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外一篇)
2007-05-22刘晓刚
刘晓刚
所有窗口的遮阳板都拉了下来,头等舱里幽暗一片。我放倒座椅靠背躺下去,把毛毯扯到下巴底下,裹住肩膀,逐渐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泰德咳嗽了两声,轻轻呻吟起来。空姐轻巧地穿过过道,带起一阵微风。他们轻声交谈了几句,另一位空姐端着一杯矿泉水走到泰德身边。
我坐起身,扭回头望了望泰德,问:“腿疼得厉害吗?”
泰德冲我做了个鬼脸,笑眯眯地回答:“它不喜欢坐飞机。”
我来到洗手间旁边,泰德一瘸一拐地跟着。他捶着膝盖,无可奈何地叹息。“人一老,浑身的零件就开始造反。它们要把你折磨到死才肯罢休呢!这些个鬼东西,根本不给你讲和的机会。”
长时间飞行体内会产生血块,尤其是老人。泰德刚刚五十五岁。没有哪个美国人愿意承认自己老,他们宁愿说自己在凋零。我瞧着泰德愁眉苦脸的样子,开玩笑说:“怎么伺候它都不行吗?比女人还难伺候吗?”
泰德撇撇嘴,嘟嘟囔囔地回答:“反正比我老婆还难伺候!”
我知道他没老婆。他老婆已经跟他离婚五年了。可现在泰德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既沉重又辛酸。他双手撑住舱壁,哈下腰,不停地摆动那条折磨他的腿,一下接一下地长出气。
我想给他揉揉腿,但我清楚他一定会拒绝。因为刚才那位空姐已经被拒绝了,而且她长得比我漂亮得多。我忍不住说:“你这样倒像一个让我搜身的嫌疑犯。你干吗不让她给你按摩按摩呢?我可不想在飞机上当警察。”
泰德咧嘴一笑。“小子,你就闭嘴吧。女人的恩惠哪有白受的。八八年我第一次飞中国,那时候没有直航,得在香港转机。从纽约飞香港用了将近二十个小时,在香港机场等飞机用了六个小时。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中国民航的飞机必须坐满了乘客才起飞。我破天荒头一遭遇见等乘客的航空公司,惊讶得恨不能把机票改成船票才好。实在熬不住,我在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签转处外面的椅子上倒头就睡,直睡到那个女人把我叫醒,告诉我已经广播登机了。想想吧,小子。好好看看这二十年的变化有多大。我们都坐上从北京到芝加哥的直航了。”
我不让他转移话题,追着他问:“最后你怎么报答那个叫醒你的女人了?”
泰德抿了抿嘴唇。“她不光叫醒了我,我睡着的时候她还给我盖了条毯子。”
笑容情不自禁地浮现在我的脸上,想控制都控制不了。“那你倒是给我说一说,你为了这个恩惠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泰德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说:“我娶了她。”
我吓了一跳。我想不到那个女人就是芭芭拉。泰德垂下眼睛,轻轻嘀咕了一句:“要是能抽烟就好了。”说完,回到座位上躺下了。
我们两个都是烟鬼。九五年泰德第一次带我去美国培训,国际航班还有吸烟舱,我们一路从北京抽到东京,再从东京抽到西雅图。睡不着觉又不愿意干坐着,抽烟聊天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芭芭拉到机场来接我们,她拥抱了泰德一下,皱着鼻子抱怨道:“今天晚上你连沙发也别睡了,在花园里支张床吧。狗狗们闻见你身上的味道非打喷嚏不可。”
泰德撇着嘴,指着我对芭芭拉说:“那我授权吉姆睡我那半边床,不过他不能脱衣服。”芭芭拉笑得前仰后合,我的脸禁不住发烧,可能连脖子都红了。
那天晚上他们让我喝草莓汁兑伏特加,我喝了五大杯。我从未品尝过如此地道的鸡尾酒。我拒绝了牛排和鲑鱼的诱惑,一口气吃了六个热狗。全餐馆的人都在悄悄观察我,上菜的金发侍女瞟我的眼神充满了惊叹。我理解她的诧异,因为我的饭量抵得上三个美国男人。
芭芭拉问我中国有没有热狗,我告诉她我的老家有“肉夹馍”。她搞不清楚肉怎么能夹住馒头,我详细地给她解释这个名字的本意是形容夹在馒头里的肉很多。
她问我:“有没有热狗里的肉多?”
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咂摸着嘴回答:“差不多。”
她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你把热狗当成家乡菜了!”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她探过身子,环视周围的食客,轻轻对我说:“他们可不明白你在怀念家乡菜。他们以为中国像非洲一样闹饥荒。”
原来她笑的是我留给人们的挨饿形象。这个形象直到我三十岁之后才渐渐改变。每次我们谈起六个热狗的事都要调侃一番,得出客观的结论——饕餮之徒与饥饿的灾民就吃相来说实在是难分轩轾。
五杯伏特加兑草莓汁把我灌醉了。回到家里,他们带我上了二楼,指给我卧房在哪里。我在走廊上来回打转,就是不进去。他们问我要什么,我说要上洗手间。他们拉我到洗手间门口,看我进去锁上门,就放心地径直睡觉去了。半夜三点我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浴缸里,还盖着浴巾。我走出浴室,重新回到走廊上,可怎么也找不到给我预备的房间了。二楼有三间卧室,三间卧室看上去毫无区别。我在走廊上溜达,一间卧室的门开了,伸出来泰德和芭芭拉的两个脑袋,还有四只惺忪的睡眼。
“你在走廊上干吗呢?”
“没干吗。找房子睡觉。”
“你这几个小时都睡哪了?”
“我还是回洗手间睡觉算了。”
芭芭拉穿着睡衣一溜烟跑进洗手间,随即跑出来,看着我笑得说不出话。泰德进去看了一眼,摇着头问:“你的腰没事吧?硌疼了没有?”终于,我打着趔趄踅进一间卧室,倒在床上酣然入睡,睡着前还听见芭芭拉叽叽咯咯的笑声。
可是后来他们却离婚了。等我再去美国,再住进那幢花园洋房,就只剩下形单影只的泰德陪我聊天了。一个老光棍和一个小光棍能聊些什么呢?除了工作就是女人,而工作和女人全是回忆的一部分而已。我回到座位上,要了两罐啤酒喝完,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我也到了借助酒精才能睡踏实的年纪。我梦见在泰德家的草坪上,一个老光棍陪着另外一个更老的光棍一起聊天,那只老得瞎了眼的狗趴在桌子下面,无精打采地吐着舌头。
芝加哥下了大雪。路两边的梧桐树银装素裹,粗大的枝桠上挂着亮晶晶的冰条。人行道上走着各种颜色的人,泥泞的马路上跑着各种颜色的车。我禁不住笑了笑。
泰德问我:“你笑什么?”
“中国人的数量多,美国人的颜色多。你瞧瞧,白的,黑的,黄的,红的,棕的,黑白的,白黑的,红棕的,棕红的,红黑的,黑红的……上帝啊!到底有多少种颜色啊!”
出租车司机笑得直咳嗽,他是个东欧移民,讲一口难懂的英语。泰德用拳头按住嘴巴,脸涨得通红,我倒情愿他笑出声来。天空是雪青色的,没有太阳。我们住进酒店,安顿停当,去酒店旁边一家意大利餐厅吃晚饭。
我们一边听乐队演奏《加里福尼亚旅馆》,一边抽着雪茄。菜上得有点慢。街灯橘黄色的亮光透过落地窗漫到餐桌上,给雪白的桌布染上一道淡淡的晕影。雪花悠闲地打着转,轻柔地扑到窗玻璃上,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泰德要了一杯红葡萄酒,放下雪茄,眯起眼睛问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吉林看雪松吗?”
