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
2007-05-22刘小川
刘小川
小 引
本文瞄准嵇康,同时将著名的“竹林七贤”收入眼帘。嵇康是七贤之首。鲁迅先生及诸多学者推崇的“魏晋风度”,嵇康等人是第二批主力军。
魏是三国时代,晋是三国的结束。晋又分西晋、东晋,加上南北朝,历时近三百年,从公元290年到581年。持续的政治动荡,兵祸连年,百姓遭殃。直到隋朝,中国才重归一统。
什么叫魏晋风度呢?曹操那个年代文人辈出,有著名的“建安七子”,建安是年号,七子主要是王粲、孔融、陈琳等。而曹操和他儿子曹丕、曹植也是大文人。他们的文章风格一反汉赋的虚华,很随意,很自由,言之有物,有内在的风骨,文学史称之为“建安风骨”。这些人是魏晋风度的第一批主力军。我们要讲的“竹林七贤”,在时间上稍后。这七个人,除了写有风骨的文章,还清谈,还放浪,行为似乎很不检点。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贤,他们特异的文品和人品,合称魏晋风度。当然还有其他人,比如前面提到的曹氏父子。
曹操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身上就没有什么条条框框。也许可以这么讲:魏晋风度,戎马一生的曹操开了风气之先。鲁迅说:“曹操是改革文章的祖师爷。”
中国历史上,魏晋风度名气很大,它所承载的意义,远远超出文学的范围。
而文人和权力打交道的悲惨故事,也许首推嵇康。他的死令人揪心。行刑的场面像精心布置的大舞台。
嵇康跟谁打交道?跟司马昭。
撇开史书不谈,司马昭在民间的形象,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心狠手辣。这个人太厉害了。
魏晋之交皇权更迭,司马昭集团日益坐大,对曹操的家族下手。嵇康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肯趋附,拒绝进入权力的核心层,于是得罪了权臣钟会,得罪了威逼天子的司马昭。
嵇康死于两样东西:名气太大,性格太直。直接的死因则是两封绝交书,前一封写给高官兼老朋友,后一封,涉及一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桃色事件也是当时万众瞩目的伦理事件。
钟会利用这两封信弄死嵇康,司马昭又弄死有反骨的钟会。
读历史,读来读去就像看大片……
熟悉《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钟会。此人担任主帅进军成都,灭了刘备建立的蜀汉。他自恃手握十万重兵,在前线扯起反旗,却被他的部下剁成肉泥。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典型,而嵇康,则可能是性格决定命运的最好的例子。
1
魏晋时代,杀气与文气俱盛。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兵荒马乱的,却反而催生文学家和思想家。仔细一想,也不奇怪。西方人有个理论:战争能激活很多东西。十九世纪拿破仑横扫欧洲,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打出了多少文学大师?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直接就是战争的产物。加缪的《鼠疫》、《局外人》,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丧钟为谁而鸣》、《大双心河》,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以及艾略特、庞德的诗歌,都是在二战的阴影下生长出来的。“安史之乱”成就了杜甫,军阀混战政治黑暗,导致鲁迅横眉怒目,而艰苦卓绝的长征,为毛泽东的伟大诗篇提供了灵感之源
一般说来,和平年代容易令人昏睡。当然,这是一种幸福的昏睡。和平年代的好作家,是那种居安思危的人,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打量日常生活,玩味当下,警示未来。他们也会寻找敌对势力,社会的不公正,人与自然的不和谐,是他们的两个最大的敌手。
先秦是公认的大时代,魏晋也是,各种各样的人物活跃在历史舞台上。鲁迅先生不轻易赞美古人的,但他心仪魏晋风度,在广州做过长篇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标题有点拗口,演讲却明白易懂。鲁迅对嵇康,对阮籍,对古今第一酒鬼刘伶,赞赏有加。
竹林七贤,通常以嵇阮并称,后面依次是: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七个不同寻常的男人走到一块儿,类似超级沙龙,普通读书人可望而不可及。他们怪异的言谈举止,包括惊世骇俗的著述,传播的速度非常快。为什么?因为他们当中不乏“高干子弟”,先后都曾涉足官场,又占有明显的文化优势。嵇康为中散大夫,别号“嵇中散”。阮籍做过步兵校尉,史称“阮步兵”。山涛、王戎则是高官……
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
曹操能写诗,也能喝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的儿子曹丕以网罗天下文人著称,自己也是文学批评家,写过专著《典论》,认为文章是千古大业,“不朽之盛事”。统治者好文辞,文人如雨后春笋。虽然曹操也杀文人,比如他杀了孔融,杀了博学多智的杨修。
古代文人和统治者,常常是一对冤家,离不开又见不得。
在某些历史时刻,文人坚持做人的品格,将遭受灭顶之灾。
前面用过一个词:杀气。杀气腾腾是书写中国历史的常用词。三国时代五十余年,充满了刀光剑影。而春秋战国四百年,也一直在打仗。战争催生思想和文学,从诸子百家到魏晋风度。
说魏晋风度,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魏晋人物,而是蜀汉的诸葛亮。杜甫诗云:“诸葛大名垂宇宙”,后世的中国人几乎无不景仰他。他也写文章,前后《出师表》,在“表”这类例行公文中,罕见的文字出色,真情感人,一副大家作派,却是余力为之,像毛泽东和鲁迅的书法。他以一介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他读书、弹琴、清谈、漫游,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他身上兼有儒家、道家、法家、墨家风范,难怪他的敌人都格外尊敬他。法家重法度,墨家讲兼爱,他有能力使二者统一起来。他留给人的印象,是出仕可,隐居亦可,怎么都行。这是一个异常饱满的男人,出和隐都理由充足。而一旦为官他绝对正直,忠君,爱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的哥哥诸葛瑾在东吴,弟弟诸葛诞在北魏,三兄弟各事其主,一样的口碑极佳,为中国历史所罕见。三兄弟又始终和睦,表现了一种今人似乎难以理解的博大襟怀。
中国文化造就了诸葛亮这样的伟人,值得中国人永远骄傲。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历代优秀的知识分子,都以不同的方式诠释孟子这句名言。
诸葛亮五十四岁死于五丈原,太年轻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风度?他权力之大,完全可以取代刘禅,但他没有这么做,不学曹操篡汉,更不学司马昭篡魏,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风度?
