至他跑到我跟前给我起了个誓,我才信的。那誓言由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讲来却是十分可笑,他说:我要是骗你,让我断子绝孙。我居然也认为它足够恶毒。
那婴儿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在地里,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也听不到他(她)是否有呼吸,看不出死活。我就怕了,要跑,被小五拽住,正巧那婴儿欲哭无声地张了张小口,粉红色的口腔有些暗黑,嘴的周围是黑紫色,模糊的面孔上传达的竟是无尽的痛苦。
小五兴奋地一路狂喊:有个活小孩儿。有个活小孩儿……我也跟着跑起来。途经我家门口时,我妈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把我揪回家。小五太兴奋了,根本没发现我的失踪。
妈问我作业做完了没有,告诫我不要跟那野孩子疯。我对妈妈说小五是野孩子心里很不以为然,我觉得小五只是比我多些令我羡慕的自由罢了,怎么能叫野孩子呢。我一边抹泪,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书本,趴在那里抄写生字。过了一会儿,门外一阵喧嚣,我家的小铁门也吱扭咣当地开了关了一下,我断定妈妈被外面的热闹吸引了出去。我也站了起来,去开门,发现门被妈妈从外面闩上了。我就从门缝看,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有人说话,看见的仅是前一排房子的后墙,我心里痒痒得厉害,一心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于是我冒着妈妈会突然回来的危险爬上了厨房的屋顶。哦,原来是大家听到了小五的呼喊,去菜地里看那个弃婴去了,人们沿着田埂排成一队,弯弯曲曲的像一条蛇,他们中间有我妈和小五他妈。我一看是这事,也就索然了,下来之后,心安地做起了作业。晚饭的时候,妈妈问爸爸:是不是咱把那女婴养起来?爸反问:你养得起呀?妈妈就不吭声了,她也只是心痒,问问。女婴被小五妈抱走了,结果被她丈夫,也就是小五爸臭骂了一顿。小五上面有四个姐姐了,小五爸在有了小五之后才又有了正常人的笑容,现在老婆又抱回家一个女婴,这不是给他添堵么?小五妈本来是逞能,想让大伙瞅瞅自己多心善,当然她也确是母性很重的一个人,见了婴儿就亲。这顿骂让她清醒了。小五妈挨家问要不要这孩子,也来问了我家。小五妈在门外踢我家的铁门,我妈在洗脚,我看见她对我爸使了个眼色,我爸就不耐烦地大声说:不要不要。我想妈妈大约也逞能地当很多人的面,表示过可以抱养这个女婴,我所以这样猜,是看见妈妈脸上明显的内疚。那天夜里,一向能沉睡的九岁的我,半夜里醒了,仿佛是被婴儿的哭声惊醒的,可我醒来,又什么声音也没了。当年的我像现在一样站在窗前,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安静院落。
昨天夜里,我又一次梦到婴儿在空地里的哭叫声,毛骨悚然,醒了。床头灯是亮着的,卫生间也开着灯,光被门缝挤压成了一刃长剑劈在客厅的地板上。眼前的怪异让我迟钝的脑子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一个叫周敏的妻子,而且她已有九个多月的身孕,她现在就在卫生间,大声喊我:来,你来,这是不是血呀?
2
方才那个女人又进入了我的视野。原来她就住在这几排房子的前一排,从我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在做什么。她把门上的竹帘摘下来,进屋了。过了一会儿,又把竹帘变了样,两边分别缝上了两条红布(她手中的红布原来是做这个用的)。记得小时候,我们在这儿住的时候,妈妈也用布缝在竹帘上,起加固作用,可以用得长久些。
红布艳艳的,女人后退了几步,歪歪头欣赏似的看一下,还换了好几个方位,然后似乎要进屋了,用力掀了掀,却不迈腿进去,大概是看看挂得结实不结实,沉不沉。最后腰身一扭进了屋,没有掀多高的帘子,仿佛是从缝里挤进去的。又片刻,她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盆青菜,坐在凳子上,在温暖的太阳底下,择起菜来。我这才确定,她对竹帘满意了。
几排房子只有这一家住户。我所以这样判断,是因为我像个侦探那样已观察了半天,当然,也是因为我知道这房子的历史。
我们差不多是集体搬走的。我十来岁时有一年,上面下文件让大家做好防震准备,各家纷纷在屋前的空地里支起防震棚。晚饭之后,大人们在一起神聊,他们之中我爸爸是最有学问的,至今我还记得,当我爸说李四光在中国画了四大地震带,其他三个都震过了,就咱这条还没震时,那些人的叹服和我的得意。我看着小五还有其他几个孩子,神情自然是:瞧瞧我爸!虽然天是黑的,正如我只能看见他们剪影一样的轮廓,他们也只能看见我多出俩耳朵的黑皮球似的脑袋,但我确定他们感觉到了我得意的气味。
那一回还真的地震了,房子出现了可以伸进手的裂缝,水泥做的梁檩折出了细细的钢条。房产部门迅速把这里定为危房,并给我们安排了新住处。我家则搬进了爸爸的单位,一年后又搬进我爸单位新盖的家属院。小五家没搬,原因是给小五家安排的过渡房太小了,一家有六口人呢,却只有一间小房。小五爸是个直脾气的货车司机,气冲冲地去找领导。领导很不高兴地说,六口人,那是太挤了,怎么能这样安排。小五爸一看领导这态度,正欲感动,随后又听领导慢慢问,你两边的父母都跟你住吧?小五爸窘得直摇头,没没。领导的语气更温和了:那怎么会有六口呀?那时候的计划生育虽还不太严,但说是事儿它就是个事儿。小五爸机灵呀,忙说,恁(您)忙,恁忙。收了气猫着腰退出来,头发都吓湿了。回家后,小五爸坐在满院子的家具中犯难了。还是小五妈,转了几转回来说,前面一排房子一点事儿也没有,人家有本事,凑这机会又找了好地方。小五爸“嘣”地把茶壶摔了,大概是生自己没本事的气,吓得小五妈半天不敢吭声,后来见小五爸“唉”地叹出一口气脸色好了些后,才弱弱地说,我的意思是咱搬前一排房里……
我和小五虽然住的地方分开了,但仍是好朋友,我们在一个学校同年级。五年级毕业考完升初中,我去找他,他正和他爸在房顶加铺石棉瓦,房子漏了。一见我来,很快从梯子上出溜下来,喝了口凉水,拉着我跑,走了好远,来到一大片被砖垛占满的宅基地,他又领我绕过好几个砖垛后,用手一指:看,这些洒着石灰水的砖就是俺家的,明儿老家的叔叔带人就给俺家盖房来了。小五热红的脸蛋儿冒着欣喜,口里喘着粗气。我才发现,小五一家没能像我们一样及时搬走,对他来讲是一件极大的心事。
那女人住的,正是小五家后来住的那两间房,这一点可以从房顶上那两块依然健在的石棉瓦上看出来,虽然它们周围又添了些用新砖头压上的小块的油毡和塑料布。
那女人不过是个平庸的女人,而我长时间打量她的动静,也并非是想要从这个粗陋的女人身上榨出一点妩媚来,只是足够远的距离给这个平庸粗陋的女人罩了些安详平和。就在我望着对面发呆,还可能继续发呆下去的时候,我身后的病房门响了。
我转身看见了正在关门的王小丽。
3
小丽见周敏睡着了,走到我身边,小声问我:“看啥呢?这么专心。”我就问那女的怎么回事。
“她呀,可惨了。要死要活的生了孩子,丈夫婆婆一看是个女孩儿,留下东西就走了,连手术费都没交。”
“那怎么办?”