怎么能忘得了呢。当时我刚从大学毕业,漂在北京,在一家旅行社当导游。每天必做的工作就是挖空心思,把价值五十块钱的东西吹得天花乱坠,让懵懂无知的美国佬花五百块钱买走。有一天,在美国大使馆商务处工作的同学给我介绍了一份零工,陪一个美国木材商去长白山看木头。我不清楚到底什么木头值得大冬天跑到那个能冻死人的地方去看,可一天能挣一百美元,三天下来三个月的房租就有了着落,那个诱惑是当时的我无法抗拒的。同学带我去跟泰德见了一面,第二天我们就出发了。
飞到长春没麻烦,从长春去长白山林场出了问题。新下的大雪把本就崎岖难行的山间公路封上了,我们雇的那辆奥迪车停在一个陡坡底下,根本爬不上去。五六个农民手抄在棉袄袖筒里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报价,帮忙把车推上坡每人要二十块钱。我们摇下车窗,奥迪在他们的吆喝声里晃晃悠悠地往坡上爬,车轮打起的雪片四下飞溅。泰德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朝车窗抬了抬下巴。我侧过头,看见一只黝黑的、沾满泥巴的、皲裂的大手紧紧攥着窗框。到了坡顶,我们往前路张望,坡下的公路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一直延伸到浓云低垂的天边。我付了钱,每人三十块。
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对我说:“今天是走不了了,到村里住一晚上吧。”
司机把奥迪开到路边的山崖底下。我们下了车,踏着没了半截小腿的积雪跟农民们走。从坡顶到村里的两里地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如果不是农民们把手在裤子上擦了好几遍,搀扶着我们前进,可能会用掉两小时。村里的房子全成了大雪堆,窗户里的灯光被玻璃上的冰花遮得模糊一片,反倒是一些糊着窗棂纸的窗户透出暖洋洋、黄澄澄的颜色来。我们被带进一户人家,进门就上了一张这辈子没见过的、能让三四个人在上面打滚翻筋斗的大炕。主人摆出熏猪肉,端上酸菜血肠火锅,还打回来两瓶两块钱一公斤的村酿。炕烧得滚烫,烧得泰德坐不住,一边吃一边不停地挪动屁股。炕底下蹲着的和站着的农民瞅着泰德笑。
泰德悄悄对我说:“他们这是观赏从伊甸园里跑出来的猴子呢。”
我翻译给农民们听,他们笑得更响了,笑得满脸深刻的皱纹都放出光来。主人给我们倒上酒,我和泰德喝了个七荤八素,昏头胀脑。主人高兴了,扯开嗓门直嚷嚷:“咱们只喝酿造的,不喝狗对(勾兑)的!”我口齿不清地给泰德解释了一遍,泰德咧开嘴,笑着笑着就倒在炕上睡过去了。
恺撒沙拉和通心粉上来了,金枪鱼酱和面包也上来了。我一边大嚼,一边对泰德说:“我吃饭像灾民,你吃饭像猴子。”
泰德放下舀沙拉的勺子,耸了耸肩膀。“这是芭芭拉的评价。亏你还记得。”
我吃个不停,泰德点上雪茄看着我吃。无论如何我得感谢命运的安排,从长白山林场回到北京之后,泰德就雇佣了我。我跟他学会了辨析各种木材的纹理,判断各种木材的年头,还有切板和运输等其它相关业务。我成了一个木头贩子,把中国的木头卖到美国去,也把美国的木头买到中国来。泰德将这一行的一切在最短的时间里传授给我,他从来没想隐瞒什么。我们的生意蒸蒸日上,北京和纽约的高档家具公司让我们发了财。
等我吃完最后一片面包,喝光第三杯葡萄酒,拿起餐巾心满意足地擦嘴的时候,泰德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吃下的所有食物在一秒钟之内发酵,胃里好像突然塞进了一个篮球。
他说:“芭芭拉得了癌症。”
泰德回酒店去了,我一个人沿着灯火阑珊的大街散步。零星的雪花飘落到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有两个黑人站在马路牙子上吹萨克司管。我走到街拐角,在一个橱窗前停下脚步。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水晶饰物和白金首饰,其中一对黑珍珠耳环熠熠生辉。据说爱尔兰诗人叶芝看到橱窗产生灵感,写出了名篇《湖心岛》。我却满心伤感,猜测橱窗是钢化玻璃做的,否则店主一定会担忧得彻夜无眠。我伸手敲了敲玻璃,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身后来往的车流映在玻璃上,车灯的光晕点点斑斑。
他们是七年前分居的。那一天北京国际木材展览会刚结束,我和泰德在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喝酒。我们喝了两瓶伏特加,还喝了半瓶龙舌兰,喝多了,多得站不起来,瘫在椅子里想睡觉。
“今天晚上我得找个女人。”
“你不能。如果你找了,芭芭拉会杀了你。”
“她才不在乎呢!去她的吧!我就是要找个女人,漂亮的,性感的。我就是要找。”
在此之前,泰德从没跟中国女人上过床。他顶多也就是羞羞涩涩、偷偷摸摸地在歌厅里和三陪小姐拉拉手罢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你找一个带回房间,一想起芭芭拉你还行吗?恐怕‘伟哥都帮不上你的忙。再说,这会儿到什么地方弄那东西去!”
泰德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当他放下手的时候,脸上的醉意消失了,只剩下无奈和痛苦。我知道出事了,连酒精都藏不住的事发生了。他告诉我他们分居了。
“我刚六岁妈妈就跟一个犹太佬跑了,丢下爸爸和我过日子。两年后爸爸结了婚,继母对我很好。遇见芭芭拉以前我没打算找个人过日子,她对我说她的前夫抛弃了她和三个孩子。我想,好吧,让我来当三个孩子的继父吧。我们就结婚了。一直到现在,我们两个也没生过孩子。我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他们就是我的孩子。我以为我们会过一辈子,说心里话,我压根没想到离婚这件事会落到我的头上。可一句玩笑就把一切都毁了,像肥皂泡一样破了。我应该清楚婚姻是多么脆弱的一件东西,只要把碟子朝地板上一扔,它就碎成好几片,而且每一片都锋利得能把你的铁石心肠割出血来。
“我十六岁去建筑工地干活,爸爸是项目经理。他总把最苦最累的活计派给我干,干得我头晕眼花,浑身酸痛。我问他,爸,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他回答,小子,你得知道男子汉的铁石心肠,知道的越早越好。可无论怎样的铁石心肠也禁不住女人折腾,他没告诉我这个,所以最后我像他一样满肚子流血,还得装出个笑模样。
“鲍波是我的合伙人,我们上大学就认识了。有一天他喝醉了,对他老婆说我之所以来中国是因为我在中国找了个情人,而且在中国还能不受拘束地寻花问柳。他老婆把这些话转告给芭芭拉,芭芭拉跟我大吵了一场。她说要么我以后不再来中国,要么就跟我离婚。你瞧,谁能相信这就是我们分居的理由呢?谁能相信呢?一个醉汉酒后的胡言乱语竟然成了无往不利的武器,一下子就把二十年的婚姻摧毁了。
“我留下了房子,她留下了花店。现金、股票和存款我们对半分。我和鲍波把公司拆了,彼此恨得跟仇人似的。孩子们很难受,因为我们以后再也不能一起过圣诞节了。就这么一回事,我告诉你,就这么一回事。”
泰德一边说一边喝酒,把剩下那半瓶龙舌兰酒也喝光了,可就是喝不醉。我带他出去找女人。我们两个勾肩搭背在大街上晃悠,唱着歌踉跄前行。购物中心前面的停车场上亮着几道雪白的光柱,几个女人站在光柱下面的阴影里。我拉着泰德往前。泰德不情愿地扭回头冲那几个女人嚷嚷:“唉!你别走啊!你跑什么呢!真是个蠢娘们!”
那天晚上泰德找女人的计划没有成功。第二天,他改签了机票,回美国去了。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瞧,身后站着一个警察。警察严肃地盯着我问:“你在这里转悠什么呢?”
我闷闷不乐地回答:“没转悠什么。想买点东西,可商店关门了。我就住在前面那家酒店。”
警察笑了。“你心事重重地在一个装了几十万美元首饰的橱窗前转悠可真让我担心。把你的证件给我瞅瞅。”
我把护照递给他。他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把护照还给了我。“你往前走一条街,在街口右转,那里有一家中国人开的首饰店。他们关门晚,你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道了谢,向前面的街道走去。警察在后面问我:“嗨,伙计,听说你们那里的大街上全是牛,车子得给牛让道。是真的吗?”