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能搞动乱……
以风度观孔明,他确实不在魏晋人物之下。
乱世之乱,也能“乱”出伟男子奇男子,如同烂泥塘生出艳丽的荷花。
嵇康和诸葛孔明外表相似,都长得高大英俊,举止潇洒,都是弹琴的高手。孔明“面如冠玉”,嵇康喝醉酒时,朋友形容说若玉山之将崩。他们都是自学成材,看书从不死记硬背,凭着极高的悟性,一个“观其大略”,一个“学不师受”。他们各自的好朋友,都被写进了正史。嵇康本人,有《晋书》的正传,《三国志》的附传,野史杂记涉及他的更多,如《晋阳秋》、《魏氏春秋》、《世说新语》等。
当时的流行概念:天时,地利,人和。诸葛亮占人和,嵇康占地利。可惜两人都不占天时。
魏晋风度是群体现象。一大群政治家、军事家、雄辩家、阴谋家、文化精英活跃在历史舞台上。贵族有贵族的派头,布衣有布衣的风采。美男子受崇尚,丑男人也有充分的表演机会,比如大家熟悉的、《三国演义》中的庞统、张松。刘伶生得矮小丑陋,可他能量不小,一辈子花样百出。丑人能像他,也能活得魅力四射。
魏晋风度的出现也非偶然,它有沃土,有产生它的时代背景。由于战争,统治思想的光环日益减淡,各阶层的利益大洗牌,文化价值、生活方式均呈现多元走向。
魏晋风度历经三代人,五六十年的光景。这个历史瞬间,凝聚了非凡的文化力量。它向晋以后的历朝历代喷发,至今犹见力度。
那也是一个充满时尚的年代,而时尚的倡导者是知识分子。士人的吃穿住行,好像全社会都在仿效。所谓名士、高士,当时是流行甚广的词汇。嵇康写过《高士传》,收集盘古开天地以来的高士119人。如果加上他本人,就是一个整数。
魏晋大城市,洛阳、长安、许昌,包括小城山阳,时尚随处可见。穿漂亮衣裳是时尚,扪虱而谈也是时尚……边捉身上的虱子,边谈高深的学问。平民走路像军人,时尚;贵族躺在路边睡大觉,同样时尚……时尚折射时代,古今皆然。
总之,那个年代挺丰富的、也挺有趣的,城里的各色人等,各呈姿态。
中国历史长河,这样的景观可不多。
竹林七贤,是魏晋风度的一个缩影。嵇康走在最前面。
2
嵇康是谯郡(今安徽亳县)人,后迁居到河内山阳(今河南修武县西北)。这地方因位于太行山的南面,故称山阳。
山阳离洛阳不远,官道畅通,快马只须两个时辰。洛阳是魏国的首都。魏、蜀、吴争雄,占据中原的强大的魏国,境内相对平静,文人多。东吴和西蜀,载入文学史的人很少,可能因为国小,全民动员打仗,没工夫写文章。有记载说,蜀国的综合国力,只有魏国的十分之一。
嵇康是曹氏集团的人,父亲嵇昭、哥哥嵇喜官职显赫,他本人“龙章凤质”,相貌才华都是超一流。本指望追随父兄一展鸿志的,不幸碰上司马昭乱政。曹氏司马氏两大权力集团明争暗斗,他不像阮籍夹在中间,他的态度很明确: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搞吃里扒外。这是当时被普遍认同的道德观念。卖主求荣和弃暗投明,有原则区分的。
中散大夫是个闲职,俸禄有限,嵇康打铁挣钱,既补贴家用,又为朋友们聚会买酒喝。他家有个园子,铁匠铺在一棵大树下,炎炎夏日他挥舞大铁锤,向秀扯风箱鼓风,也有人说是用皮囊。嵇康打铁手艺好,产品供不应求。他不打兵器,专打农具。史称他“性绝巧而好锻”,可见他是生活中的能工巧匠,类似制造木牛流马的诸葛孔明。
嵇康打铁,言语不多。向秀小嵇康十几岁,也常常沉默。向秀字子期,正在研讨庄子,向嵇康学习。他原是无名小辈,经山涛推荐,走进名士云集的竹林。他和王戎是竹林里的小弟弟。
竹林也是嵇康家的,在一块坡地上,占地数十亩,有山泉,有小溪。中间一块平地,摆放石椅石桌,有竹子编成的琴台、躺椅,有形状各异的酒葫芦,挂在树杈上。后来地理学家郦道元专程去考察过,凭吊七贤寺,并写入《水经注》。谁建的七贤寺,不得而知。反正不是官府掏的钱。
竹林七贤的身后名,来得很迅速。
嵇康家的这片竹林,神秘而又神圣,常常有人围着竹林转,听听“嵇大师”打铁的声音也是好的,仿佛其中有玄机。
魏晋“玄风”大盛,知识分子若不能谈空说玄,很丢份的。道家的始祖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魏晋士人,通过无数次的玄谈,想敲开这扇众妙之门。而儒家的那一套对人性的束缚,历时数百年,从价值理性沦为工具理性,是统治者手中的一张反复使用的大牌。司马家族为了夺取曹家皇位,不择手段,不顾苍生,残忍,恶毒,却又装扮以孝治天下的道德面孔,令人厌恶。
而抗衡吃人的礼教,老庄学说是最好的思想武器。
魏晋尚清谈、玄谈,表面上不着边际,实则围绕着两个中心:一是赤裸裸、血淋淋的政治现实,二是思想学术本身。
3
我们进入这片竹林的日常状态。
嵇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又凭什么当上读书人的领袖?
除了沉默,他各方面都有点像诸葛亮,气宇轩昂,“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史书记载:他上山采药,山民们碰到他,都以为他是神仙下凡。秦皇汉武想成仙,搞声势浩大的寻仙运动,风气波及民间,五百年不散。嵇康吃有毒的药,名叫五石散,以五种矿物混合而成,第一种是钟乳石。适当吃五石散,对强身有好处,药物学的祖师爷张仲景有研究的。据说长期服用能长寿,活到三百岁以上。有钱人吃毒药成风,药价抬高了,嵇康手头拮据时,就上山采石药。
嵇康外形飘逸,而内心有如钢铁。美国人搞大选,外形很重要。中国古代,和他们有点像,形容某皇帝,首先说他的外貌。嵇康外表出色,意志力强,玄学功底深厚,艺术修养独步当时。他做人有很高的境界,对朋友,既讲原则性,又有灵活性。另外他有显赫的家族背景,当时的社会,非常注重这一点,竹林七贤也不免。山涛、刘伶、王戎,都是寒门出身。山涛的父亲做过县令,去世早,山涛没享几天福,一辈子耿耿于怀。阮籍虽是大家族,才华亦出众,可他的不正经太出名,连走路都要装怪,满地划斜线。阮咸是他侄子,一味模仿他。嵇康为七贤之首,是在圈子里自然形成的。七贤又为更多的士人所景仰,尤且是太学里的青年学生。
嵇康家是个聚会的场所。主雅客来勤,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聚。当然不是吃饭打牌,像今天的某些城市。
我们来看嵇康,看他怎么过日子。
从春末到秋初,嵇康看书累了就打铁。傍晚他散步,登高眺望绵延千里的太行山。身边除了家人,就是朋友。儿子嵇绍尚幼,活泼可爱,阮籍经常趴在地上,让他当马骑。嵇康的家很大,但房子老了,器具旧了。做刺史(地方长官)的哥哥嵇喜,偶尔送他一点东西,但不能多送,怕他不高兴。当时的世族弟子,一般都会谋求当大官:郡官,州官,朝廷大员。嵇康拒绝,家园难免有些破败。不过他有酒,有药,有琴,有高朋满座,所以他拒绝得很彻底:高官厚禄,不稀罕。他的物质生活,已经比孔子的学生颜回强多了。朝廷大员也仰慕他,不学他“固穷”,却希望有他的名气。
有一天钟会来了,这人也是高干子弟,当年曹操的大红人钟繇的儿子。钟会自幼博学多才,堪称神童,长大了,背弃父亲做了司马昭的大红人。读《三国志》和《晋书》,会发现很多富贵人家的孩子勤奋学习,这和今天是不大一样的。
钟会是大能人,前来拜访大名士。其实他以前来过一次,却不敢敲门,把他的学术著作放在嵇康家门前,转身跑掉了。这一次他带了一帮人,“乘肥衣轻”,他亮出了贵公子的派头。两次造访,自卑和傲慢都有些莫名其妙。他傲视天下,平生只忌惮两个人:大权在握的司马昭,大名鼎鼎的嵇康。
钟会来的时候,嵇康正在打铁,没理他。一个衣饰华贵,神色倨傲;一个赤膊抡铁锤,面无表情。很长时间谁也不开口,而蝉在叫,铁花在飞。向秀鼓风的声音,听上去像粗重的呼吸。
按常礼,嵇康至少应该打个招呼。他照样打铁,四川话叫“稳起”。钟会撑不住,转身要走,嵇康才徐徐说: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番对话,历史上很有名的,听上去像佛家参禅。什么意思呢?嵇康是问:你听见什么跑到我家里来了?你看见了什么又转身要走?钟会回答:我听见我所听见的,所以我来了;我看见我所看见的,所以我走了。
这一问一答很经典,两人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包括现场气氛、柳树、季节、打铁的物什都在里边了。句子异常浓缩,充满言外之意。犹如高手过招,一出手便知端底。表面平淡无奇,其实不然,话里藏着锋芒。
由此可见魏晋名士们说话的风格。高官之间亦如此,唯恐说话不带玄机。
钟会官场得意了,还朝竹林跑,向往名士风流,鱼和熊掌都想要。双方都是明白人,所以对话才简短。有权的找有名的,互补的空间一目了然。嵇康不买账,钟会愤然而去。
这个碰了一鼻子灰的男人,对司马昭进谗言:嵇康是条卧龙,日后要掀大浪。您志在天下,须防着他
司马昭点头说:嗯,知道了。
时任大将军的司马昭,权力如日中天,兵权旁落的曹家皇帝,只能看他的眼色行事。
隐居隆中的诸葛亮,人称卧龙。卧龙出山辅佐刘备,威胁曹魏几十年。钟会把嵇康比作诸葛亮,用意明显。而司马昭心中有数。他早就注意到这个嵇中散了。
司马昭对竹林七贤采取分化政策,控制知识分子的言论自由。他避开嵇康,转向二号名士阮籍,居然屈尊,想让阮籍的女儿嫁给他儿子司马炎。在讲究门第的魏晋时代,这恩宠不一般。消息传出去,向阮籍贺喜的官员踏破了他家的门槛。他女儿嫁给司马炎,将来要做皇后的。可是,更让人吃惊的,是阮籍不买账。他也不明说,每天喝得烂醉,满嘴的胡言乱语,持续六十多天,令一次又一次前往阮宅的媒人目瞪口呆。有野史说,媒人去敲门,敲了几十次。百步之外就闻到院墙内的酒气了,树上的鸟、地上的鸡也醉得哇哇乱叫。
司马昭只好作罢。
舆论哗然,“谤议沸腾”。司马昭还得自找台阶下……
阮籍装疯而心中雪亮。这是他的风格。由于清醒,他才醉得一塌糊涂。他宁愿在官场混,也不去攀附司马家族,落得天下人耻笑。他父亲当年紧跟曹操,他能投靠司马昭吗?