“怎么办?我们也不能不管呀,还不是我们小护士的事儿。”
“后来呢?”
“就住这了。”
“他丈夫也没来过?”
“来过,送过钱。这女的夺过钱,就朝男的脸上吐了一口,红着脸‘呀呀了半天。她是个哑巴,说不出话。”
“哑巴?”
“还是外地的,听说是买来的,别的就不知道了。”王小丽加快语速结束了这个话题,又去看我妻子周敏。转脸的一刹那,她护士帽下鲜嫩的耳垂儿和后颈让我怦然心动。
周敏还闭着眼,王小丽又踮脚回来轻声问我:“她又阵痛了么?”
“睡了半天,一次也没。”周敏突然睁开眼说话了,破坏了王小丽改变话题的打算。
周敏没有半点睡眼惺忪的意思。大概她早醒了一直听我们说话。这个女人,自从怀孕之后连只母耗子她都怀疑和我有一腿。
平心而论,她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小丽是我妻子的同学,我们结婚后王小丽以周敏朋友的身份常来我家,有一段次数太多了,周敏有点纳闷:这个王小丽以前跟我关系一般,现在怎么老找我呀?我的心一提,搪塞说:大概这时候没啥朋友吧。周敏的脸变得跟朵盛开的牡丹似的:哟,什么时候变谦虚了?我还以为你会说人家看上你了呢。你也看出来了?我又嬉皮笑脸了。其实王小丽曾和我有过一次稀里糊涂的恋爱,无由地开始又悄无声息地结束。这周敏当然不知道。
周敏不知道的还有,自她的肚子渐渐隆起,我就常常在脑子里列举种种与小丽的“通奸计划”,每个计划都尽力细微完善,极具可操作性。
所以选择小丽作为想象的对象,有以下原因:1,喜欢我的女人不多,至少我知道的不多。小丽我比较能确定。2,小丽没有结婚,也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她的年龄是马上需要结婚的年龄,而她的相貌也不足以让男人们猛冲直撞。3,小丽和我有过几次平庸的性生活,这一点差不多被我忘得一干二净。要不是这些日子如饥似渴,也不至于翻出那点干巴的记忆聊以慰藉。
我终于没有下手,实在不可能保证万无一失啊,更可怕的是,我有时会直接想到事后的空虚和沮丧。在性方面,我已不能把它带来的快乐做无限大的想象了,我不再青春凶猛。当自己确定不去实施所谓的“通奸计划”,没有了道德上可能的指责,想象便升腾起来,它在我脑子里更活灵活现,每一个情节都经过了细致入微的刻画,我甚至为小丽设计了便于做事的护士服、我喜欢的短发以及精巧有型的鼻子。顺便说一下,小丽鼻子有点太挺了,在平整的东方人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像哪个汉石窟的佛像,而我一次次在眼前勾画这佛像都是从这个鼻子开始。聊以自慰的臆想缓解了性给我带来的焦虑。
由于过度的臆想造成了我的思维错觉,小丽因为不明白我种种怪诞的暗示而莫名其妙,居然向我的妻子周敏请教她的一头雾水。妻子委婉的挖苦让我羞愧难当。
随着预产期的临近,接受一个自己的孩子成了头等问题,我总算在脑子里摆正了与小丽的关系,这反而凸显了小丽的不正常,比如刚才她一进门不是问她的病人、她的朋友、我的妻子周敏的情况,而是和我闲聊,还在我身边蹭来蹭去,脚尖几次传递出那种显而易见的暧昧。
小丽给周敏听了胎心音,对她说正常,又对我说了一遍,就走了。她闪身出门时屁股一扭,护士服下摆来回一晃,我不由笑了。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的情景。狂乱的亲吻之后不可阻挡地要进入下一个程序了,她却突然停下,从枕头里摸出一打保险套。这我理解,夸张的是她撕开了三个,要求我全部都戴上,我的小东西一下像穿了旧式棉袄,臃肿不堪,我兴致索然。帮我套上后她仰身躺下,沉重的身体被床垫反弹一下,充满水分的身子像一摊肉泥轻微震颤,又眼睛痴迷地对我说:来,我要为你生个儿子。
4
周敏见我笑,她也报以微笑,一只手抚着肚皮对我说:“你要当爸爸了。”她的笑容里有种邀功的自得,好像确定我为当爸爸这事觉得高兴。真是愚蠢,王小丽那句可笑的话当时竟也鼓励得我勇猛许多。
小五妈对我妈说,当年她就是对小五爸说了这句话让他们的事成了。小五爸当兵中间探亲,那年十六岁的小五妈在草垛里跟她的情哥哥小五爸说了好多蜜语甜言,小五爸都是木木的。小五妈知道小五爸在部队上学开车了,心大了,不想回了。可是当小五妈躺在带着干燥甜味的草垛里对他说:我给你生个儿子吧。小五爸像中了魔咒。把村上最讨姑娘喜欢最让小伙子羡慕的小五爸弄到手,是小五妈这一生最大的成就。我妈很不以为然地对我爸说,那人(小五爸)有啥好的。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妈跟小五妈差很多。
小五妈十八那年在乡卫生院生下了头一个孩子,是大女儿。以后几年小五妈分别在村子中的家里和乡卫生院生下了二女儿、三女儿、四女儿。终于,小五爸对小五妈那句要给你生儿子的话厌倦了,甚至跟小五妈提出了离婚,条件是可以离婚不离家,他想在城里找个能生儿子的。足智多谋的小五妈岂能让他得逞,一次酒后,小五爸在小五妈身上嗷嗷地哭了一场,这样小五就生根发芽了。后来,我又听我妈讲,在小五之前,小五妈生过一个五女儿,那会儿丈夫、婆婆都不照顾她,她也觉得没脸面,抱着刚生下的女儿,嘴里念叨:五妮呀,你走吧,五妮呀,你走吧,娘养不活你呀。结果没过几天,五女儿就真的夭折了。而她家没有为此添一点悲伤。
怀上小五三四个月后,小五妈又以肚里难受上县里检查为机,赖在县里不回去。小五爸对肚子里的孩子会是个男孩没有一点指望,依然悄悄张罗着第二次婚姻。小五妈说这我都知道,而且孩子他爷爷奶奶支持他,要不他没这胆儿!呸,小五妈吐了一口。
小五爸对小五妈很不上心,常把小五妈反锁在屋里就去上班了,生小五那天就是这样。小五妈一觉醒来觉得自己要生了,经验丰富的她从后窗跳了出去,然后在每次阵痛之间往医院飞跑,结果还是没跑到。我知道耶稣是在马厩生的,小五是在离县人民医院五百米的青风县第一兽医站生的。我给小五起了个外号叫“小耶稣”,小五不知道耶稣是谁,还很不高兴。给他起这外号时我可还对他出生的地方艳羡了一番的呀。那会儿我正在学校画黑板报,一次画了个三毛,有同学给擦了一根儿,小五就伺机叫我二毛。二毛能和小耶稣比么?我吃亏大了。小五的外号没叫起来,因为没有几个孩子知道这外号的来历,而我的“二毛”却叫开了。