我忍不住笑了,转回身说:“那是印度,不是中国。”
警察撅了撅胡子,冲我挤了挤眼睛。“对啊,我知道那是印度。既然牛没跑上大街,你还愁个什么劲啊!到美国来了你就笑笑吧,这里是个快乐的地方。”
我笑着继续往前走。他说的对,这里是个快乐的地方。但不一定是个幸福的地方。湿漉漉的柏油马路被路灯照得发出一层薄薄的白光,摩天大楼灯火通明,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变幻。雪后冷冽的空气让我打了一个寒战,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我想,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幸福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机场分手。泰德回宾西法尼亚老家,我去休斯敦打理生意。泰德的飞机先起飞,我送他到登机口,掏出一件东西塞给他。那是一个玉环。
“这是我送芭芭拉的圣诞节礼物,昨天晚上在一家中国古董店买的。这个小玩意代表轮回,我们在这个世界分别,在另外一个世界重逢。”
泰德把玉环放进口袋,拥抱了我一下,走进了登机口。他什么都没说。我看见他眼里细碎的泪花闪了闪。我走到窗前。扫雪车在停机坪上忙碌着,跑道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远方的天空有一只鸟在徘徊。我觉得它是一只鹰。
泰德离了婚,跟合伙人分了手,一下子成了穷人。他没有足够的资金维持中国市场的业务,我们的办事处只好关门。他的一个朋友在一家石油设备公司当副总裁,通过他的推荐,我做了这家公司中国办事处的销售经理。
公司经营油田的压裂装置以及海上石油钻井平台的设施,生意很好。石油跟爱情一样,都是消耗之后不能再生的东西,所以在石油公司工作跟专打离婚官司的律师挣钱一样多。我在石油圈子干了五年,在这五年当中,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石油消费国,我也从销售经理跃升为首席代表兼中国区副总裁。
五年中我多次来德克萨斯和墨西哥湾谈生意,参加世界石油设备展览会,带中国油田的客户考察工厂。五年中只有一次在途经纽约的时候抽出两天的时间去看望泰德。泰德重整旗鼓,办了两家木材加工厂,还买断了一块森林的开采权。芭芭拉重新装修了花店,索契市最大的花店。他们两个处得像好朋友一样,但我总觉得怪怪的。我从不认为两个相爱过的人在爱情消逝之后还能做朋友,除非他们还拥有爱情——曾经被摧毁得支离破碎的爱情。
芭芭拉的花店很漂亮,康乃馨特别多,自家培植的黄玫瑰亮得像小小的太阳。花店后面是个暖棚,种着许多热带植物,一株挺拔颀硕的巴西木几乎碰到了棚顶。芭芭拉用一条彩色丝绸围巾扎住头发,系一条围裙,手里拿一把松土用的小铲子,满脸的骄傲自豪和心满意足。对一个女人来说,这间花店绝对是个大事业。对一个离婚的女人来说,更是个了不起的大事业。他们的白色长毛狗围着他们的裤脚不停地转悠,急迫地喘息着,好像恨不能在他们的裤脚间系上一根绳子。它尤其擅长对泰德撒娇,哼哼唧唧地把黑鼻头放在泰德的鞋尖上,拿乌溜溜的眼珠向上直直地凝望。泰德蹲下身,拍抚它的耳朵和身体。这下可好了,那家伙得了爱抚,癫狂得忘乎所以,打个滚儿,肚皮朝天,示意泰德摸它的肚子。
我对泰德说:“周围的公狗们得嫉妒死。你把它宠坏了。”
泰德瞥了一眼芭芭拉,芭芭拉在十五米外的一丛紫罗兰前修剪枝叶。他轻声说:“我们一个星期也见不上一次。芭芭拉新找了个男朋友,宝贝不喜欢他。宝贝只喜欢我。”
我们来到花店门外抽烟。长毛狗也跟了出来,有意无意地站在我和泰德中间,歪着脑袋瞅着我,表示我无权分享泰德的时间。
“你知道芭芭拉最喜欢什么植物吗?她最喜欢仙人掌。我们以前的卧室里就摆了一大棵,那东西开黄澄澄的花,开在尖刺上面,碰都碰不得。有天晚上我出去喝酒,凌晨两点多才回家。我怕吵醒她,就蹑手蹑脚地摸黑在卧室里走动,一下子撞到了那个鬼东西,弄了一腿的刺。她打开灯,一边用镊子给我拔刺一边笑个不停。我疼得龇牙咧嘴,她笑得前仰后合。你说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动物?是不是男人的痛苦是她们快乐的源泉呢?她们可是上帝用我们的肋骨造的啊!没错。摘掉一根肋骨谁不疼得哭爹叫妈啊?疼吗?疼!她们就诞生在我们的痛苦里。”
“老实对你说,这种痛苦让我兴奋,让我摆脱了麻木,让我知道了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是贱,也不是自虐,我只是坦然面对上帝的安排。他老人家的安排总是有理由的,总是有理由的。你也许不清楚那个该死的理由到底在啥地方,可他老人家总是有理由的。你想找吗?找吧。任你把你的地界翻成个垃圾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门外的草坪上开着些淡蓝色的野花,一只布谷鸟落在草地上啄草籽。长毛狗冲过去,布谷鸟落荒而逃,长毛狗带着发泄不出去的精力在草坪上又是转圈又是打滚,把野花践踏得七零八落。
我指着狗对泰德说:“它也在找呢。”
泰德无声地笑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深槽。
我接着说:“她们是虐待狂。毫无疑问,毫无办法,她们的确是虐待狂。虐待男人是女人存在的唯一目的。你知道虐待狂最害怕遇见什么人吗?受虐狂。因为受虐狂非但不呻吟求饶,反而对痛楚甘之如饴。这实在让虐待狂受不了,她们虐待的心理无法得到满足,只能丢下各种刑具举手投降。你胜利的日子不会远了。”
泰德睁大眼睛盯住我,我脸上的表情表明我不是开玩笑。泰德伸出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喃喃低语:“你真是个哲学家。你他妈的真是个哲学家。当初我怎么能让你卖木头呢?等着瞧吧,我非让你看见胜利不可。”
在我把玉环交给泰德一个半月之后,也就是圣诞节过完的第二天,我接到了泰德的电话。他胜利了。他赢回了属于自己的爱情,同时也永远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芭芭拉死了。
我赶到索契参加芭芭拉的葬礼。头天刚下过大雪,积雪覆盖了整个墓地。几只乌鸦蹲在橡树和落叶松的枝条上,默默地打量着送葬的人群。一只乌鸦飞到雪地上散步,一堆雪片从被它摇动的树枝上落下来,缓慢得像一个特写镜头。大家围在棺材旁边,牧师沉郁顿挫地念诵着《圣经》里的章节。他的鼻子冻红了,嘴里喷出的白色哈气将他的秃顶笼罩起来。一阵风刮过空阔寂寥的墓地,卷起一片白雾。乌鸦飞走了。
芭芭拉的孙子们挨个把叠好的纸鹤和封好的明信片放进棺材里,那是他们对奶奶最后的祝愿。棺材放进墓室,泰德洒下第一把泥土,棺材盖发出像雨水击打塑料布一样的轻响。棺材消失了。人们一一与泰德握手,离开了墓地。我上了泰德的车,他把车开到林子旁边的小路上。雪后的蓝天被树木的枝条切割得支离破碎,阳光把积雪照得像要飘起来似的。泰德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伤心地哭了。
“她身上插满了管子,到处是管子。癌细胞扩散了,医生每天给她打吗啡止痛。我甚至想替她把管子拔了,因为她比骷髅还瘦。但她坚持要过完圣诞节才走,她要跟孩子们过最后一个圣诞节。她让我不要心急,她耽搁不了我多少时间。她还说我以后有的是机会在中国找个好姑娘结婚过日子,你得负责给我找个合适的,如果你犯了错误,她绝不会放过你。某天晚上你会从梦中惊醒,觉得有什么东西攥住了你的蛋蛋。那将是对你最严厉的惩罚。
“我每天晚上都在医院陪她。我们聊个不停,即便医生不让我们长时间聊天,我们还是照样聊个不停。我们像两个淘气调皮的孩子,把违背老师的指令当成有趣的游戏。我们回忆起以前的日子,真有太多的遗憾。多少该做的事没有做,多少该说的话没有说啊!她会短短地睡一觉,然后被疼痛唤醒,蹙着眉头睁着迷离的眼睛寻找我。我就在她的床前,可她还是要寻找我。她对人世的眷恋化做了对我的依赖。一个小姑娘对父亲的依赖,一个情人对爱人的依赖,一个妻子对丈夫的依赖。
“她一直紧握着你送的玉环。牧师说人死了要去天国,你说人死了不去天国,而是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等待那个最爱的人。你颠覆了她一生的信仰。她对你的说法着了魔,根本不想去天堂了,一个劲地祈祷上帝让她在另一个地方遇见我。轮回给了她梦想和希望,轮回让天堂黯然失色了。我们不知道她该带着玉环离开,还是把玉环留给我。这是我们相逢时的信物,因为到那时我们可能谁也不认识谁了。我们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后决定由我保管。她说,那时你已经是个老得我都认不出的老头了,没有玉环可不行。而我肯定还是当初你最爱我时候的样子,上帝一定会这样安排。
“你看,她把它握出了一条小裂纹。我跟护士把她推进太平间,在亲手拉上裹尸袋的拉链前从她的脖子上摘下了玉环。我发现了这个裂纹。我的心也裂了一条缝。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里溜走了。在我拉上拉链的时候,我缝上了心里的那条缝,我又把什么东西缝进了心里。我以前从未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短暂,也从未感到生命是如此的漫长。现在我感到了,我流了眼泪,短暂和漫长都是咸的。”
我望着车窗外暗淡的阳光,默默无语。一只松鼠机警地趴在树梢上,竖起毛茸茸的尾巴。一只雪兔从林子里蹦出来,抿着大耳朵四下张望片刻,又蹿回林子里去了。树林像一个吞噬阳光的黑洞,黑洞的深处闪着微光。我觉得芭芭拉就在那里。我没有把这个感觉告诉泰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用手绢擤鼻涕。
我们回到家里。整个房子冰冷寂寞,壁炉里只剩下几截干枯的木柴。我在楼上的房间待着,回复数不清的电子邮件。泰德悄无声息地躲在楼下的起居室,任凭我怎么屏气凝神也听不到半点动静。晚饭我吃了两块冰箱里的冷肉,泰德什么都没吃,盯着餐桌上的红酒瓶发呆。我收拾完餐具,回到楼上,摸黑躺下睡觉。睡眠偷偷溜过来,所有的酸楚打了包搁在某个地方,像明天将要随我远行的行李。我平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在楼梯上听到泰德和三个女人的谈话,她们是芭芭拉的母亲和两个姐姐。我穿着睡衣听了十分钟。
“你不应该给芭芭拉穿唐装,她又不是中国人。”
“是芭芭拉让我给她穿的,这是她的愿望。”
“你把芭芭拉的首饰放到哪里去了?”