这件事,表明阮籍骨子里是个孝子。另外,他对付朝廷,有他自己的路数。
嵇康冷淡钟会,阮籍拒绝司马昭,是轰动朝野的大事件。名士派不理睬当权派,后世读书人传为美谈。
竹林七贤,名头更响了。竹林成了一个符号,散发着久违的自由气息,士人向往,朝廷侧目。当时就有人跳出来写文章攻击竹林,嵇康予以还击。钟会收集嵇康的言论,报告司马昭,但是大将军态度很宽容。老谋深算的大政客,注视着文人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说他老谋深算呢?
他篡魏,摆平曹氏集团的各种势力,为他的儿子司马炎称帝扫除障碍。这样一来,舆论就成了头等大事,司马昭对知识分子,打压与诱惑并举。他显然不能一锅端,必须分而制之。
他对阮籍的宽容,官场中也是传为美谈。
权力顶端的人,名声同样重要。古代,名和声各有讲究,“声”是对有名气的人的评价。权力如日中天了,还得抓舆论。
司马昭在洛阳,常常大宴群臣,所有的文武官员都对他毕恭毕敬,包括钟会、邓艾这些人,唯有阮籍,坐没个坐相,吃没个吃相,喝醉了还乱说一气,放屁咚咚响。阮籍讲话,群臣假装洗耳恭听,司马昭摸着胡须面带微笑。
文人、政客都装糊涂,各有各的高明处。
阮籍酷爱喝酒,司马昭就让他当步兵校尉,这是军营中的一个美差,经常有好酒。他又喝又拿,拿到竹林去,大伙儿一起喝。有人告他的状,司马昭一概不予追究。
司马昭对阮籍的宽容,孕育着对嵇康的毫不留情。
而暴风雨来临之前,竹林一派祥和。
4
我们来看这群竹林里的男人怎么个放荡法。先说醉酒。
阮籍、阮咸、刘伶都是豪饮,有酒必醉的。山涛酒量最大,据说能饮八斗。八斗什么概念?那是用酒缸喝酒了。可是山涛城府深,没人见过他喝醉。这本事,官场最能用上。向秀酒量一般,三杯下肚脸通红。王戎吝啬,爱酒却从不买酒。嵇康因服五石散,不能由着性子喝。他喝冷酒,不喝热酒。
酒酣耳热,唱歌弹琴了。
七个人当中,至少有四个人精通音乐,两个人是弹琴的大师。嵇康可谓登峰造极了,而阮咸号称“神解”,对音乐的感知能力无人可比。唐朝有一种乐器,以阮咸的名字命名。
这个阮咸,学叔父阮籍的放浪,很有创造性。举两个例子:
阮咸在家里与族人共饮,大盆装酒,几条猪奔酒盆子而来,他和猪抢酒喝,邻居看了大摇其头。他学阮籍光天化日裸体喝酒,旁人看见了,斥为禽兽。阮籍虽然放浪,却叫儿子学规矩。阮咸可不管这些,他儿子阮孚又学上他了,并且学出新境界:到处喝酒欠酒账,却老是背着一条钱袋——成语“阮囊羞涩”就是这么来的。阮孚赊酒账,赊到会稽(今绍兴)去了。
可是三个姓阮的,喝酒还不及刘伶。刘伶才是天下第一酒鬼呢。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正在跟人下棋,下完才去奔丧。这叫风度。母亲的遗体前他号啕大哭,“饮酒二斗,吐血三升”。他吐了三公斤血,当时就休克了。醒来吃肉喝酒,全然不顾犯大忌。当时,无论官方制度还是民间习俗,居丧的日子,万万不可沾酒肉。刘伶却是有意的,他这么做,是对抗虚伪的礼教,藐视干了很多缺德事的司马昭。其实刘伶是大孝子:母亲下葬,他再次狂吐鲜血,死过去又活过来。他本来个头小,不足一米五,瘦得皮包骨头,倒下去,跟泥块儿没啥两样。
刘伶也是个裸体主义者,家中迎客一丝不挂,反而责怪吃惊的客人说:这屋子就是我的裤子,谁叫你跑到我裤裆里来了?
客人吓坏了,转身逃跑,逢人便嚷嚷:刘伶他、他光屁股!
好事者偏要去他家看个究竟,他照裸不误。有时冬天也解裤带,迎着北风,先亮出他的瘦光腿。他老婆实在没办法,忙着治他的酒瘾,只好由着他的裸癖……
刘伶更是穷光蛋,晚年才做了一回小官。他朝竹林跑,一大理由是竹林弥漫着酒香。嵇康、阮籍、阮咸,身高都超过一米八,刘伶和他们站在一起,确实像个土圪塔。可是刘伶进竹林很容易,没有任何资格审查,比如他写过什么书,父亲干啥的,祖父干啥的……有人自称够条件,却是十年进不去,而刘伶晃晃悠悠踏入竹林了,哼着鬼才能听懂的小曲。这群男人相聚,重在气味相投。他们判断一个人,用嗅觉就够了。刘伶的清谈很出色,平生却不喜著述,惟一的短文叫《酒德颂》。凭借狂饮、吐血、光屁股和二三百字的大作,他在竹林坐了第四把交椅,位列山涛之后。
这七个男人,以他们的行为方式,对后代中国文人影响极大,所谓豪放、清逸、旷达、怪诞之类的文品兼人品,大都与竹林七贤有关。李白对他们倾慕不已,写诗描绘说:“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李白是否裸过体,不得而知。
古人认为当众裸体很不道德,首先是不孝,其次才触犯男女方面的儒家信条。不难发现,诸贤的放浪,专门拿孝字做文章。阮籍居丧,也是要吃肉的,吃的还是祭品。嵇康带着酒肉去奔丧,他视为知己。他们全都这么干,为什么呢?原来,司马昭亮出孝字大旗,实则暗通“忠”,因为他篡魏,不便言忠。高明的读书人一眼把他看穿了,偏偏在孝的领域与他作对,拆他的戏台,破他的谎言。
司马昭绝顶聪明,他心里何尝不明白?他将分阶段处理这批狂人,备下了大棒和胡萝卜。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一概杀掉。这些名士在朝野都有巨大的影响力,一概杀掉可惜了。
曹操杀孔融,杀祢衡,杀杨修,司马昭的手里,也不是没有刀。他按兵不动,派出眼线,观察竹林里的动静。
政客杀人有讲究的:杀谁,选择什么样的时机。
竹林的聚会得以延续。这群小鸡似的男人日子快活,而空中有老鹰在盘旋。彼此都清楚,却能相安无事。文人和统治者,朝着不同的方向施展智慧。
5
竹林聚会,持续二十年之久,从嵇康的弱冠之年就开始了,从三贤、五贤发展到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应该说都有做领导的资格,以嵇康为首,说明他的综合素质最好。七贤聚会可不像现在开会,人人手拿小本子眼望领导,着装还要整齐:领导不打领带,下属一律敞开衬衣领子。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七贤聚会各有风采。若有高明的画家画出七贤图,一定很有趣。
他们对外界的影响,也是逐渐增大的。这一群行为艺术家,每隔一阵子,总有惊世骇俗的举动。其中有自我炒作的成分吗?我想应该有的,真狂,也夹杂佯狂,却并非他们开的头。早在多年以前,“正始名士”就开了风气之先,其中的代表人物,是曹操的女婿何晏。
这何晏也生得漂亮,皮肤细腻白皙,曹丕一直怀疑他抹粉,出太阳就观察他流汗。何晏官至吏部尚书,也能写文章,研究老庄有独特发现,率先吃上了五石散,王公大臣纷纷仿效。隋朝,有个叫巢元方的太医记载说:“尚书何晏,耽好声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翕然是成风的意思,京城流行吃石药。这种有毒的强体壮阳药,吃了浑身发热,药价昂贵,一般人家吃不起的。所以有钱人见面了,总要问一句:石发了吗?或者说:发热了吧?