我被小五拉去看砖垛那天,小五的大姐、二姐、三姐就这样叫来叫去,无端的像群下蛋的母鸡一样不停地咯咯地笑。看得出来她们喜欢我,喜欢叫这个“二毛”。小五也大呼小叫地起哄。可是那天我却出奇地害羞,也不知为什么紧张得要命,身上发烫,脸也一定是红的,这样那几个姐姐就叫得更凶了。吃午饭的时候我才发现小五爸没在家,谁也没说这事,大约出差了吧。还有,小五的四姐原来一直在里屋。桌上只我和小五两个男的,于是我又找出了点自信。我直了直腰,用筷子向桌上唯一一道菜夹去。那是我第一次留下深刻记忆的炒菜,如果列举人间烟火的甜美,这就是一条:小五妈做的酸辣土豆丝。
我们这儿不产土豆,卖得很贵。但小五家不一样,他们家常吃土豆。因为小五爸出车可以捎回来,据说也就是我们这儿的萝卜价,几分钱一斤。所以当小五妈端出来时,我觉得太丰盛了,虽然只有一道菜,可它是炒土豆丝呀,而且是用茶盘盛的酸辣土豆丝呀。那是我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用放热水瓶的大茶盘当菜盘子的。菜满满的,热腾腾的,都挡住了对面的面孔。大家变得无言了,默默地往嘴里填塞,悄悄增加咀嚼的速度,对这群成长的孩子而言,菜还是少的。几秒钟之后,对面的四姐完全在我眼里了,她的脑袋垂得很低。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是为什么害羞了。我们家搬这儿的头一天,我就认识了小五,很快成了好朋友。我爸妈在收拾破烂一样的东西,正嫌我碍事,小五抓着我跑到了后面新盖的房里。新房子已有了没上漆的木门框,但没有门。房子里铺的是新砖,看上去比外面潮湿的泥巴地要干净得多,很想坐一会儿。这时从里面套间里出来一个女孩子,比我们大,看上去很可爱。冲我们笑。她说来吧,然后她就去了套间,躺在新砖上。我担心她硌得慌。小五这才告诉我,邀我玩一种游戏。我傻傻地看着小五,他自己在女孩儿身上趴了趴,压了一会儿,起来对我说,该你了。于是我也压上去,我看见女孩子脸上表情很严肃,心里有点怵。小五站在一边说:好了。我就要起来,女孩攥了一下我的手臂立刻又松开了。印象中还有一个人在等,但我忘了是谁。女孩站起来,我发现她身下铺了几块小纸板儿,心里好受了许多。很快我知道了这个女孩子就是小五的四姐。那会儿她还不懂“我要为你生个儿子”的神奇。我也不会听。
那次吃饭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过了一年,有个比我大点的男同学对我和小五说了,而我们肯定地认为他是在吹牛!现在看来,那会儿四姐已经知道这游戏是什么意思了。
后来,就是2003年农历8月16号,那天晚上我和一个正落魄的朋友喝了点酒,周敏也喝了点。我们很亢奋,躺在床上我对她说,我们玩个游戏吧。她说好。我们像虫子一样蠕动了半天,她才说,是不是带上套子,我在排卵期。我说算了。她说怀孕了怎么办?我说那就生下来。我最后一句话她很受用。也是这点受用,让她后悔再三。
5
我不止一次地听人说生孩子不麻烦,去医院半天就生下来了,生完就可以抱回家了。听多了我就对此深信不疑。原本我和妻子打算去市医院生的,可是我妈说县医院就行,在县医院也还算有熟人照应。想想她以前生我就在乡村卫生所里面,也就听从了她的建议,主要是周敏需要我妈照顾,我就得替我妈想想她老人家怎样方便,在县里,我妈很容易回家休息一下。但是我没想到县医院的卫生条件竟是如此的差!
我很怀疑王小丽天天吵着要减肥是不是太矫情了。在这种环境上班,能吃得下东西吗?一不小心就会看见沾满女人下身流出的血的卫生纸,走廊散发出由消毒剂、血腥、屁臭、尿膻和药品酒精的味道混合成的拼盘气味,而且就挂在你鼻子底下。可是就在这种空气里,我眼见王小丽和同事一起有滋有味地吃了一碗调凉皮儿,她们买调凉皮儿的地方我知道,医院斜对门,一个邋遢的女人,手都不洗就去抓那些切好的凉皮儿。天哪,那些穿着护士服、看起来很可爱、无数男人作为性幻想对象的白衣天使啊,你怎么能吃得下?王小丽,我发誓绝不再碰你!
6
我觉得已经是深夜了,看了看表才九点多,妻子由我陪着去了趟厕所,我就睡不着了。我侧着身子想看看对面床上的妻子,一股难以忍受的气味从我躺的床上散发出来,我一骨碌爬起来,盯着它,似乎能看见有那么多孕妇在上面撒尿、大便、流血。
我又站在了窗前。
妻子说:你还是睡会儿吧。
我不想开口,在背后摆了摆手。她安静下来。我把窗子开了一条小缝,外面的空气很好。虽然这风是穿过那些垃圾、拂过那掺有死婴尸骨的泥土吹来的。
从一楼窗子透出的灯光把一个饭盒照得闪闪发亮。我目测了一下,确定它与我扔出的三个饭盒并无关系,就把视线投向哑女人的那间屋子。窗是亮的,发着晃晃悠悠的黄光。过了会儿,门开了,女人泼了盆水又进去了。我脑子空白,没一点思维,中间那窗子的灯灭了两次,一切黑乎乎的,我也还是那样盯着,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进去了一个胖的男人,是个老头儿,体态很熟,于是我就转身了。周敏正起来倒水,我忙去接过水壶,说:我来,我来。
周敏却抱怨:叫你都不吭。
我很奇怪:你叫我了吗?
我妈还是来了。医生说今夜没什么指望后,我就让她回去休息了,毕竟将要60岁的人了。可是她还是来了,说是不放心,睡不着。不过幸亏我妈来了,11点多的时候,这个只有两张床的病房又来了一位孕妇,这样就表明这个医院的妇产科全住满了。这个孕妇明显比周敏小,除了孕妇还来了三个人,丈夫、丈母娘和婆婆。丈夫很小、很腼腆的样子。来了这么多人,病房显得很拥挤,我们两个男的就去走廊里坐。为顺畅呼吸,我掏出烟,自己叼了根,然后递给他一根,他摆了摆手。
他们是刚从三十里外的某个乡卫生院赶来的,他妻子已经超过预产期十天了,乡卫生院不敢接生了,就赶紧转这儿来了。看起来他很紧张,我就安慰他说,书上说预产期前后两个星期都是正常的。我问他姓什么,他说姓陈,我说我姓王。就这样我和丈夫小陈聊了半天,到我第三次递给他烟时,他接住了。
丈夫小陈说他只有二十一岁时,我差点骂他傻B。干吗这么早要孩子,他说迟早都这么回事,我也就没再说什么。加缪说三十岁和七十岁没什么区别,那二十岁和三十岁又有多大区别呢,我也只不过比丈夫小陈大七岁而已。丈夫小陈不停地啃自己的手指头尖,呆若木鸡。和他相比,我要轻松一些,因为医生和《孕妇指南》都说我媳妇正常,再加上周敏身体一贯不错,对于生产我并不担心什么。我现在的问题还是接受一个孩子,这关乎我日后的生活。
或许我的乐观有些盲目。走廊里有好几个男人,他们的样子都很焦虑。
丈夫小陈突然问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说不知道。
他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给了他个诚恳的眼神,问:你呢?