“两个女儿拿走了。”
“那花房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不懂你们的意思?”
“你不懂我们的意思?花房是芭芭拉的,你没权利分配,你们已经离婚了。”
“我没权利?我有没有权利芭芭拉在遗嘱里写得一清二楚,你们想找个律师给你们解释一下吗?就到这里吧,请你们离开我的家。你们可以去法院告我,随便你们。”
“你这个无赖。你背叛了芭芭拉,你在中国找了情妇,她是被你气死的。我们知道这个,你别以为我们不清楚。她就是被你折磨死的。天啊!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啊!她绝不会在你这个坏蛋面前流一滴眼泪的,可我们看见了她的泪水。现在你又花言巧语骗取了她死后留下的一切。上帝会惩罚你的,等着瞧吧,上帝会让你付出代价!”
三个女人走了,门被摔得山响。我来到厨房,泰德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吃被打断的早餐。早餐他只吃熏肉煎蛋,只喝煮得浓得不能再浓的咖啡。我用牛奶冲了一碗麦片,烤了两片面包。他的气色比昨天好,只是眼里的红丝还没有消退。
“你都听见了?”
“我又不是聋子,当然听见了。你的眼睛比兔子还红,你得睡觉才行。”
“我睡不着。你快点吃,吃完了陪我办点事。”
我真不应该陪着这个美国老头到处转悠,现在他最需要的是睡眠,我清楚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我们去了一个石材店,他和店主讨论了半天才定下墓碑的材料和尺寸,还有上面雕刻的花纹。墓碑谈完了谈凳子,他想在芭芭拉的墓前安一条长凳,长凳底下还要刻上他对芭芭拉的爱称。店主上了年纪,耳朵有点背,泰德冲着他的耳朵直嚷嚷。
出了店门我问泰德:“你要长凳干什么?”
泰德怨声怨气地说:“你以为我去墓地看她几分钟就完事了?你瞧瞧我的腿还能站得了一个小时吗?”
我们在路边的一家咖啡店找了个座位,泰德把黑乎乎的咖啡一杯接一杯灌下去。我宁愿他喝得烂醉,那样他至少可以睡一觉。他清醒地唠叨着,他的清醒让我害怕。
“他们都说我把丧事办得太铺张了。我倒想听他们给我说说我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如果你说的轮回是真的,我也不可能把钱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再有钱也不能在去那个世界的列车上给自己搞个包厢,让自己舒服一点。我想那个列车上的人都是站着的,因为连一个座位都没有。她要求一个墓穴,我就给她一个墓穴,至于我,我害怕被埋起来,我可受不了那个又黑又冷的木头盒子。我死了得火葬。他们会把我的骨灰洒在她的墓地上,一场大雨浇下来,或者一场大雪落下来,骨灰就随着雨雪渗进地里去了。我们就在一起了。”
我有点难受。窗外的天空蓝得发亮,谁能想到这么蓝的天底下居然有人畅谈着死亡,甚至向往着死亡呢?我不禁悲伤起来。
“我在中国投资建了一个木材厂,你回来咱们一起干吧。跟黑乎乎的石油打交道没什么意思,这么些年你都变黑了。咱们到森林里去,打猎,种树,砍木头,空气甜得像含着蜜,松涛听着像交响乐。再没有比森林更好的地方了。实话对你说,现在我最想干的事情就是去长白山看黄花松。你还记得那些黄花松吗?”
我当然记得。白雪茫茫的大山上那些黄花松裹着一层缭绕的云雾,轻舒漫卷,袅娜地升腾。夏天它们绿得亮光闪闪,绿得郁郁苍苍,它们仿佛静静地望着你,等你走到近前去。松脂像一粒粒金黄色的珍珠,散发着浓烈的气息。它们是有生命的。它们有的是那种只有你亲眼见到才能体会和感知到的生命。也许我该和泰德回到森林里去。
泰德开车来到墓地。几个工人在芭芭拉的坟前安装太阳能灯,工程已经接近尾声。雪化了,枯黄的草叶在风中簌簌抖动,黑色的残雪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草坪上。泰德说:“她怕黑。有了这些灯夜里她会好过些。”
我们回到家里,泰德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鼻翼旁边露出两道深深的凹痕,眉头纠结在一起,嘴唇抿得紧紧的。醒来后他一定会好一些,伤痛会一天天离他远去,直到化做一丝淡淡的惆怅和惘然,飘落在他的心底。一条红丝带从他敞开的衬衣领口露出来,他的一只手放在前胸,放在那个连接两个世界的玉环上。我打消了最后的怀疑,我坚信,他们将在某个地方重逢。我的心感觉到希望带来的酸楚。
六点钟我被手机的闹钟唤醒,提着行李来到楼下。泰德还在睡觉,他躺在暮色的微光里,睡得平静香甜。在黑暗即将降临的时刻,他终于在睡梦中摆脱了痛苦的纠缠。我轻轻关上门,门外是一个冷冽的黄昏。远山飘着熹微的灯火,星星在深紫色的苍穹里闪烁。
在高速公路路口的餐厅吃完晚饭,我来到停车场,在车门旁边点上一支烟。停车场靠着一个小山丘,山丘后面就是芭芭拉的墓地。没有月亮,黑暗在透明的夜色中徘徊。我抬起头,望见山坡那边的树梢上浮起一层若隐若现的光亮。
那些灯在为芭芭拉将黑暗照亮。
我扔掉烟头,驱车驶进宾西法尼亚的漫漫长夜。
极乐
早上太阳很好,把阳台照得像个金光灿烂的小笼子。他煮好咖啡,坐在桌边,拿起《华尔街时报》开始阅读。架子上的金刚鹦鹉叫了一声,他瞥了一眼鹦鹉钩子一样的大嘴和鲜红的羽毛,轻声说:“叫什么?我们不都在一个金灿灿的笼子里关着吗?”金刚鹦鹉又叫了一声,还在架子上蹦了两下。他知道,阿霞又忘了给水罐添水了。
他喝了一口咖啡。每天清晨的第一杯咖啡就像早餐后的第一支雪茄一样,让他眷恋向往,也让他精神振奋。咖啡是他来中国后解决的第一件大事。哈瓦那雪茄可以买,咖啡豆买回来谁煮呢?他总不能每天早上开车去香格里拉饭店喝咖啡吧?中国没有地道的咖啡喝,中国也没有美国厨娘专门给他煮咖啡喝。以前南希煮的咖啡香极了,可她不愿意跟他到中国来,花多少钱她也不愿意跟他到中国来,虽然她已经伺候他整整三十年了。她舍不得丈夫,舍不得孩子,舍不得孙子。她舍不得的东西太多了。
她笑眯眯地对他说:“乔治,天知道你为事业付出了多少!我跟你不一样,我有许多放弃不了的东西。”
那是在他离开弗蒙特老家的前一天,她对他的告别致辞。她在厨房里说了这句话,红着眼眶微笑着瞧他。
于是他只好重操旧业,在中国重操他六十年前向祖母学来的旧业。那时候祖父小小的农场镶嵌在弗蒙特的青山翠谷里,夏天草场绿的像翡翠,山上的大橡树晃动枝叶召唤他去荫凉里玩耍。农场的活儿很重,祖父领着父亲他们养牛,养马,养羊,种燕麦,种玉米,种土豆。祖母每天的第一项工作就是给全家煮咖啡。他八岁时就跟着祖母绕着锅台转圈子,但直到十三岁他煮的咖啡才得到祖父和父亲的认可。
那天,父亲对他说:“你该学学男子汉的本事了。”
从那天开始他一直在学男子汉的本事,他从未让祖父和父亲失望过。他慢慢喝干第一杯咖啡,倒上第二杯。他想象父亲坐在他对面,他对父亲说:“爸爸,有时候女人的本事也很重要啊。”父亲咧嘴一笑,用牙齿咬着嘴里的玉米秆烟斗。父亲一定会对他亲自动手煮咖啡这件事不以为然,但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已经活到了不需要任何训导的年纪。去世多年的父亲再也不能对他说教了,虽然他倒愿意再听父亲唠叨唠叨。父亲与母亲安眠在一块三千英亩的庄园中一个林木苍郁的峡谷里,那个大庄园是他为他们买的。