京师蔚然成风,波及庶民阶层,于是不少人假装吃药。《太平广记》载:“有一人于市门前卧,宛转称热,要人竞看。同伴怪之,报曰:‘我石发……众人大笑。”
就像今天某些人,借了别人的汽车说:我有车啦!
宛转称热四个字,很形象的。
石发成了时尚,从洛阳传到许昌,传到长安,传到谯、邺,传到首都的卫星城市山阳。与吃药相关的衣裳、鞋子、走路的样子都成了时尚。
许许多多的时尚,吃药只是其中一种。当时的洛阳,堪称时尚之都,辐射全国。扪虱而谈、拔剑追赶苍蝇、狂饮、裸体、倒地而卧、闻讳而哭、写文章、儿子对老子直呼其名……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时尚:长啸。
“建安七子”之首王粲,生前学驴叫很有名,他死了,曹丕命群臣以驴叫为他送行。长啸最厉害的是阮籍,几里外都能听见。他上山碰见了传说中的世外高人,讲了一通历史上的文治武功,人家不理会,于是他长啸,高人才笑了,以啸声相和,然后飘然而去。钟会去见嵇康,半天只说一句话。而阮籍长啸,高人能听懂,这就更上一层楼了,返璞归真,接近老子的境界:知者不言。孔夫子这样的圣人“述而不作”,对三千弟子讲了很多话,显然稍逊于老子。所谓的玄学,里边名堂多了。
玄学真玄,我们伸手触摸它,会碰到历代中国士人都曾碰过的艰难。退而求其次,单从心理学的角度看,长啸有益于身心健康。日本有一家公司,发明了“大叫七声健身法”,每天都叫,几百个职员,在规定的时间里放开喉咙。这法管用,猝死在工作岗位上的人减少了。
史称阮籍“善啸”,说明啸有讲究的,很多人学不好,不善啸。啸声能传递人的修养和境界吗?
嵇康也能长啸,啸声清亮,和阮籍的浑厚不同。刘伶欲作狮子吼,吼出来却像狗叫。向秀会突然中止,面容悲伤。王戎、山涛的啸声时有起伏,夹杂狂笑与悲声……七贤“聚啸竹林”,伴随优雅或激烈的琴声。
竹林外的读书人竞相仿效了,见面不说话,盯对方盯半天,长啸一声,扭头便走。
绿林好汉聚啸,是模仿猛兽,要剪径、要杀人的。读书人长啸模仿谁呢?
乱世的读书人,胸中郁积了多少苦闷?
竹林七贤,个个有苦闷,却能在苦闷中抬起头来。
6
嵇康上山采石药,穿长袍,着木屐,来去飘飘然,砍柴的人呼为神仙。大隐士孙登破例和他讲话,对他的命运作了准确的预言,孙登说:你呀,才高而性烈……
城里有时尚,山中有隐士。隐士都是饱学之士,却过野人般的物质生活,藤条遮体,野果充饥,树洞里睡觉,悬崖边晒太阳。隐士通常也是名士,偶尔下山,敲门乞食,农户猎户,一般要拿出好吃的,热情款待。魏晋,中原一带的隐士特别多,通常一座山好几个,像山中的土特产。
隐士和隐士不一样的,有人瞅着朝廷,有人想做神仙。
写下道教经典《抱朴子》的葛洪,就是那个年代的人,史称葛洪“为人木讷”。他云游四方,广东惠州的罗浮山,是他炼丹的仙山之一。我估计葛真人除了善于炼丹,也善于长啸。
到隋唐,啸声不大听得见了。以此推断,古人还有一些本领,现在失传了。
魏晋时代,各方面都有杰出人物,包括大书法家王羲之、医学大师华佗、张仲景。现在有专家证明,葛洪也是一位出色的化学家。哲人模样的军人,军人模样的政客,政客模样的商贾,商贾模样的侠客……城市与乡村,不乏他们的身影。日常生活则花样繁多,挺好玩的。英雄受推崇,儿女情长在民间受表彰,男子能抹粉,女人可以昂扬……的确呈现了一种多元的生活景观,难怪历代讲魏晋的书堆积如山。
司马家族和曹氏家族,合作,斗争,再合作,再斗争。从时间上看,合作更长久。士人阶层极为踊跃,几乎重现先秦的景象。知识分子的话语,得以进入权力的核心地带。而他们的生活方式,又影响了全社会。
由于魏晋,也许我们有理由重新打量“乱世之乱”。从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这中间究竟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中间”是个关键词……
我们再回到竹林。
司马昭的屠刀悬而不下,名士们和往常一样喝酒清谈,青青竹林,散落着诸贤的身影。他们也到别的城市聚会,到洛阳,到许昌。到处都有奇怪的文人,有酒鬼,有“愤青”,有追星的“粉丝”。然而这七个贤人个个有才能,不断有人出去做官,嵇康并不干涉。竹林充满了自由气息,既有相同的志趣,又有个人的选择。
阮籍不让女儿做未来的皇后,却接受任命,做了一回东平相:一个诸侯小国的丞相。他和司马昭周旋,利用对方赋予他的权力,为百姓做点事。他到东平(今属山东)第一件事,就把官府的围墙给拆了,弄得社会贤达不知所措——这不是乱来么?当时,司马昭拚命拉拢各利益集团,颁行占田法,催生大地主;搞九品中正制,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说白了,就是让穷人更穷,有钱的家族更有钱。门阀制度正在各地成形,“士族”与“庶族”拉开距离,甚至不通婚,前者称后者为“杂类”。阮籍看不惯,要改革,以拆掉官府围墙作信号,想搞平民政府。他破天荒戒了酒,以拒腐蚀。可他的力量太小了,无异于以卵击石。
当丞相半个月,阮籍就滚蛋了,跑到当年刘邦项羽争雄的广武山长啸,然后长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他驾车在原野狂奔,“见歧路,痛哭而返”——他看见歧路就哭,说明他心里缺少一条大路,和嵇康相比,他活得比较模糊。
阮籍回归竹林,多了一个特异功能:高兴了,对人翻青眼,不高兴翻白眼。据说,得他一回青眼不容易。他那宝贵的青眼,给男人少,给女人多。他写诗赞美女人:“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他不仅思妖姬,还勇于做好色之徒。
他家邻居有美少妇,他没事就去磨蹭,套近乎,以青眼换来青眼。他喝醉了,居然能躺在美少妇的身边,更奇的是,少妇的丈夫也不吃醋。我猜测,阮籍是真能“好色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邻居非常了解他,不怕他一口吞了秀色。这类男人历代都有,几乎都是读书人,比如民国初年的英俊和尚苏曼殊。在部队,有漂亮的女军人死了,阮籍也不认识,却跑去哭灵,哭天抢地的,感动了许多人。
嵇康不好色,他吃石药,不像何晏是为了近更多的女色。他研究养生术,希望长寿,最好能活到几百岁。他到山洞里吃钟乳石,礼让大隐士孙登先吃,轮到他张嘴,钟乳石却凝固了。入夏他就打铁,浑身肌肉发达,皮肤是漂亮的古铜色。如果他也裸体,一定不比著名的大卫雕像差。他夫人相貌平平,和诸葛亮的丑妻有一比,可他无意再娶。精神高扬的男子,有时不屑于日常享受,比如北宋的王安石。
嵇康和吕氏兄弟交情好,先认识哥哥吕巽,却跟吕安更投缘。吕安是竹林的常客,比山涛、阮籍来的次数更多。山涛字巨源,年龄最大,五十岁以后官运很好。王戎也是后来做上大官的,司徒,居三公之首。王戎和向秀,三天有两天住在嵇康家里。刘伶家中没了酒喝,就咂巴着嘴唇朝竹林走来,远看像贴着地皮移动。他老婆一辈子跟他的酒瘾斗,《世说新语》轶事蛮多。比如为他设祭坛,叫他对天发誓再也不喝酒,可是一转眼的工夫,他已经喝光祭坛上的酒,醉倒在地下了。
竹林七贤,分别来自安徽、山东、河南。
7
有了前面的铺垫,我们得以逼近本文的中心事件。