他嘴角有些喜悦声调有些上扬:“男孩。”
每次B超,周敏都想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其实我也想知道,而且我知道父亲想要个孙子,他能说出的理由肯定是,因为我哥哥已经有了个很可爱的女孩儿,如果周敏能生个男孩,孙子孙女都全了。就算这个理由,他现在也不会说,要等到我们生出儿子才说,如果生个女孩,他肯定会烂到肚子里。在这方面,父亲是有修养的,但他也同样是有“香火情结”的。多半从老家出来、老家还有兄弟宗族的男人都会有,有儿有女才是日后荣归故里重要的一条。我不想早知道性别,只要健康,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是要出生的,我不会为了要个儿子而把活生生的女儿胎给做掉。我不想看见父亲失望的脸,起码不想早点看到。母亲不止一次探问孩子的性别,我知道那都是父亲的教唆,母亲对此则是很宽容的。我爸对我妈的态度的理解是孩子不姓她的姓!
最后一次例行检查,做B超的医生是我们一个远亲,她刚要对一同前去的母亲说孩子的性别就被我止住了。但明显孩子是个男孩,因为我听见检查时她对另一个年轻医生说睾丸这个词了。我的心立刻放了下来,同时也觉得可耻。不过我坚持在孩子出生前,就说不知道,我吊足了周敏的胃口,她甚至想偷偷去私人的医院看一下,遭到了我的严厉批评。我有个远房表哥,居然为了要一个男孩,让已有六个月身孕的妻子做了引产。那会儿我还太年轻,全然不顾他痛苦抉择的表情,当场表示了我的不满。后来,他终于有了个男孩,可是生下来有点小病,看病要花两千元,为难得他在医院的走廊里抱着头痛哭。如此种种。加上我以后知道农村落后的文明,知道表哥、表嫂有足够的理由去承接那样的苦难。当有人说他们愚昧时,我会反驳,这样说他们太轻率了,在没有完全进入他们生活之前就这样下结论实在不应该。
我对丈夫小陈表示了祝贺,他才把笑容完全释放。
而我却心事重重。前些日子我在网上看到目前城镇新生的男女比例为119:100,而正常的比例是105:107。官方公布的数字我常常怀疑其准确性。下午我在王小丽工作的医室里看到一张统计表格,上面记录着近三天所生孩子的情况。我注意到总共出生的十六个孩子中只有一个是女婴。我姑且以为119:100是真的吧,总比1600:100好得多。顺便说一句,别指望外国,亚非拉的好多国家比我们更惨,就连欧洲的希腊也女人告缺。
我把官方公布的这个比例数字告诉过几个有儿子的同学朋友,他们似乎不以为然,他们过分自信,认为自己的孩子不会是找不到女人的那一个。或许他们的想象力不够,无法想象每100对男女就会多出19个光棍,每一万对会多出1900个光棍,每十万对就会多出19000个光棍的情况是如何的。谁能保证未来这些性欲勃勃的男子中没有自己的儿子呢,你会对儿子说什么呢?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性不是最重要的?难道你们忘记了,青少年时期当性不能满足时,性就是我们的全部!
我反思自己那个时期的性经历,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一个孩子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对性的了解来认知建构自己的价值观和道德观的。
我知道了,女人,漂亮的女人通常会找什么样的男人。
我知道了,乱伦、强暴、买卖性都是不道德的。
我知道了,和不爱的女人性交是不道德的。
我知道了,和爱的女人做爱也未必道德。
如此等等。
这些将来的男人,如果连“性温饱”都够不上的话,他可以认识到什么?会重新建构什么?买卖性还是不道德吗?通奸还会是个贬义词吗?互相利用屁眼会不会是一种正常的娱乐方式?
在我印象中,有若干个艺术家、思想家有老弗说的“恋母情结”,我不知道有恋母情结的人,若是没有机会性满足,会不会把母亲作为性幻想的对象。如果会的话,我真有些歉意,儿子,我没能让周敏十五岁就生出你,我的意思是,当你被性逼得去幻想你妈时,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还有,就算年轻,她的样子我也实在拿不出手。
思来想去,我真不该把他生成个男孩儿。
不对,生个女孩也不对。想想看一个性不平衡的社会,女性还会被平静地看成“人”吗?当然,在她们眼里,很多男人也只是气势汹汹的生殖器。
那么这个社会将会是什么样子?
7
母亲和周敏在那张小床上凑合了一夜。夜里周敏起来上了三次厕所,据她说只有醒时才会有阵痛,而且持续时间不长。每一回母亲伴她和我在走廊里碰面时,她总能向我挤出笑容来,说实话,我一直认为她这一点不错。
丈夫小陈每隔一会儿就对我说上几句,等我回答时他又睡着了,一次我明明听见他仰着头打起了鼾,可我刚闭上嘴,他居然又接着说开了。内容多半是外面打工受到的不公,我讲的都是从电视报纸上看的,要么就是听来的,而他多是亲戚朋友甚至是自身的亲历。我的口气是义愤填膺,他多半是无奈的承认,每讲一件事总是加上一句:那啥法子呀。后来我才突然想起,人家丈夫小陈已经在乡卫生院熬了两天了,自己才是头一晚上,于是就不说话了,丈夫小陈又说了些,我也不接腔,他也就不说了。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有个女人生产了。走廊里几个男人女人都东倒西歪地睡着,就我一个人的眼珠跟着来回经过的医生护士还有家属们骨碌转。过了些时候,一个妇女提着一兜血糊糊的纸及一次性的医疗用品,从我跟前经过,我心里一阵难受,推开丈夫小陈靠在我肩上的脑袋,往外跑去。走廊转弯的时候,我差点踩住一只脚,它藏满了污垢而且已经浮肿。我瞥了一眼,那妇人四仰八叉地睡着,张嘴露牙,上身躺在一只脏兮兮的纸箱上,下身的裤子紧贴着肮脏的地板。她看起来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为此我还在楼梯口踩了一滩水,八成是尿。
外面的空气真清爽!阵阵夜风里夹杂着星星和麦子的味道。我走到一盏路灯下,看了看踩的水或尿是不是漫过了鞋底,还好,没溅到裤子上。然后寻了一黑暗处对着花草撒了一泡长长的尿,一节夜风卷起温热的尿味,扑上自己的脸,我居然没觉着难闻。随后,伴着风的凉,我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尿颤,脑子里突然想起刚才张嘴露牙躺着的妇人是丈夫小陈的娘。
头有些发蒙,我打了个哈欠,想找个没风能坐下、当然能躺下就更好的地方。我在院子里的花坛、凉亭转了一周,惊了好几惊,但凡能跟上述条件沾点边儿的,都有像雕塑或死尸样的人占着。最后在一个小道儿的拐弯处,我蹲了下来,把头放到双膝上,原本我的小腹已有隆起,几顿饿饿得我这样蹲着还挺舒服,很快迷糊过去。醒来时天已微亮。看了看表四点多了,睡了近两个小时,我是被冻醒的,站起来有点想呕吐。我想到病房楼里找回些温度,刚进去就被令人窒息的臭味熏了出来。我只好到处走,免得感冒,后来又去药房的门口蹲了会儿。
母亲看见我布满血丝的双眼很心疼,要我去回家睡会儿,还告诉我,我爸一会就送早饭来,让我放心。
去存车处取车子时,那老头儿要了我两块钱,我抱怨太贵了,他冷冷地说,过夜都是这个价。我懒得再说什么,又觉得这老头儿眼熟,一会儿我在车子上悠悠地想起:对了,昨天看到的胖老头儿就是他。这样我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县城里转了一大圈,看了第一、二、三实验小学的幼儿园,还有私人开的小博士幼儿园。正如传闻所言,每个班女孩能坐两排,男孩子却能坐六七排,这几个幼儿园都是这样。我获得这样的信息之后,脑子已经不能够分析,甚至我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转这么一大圈,就趴在床上死睡了去。
醒来之后这个要弄清男孩女孩比例的念头还没散,我竟突发奇想地给市人民医院打了个电话,我装模做样:喂,你好。我是市政府办公室。是这样的,有位省领导想了解一下最近咱们医院妇产科新生儿的男女比例。
五分钟后,结果出来了,本星期市医院出生婴儿近六十名,其中女婴十九名。二比一!