他喝完第二杯咖啡,专心致志地阅读股票专栏。他买的股票全线飘红,有一支甚至涨了百分之五。他摘下眼镜,眯起眼睛打量窗外碧蓝的天空。北京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他学到了男子汉的本事,赤手空拳给自己打了一片天下。大学毕业后他进入蓝德公司担任销售经理助理,两个星期后老汤姆把他叫进办公室,指着他的第一份定单说:“小子,让我来告诉你,所有破产的公司都犯了同一个错误,那就是没有取得充足的利润。你把我们的东西卖得太便宜了。我签这份合同,但我不会签下一份,因为我不想破产。”半年后,老汤姆再一次把他叫进办公室,指着几份合同说:“小子,你知不知道百万富翁与企业家的区别?所有的百万富翁腰包都鼓鼓囊囊的,但他们中间只有少数几个拥有成功的企业。工厂除了利润还需要数量,懂吗?数量!小子,你得把数量搞上去。”
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小子”。两年以后他晋升为蓝德公司主管销售的副总裁,可以在董事会上一边和老汤姆讨论生意,一边品尝专门为董事准备的古巴雪茄。老汤姆再也不叫他“小子”了,而是亲热地称呼他“乔治”。天知道他为了与“小子”这个词永别花费了多少精力,天知道在两年中他学到了多少本事。老汤姆是个好车夫,他清楚该朝什么地方下鞭子,还有挑牲口的眼力劲,从来不会选错对象。他还是挺喜欢老汤姆的,即便他不想一辈子当牲口。
在他三十二岁那一年老汤姆决定把公司卖给员工。老汤姆的儿子是个败家子,上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吸毒,并且酗酒无度,成天泡在脱衣舞酒吧里找妓女鬼混。老汤姆的女儿倒是个高才生,取得了州立大学的博士学位,但那个姑娘不知怎么的突然变成了同性恋,跟她的女友勾肩搭背地招摇过市,甚至还加入了一个支持同性恋婚姻合法化的组织,在城里到处撒传单。市中心大教堂的牧师是老汤姆的朋友,一天早上他交给老汤姆一包东西,里面是老汤姆的女儿代表全城的同性恋贴在教堂大门和墙壁上的宣战书,把大教堂称为“非人道的魔鬼的最后堡垒”。老汤姆气疯了,他把儿子和女儿一起赶出了家门,断绝了与他们的一切关系。他老了。他宁愿把一生的心血卖个好价钱,捐给教会和慈善团体,也不留给儿女一个子儿。
他开始喝第三杯咖啡。他好像又看见了当年父亲闷声不响地抽烟斗的样子。他回家告诉父亲他要买下蓝德公司的大部分股份,银行需要担保才能给他贷款,所以他想把农场暂时抵押给银行。父亲默默地抽了半小时烟斗,起身打开客厅里的橡木橱柜,拿出地契递给他。父亲脸上的皱纹从未像那天那样深刻清晰,母亲靠在客厅的门框上,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轻轻捏着围裙的下摆。他们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好像他们给他的不是他们唯一的财产,而是沉默。他走出家门,在门外的阳光底下瞥了一眼地契上联邦政府的深蓝色印章。远方,青翠的牧场上空空荡荡,一只蜜蜂绕着爬满栅栏门的牵牛花飞鸣。
一切历历在目,如同发生在昨天,而且仿佛还要延续到未来。他起身去给鹦鹉的水罐添水,心里觉得沉甸甸的。他越来越喜欢回忆了。回忆成了他的嗜好,令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回忆过后的酸楚让他品味不尽,让他断定他的一生就是为了这酸楚活着。不知怎么的,他渴望回到从前。当他渴望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生起气来。他清楚自己生气的原因。他老了,老得只能在回忆里渴望,在渴望里回忆了。
鹦鹉高傲地偏偏脑袋,屈尊俯就似的伸嘴喝起水来。鹦鹉生气了,阿霞总忘记喂它。以前在农场里喂狗是他的活儿,他得用斧头把大骨头劈开。劈骨头的时候狗们蹲坐在他周围,一个个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有一次他跟同学去山里钓鱼,把喂狗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太阳落山才回家。
父亲坐在圈椅里看报纸,头也不抬地对他说:“你没喂狗,所以你妈也没给你做饭。我看你还是自己煎鱼吃吧,虽然它们看起来小了点儿。”
他去厨房把两条鳟鱼煎了,一个人躲在厨房的窗台底下吃。黄昏很明亮,山尖上闪动着一缕暗红的光。狗对牧场来说很重要,他不应该让它们挨饿。他只是对父亲惩罚他的方式有意见。父亲不对他讲道理,而是用行动使他感受道理的存在。生活是件烦心的困难事,他从小就明白了这条生命的法则。在他把父亲的农场抵押给银行两年之后,他买了一个比那个农场大好几倍的庄园送给父亲当生日礼物。
父亲拿着地契问他:“你从哪儿弄到的钱?”
他回答道:“我把股权抵押给银行了。”
父亲盯着他的眼睛,继续问:“看来你的股权还挺值钱的?”
他笑起来。“对,爸爸。是挺值钱的。”
父亲把地契在手里掂了掂。“你的工厂不就是做轮胎钢圈和轮辋的吗?”
他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趴在父亲耳边悄声说:“对,我的工厂是做轮辋的。但那些轮辋装在飞机的轱辘上,能跟飞机一起上天,所以我卖得贵了那么一点点。这是个秘密,别对妈妈讲。”
父亲把地契锁进橡木橱柜,走到院子里去招呼亲朋好友,沉静自然得好像那个庄园只是儿子跟他开的一个玩笑。他站在厨房的窗户后面观察父亲,想弄明白到底多少苦难艰辛才会让父亲如此荣辱不惊。那天晚上父亲喝了几大杯威士忌,但再多的威士忌也没能让父亲开口继续讨论他的轮辋。那是父亲第一次问他的生意,也是最后一次。
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十点半了。女佣十一点来家里做午饭,他不知道阿霞中午回不回来。他想给阿霞打个电话,拿起听筒又放了回去。还是一个人吃午饭算了,阿霞陪他这个老头子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他不能对阿霞的青春提出更多的要求,他毕竟比她大五十岁。半个世纪的时光在他们之间淌成了一条大河,他们暂时相会在上帝指定的桥上,很快将会擦肩而过。死亡随时都会降临。他半躺在沙发上,瞧着自己肌肉松弛、布满老人斑的小腿无力地叹息。他仿佛看见生命在脚下流逝。生命的流逝让他疲惫不堪。
十年前的一个偶然把他带到了中国,在此之前他对这个东方古国一无所知。那是一个大雪过后的清晨,他去毕恩公司总部敲定飞机配件供货合同。他到得很早,因为合同金额很大,超过一千万美元。毕恩公司是全世界最大的飞机制造商,也是蓝德公司最大的客户。
商谈完合同条款,他问毕恩公司采购部经理:“约翰,那些日本人在一楼大厅里干什么?等谁去踢他们的屁股吗?”
约翰笑着回答:“他们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
他惊讶了。“中国人?中国人来干吗?”
约翰轻描淡写地说:“他们来买飞机。很多飞机。”
他来到一楼大厅,中国人已经走了。他打了几个电话,问了问情况。半小时之后他找到毕恩公司主管销售的副总裁杰瑞,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带他们参观我的工厂。”
杰瑞扬起眉毛,一脸困惑地问:“谁?你想带谁去参观你的工厂?”