吕安收拾了一块菜园子,当时叫“灌园”。嵇康打铁他种菜,又一块儿研究养生术。养生的人,房事会减少,认为色这种东西是“伐性之斧”。这和彭祖的养生观念有区别,彭祖号称八百寿,他的养生四大术,房中术是其中之一。我居住的城市,四川眉山,既是彭祖的故乡,又是苏东坡的故乡。苏东坡晚年走的路子,和嵇康、吕安相似。吕安的老婆徐氏,姿色出众,千人挑一。吕安迷上养生术,把漂亮老婆晾在一边,伏下日后的祸端。
吕安不重视老婆的美貌,他哥哥吕巽就来重视了。这个事关两条人命的变故,也是本文的两个中心事件之一,我们稍后再细讲。
嵇康与吕安情同手足,跟自己做地方长官的哥哥嵇喜,好像关系一般。他与哥哥道不同,难与为谋。他又是大名人,不肯沾哥哥的光,宁愿打铁挣钱。吕安也不喜欢嵇喜,阮籍则拿嵇喜作他的白眼试验,弄得嵇大人很惶恐,不敢踏进他家门槛。
嵇康打铁、养生、吃药,写了一本《养生论》,吕安十分推崇,向秀却有不同的意见,写下一篇文章《难养生论》。“难”兼有非难与批评之意,学生摆开架式,和老师展开讨论。嵇康认真推敲向秀的观点,写出《答难养生论》。激烈的学术讨论,却不伤和气。向子期踏入竹林十几年,已经有了传世之作《庄子注》,令天下士人刮目相看。酒气弥漫的竹林,学术气氛也是蒸蒸日上。身体的放浪与精神的探险,呈现融合的趋势。
可惜竹林里的好时光不多了。
嵇康平时沉默,开口却要臧否人物:肯定这个,否定那个。这是性格使然,又是立场使然。他意识到这种危险,学阮籍遇事装糊涂,横竖装不像。史书记载:他“刚肠疾恶,遇事便发”。
苏东坡也是这种人,“性不忍事”,为了言论自由,大半生被流放。统治者脾气大,文人脾气也大。
现在时机大致成熟了,我们来看本文的第一个中心事件:嵇康与山涛绝交。
山涛做了官,嵇康没说什么。山涛和司马昭集团合作愉快,嵇康心里就有点打鼓了,但还是没说什么。刘伶、向秀有议论,他不动声色。好朋友出现变节的苗头,他一忍再忍,不希望这个小团体有分裂的一天。山巨源年长,论名气居老三,为人正派,性情温和,却一再跑到洛阳去,为司马昭卖命。刘伶提到他,总是骂骂咧咧的。阮籍不说话,只管翻他的白眼。王戎不爱听,走到一边直视正午的太阳去了——这个人也有特异功能,直视太阳眼不花,当时不少人验证过。
王戎一直在寻找做官的机会,曹氏集团也好,司马氏家族也罢,他可不管这些。他是天大地大不如钱大的,七岁就有商品经济意识:“家有好李,恒钻其核”——他卖自家好李子,坚持用锥子钻透李核,以免别人拿去做种。而通过这个令众人惊讶的动作,他又做了产品广告……他同样是知识分子,早年熟读经典,后来一味贪财,像今天的某些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古代文人,王戎贪财第一。他是山涛的铁杆追随者,所以听不得刘伶等人对山涛发恶声。
当权者施压,并诱之以利,竹林开始分化了。
山涛一心想做官,于是受重用。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阮步兵是疑人,山巨源可不是。钟会、司马昭是何等眼力的人,看人一看一个准。山涛在吏部郎的位置上迁升,推荐嵇康代替他,他心意是好的,却犯了原则性的错误。嵇康官俸少,年年打铁,而吏部郎薪水不薄,是朝廷选拔人材的一个关口,相当于组织部的要员。山涛举荐他,干这有实权又有实惠的美差,究竟犯了什么错呢?
这类情形,要睁大眼睛才能看清。
第一,山涛不该向司马昭举荐。
第二,山涛触犯了嵇康的人格。
好朋友贵在相知,这么多年了,山涛还不明白嵇康的内心?嵇康若想图富贵,用得着山涛来举荐么?他哥哥就是大官。当初钟会来巴结他,普天下谁不知道?竹林小团体,贵在志同道合,阮籍也是大家族的贵公子,他怎么没干这种举荐的蠢事儿呢?如果嵇康放下铁锤,屁颠屁颠奔洛阳,向钟会、司马昭摇头摆尾,全国的读书人会怎么想呢?山涛这一招,是不是居心叵测?
应该承认,山涛的确犯了错误,而且是个低级错误。竹林诸贤,向来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弹琴、沉默、啸声相和。山涛跑出去,官场走动日久,把竹林精神给丢了。屁股决定脑袋,他的思想觉悟成问题,世界观成问题。也许他寂寞的时间长了,一朝得意,便向嵇康显摆。嵇康小他十几岁,年纪轻轻的,却是竹林领袖,领导里边的六个人,外面的无数人。山涛年近半百了,屈居其下,表面谦恭,其实心里很不痛快
从各方面的资料看,山涛举荐嵇康的动作,着实有些令人费解。他是打入竹林深处的一个间谍吗?他是司马昭瓦解竹林的一名秘密干将吗?
这是历史上的一桩著名公案。它直接牵涉有骨气的读书人与政治的关系,所以流传甚广,解释甚多。
后人有个记载,透露出一点消息:嵇康有一把名贵的古琴,是他卖掉祖上的田产买来的。有一次,山涛假借喝醉酒,操起利刃剖琴,嵇康大怒,威胁以性命相拼,山涛才把刀子扔了。
嵇康为天下第一名士,山涛嫉妒他是可能的。而山涛进竹林,很难说不是拿竹林做跳板,以名士的身份跃入官场。
俗话说:日久见人心。
山涛荐嵇康,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时间长达两三年。可见他不达目的不罢休。嵇康一忍再忍,终于发作了。
王戎曾说:“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竹林很悠闲,但嵇康对变着花样的政治高压保持敏感。他喜怒不形于色,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秉性。立场太鲜明,他才不动声色。这说明他有自保的意识,“苟全性命于乱世”。孔明潇洒出山辅佐刘备,他的情况却不同:怎能轻易离开竹林、投靠乱臣贼子司马昭?
事实上,他给足了面子,山涛不知趣,一荐再荐。
嵇康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
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导致好朋友反目。
古人把交友看得非常重,“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孔夫子这段话,为交友定了调。从今天的角度看,义是公共利益,是构筑公共空间的核心。交朋友,适当的利己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把对方当手段用。山涛这个动作,也夹带他的官场考虑:利用嵇康的名气和才气。一个动作有好几层意思,恰好体现山涛的风格,或者说,官场的风格。而竹林诸贤玄归玄,却是坦荡磊落。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小人为何常戚戚?因为小人算计多。
嵇康在绝交书中说:“偶与足下相知。”这句话,也把他和山涛长达二十余年的友谊定了调。既是谴责,又是自责:责备自己看走了眼。
嵇康又说:“足下旁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山涛圆通,圆通的人八方点头;嵇康方直,很难与环境谐调。人,都是有个性的,所谓官场吃掉个性,是指为官者拿个性换取利益。这几乎是个永恒的现象,但是,人的某些优良天性不灭。天性灭了,所有人都趋炎附势了,人这个物种势必流于整体平庸,在进化史上开倒车。试想:满城都是点头哈腰之辈,阿谀奉承之流,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景观?