挂了电话,我半天才吐出一句,儿子呀,你肯定不如你爹幸运,甚至连小五都不如呀。我们情窦初开的年龄,班上有五十多个学生,女生总比男生多十几个,差不多每个班级都是如此,一到体育课就会一目了然。那会儿所有的男生都会觉得自己长得不赖。小五十四岁那年,向我打听我们班上的一个女生,吓了我一跳。因为这个女生太特别了,特别到我甚至搞不清她叫什么名字,她沉默寡语,平时没有男生注意她。一到体育课她才会被发现,因为她跑得最慢。跑慢的原因就是她胸前两个兔子一样的大奶子。一次百米赛上,它们差点跳出来,在男生堆里引起一阵哄笑,体育老师咬着嘴唇朝两个离他比较近而且正在笑的男生的背上打了两巴掌。不知为什么那次我没有笑,为此居然赢得了两个女生的爱慕,她们说我品德好,纸条上清楚地说我是个君子。我很想提醒那个乳房丰满的女同学,世上有一种叫“乳罩”的东西,如果买不起,可以自己做。我就亲眼见过小五的大姐为自己缝制这东西,而且笑嘻嘻地在我身上比划了一下,好像我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似的。我不理解小五为什么喜欢一个大奶子的女生,那会儿男生对身体发育较早的女生的兴趣并不大。可从那以后小五就为了这个女生逃课,一到我们上体育课,小五就会坐在双杠上看她。本来我以为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秘密,后来小五旷课的事让班主任知道了,他就没法看我们上体育课了,不久小五就收到一封厚厚的“情书”,信的大部分内容指责小五“不专一”,小五拿着信非得让我扫一眼,他只想让我确信他收到了一封情书。信中“深情目光”这几个字眼,让我也心跳不已。
儿子呀,女人到了“奇货可居”的年代,你还会收到情书吗?她们一定会被娇惯得不会写了。
8
回医院之前,我给岳母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周敏比预产期提前两天入院了。她的声音有些抖,我很能理解。我妈听到我电话说周敏开始阵痛时,冷静地说让我爸找辆车送我们去医院。半小时后,周敏对我说:咱妈。楼道里有人叫门。我说不是咱家。周敏说是咱妈。我细一听,真的就是。我打开门,原来我妈多跑了两层。
岳母接着说:那,那我不用去了吧。她不是个能担当的女人,这一点周敏也认识到了。所以周敏对我说不用告诉她,但我想,这在过去可是生死诀别的时刻,就算现在,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呀。
我只说:你看着办吧。
9
病房楼前的院子已被清扫过了,还洒了水,修剪过的草坪和万年青在明媚的阳光下油绿可人。远远的周敏正一个人在花坛间弯曲的小路上来回走动,像个可爱的企鹅,看到我,面带微笑向我挥手。一切看起来不错。
周敏鼻尖上有一层细汗,我想帮她擦了,可是我的手里摸着存车牌,它像旧钞一样脏。她告诉我,医生让她来回走走,有利于生产。我妈在她的病床上休息,早上我爸送的是米饭和鸡蛋,我妈还买了几个包子。她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中午她想吃肉,因为生完孩子可能不能痛快地吃了。说到这儿她用手掐住我的胳膊,眉头紧蹙,我的胳膊被她掐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痛,我关切地问:“是不是又阵痛了?”她痛苦地点点头,我又问:“勤点没有?”她又痛苦地摇摇头。又过了几秒,周敏被揉皱似的脸又舒展开来,加快语速接着说,生怕我打断她似的,她说想回家一趟,两天没有大便了,她想回家坐马桶,然后洗个澡。
我说,吃肉可以,能不能回去洗澡得问医生。我从包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半了,便撇下周敏跑向病房楼。上楼的时候我想妇产科实在该在一楼。丈夫小陈还在那里愁眉苦脸地坐着,给我感觉好像他一直在那里坐着,该谢谢他,要不是他我可能又得进错病房。我把我妈叫醒,让她回家吃饭休息,午睡后再来,中午饭我跟周敏在外头吃点。我妈有点不放心,疑心外面的饭菜不卫生,我说没事,只要是热的。然后我又去咨询了一下医生,医生听完问:几号?
我说:29号。
她抽出个簿翻看,疑问:29号生了呀。
我才明白,她问的是周敏的床号。我说:她叫周敏。
她又瞅了瞅,说:这不是十三号吗?然后又说:可以,时间不要太长,小心点,有情况打120。
我有点心不在焉,一直琢磨周敏的床号,13号。记得小时候我看了一本小人书,知道这是个倒霉的数字,后来就用心留意,发现这数字还真够晦气。为此还写了一篇作文,上面列举了件件关于“13”这个数字让我倒霉的事情。比如,我十三号那天被班主任叫家长;上体育课被老师踹了一脚,原来是我站到了第十三位。等等。当然这篇作文被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挖苦了一通,说,你以为你是耶稣啊。我大声说:小五有什么好?老师看看我没吭声。事后这个读书不多的老师居然问我,耶稣排行老五是从哪儿看的。
老师的嘲讽当然没有破坏我的信仰,我很快找到原因,我的作文总共写了两页,而第二页我写了十三行!以后又觉得不对劲,因为有一次十三号,不但没什么不愉快,而且我爸还给了我几块钱,再以后,我第一次和女人睡也是十三号,收到稿费是一百三十块。可是从那以后,女人和写作都让我没完没了地烦恼,正如被老师逮住是让我改掉毛病一样。现在周敏若是在生产中死亡,我竟然可以得到两万块的保险金,还可以得到无婚姻的自由。够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这个世界的事情我搞不清楚了。
周敏拽住我的胳膊,我差点撞一辆自行车上。
周敏说:你怎么老走神?
我说:不是要当爸了吗?
她说:我要当妈了怎么不走神?