“那些中国人。那些来买飞机的中国人。”
他永远记得那一刻杰瑞脸上浮现出的微笑,那种自以为洞悉了一切的微笑。杰瑞说:“别着急,老朋友。我会安排他们去看你的工厂,让他们从你那里多买些零件。”
谁都以为他想把飞机零件卖到中国去,尤其想把飞机轮胎卖到中国去。所以当他们知道事情的结局时,一个个差点把眼珠子掉出来。当然,不让别人把眼珠子掉出来他就不是“狐狸乔治”了。这个外号经过了几十年的考验,并且在被他击败的一大群人嘴里受到诅咒。
中国采购团走了。两个儿子很高兴,因为采购团承诺向蓝德公司订购大量的轮辋。开董事会的时候每个董事都兴高采烈,觉得将来会在中国市场上取得更多的定单。他对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说:“我想在中国办个企业。”听见他的话所有人都傻了,连问题都问不出来。是啊,轻轻松松不冒任何风险地卖轮辋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总不能因为哪里有市场就在哪里建工厂吧,要是那样蓝德公司非得在全世界建上百家工厂不可。他的话真把大家伙给吓着了。没人知道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不是要去中国建工厂,他要去中国建维修中心,飞机维修中心。谁都清楚承包飞机维修业务比卖零件能多赚几十倍的利润,可蓝德公司在美国连维修的边都沾不上,这个市场早被几个财雄势大的财团瓜分得干干净净,连渣子都没剩下。人家是股票上市公司,筹措资金比蓝德这个小小的家族企业不知容易多少倍,几亿乃至十几亿美元在账面上流动运做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所以即便蓝德公司早就具备了维修飞机的经验与力量,也休想从那些大鲨鱼嘴里抢饭吃。现在机会来了,今后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中国的航空市场一定会保持迅猛发展。中国人需要购买大量的飞机,他需要抢先一步跟中国人一起建一个飞机维修中心。他必须得抢在那些大公司前面,所以他决定下个星期就飞到北京去交流合作意向。
董事们比刚才还要傻。所有人都张开了嘴巴,有些人还张得特别大。他们听明白了,但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觉得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可能在跟他们开玩笑,或者是兴之所至,给他们讲讲天方夜谭。肯定有人认为他疯了,他也认为自己有点疯狂。但他的疯狂是攀岩者面对悬崖峭壁的疯狂,是渴望挑战与征服的疯狂。
在中国的十天真奇妙。中国民航总局专门派了一个翻译陪他登长城,逛故宫,游览北京的名胜。他站在颐和园的万寿山上,站在智慧海雕满佛像的墙壁前,眺望山下那一潭绿悠悠的湖水。一瞬间,他被这个从未接触过的文明征服了。民航总局外事处的一名工作人员带他考察了上海和广州的机场,还特意介绍了当时所有中国主要民航干线的机型。离开北京的那一天早上大雨如注。他从候机楼的窗户望出去,跑道上腾起一层淡淡的白雾。他犹豫了一分钟。只犹豫了一分钟。雨停了。他决定开始在中国的事业。
女佣兴冲冲地敲门进来,喜滋滋地掏出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一个男孩子比画说:“儿子!大学!大学!”这几个词他还听得懂,明白她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他伸出大拇指表示赞扬,女佣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跑进厨房做饭去了。他轻轻叹息一声。儿子真给辛苦谋生的母亲争气。天底下可能又多了一个赤手空拳、努力奋斗的强者。他瞧不起叼着金勺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幸运儿,他对上帝的偏心不满。这不是妒忌。一个人的生命里如果少了苦的滋味,酸辣甜咸也就分辨不清了。他们吃饭的时候少了多少乐趣啊!他走进书房,打开电子邮箱,看到一封儿子写来的信。
爸爸:
昨天翠西问我你能不能回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下个月她就要从宾州大学法学院毕业了。她很想念她的爷爷,过生日的时候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我们这些留恋温暖家庭生活的人居然忍心把你孤零零地送到一个坐飞机都要花二十个小时的地方去独自拼搏。如果你不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她准备暑假去中国看你。你的孙女准备用两年时间拿下法学硕士,做一名出色的检察官。虽然她不经常与你通信,我们大家依旧认为她是这个家里最像你的人。
美国的生意很好。我们在这里的维修中心越来越强,定单不断。这都是因为你在中国的业绩让我们的客户坚信蓝德公司是他们可靠的选择。我们进入了盼望已久的市场,但我们却失去了与一位祖父、一位父亲共享天伦的幸福。所以我和杰克决定让你回来休息,我们两个人轮流去中国管理工厂,两年一换。你可以带阿霞来美国,在你最喜欢的大庄园里打猎。记得那天我们一起看见的蒲公英吗?你应该让她也看一看。
我和杰克要来中国给你庆祝生日。我们本来没打算告诉你,可我实在藏不住秘密。十一年级的时候杰克带我偷偷把你的林肯车开出去兜风,你在晚饭桌上只瞅了我一眼我就什么都坦白了。爸爸,你知道,在你面前我还是那个不会撒谎的小男孩。我还是那个被你扶上马背、被你拍疼了肩膀、咬紧牙关忍住眼泪在牧场上奔驰的小男孩。
想念你的马修
他的眼眶有点湿润。他讨厌眼泪。人老了总喜欢动感情,一动感情就糊涂了,几十年积攒在心底的不可忘却的记忆一股脑全冒了出来,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这电影放得乱七八糟,有时几个镜头叠加在一起,在一秒钟里凸现,有时一个镜头能定格好几分钟。那些胶片本来就摆放得杂乱无章,需要时间好好清理。他懒得去清理。要是当年有记日记的习惯就好了,可记得那么清楚有什么用呢?只不过在与这个世界永别时徒然增加悲伤眷恋罢了。他希望死亡来得轻松些。既然它要来,还是轻松些好。
马修提到了蒲公英,真难为他还想得到那些蒲公英。当年他回到美国,向两个儿子提出在中国建立合资维修厂,他们一致反对。每年父子三人联名向银行贷款,筹措全年的运营资本,用公司做债权抵押。公司股份他占百分之六十,儿子们各占百分之二十。他是大股东,也是董事长,儿子们无法阻止他的决定。他们曾经多次试图证明他老了,想让他明白年富力强的新生力量更适应现代化的市场和管理,但每一次都碰了一鼻子灰。他用精确的判断和百折不挠的意志给他们上了一堂又一堂课。但这一次他们反对的劲头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马修提醒他注意,今后每年向银行的贷款将增加一倍,银行需要更多的抵押。他们将不得不把地产和股票以及其它私人财产抵押给银行,运营风险对整个家族来说凭空增加了不知多少倍。杰克干脆提出分家,准备拿了属于他的百分之二十去纽约另起炉灶。他不得不承认杰克这个混蛋小子更像自己,而马修则像他过早去世的妻子一样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他们在庄园里讨论了两天,毫无结果。第三天他们一起出去打猎,信马由缰地穿过河谷,登上一个山坡。山坡下面的草地被太阳照得一片金黄,阳光在草叶尖上跳舞,闪烁着细碎的游光。远处,墨绿色的树林顶上笼罩着一层光晕,两只白头雕在光晕里徘徊。当风拂乱头发那一刻,父子三人看见一团白雾悠扬而闲适地飘过阳光,轻描淡写,带着慵懒的欢快,向山坡上飞来。他静静地等它们从身边悄悄掠过,屏住呼吸,感受那轻舞飞扬的生命气息。良久,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粘在肩膀上的一片雪白绒毛,轻声对两个儿子说:“它们不知道从哪里来,风要送它们各奔天涯。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命中注定的目的地,它们会在那个属于自己的地方默默生长,等待生命之风再次光临。它们的飞翔里充满了快乐,因为那是生命的飞翔。”
杰克和马修垂下脑袋。他继续说下去。“美国的工厂留给你们,我用不动产和股票去贷款。如果上帝让我们各奔天涯,它的意志是不能违背的。我一直想让你们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绝不能停止生命的飞翔。不管你拥有了什么,不管你失去了什么,生命的飞翔都不能停止。我不喜欢他们叫我‘狐狸,我宁愿他们叫我‘蒲公英。”
儿子们沉默了。他扬鞭策马跑下山坡,冲进树林里,撇下他们在那里沉思。那天晚上,儿子们来到他的房间,同意一起投资中国的飞机维修中心。