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人被权力所规定,所耍弄。规模庞大的、无处不在的权力,未能催生强有力的对立面。群体汹涌澎湃,杰出的个体难得一见。偶尔出来一个,很快被淹没。滚滚长江东逝水,吞噬多少豪杰。
何谓豪杰?维护正义、坚守人的优良天性的人是豪杰。
司马昭篡魏,不能和曹操篡汉相提并论。汉末,外戚与内宦专权导致天下大乱,曹操挟天子令诸侯,固然为他的家族,却也朝着结束战乱的方向。曹操的儿孙当皇帝,发展生产,严明法制,虽不如开国辈,却也歪歪扭扭走到“治世”的边缘。司马昭横着来一手,魏国内部又干起来了,血雨腥风,白色恐怖。曹家吃大亏,老百姓更陷于灾难。嵇康身为曹门女婿,拒绝趋附司马昭,谁能责怪他不善于见风使舵?
事实上,很多人都责怪他。山涛一再劝他远离竹林,就包含了这层意思。
山涛不明说,表面为嵇康着想。官场中人,这是常见的招术。
嵇康这封信,把一切都挑明了。袒露自己的胸怀,揭开对方的伪装。他性情耿直,但还是忍了很长时间。时间显示了他的宽容,作为精神领袖的宽容。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才一吐为快。
他写道:“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有真耳。”他紧接着解释,并介之人就是“达人”,通达四方,讨好八面,有本事打通学术界和名利场。竹林里谈空谈玄,却瞅着朝廷的邪恶势力,一进一出,名利双收。
嵇康说:“足以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山涛荐他做显官,是无端生事扯浪子,是布陷阱,让他失衡,一头栽进沟壑。
嵇康说:“一旦迫之,必发狂疾。”
这个短句表明,山涛多半有强迫他做官的意图。他也是官,嵇中散,这官职却是曹魏宗室给他的。中散大夫和吏部郎之间,有个不可逾越的界限。这界限,标示他的道德底线。普通士人皆知,山涛偏要乱来,以友谊为幌子,破除这道底线。令他失掉地基,失掉方向感,最终,迫使他疯狂。
嵇康解读山涛的“美意”,读出伪装起来的狼子野心。
不过,山涛的意图,可能他自己都不大清楚——嵇康这封著名信件,直指他的潜意识。
友谊走到这一步,绝交不可免。“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从此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嵇康这封信,一气呵成,首尾相呼应,是书信体散文的佳作。
信件公开了,官员士子都在紧张传阅。山涛被逐出竹林,在知识界一落千丈,从此铁了心奔官场。可是,没有资料表明,他曾向司马昭提供有关竹林自由言论的情报。
中伤嵇康的,又是钟会。
嵇康在信中的议论,使钟会得了把柄,小人一溜烟找领导去了。
司马昭听汇报微微一笑。他放过了嵇康,对绝交书中鄙薄周公、孔子的言论不予追究。不是不动刀,时机未到。
钟会弄不懂司马昭的微笑,闷头闷脑,想了好几天。
8
山涛事件后,又来了吕安风波。这是我们要讲的第二个中心事件。
吕安的漂亮老婆有外遇,和嵇康有间接关系。精神领袖魅力太大,吕安一天到晚往他家跑。徐氏空有一副风流身子,耐不住。吕巽请她喝酒,她去了,喝成交杯酒,卸衣解带释放风流。吕巽引诱她,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吕巽贪秀色,她也不甘示弱呢,脱光衣服变成老虎。事发,吕安怒不可遏,找吕巽算帐,吕巽跑了。徐氏供出奸情,讲风流细节,俏脸也含着委屈,挨打一声不吭。
嵇康出面调解,他和两兄弟都是朋友。
然而恶人先告状,做哥哥的,反诬弟弟对父母不孝。这罪名不小,吕安下狱。吕巽欲效曹丕,将跟他有一腿的美妇人正式归为己有,徐氏坚决不从。她后悔了:和她在床上恣意寻欢的男人,原来是个小人,是衣冠禽兽。
徐氏不顾市民的围观,每天到监狱探视丈夫。
这是轰动一时的桃色新闻。
男女私通,并且是乱伦,当属大逆不道。可是官府不拿吕巽,反拿吕安,这中间有什么猫腻?
原来吕巽和钟会交好。
而钟会顶着骂名帮吕巽,意在激怒嵇康。
钟会想做大名士,嫉恨嵇康挡他的道。他十来岁就熟读《论语》、《周易》,是名门望族的天才少年。他的学术成就,不在嵇康之下。可他两次造访嵇康都丢了面子,落得官场和学术圈的耻笑。嵇康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痛快。知识渊博的读书人,也能一肚子坏水,历代都不乏这种人。可见读圣贤书,未必读出一腔正气。坏人读好书,说不定坏水更多。
嵇康果然被激怒了。事发之初,他作为桃色事件的调解人,好说歹说,总算把事情摆平了。三方当事人,服从他的调解。夫妻还是夫妻,兄弟还是兄弟。天下美女多的是,吕巽何必非要垂涎兄弟媳妇的姿色?吕安日后则多抽时间陪老婆,不能老往竹林跑。至于徐氏,知错就行。知错还是好女人,不必计较舆论:一帮礼教的卫道士闹得很凶,想把她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嵇康是什么人?是读书人的领袖。他开了金口,山阳、洛阳的很多人都闭嘴了。卫道士闹归闹,却难成气候。
这件事表明,嵇康对朋友也是能够圆通的。这是他的可爱处。
然而吕巽生变,向朝廷告状了。这坏蛋心狠手辣。他想干什么?最终把徐氏弄到手?他是司马昭的人,钟会的人,近墨者黑。嵇康与他多年为友,没能看透他。这件事又表明,嵇康对朋友是宽容的,没有审视朋友的习惯。他性烈才高,针对邪恶的统治者不屈不挠,朋友们中间却是和蔼可亲。
所谓看走眼,其实是有意无意忽略了一些东西。
这一忽略,后果严重了。
吕安被抓走,舆论又起高潮。嵇康一气之下写出第二封绝交书,不单官场和学士界,连街头巷尾都在传播:嵇中散又写绝交书了!——这是桃色新闻的后续报道,吸引各阶层的目光。
绝交书不长,却画出了吕巽的嘴脸。
嵇康不写则已,一写必定是穿透性的。
他三言两语抖出真相,末了写道:“无心复与足下交也。古人绝交不出五言,从此别矣。临书恨恨!”
嵇康此信,不止五言。他已经说得够多了。
临书恨恨!——可见他落笔时的情绪状态。
绝交信发出去,却收到一纸逮捕令,嵇康蒙了。一个意外没完,更大的意外从天而降:他斥责吕巽,竟然犯了罪。
吕巽乱伦,触犯礼教。吕巽逍遥法外,嵇康却栽进大牢。
司马昭之心,嵇康未能看透。前后两封绝交书,使他靠近了断头台。他影响太大,所以非死不可。司马昭下令查办,钟会罗织罪名。读书人加害读书人,别出心裁,不治嵇康的言论罪,却说他有过谋反的意图——几年前一个叫母丘俭的军人反判朝廷,嵇康欲响应,被山涛阻止了。这是诬陷,但罪名成立。几年前的事,谁也弄不清,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谋反是可能的。唯一能证明他无罪的山涛一声不吭。
吭声也没用。嵇康死定了。
如果他在狱中写一封检讨书,保证以后不乱讲,他就有出狱的可能。狱吏探他的口风,他一言不发。狱卒议论说:这人一根筋,只会写绝交书,写不来检讨书……
嵇康写《忧愤诗》。有记载说:他夜里能睡着。
大墙内外传开了:嵇中散视死如归!