“你现在忙着要生孩子,没空走呗。”我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周敏拦住我,她要坐三轮车,我说从这到家坐三轮车也不便宜,她执意要坐三轮车,我只好向一个虎背熊腰的三十多岁的三轮车夫摆了摆手。我问车夫价格,他说这么远得三块,他没多要大约是怕我们坐面包车,我说那好,给你四块,一定得给我拉稳喽,要是不稳我可不给钱。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打量了我一眼。我有些惭愧,自己的身板是小点呵。
车夫不错,路上每有不平,他便下来推车过去。一路上周敏阵痛了两次,我手腕上两个邻近的指甲痕可证明。
本来我想着是先去吃饭,周敏非要先回家。这样三轮车夫接过四元钱说:这不算多给呀。我笑笑说谢谢你。
10
去饭店的时候遇到一个朋友,曾和周敏在一个暑假班里学过画画,之后有过一段恋爱,得知我和周敏有一手后就不见了。见面他就冲我说:正想找你呢。有个国画大赛,评职称有用,我没印章,想让你刻个。说着他掏出几块用纸包着的章料,我去你们家了,你爸说你们在医院呢。他自己又说美术师专毕业后他去乡下教书了。
我接过石头满口答应,问:急吗?
他说不急,又说,你爸说平时你不跟他们一起住了。家在哪儿呢?
我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很歉疚。当时我要知道他和周敏恋爱过,说什么也不会伸一手。我还是挺讲那种冒傻气的“哥们义气”的。
他说你给我个电话吧。
我就在饭店吧台上给他写了个号码。
这一过程,他始终看着我,倒是周敏很有些窘迫。朋友走后,我们要了手抓排骨,还有什么游龙汤之类的荤菜。周敏没吃多少,我一直等她问:我的样子是不是很丑?我想她会问的,于是心里恶作剧式的边吃边等,我要吃饱了,周敏终于问出来了。我一笑嘴唇居然被一个鱼刺扎出血来。
11
岳母还是来了,刚进医院大门,我就看见了她,太阳晒得她满脸油汗,样子很焦急,未等我们走近她就大声训斥,让我找了半天,都这样了,还能乱跑不?
我对岳母这样很反感,看见有个厕所,借故走开。我在厕所里站了十几秒钟,欣赏了一个老头舒服地尿颤。因为厕所很脏,进门之前憋了口气,出门后快跑几步,大口喘气,结果不好,附近有一堆垃圾的酸臭味全都吸进了肚里。我哇哇地呕吐了一阵子,什么也没吐出来,但胃开始隐隐地难受。
来到住院区,病房楼前没有岳母和周敏。我想她们是嫌热回病房了,我可不想跟上去听岳母唠叨。
院里的凉亭已经不凉快了,太阳把顶部的影子推到了外面,而且会越推越远。它不远处有个水池,中间戳着一座用水泥做的假山,假山的影子延伸到池沿上,是个好的坐处。池里水不多了,还算清澈,除了三个矿泉水瓶子俩塑料袋子和若干烟头,水远没有到发污的地步。我吹了吹有影子的池沿儿坐了下来,一只手捂着胃,一只手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浴室》,一个叫让·菲利普·图森的外国人写的。这是周敏在卫生间大便时,我在书房找的,挑它是因为它足够薄,印象中它好读、好进入。我和书中主人翁一样也喜欢光着身子躺在浴缸里发呆。只是我现在的家没有浴缸,我父母家以前有现在也给砸了。让我痛快地在浴缸里待着,是上文学院时,我们学员是入住的第一批客人,浴缸的卫生绝对可以放心。于是我就天天光着屁股在浴缸里躺着,连课也不听,我知道那些“名作家”们偶尔也能侃几句彩玻璃球一样的闪光的东西,可是对我来讲是远不能和自己在浴缸里沉思默想或细细读一本好书可比的。
我正被太阳的热度蒸得晕晕乎乎的,说不定哪一秒钟就会和浴缸里一样,舒服得忘记了身体,忘记了胃。突然我的好感觉被一阵吵闹给扰了。不远处有两对男女正激烈地争吵,声音忽而被故意压低忽而又无法控制似的大叫,他们垃圾般的声音片片往我耳朵里灌。他们是兄弟俩,她们是妯娌俩,正为他们的母亲住院费的分担争吵不休。大哥想让二弟多拿一些,理由是,二弟盖房父母给拿得多;二弟则认为分家时大哥得的宅基地比他的要大,位置也好,这已经抵了。两位唾沫满天飞的妯娌所持的观点和自己的丈夫一样。也极有可能,她们的丈夫是在贯彻她们的观点。大哥到底是大哥,忽然像领袖似的大手一挥,果断地:“算了,不看了。”而发生这一切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坐在不远处的一辆三轮车上,木讷地看着我,我想她浑浊的眼里一定会闪动着什么,但是并没有让我看到,仿佛对她来讲生活就是这样的。老大过来推三轮车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转脸过去,这才发现距我一米有个不起眼的垃圾筒,上面污渍斑斑,我感到胸口一顶,起身朝它跑去,哇的吐出来了,把刚才吃的肉吐了个干净。可怜垃圾筒浑身上下沾满了我的呕吐物,于是它更像“生活”了。
周敏埋怨我没有陪岳母说会儿话,我觉得很可笑,不就是听她唠叨嘛。我说我胃难受,周敏没听,继续说我对岳母的种种不敬。我说我吐了,她说什么?我又说了一遍,她看了看我的脸色和衣衫上几处小污点,才原谅了我。
12
父亲在大门外等我,他的脸热得发红,短袖的领口处被汗浸得变了色,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保温的饭筒。他说我妈一会就来,再替下我回家喝碗热汤。这一定是我妈交待的,她一直认为长时间不喝稀饭对身体不好。
周敏快吃完的时候我妈来了,我又等了会儿把饭筒提回去,我可爱的父亲还在大门口,看着我妈骑来的自行车。这样就省两次存车费,如果除去给我打电话的两毛,就少花八毛钱,爸和妈一定这样算过了。当然我爸也认为自己进妇产科不合适。我随父亲回家去了,喝完热米汤,觉着胃好了很多,我还冲了个澡。平时我很少看电视,此时竟有一种亲切感,就坐下来看了十多分钟的“焦点访谈”,上面说的还是我们司空见惯、已经见怪不怪的事儿,但经记者说起来,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堵心口的破事儿。每当看见这类节目我就会想起赵传唱的一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帮要混》,因为我太喜欢这歌词了就全部抄了下来:
当白天火热的世界
剩下最后一点点的温度
黄昏啊黄昏
谁来招我游荡四处的魂
我走向我温暖隐秘的窝
我的哥们都等在那个角落
彼此分享着滚烫的体温
阿五说:这是个很烂很烂的世界
老马说:所以我们必须想办法挽救这一切
大头用尽全身力气只踢起一个空罐头