他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无法抗拒中国菜的魔力。虽然体重一直居高不下,他仍然命令女佣正餐必须烧四个菜,而且每天都要有宫爆鸡丁和鱼香肉丝。在美国他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东西让他垂涎欲滴,在中国他却像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一样天天流口水。他低头瞧了瞧汗衫底下突起的大肚子,无可奈何地叹息起来。他终于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子,大得足可以放进去两三个篮球。中国是个被上帝施了魔法的地方,他在这里像爱丽丝一样获得了快乐,而代价则是他无限膨胀的肚子。他偷偷笑了笑。这个调皮的微笑是给上帝看的。
女佣把菜端上餐桌。一盘宫爆鸡丁,一盘樟茶鸭,一盘红烧豆腐,一盘豆豉鱼油麦菜,还有一盆西红柿鸡蛋汤。他给阿霞打了一个电话。阿霞说在酒吧忙着接货,不回来吃饭。他就着菜吃了两碗米饭,喝了一碗汤。女佣拿剩下的汤泡米饭吃了,把菜整整齐齐地收拾到饭盒里。他知道她要把菜带回家去当晚饭。以后每月该加她三百块薪水才是,供儿子上大学不容易。希望那个儿子明白母亲的辛苦和生活的艰难。
他坐到沙发上看报纸,迷迷糊糊地想睡个午觉。没有阿霞在身边他总睡不踏实,五年来养成的习惯把他惯坏了。他需要一个充满青春的肉体让他血管里逐渐冷下去、逐渐变得粘稠的血重新沸腾起来。真正沸腾是不可能的,但起码可以冒些气泡,起码可以流得快一些。多么思念热血奔流的少壮时光啊!那一去不复返的光辉岁月把他的心揪得紧紧的,紧得发酸发疼。所以他像一个小孩子渴望躺在母亲怀里睡觉一样渴望阿霞温暖的身体,当他如此渴望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熏人欲醉的温柔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毫无疑问,他变得柔弱了。柔弱得如同老橡树的枝头钻出来的嫩芽,放着幽幽的青光,让他热泪盈眶。
认识阿霞之前他也和其他女人上过床,有中国女人,也有外国女人,她们全是冲着他的钱来的。他并不奢望爱情,爱情对他来说就像小孩子埋在树根下的彩色玻璃球,一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美好回忆。他一直相信如果去把那个玻璃球挖出来的话,只能找到一个土坷垃,一个失去了光泽的、丑得不能再丑的土坷垃。他绝没有想到当他已经做了许多孩子的爷爷的时候又拥有了一颗亮闪闪的小玩意儿,而且还晃得他两眼发花,心荡神摇。
他靠在沙发上打了一个盹。他仿佛走在无边无际的牧场上,天顶繁星璀璨,深蓝的天幕像一块剔透的紫水晶。他不停地向前走,天空越来越近,星星已经准备落到他怀里来了。风吹动他的衣襟,轻轻对他说,歇歇吧。他站住了。一颗星星远远飞来,飞到他的手掌心里。他垂下头,盯着星星润泽明丽的光芒,在光芒中,他好像看见了一片大海。他醒了,是被自己的呼噜声吵醒的。他有点生气,嘟嘟囔囔地躺倒在沙发上,蜷起双腿,想赶紧再回到刚才的梦境当中去。他不由自主地反复嘀咕着:“来吧。来吧。来吧。”
他是在歌厅和阿霞认识的。来中国之前他从来没去过卡拉OK。美国人喜欢直来直去,跑到脱衣舞酒吧喝酒,看见哪个舞娘不错,尽管开口谈价钱就是了。中国这种缠绵腻歪、唱歌跳舞的前奏不对从世界民族大熔炉里来的人的胃口。你在纽约碰到一个跳脱衣舞的姑娘,她会直接对你表明态度,行还是不行一分钟就了结了。中国小姐像只依人小鸟一样躺在你怀里陪你唱好几个小时的歌,唱的什么你全都听不明白,唱完歌讨了小费,并不一定跟你回家或者去旅馆开房间。任何一个勾上男人的火儿却又飘然而去的女人都让男人像葡萄架下的狐狸一样嫉恨,中国女孩子尤其爱玩这样的小把戏。
中国男人已经把歌厅当成了谈生意的场所,歌厅被抬到了与会议室一样重要的位置。这是一个多么奢侈豪华的会议室啊!最漂亮的地毯,最气派的装修,最舒适的沙发,最好的苏格兰威士忌,还有在最昏暗的灯光下搔首弄姿的最性感的女孩子。你明知道她们要和你玩整晚的把戏,但你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挑一个姑娘来做玩伴。这就是东方文化的羞涩,腼腆,暧昧,半推半就。在这样的形式面前,他觉得自己心底里潜藏的野性与兽性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动,向往着跳出来将所有的遮羞布撕成碎片。在歌厅里,他憧憬一个有森林的房间。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他憧憬一个有森林的房间。他想象自己像人猿泰山一样,胳膊肘夹着喜爱的女人一下子蹦进森林深处那杳无人迹的地方,肆无忌惮地享受天性的乐趣。可他只能想象。在这样的会议室里,除了想象他还能做什么呢?他讨厌折磨人的想象,直到他碰到了阿霞。
阿霞很羞涩。她的羞涩不是装出来的,她的羞涩让干渴的男人流口水。她站在那儿,低下眼睛瞟着脚尖,可满屋子里每个男人都觉得她在看自己。那天晚上她陪的男人喝多了,强灌了她不少酒,酒浆撒在她的白裙子上。她一声也不言语,把一整瓶威士忌兑红茶喝光了。走的时候他故意溜达在后面,悄悄塞给阿霞一百美元。
阿霞低声用英语说:“谢谢。不过用不着,该付的小费都付了。”
他在昏黑的走廊上盯着阿霞看了一下,握着阿霞的手说:“拿着吧。买件新裙子。买件红色的。”那张钞票隔在他们的手掌间,他松开手,调头走了。那天夜里他睡不着觉,一直在琢磨她的英语怎么讲得那么地道。
第二天他又去歌厅了,而且一个月里去了三十次。他们两个人待在小包间里唱歌聊天玩色子,偶尔还跳跳舞。他搜肠刮肚地把年轻时候会唱的歌全部温习了一遍,好在歌厅电脑里全找得着,而且音响效果不错,衬得他这把老嗓子还有点悠扬。满场子的人都知道有个美国老大爷喜欢阿霞,妈妈桑对他这只下金蛋的鸡殷勤备至,恨不能在每天的账单上多加一个零。他扮演着圣诞老人的角色,给服务员和妈妈桑丰厚的小费,还不断给阿霞买礼物。三十天里他没碰阿霞一指头,阿霞的淡定里包含的尊严让他打消了非分的念头。他对她说,除非流氓才会对她无礼,而他不是流氓。阿霞说他是个好人,他给好人下了一个定义,好人就是连混蛋都装不像的笨蛋。阿霞听了若有所思。他对阿霞解释,上帝喜欢笨蛋。阿霞依然若有所思。最后,他说,在中国话里混蛋和笨蛋都跟鸡蛋有关系,而每天早上他都吃两个煎蛋,所以日久天长,他也就成了跟两个“蛋”有密切联系的人了。阿霞笑得前仰后合。阿霞笑起来很美,让他想起家乡大山里的金合欢。
阿霞的父母离婚了,她跟着她妈和继父,弟弟跟着她爸和后妈。继父对她挺好,就是有时喝多了酒撒酒疯,打她母亲。她考到北京念大学,专业是英国语言文学。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在家乡念大学,学习成绩够不上拿奖学金,每年上学的花费得一万多块。后妈常年有病,父亲没本事挣钱养家,经常在电话里对她诉苦。母亲和继父都是工人,虽说没下岗,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到大三的时候,两个家庭捉襟见肘,没办法再支撑下去。阿霞把眼睛一闭,不管不顾地跑到歌厅里陪人唱歌挣小费。
阿霞对他讲了她的故事。他们聊了一晚上钱。阿霞喝了很多酒,翻来覆去地念叨钱是个可怕的东西。对她这个一个月挣一万多块人民币的大学生来说,钱依旧是个可怕的东西。他对阿霞说,蒲公英要飞到天上去没风可不行。他把蒲公英的事情告诉了阿霞。阿霞睁着朦胧的眼睛说,你这个蒲公英飞到中国挣钱来了,你到底挣了多少钱?他没回答。阿霞接着说,你的儿子要是蒲公英就好了,你就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离家万里的异国他乡了。他说,你不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嘛。阿霞好像没听见。两个孤零零的人最后全喝醉了,在包间里摇摇晃晃地跳起舞来。阿霞喘息着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第一次握住阿霞的手,搂住她窈窕丰满的身体。她突然推开他,跑掉了。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觉得有点头晕。落地窗外的阳光像跳舞一样地闪动着。他拉开落地窗,走到长廊上伸了个懒腰。常春藤披纷的蔓叶把斑驳的阳光随意地洒在长廊的圆木上,圆木的节疤黑黢黢地凸现,一只瓢虫飞快地从一个光圈爬向另一个光圈。他在长凳上坐下来,悠闲地掏出烟斗,装上烟丝。淡蓝色的牵牛花夹杂在常春藤中间,零星地绽放,没有蜜蜂在花蕊上奔忙。他盯着一朵牵牛花瞧了许久。微风拂过花瓣,白色的花蕊一丝一丝地颤动。