青年们激动了:三千太学生集体上书,慷慨激昂,要和嵇康一起坐牢。洛阳、许昌的知识分子群情激愤。
司马昭觉得好玩:秀才想造反?
强大的曹氏家族都被他诛杀殆尽,一介书生岂在话下?
上书的,求情的,议论的,反而使他手中的屠刀增加分量。他杀人如麻,杀嵇康这种人,多少有些新鲜感。不知好歹的、舞文弄墨的读书人,该闻闻血腥气了。
屠刀挥向笔杆子……
砍头的日子到了,时间是午时三刻。犯人看见太阳升起,却看不到太阳落下了。
这一天,嵇康破例穿得很漂亮:一袭丝质的草绿色长袍。以前他吃石药,因发热和皮肤敏感,常穿旧衣裳。再说他经常打铁,穿戴很随意。今天不同,他要尽显“龙章凤质”。刑场也是舞台,他将完成他的生命之舞。脚下是厚厚的木屐,走动响声清脆,富于节奏感。他本来就高大挺拔,穿长袍与木屐,越发像个绿色巨人。围观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史料说超过一万人。其中名士数百,官员数百,族人数百,太学生三千……嵇康面无惧色款款上路:午时三刻踏上黄泉路。他研究养生术,二十年节欲,劳动,形体非常标准,面如美玉。这样一个男人,即将身首异处,血从颈腔喷出。多么难得的大脑:他读了那么多书,想了那么多事儿。他对家人好,对朋友讲义气,坚决不肯附逆,不做乱臣贼子的理论工具。死就死罢,没啥了不起。“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七尺八寸的美男儿,怎能弯下高贵的身躯?
名士可不是浪得虚名,名士走向断头台,照样风度翩翩。
魏晋风度,被嵇康推向了极致。
这一天有太阳,《晋书》讲得很明白。嵇康的绿袍反射阳光。哥哥嵇喜来了,十岁的儿子嵇绍没来。嵇康把儿子托付给山涛,显示出他临死前的冷静:唯有跻身权力核心的山涛能保护嵇绍。他的死,山涛难辞其咎。山涛对他有负罪感,会对他儿子好的。这一次,嵇康没看错。
嵇康死前能弹《广陵散》,表明他的确是个特殊的犯人。《广陵散》是叙事性的古曲,始见于东汉,讲战国时代的刺客聂政刺韩王。聂政与荆柯齐名,均载入《史记》。壮士一去不复返,聂政死于乱刀之下。《广陵散》高亢激烈,抒情处婉转低回,是当时的第一名曲,更是嵇康的绝活。临死演奏,绝活变成绝响。古人弹曲子,和今天是两回事,除非胸中涌动着相似的东西,否则不会随意弹某种曲谱。嵇康视《广陵散》为圣物。悲怆的音乐,竟然书写了他的命运。
一代名士的最后风流,注入《广陵散》。琴音丝毫不乱,像《空城计》中的诸葛亮。围观群众受青年学生的影响,纷纷挥泪、饮泣。有学生望天号啕,而空中乌鸦乱叫。
《晋书》载:“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广陵散》于今绝矣!”
其实,《广陵散》至今犹存,只是在聂政的形象之外,加上了从容就义的嵇康。
《晋书》又说:“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晋书》是官史,却写下了这一句,可见当时的局面容不得搪塞、作模糊处理。不过作者补上一个关键句子:“帝寻悟而悔焉。”——晋文帝司马昭不久便后悔了。官史的谎言,由此可见一斑。司马昭在嵇康死后,称赞大名士并表示悔意是可能的,但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政客杀了人,还要利用死者的名声。
第二年,钟会死于乱军中。他以“镇西将军”之威,提十万大军攻入成都灭了西蜀。他陷害邓艾,拉降魏的姜维暗暗扯起反旗,被司马昭识破,被他的部将乱刀砍死。刚好四十岁,和嵇康一样。
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嵇康的死重于泰山,钟会的死轻于鸿毛。
吕安也被杀掉了。他是桃色事件的直接受害者,又牵涉礼教,如果不是因为嵇康,他的死将有轰动效应。他漂亮的老婆徐氏,终身守寡。吕巽又去招惹她,她不为所动。而吕巽碍于舆论的压力,终于没敢施暴。他是仕途中人,对“生活作风问题”并不是毫无顾忌。
嵇康和吕安结伴西去。生前他们研究养生,曾相约至少活过一百岁。
9
山阳嵇康家的竹林依然在,林下诸贤却散了。
中国文化史,“竹林七贤”成了一个符号。它又是句号、惊叹号和省略号。
嵇康被恶浊势力杀死,一腔正气化为清气,一腔热血化为长虹。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杀身成仁”的例子不难寻。
大权在握的人,赢得了一时,赢不了永久。司马家族空前壮大,可是邪气太多恶气太盛,内部打起来了,“八王之乱”一打就是十六年,司马见司马,举刀就杀。很多被赐姓司马、炫耀新贵的人都遭了殃,灭门灭族。两晋持续的时间并不短,由于连年战乱,司马姓氏“杀”成了小姓,比被推翻的曹氏家族差远了。
司马家族倒霉事小,国家陷入纷争、割据事大。中国历史,两晋是少见的黑暗期。
而魏晋玄学发展到后来,渐渐被权力所利用。比如郭象也有一本《庄子注》,将朝廷高官和山野隐士合而为一,为一面安享富贵、一面大谈清高的豪门大族正名。老庄扭曲成官方哲学,供统治者日夕把玩。豪强的价值观统摄社会,多元的生活景观消失了。
人,被规定为权力的对立面。自由精神像流星划过。
当时的小官很难做,因为利益都被大官占了去,“胜者通吃”。小官的头等大事,就是挖空心思巴结领导。
小官尚且如此,老百姓更惨了。
嵇康死后,山涛、王戎相继做上大官,山涛官至吏部尚书,王戎官至司徒。他们的书也没有白读,学问转化为进退之道,在当时异常复杂的官场中伸缩自如。山涛的谋略是不断辞职,越辞级别越高;而王戎善于装穷,装吝啬,故意闹出很多笑话,为他大肆敛财作掩护。
山涛活到八十岁,王戎活过了七十岁,两人都长寿。他们精通老庄,对实际的人生有帮助的,比如静观的能力,自保的能力,养生的能力。老庄思想从“虚无”出发,本来就包罗万象。朝实用这个方向走,道家并不输儒家。
思想有它自己的地盘,不该是权力的附庸。
知识分子的话语,只有越过政治,方能更好地瞄准政治,和杰出的政治家一起,从不同的方向为人民谋幸福。
可惜魏晋思想,终于未能形成自足的局面:权力巨大的吸盘把它吸过去了。魏晋风度,作为对人的丰富性的一种罕见的阐释,未能流布后世、进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它所影响的,只是一些杰出的个体。
山涛为官还算正直,他对嵇康的死始终抱着负疚感。嵇康的音容笑貌,一辈子挥之不去。嵇康的亡灵始终注视他,对他的行为有约束。而王戎没有负疚感,活得轻松自在。他也怀念竹林,崇拜嵇康的绝世风采。嵇康的儿子嵇绍长大了,又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时人誉为“鹤立鸡群”,王戎说:嗬,你们没见过嵇绍的父亲,那才叫风度!嵇绍性耿直,内心和外表,都像他父亲的翻版,也是壮年死在司马家族的屠刀下……阮籍继续喝酒,写下大量咏怀诗。他儿子想学他放浪形骸,他加以制止,说有侄子阮咸继承就够了。他长居洛阳,有时跟着军队走,却常常停下,望着山阳方向长啸,泪如雨下。阮籍大半辈子学老庄、官场装不完的糊涂,还是要动感情。
阮咸一生放浪招惹是非。他仕途不得意,却成了音乐大师。
竹林萧条了,向秀独自去凭吊,感慨万端。当年那棵柳树还在。往事历历在目:嵇康打铁他鼓风……他写下著名的《思旧赋》,刚开头,却忽然结了尾。鲁迅说,他年轻时不懂向子期为何这么写,但后来他懂了。人间多少事,欲说还休。向秀对嵇康和阮籍的思念诉诸沉默了。
人不言,竹林深处的风在诉说……
刘伶把自己跟美酒牢牢地拴在一起,每天喝得东歪西倒,有时口中念念有词,却是他唯一的大作《酒德颂》:“有大人先生者……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他门第卑微,一生做小官,戏称自己为大人。与之相对应,公子,大官,左右逢源的士子,则为小玩意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这高士兼酒鬼,醉得多么可爱。陶渊明苏东坡欧阳修,得其真传矣,虽然东坡先生酒量不大。刘伶没灾没病到晚年,并未喝成酒精肝,像今天很多一日三顿酒的乡下老汉。《晋书》为他作传,空前绝后的用了四个字结尾:“竟以寿终!”