痞子整个晚上狠狠一句话一句话也不说
许鸟拼命灌着啤酒
灌他的存在主义越灌越蠢
三少说:妈的
老子今天穿我最好的一套衣服来跟你们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帮要混
为了那么一点点神圣的荒谬气氛
哥们就让我唱着所有我会唱的歌
不知道还能不能
抚慰你们一处处剧烈的痛
当白天明亮的世界
剩下最后一点点的光
黑夜啊黑夜
谁来收拾我的无聊和张狂
我走向我温暖拥挤的窝
我的哥们全等在那个角落
彼此分享着滚烫的体温
大牌说:天啊,这样一步步的越走越败
rosy说:就让我们相爱
免得你越活越像无赖
哑哑整个晚上专心地练他最新最炫的舞步
李屁不停道歉为他永远犯不完的爱的错误
龙头的慢慢抽着烟
觉得自己越来越衰越冷酷
吴鸟说:妈的
你们什么时候见过像我这样美丽的稀有动物
我常想我们每一个人都逃不过里面的三句话:1,这是个很烂很烂的世界;2,所以我们必须想办法挽救这一切;3,用尽全身力气只踢起一个空罐头。可笑的是有好多人以为自己在“挽救这一切”其实“只踢起一个空罐头”。
将来我一定放这首歌给我儿子听。
13
我洗澡的时候,外面滴了几滴雨,在院子里并没觉出温度降低,等把车子骑到了冷清的环城路,夜风凉了,凉得我出了几层鸡皮疙瘩。快到医院的时候,我再次呕吐,像少年时骑自行车撒尿一样,搞脏了路灯下黑得发亮的柏油路。
14
我妈给我开门,没见到丈夫小陈家里一个人,我以为他们搬走了,心里暗喜总算可以趴在床沿上睡一晚了。我妈小声说了一句,这个女的,有宫颈炎。我和周敏面面相觑,我们都知道这病大约与什么有关。
实际上,我对这方面的知识了解得不多。那年,小五神秘兮兮地拿了个印刷很差的小册子给我看,指着上面一个苹果核一样的图说,这就是女人的x。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看,上面明确地标出哪个地方是女人的“兴奋点”。那本小册子里有若干小题目,比如如何让女人兴奋之类的。我和小五纸上谈兵地研究了好久,小五一副跃跃欲试的劲头,只可惜我们班的大波妹只同意与他书信来往,他无法下手。那会儿,我倒是有两个女生写纸条,约我“谈心”,我就带她们去什么大树底下。但我胆子小,总先试探着问,如果我把你抱住,你会怎样?结果得到的回答总让我兴味索然,她们先是惊讶地看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她们是商量好了整我的吧。后来小五告诉我那本小册子说的都是真的,我说你试了?他点点头,我好奇地问跟谁?怎么样?小五再也不肯往下说。几年后的一个下午,我还没从午睡里清醒过来,有一个同学找我,因为以前他很少同我玩,所以他来到我家让我感到很陌生。记得我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健力宝”,那会儿这种罐装饮料还很时髦,我那同学很高兴,喝得太快给呛了一下。接下来,他给我讲了一件让他很有说头的事,虽然他讲的过程中不停地打嗝,但也足以让我震惊。说起来倒也简单,就是前一天下午,我的这位同学在同样的时间去找了小五,他喊了半天没人开门,见门并没有锁就自己进去了,结果就看到了小五和小五的四姐赤裸着身体“压摞摞”的景象。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们活着的有关消息。此后不久,小五的四姐,当然也是我的四姐,就投河自杀了。
经过长期的“知识储备”,以至于我第一次和女孩睡的时候,被她误认为是个老手。周敏也是在结婚之后才看这方面的书的,如何算排卵期还是我教的她。不过,结婚之前我们曾无知无畏地用口服流产药堕过一次胎。我是不大愿意去看这些书的,影响情绪。但我知道怀孕期间过性生活不好,头几个月容易导致流产,后几个月容易得宫颈炎、产褥热什么的。所以我只需要记住一条:不做。一个叫谢德庆的台湾人做行为艺术:“与女艺术家以八米长的绳子互绑于腰间,不做任何身体接触。”那要多大的毅力呀,除非他像我一样,找到了一个成为精神障碍的原由,比如女的够丑,有什么传染病,再不就让女艺术家的丈夫天天跟着。对了,他没说不接触别的女人呀,要是他这边和别的女人做事,腰间的绳子还牵着一个女人,也是一挺过瘾的事儿。不过不折磨人,那行为艺术还有什么意思呢。
周敏曾拿出书来,翻开怀孕期间的性生活那一章节,用来打消我的顾虑,但还是不成,看看她鼓起的肚皮,想想肚里的孩子,我刚竖起的想法啪嗒就倒下了。我总觉得若是放进去,孩子会去抓,会瞧不起你。书上的意思是孕妇也会有性欲,我觉得那样太淫荡了。平心而论之所以我能做到,大约与年龄有关,我指的是下半身的岁数。我像丈夫小陈那样大的时候,全然不顾女友刚流过产就要和她做。若不是她年龄大些,知道利害,誓死不从,我真就上了。
我看着一脸哀相的丈夫小陈,想安慰他一下,又不知说什么好。昨天他问我,生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我说,在这里便宜,顺产也就四五百,市里头得两千呢。他瞪大眼:要四五百吗?不是二百块钱?我猜想他家一定没什么钱。现在医生的方案要剖腹产,就是在这县级医院,加上给老婆治宫颈炎,也得花个几千呀。
丈夫小陈在走廊里抱住头蹲着,看着他我心里很难受。我想帮他,可我也不是有钱的主,要生孩子了,我们只攒了两千块钱,这是我没法执意去市医院的主要原因。当然,我知道爸妈给我备下了应急的钱。
一双女人的赤裸精致的脚后跟从丈夫小陈前经过,我抬起头,看到了面带笑容的王小丽,她好像给了我个眼神儿,我没心思去猜。
丈夫小陈突地站起来,用手擦了一下脸,问我:哪有公用电话?
我连忙把手机掏出来:有事你打吧。丈夫小陈也没客气,接过去,开始边拨号边往外走,过了好半天,他又回来了,请教我怎么用,还给我解释:手机都不一样。又过了半天,丈夫小陈面色好了许多,说有个表哥愿意帮他,明天就会送钱过来。接下来又给我介绍这位表哥,我听了会儿才发觉他这位表哥是我的同学,但我没对丈夫小陈说。
15
王小丽从周敏病房里出来,对我说:祝贺你呀。最迟明儿上午你就要当爸爸了。
我知道她是说周敏宫缩时间短了。孩子真的来了,我又有些莫名的紧张,你那儿有水么?
王小丽的腰身让丈夫小陈都看傻了。她一定注意到了,扭得更卖力了,头也不回唤我:过来吧。
我忙不迭地撵上。
值班室里有两个护士在说笑,一位护士长在电脑跟前查看今天的医药费。王小丽用自己的水杯给我接了杯纯净水,我一通猛灌,冲得自己饥肠辘辘。我一眼看见桌子角那摞文件上有一个白塑料袋包着什么东西,像是吃的。我压低声音:有吃的吗?