刘伶以寿终,史官居然想不通……
过了一百多年,文名甚高的颜延之写《五君咏》,将山涛和王戎剔出去了。但历代更多的史家、文论家,还是讲竹林七贤。这个赫赫有名的知识分子群体,总的说来,是独立人格多,依附性人格少。
竹林的自由气息,以文学经典的形式昭示后来人。
10
现有《嵇康集》,鲁迅辑校。现当代的版本,不下数十种。嵇康的两封绝交书,以及他叫板孔子的《管蔡论》,在文学史思想史均占有一席。他也写诗,写于狱中的《忧愤诗》载入各种文学选本。另外他谱曲,和东汉大音乐家蔡邕齐名。两人的作品合称《蔡嵇九弄》,在隋朝是取士的重要标准之一。他的音乐论文《声无哀乐论》,对音乐充满了奇思妙想,竭力让这门艺术自成规律,脱离皇权礼教的规范。他具有多方面的修养,是一个活得非常认真的男人,深入老庄的虚无,却能开出结实的花朵。他留给后世的,主要是他的人格形象,他那鲜血喷射的行为艺术。
作为文人,阮籍的影响更大一些。《咏怀八十二首》开咏怀诗的先河,对陶潜、对李白杜甫有很大的影响。阮籍的五言诗继承《诗经》和两汉乐府,读来明白晓畅,比兴手法随处可见。所谓承先启后,阮籍当之无愧。他谈玄,研究玄,诗中玄气可不多,倒是弥漫着酒气。当时达官贵人相互酬唱、盛行一时的玄言诗,在阮籍的作品中很少见,可见他参透了玄机,反而不以玄言入诗。
竹林诸贤各有辞赋,都是“小赋”,表达真情实感,语言也活泼。堆砌词藻的汉赋,看不出对他们有恶劣影响。他们也提司马相如,提杨雄,主要羡慕其生活艺术。比如相如好色,阮咸视他为知己。他们共同的爱好是玄学。
关于玄学,容我饶舌几句。
我读到的文学史,一说老庄就说消极避世,恐怕不那么简单。即使不承认中国有哲学的学者,却也不能否认老子、庄子巨大的思想力量已通向哲学,虽然还未成体系。古希腊人认为哲学就是爱智慧。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贯穿两千多年,而在中国,很多开端性的思想,未及发展,就被儒家的“一言以蔽之”给蔽掉了。然而爱智慧是天然现象,海德格尔说:人活着,总会有某种哲思。他又说:以实用的标准来衡量思想,等于以鱼在岸上存活的长久来衡量鱼的价值。
其实,实用分两种:眼皮子底下的实用和长远意义上的实用。哲学于后者,显然有大用。以海德格尔本人为例:他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就对今天的全球化、消费主义、技术主义,作了相当准确而深刻的把握。
玄学活动于思想的内部,由自身的力量所推动,寻找喷发点。如同柏格森所言:远古生物在获得视觉能力之前,想必有一种“看”的模糊冲动。玄学不易懂,易懂就不会谈上几十年几百年。我几年前写苏轼,发现他谈玄很厉害:几天几夜跟朋友对坐而谈,毫无倦意。他写庐山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有玄言诗的味道。苏轼是非常生活化的大文豪,他的玄趣值得研究。生活中我们常说:这句话很玄,那个人很玄……对山里的老农来说,城里人谈论的很多东西都是玄谈。这中间,有生活情境的差异,更有思维能力的差异。胡塞尔的现象学够玄了吧?可它影响了全世界。禅宗玄之又玄,却是中国思想史一大景观。魏晋读书人谈玄,闪烁着为数可观的思想火花。
魏晋风度和政局有关,却分明逸出了政治,从思想学术和行为艺术两个方向,把人推向新境界。失败不要紧,这样的失败朝着成功。如同嵇康的死,死得光芒四射。
另外,魏晋士人对身体、对情绪的极端状态的体验和探索,值得今人深思。中国思想史,身体是个盲点。身体是“政治的身体”,随权力的高压或放松而消长起伏。而这种模式又覆盖了日常生活,老百姓忽而禁锢身体,忽而放纵身体,导致很多人性的悲剧。西方人不这样,他们研究身体由来已久。海德格尔的《存在与虚无》中有大量探讨身体的篇幅。弗洛依德考察欲望是众所周知的。海德格尔对情绪的研究可谓登峰造极。魏晋士人拿自己做试验,突破政治的藩篱。佼佼者如嵇康,把生命都搭进去了,所以我称他们为行为艺术家。
尼采说:艺术是生命的兴奋剂。
海德格尔进一步说:艺术是拯救现代技术的唯一途径。
竹林七贤,个个活得精彩,几乎堪称艺术大师。真该有人为这个群体写一本几百页的精彩传记。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竹林,对今天的读书人有启迪吗?
自由思想,学术氛围,人格魅力,行为方式……
我所熟悉的川西坝子,竹林随处可见。苏东坡写诗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现在人人能吃肉,是件大好事,但活得过于肉身化,精神下坠,好事就变成坏事了。我听说法国普通人家吃大餐,边吃边谈抽象的东西。他们有很好的传统:打通了抽象和具象。所以他们有能力把日常生活变成艺术。
我们的文化积淀,始终是少数人的精神专利么?
现在人人识字,很多人不读书。不读书只看报,怎能活出新境界?蒙昧的人、难以摆脱低级趣味的人、单靠动物本能打发一生的人,老实说,前景不妙。
怎么办?读好书扩大视野,也许是唯一的办法。读书也是读人,古今中外,多少伟人、高人、好人,以及与之相应的小人、庸人、坏人。
一面读,一面生活着,朝着人的丰富性,而不是物质时代易犯的单一病和贫乏病。美国大教授马尔库塞写过风靡全球的《单面人》,专门研究这个伴生于工业革命的大毛病。而我们的庄子早就说过:“物物而不物于物。”意思是说:驾驭物质,而不是被物质所操控。马克思讲的异化,也包含这层意思。庄周此言,哪里是什么玄谈,今天的现实,太多地证明了他在两千三百多年前的洞见,分明是一句大实话。
但愿魏晋风度不死,竹林精神常在。
竹林诸贤放浪形骸,在今天看有佯狂的成分,但不能以佯狂加以一概抹煞。任何时代都有它的特殊氛围。人在氛围中,如同人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中,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比如你走进一个会场,也等于置身某种气场,那气氛扑面而来,会使你产生变化。所谓气定神闲,也是一种变化,是你面对会场气氛调整心态的一种结果。由此可见,人,总是时代的人,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大师们能越过时代,这“越过”却已将时代包含在内。
好了,打住吧,我们走到玄学的边缘了。
魏晋士人吃药、饮酒、弹琴、好色、裸体、玄谈、长啸、沉默……怪异的思想和行为成时尚,受舆论抨击或表彰。读书人一旦有怪异举动,立刻传遍全城,假冒伪劣也在所难免。比如那个拔剑砍苍蝇的书生,他正读着书,有苍蝇扰乱他,他跳起身,挥舞长剑追赶,口中叱咤有声,追过了两条街,竟从此名声大振……
凡此种种,须仔细辨认。尤其是在被称为传媒时代的今天。
真狂和佯狂都会过去,士风,民风,文风,按照某种目前未知的规律,画出变化的轨迹。到东晋,一个真心向往平淡、并在平淡中发现了巨大美感的伟大诗人横空出世,他的名字叫陶渊明。
责任编辑 魏心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