王小丽给我摆了下手,我识相地出去,过了会儿,她便把那个白塑料袋给我拿出来了,里面果然是吃的,两个凉包子。我坐在丈夫小陈的身边,跟他连客气都没有客气就狼吞虎咽,吃的过程中我看见丈夫小陈咽了两次口水。有一个妇女端了一个尿盆从我面前走了个来回;另一个妇女用两个手指头捏着一个血糊糊的内裤,她嫌恶心的样子,侧着身子,那个内裤差点擦住我的鼻子尖儿;还有一个吸烟的男人在我面前吐了口浓痰。可这一切都丝毫没有影响我咽包子的速度。之后我舒舒服服地打了个饱嗝,不顾手指上的油,满意地拍了拍肚皮。我看了一眼佯睡的丈夫小陈,乍着两只油腻腻的手,盯着墙根下几块痰渍,想看出它们像什么。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站起来,三步并两步去了厕所,厕所的外间有两排水龙头,那个妇女正在一个水龙头下冲洗血内裤。我想我应该吐的呀。可是我干呕了两下,没有吐出半点,我用水冲了下手,伸出指头去嗓子眼里抠,可是除了通身麻了一下挤出了眼泪,没起作用。我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水,又去抠,还是没有作用,只吐了那些凉水和少量没有嚼烂的面皮。我直起腰长长地舒了口气,顺畅地呼吸着第一次来让我窒息的尿臊味。
丈夫小陈多少带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问我:是不是吐了?
我说:没事。
他又说:睡会吧。然后他仰了仰脖子,把脑袋靠在墙上闭上了眼。
我也同样动了动身子把眼睛闭上。
我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两只脚自己跳起来,大步流星,向王小丽的值班室奔去。正待推门,门已开了,是王小丽。她一眼就明白了我要做什么,把我推搡到另一间屋里。一把将我抱住,而我直奔她的口腔,让我的胃和她的胃连接。她的舌头几欲在我口中翻腾,被我粗暴制止,憋得我眼睛里出了金星,才让她挣脱。接着她拉开我裤口的拉链,解开自己并不得体的护士服,轻轻问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明白,摇摇头,不知她在黑暗中是否能看得见。
你说,你那儿有水吗?我,我就湿了。王小丽扮害羞,凉凉的鼻尖碰着我的双唇。站着从前面总是不得法,只觉得她水湿一片,也没挨着门道,白白让她佯着呻吟半天。
我有些尴尬,都不会了。
她伸手要帮我,我忙说,从后面吧。才贴上去,传来一小截温暖,王小丽还没用细长的颈项把脸上湿漉漉的唇送过来,门外面就有人开始喊她的名字。我摸了小块纱布,把东西包上,塞进裤裆里。一阵混乱后,她出去了。
我撩起窗帘的一角,厚厚的窗帘一定落满了灰尘,刺激得鼻子差点打出喷嚏。于是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哑女人亮着灯的窗户。这个位置要比病房里清楚得多。我看见了昨天那个胖男人笨拙身子的局部,我乐了一下,因为这男人实在不堪。又一想,生活好像就是这个逻辑,哑女人和看车的老头有一腿,实在没有什么意外,但愿他们性福。
我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似的难受起来。
门被推开,我的心一紧,进来的人严厉地说:你怎么还在这儿呀?你老婆进待产室了。
王小丽的语气让我很惭愧,灰溜溜地出去了。
16
我爸来了,坐在丈夫小陈的身边。我没和他打招呼,根据门上的标识,直接去了待产室。我去找王小丽前,还一切平静,这会儿工夫聚集了包括周敏在内的三个待产妇。有两位刚被叫醒、一脸睡意的医生,跟谁赌气似的忙碌。
产妇们此起彼伏地呻吟着,极像叫床。看着她们痛苦的样子,我想听久了自己一定阳痿。可是周敏连握着我手的力气都没了,却对我说: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真是害怕了,真以为她要死了,那我阳痿还算什么?我想待会儿若是有医生问我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儿,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保大人!
周敏最后一个进产房。我和我妈架着她的时候,她的下身已经脱光衣服,产房里那两个产妇的丈夫,站在门后,看了一眼立刻缩了回去,我们吃力地移到产房门口,看到那两个产妇张开的、血淋淋的、煞白、肥胖的臀部、双腿,我几乎要昏厥过去。
一个不知来自何处、阴冷如匕的声音说:男同志,出去!
我看过一本关于民俗的书,上面讲,男人如果看见女人生孩子就会走霉运。这回血糊糊的画面在我脑子里是如何也删不去了,我的命运说不定将由此改变。
周敏生产很顺利,竟是最先出来的。那两位给我视觉冲击、险些把我放倒的产妇,也如愿地生下了男孩,家人们互相道贺。
我爸我妈也乐得合不拢嘴,就连王小丽也是喜洋洋的,也不知她高兴什么。她说去看你儿子吧。我摇摇头,我爸也鼓动我:去吧,去看看吧。我知道他想看看孙子,可是又不方便去病房。方才,除了听我妈转述了身长和体重,就是他夸张地说:好着咧,好着咧。这非但不能满足、反而更加勾引他想看看孙子。我斩钉截铁,甚至有点急:我不想看。
王小丽和我爸都愣了。不知为什么,我确实不想看,但这样又觉得不合适,于是接着我说:回家给周敏弄点吃的吧。
他们似乎找到了答案,连声说:对对对。
17
我敲敲小屋叫人,胖老头儿从小窗户里伸出头来,我有些犯糊涂,好像有个地道什么的,他居然这么快从哑女人那儿跑过来。细一想,我乐了,论时间,就算小伙子也干了好几个来回了。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我说:“取车的。”我爸来得晚,自行车很容易推,他骑车先走了,我的自行车被锁在了最里面,得一辆一辆搬,我看胖老头体力有些不支,身子有些晃。我接过手去,他也没客气,我折腾了一身汗,才把车子搬出来。
我问多少钱,他张口就是五块,我有些吃惊,问:过夜不是两块钱吗?
他边重新码车,边气喘吁吁地:两辆车嘛,再说半夜取车,都是这个价,到明儿取我还要两块。
一个很邪恶的念头在我脑里一闪,我像无意地说出口:你家在后面住呢?
他一愣,好像没听明白。
我又轻松地接着说:那儿不是还住了个哑女人吗?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但他很顺从地接过我递给他的两块钱。
我很得意地在黑夜里骑着车子,这事儿给我带来莫大的快感,甚至超过了周敏母子平安。心里没有半点罪恶感,由衷地感叹:做小人真好!
多少天以后我才想起来,看车老头所以那么贪钱,或许是为那哑女筹生活吧。我悔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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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着小米饭和十几个煮熟的柴鸡蛋,想我妈可能会再次说起她生我那会儿,因为家里穷,加上婆婆小气,一顿仅能吃两个小鸡蛋。更为自己和我爸去几十里外的村里收购柴鸡蛋为儿媳备下而觉得自己思想进步。可是我估计错误,我妈正兴奋地跟丈夫小陈的母亲、岳母说话,没功夫想这些。我进去的时候,她正无视两位的哈欠连天侃侃而谈:马克思不是说过吗?爱情把女人整得血迹斑斑,但女人却不为此而拒绝它,就是因为它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我赶紧做了个手势,让她打住。我敢说马克思未必是这意思。周敏无力地冲我笑了笑。我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赶紧看看恁小儿吧,多好哩小娃。丈夫小陈的母亲对我说。
就这样我被逼无奈地看了粉红色的他,让我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弃婴,同样模糊的面目,同样清晰地表达出愤怒和痛苦。她被大雪封冻在我内心深处。
我迅速出去,到我以前撒过尿的花坛间,大哭了一场。这是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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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听从了医生的建议,转到儿科,做一段时间的观察。儿科的病房闲置很多,我也能睡一张床了。比起妇产科,这里安静许多,干净一些,只是窗外是另一幢病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