就在这个长廊上,也是一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对阿霞说:“拒绝跟我上床是你保持尊严的最后方式。我知道你从没跟任何一个客人上过床,但这只是一种方式,表达你自己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最后的方式。你不需要把自己逼得无路可退,你也不必像一只躲在墙角的羊羔一样战战兢兢地瞅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没什么可怕的。听我这个已经七十岁的男人对你交个底,它真的没什么可怕的。”
那时候常春藤里还没有牵牛花,只是一片墨绿,深得像一口井。阿霞慌乱地避开他的目光,脸色苍白。他接着说下去:“如果你运气好,我会把钥匙留给你。用这把钥匙你可以打开一扇门,门外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所有的恐惧都不存在了,世界会把它的另一面展示给你。迄今为止你从未见过的另一面,灿烂得让你心醉的另一面。”
阿霞喃喃地说:“如果我运气好。如果我运气好。”
他把一只手放在阿霞的肩膀上。阿霞还是不看他的眼睛。“对。你应该相信你的好运气,因为我不可能活到一百岁,也许短短几年之后我就去见上帝了。”他停顿了一小会儿,突然轻轻地笑起来。“当然,如果我活到一百岁,你也别抱怨我,只管抱怨上帝好了。自从我们相信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们抱怨的对象了。”
阿霞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把手从她肩膀上拿开,站起身回到房间去。那天晚上,在他认识她三个月之后,她上了他的床。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阔别已久的爱情。他已经老得追求不到岩石一般、大海一般的爱情了。他像一个坐在星空底下的孩子,苍穹中盛开的焰火以及淡淡的星辉才是他渴望的全部。他觉得很幸福。
他点着了烟斗,燃烧的烟丝“咝咝”作响。院墙外面,梧桐树上,传来秋蝉飘飘荡荡的鸣唱。天空悄悄阴暗下来,一只燕子倏然掠过草坪,飞得无影无踪。这里没有将满山苍绿洗得发亮的秋雨,这里的秋雨稀稀落落,漫不经心。这时,佛蒙特故乡的青山翠谷中想必早已云气四聚、骤雨涤荡了吧。这时,牧场的马厩里应该弥漫着潮乎乎的马的汗味儿,马儿们甩着尾巴安静地吃草,不时打个响鼻,倒腾蹄子。这时,他多么希望躺在温暖的干草堆里,听着雨声闭上双眼,香甜地睡上一觉。所有的马料都拌好了,所有的马都会吃得饱饱的。爸爸不会责怪他偷懒。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做个美梦了。
天上落下些雨滴。烟斗灭了。他站起来,走到湿漉漉的草坪上,那些已经黄了的草叶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他回到屋里,幽暗的房间像个山洞,一个没有火把的山洞。他不想开灯。他要在朦胧里等待阿霞回来。回忆消磨了时间。他的女人马上就要回家了。
阿霞搬过来跟他同居后的第三个月,他回到美国开年终董事会。他对两个儿子说,他在中国找了个姑娘。马修看了一眼壁炉上挂着的母亲的照片,什么都没说。杰克吹了个口哨,问他阿霞多大了。这个问题让他很难受。第二天晚上,他坐在壁炉边翻看旧像册,杰克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一盘录像带放在茶几上。他从老花镜上面盯着杰克。杰克说,这盘录像带讲的全是中国女人为了绿卡嫁给美国男人的事。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告诉杰克那个中国女人根本不会和他结婚。
杰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爸爸,我只是有点嫉妒。”
他收回目光,扶正老花镜,重新浏览着像册说:“带着你的证据从我眼前消失吧。你真该把它送到联邦大法官那里去,那样你就能保证你该得的遗产分文不少了。”
杰克走了。他凝望着妻子的照片说:“咱们的儿子不明白。他还没到我这个岁数,当然不明白。你明白就行了。”
他从未怀疑过那个在天国车站接他下车的女人一定是他妻子。他也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哪一个女人能取代妻子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们一起奋斗了几十年,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那双曾经长久地注视过他的黑眼睛里全是信任与满足,还有骄傲。
他沉浸在遐思里,没听见开门声,直到阿霞的双臂搂住他的肚子,他才惊醒过来。阿霞喜欢趴在他身上撒娇,他不止一次告诉阿霞她的撒娇像翠鸟给犀牛清理寄生虫,而且还是头老犀牛。现在,她将小巧的脑袋枕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胡子,一只手拿着香烟。他沉醉在她的气息里,她那坚挺结实的乳房让他浑身发热。阿霞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今天酒吧进货的情况,她让伏特加酒的供货商降了五个点的价钱,给每个啤酒推广小姐加了五个点的提成,买了一批新鸡尾酒杯,跟设计师商量更换吧台的灯光颜色。他根本没听清楚阿霞说的是什么,他只在乎怀里这个真实的肉体。这个真实的肉体驱散了死亡的阴影,带来勃勃生机。他仿佛来到一条大河边上,流水浸润了他跋涉千里的双脚,在他满是老茧的手掌上流淌。过一会儿他就要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去,在他扎进去之前,他必须耐心地听完这个女人的话语。话语也是一种抚慰。
去年阿霞过生日的时候他送给她一个酒吧,一幢占地一亩的两层楼房。一楼是吧台和散座,二楼是情侣雅座和歌舞台。阳台上有巴西木和龙舌兰,还有南美风情的吊床和长凳。阿霞得有事做,最适合她做的事就是当好酒吧的老板娘。他没有告诉阿霞连买地皮带盖房子他花了多少钱。装修是阿霞一手操持的,她花了五百万。这个酒吧成了美国商会周末聚会的特定场所,各个美国公司的中国区经理们甚至把公司的聚餐活动也放到这里来办。酒吧渐渐有了名气,不只因为漂亮迷人的老板娘,也因为独一无二的美国情调以及一种氛围。他用这种氛围命名了酒吧——极乐。他对阿霞说,极乐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每个人都在幻想中生存。阿霞说,她体会到了幻想之外的痛苦,所以她很幸福。
阿霞终于说累了。她闭上眼睛,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他觉得搂脖子比搂肚子好,因为搂脖子的时候阿霞的整个身体都跟他贴在一起了。而且他的脖子并没有像肚子那样与卡夫卡的《变形记》发生紧密的联系。阿霞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我真喜欢‘极乐。我要把它搞成一个艺术沙龙。”
他知道这个酒吧对阿霞来说意味着什么,管理这个酒吧是阿霞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一个工作。不可否认,她干得不错,每个月的利润都很可观,装修用掉的那五百万已经赚回来了。去年圣诞节他买了一棵高大的圣诞树立在院子里,阿霞兴致勃勃把一大堆装饰品挂在圣诞树上。
他对阿霞说:“你知道它是什么吗?它就是‘极乐酒吧,你的摇钱树。”
他想告诉阿霞,酒吧不能搞成艺术沙龙。艺术沙龙不赚钱。不但不赚钱,还要赔钱。阿霞组织的乐队开销很大,她的乐队总有一天会成为不把客人的要求放在眼里的一个专业演奏团体。“极乐”不需要那样的乐队,那样的乐队并不能给客人带来快乐。但他认为待一会儿再和阿霞讨论这个问题更合适,现在他不容许任何东西破坏情趣和气氛。那件事的情趣和气氛。
他和阿霞上床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霞裸露的胴体,这个真实的肉体令他心醉神迷。他的极乐马上就要降临了,不可压抑的期待让他口干舌燥。突然间,好像有个东西打了他一下。他把握住了那白驹过隙的一刻,明白了一切。
他的极乐就是对生命无比的眷恋。对即将逝去的生命的无比的眷恋。
阿霞呆呆地看着他,慢慢抬起手,擦掉他的眼泪。她从来没有见他哭过。他们做爱了。突如其来的激情疯狂地燃烧。
半个小时之后,阿霞拨通了急救中心的电话。她不敢碰他。护理课上老师讲过,突发性心脏病切忌挪动病人的身体。医生来了,他已经停止了呼吸。阿霞看着他们把他搬到担架上抬出去。阿霞跟他们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外面雨下得很大,草坪被雨水浇得发出刺眼的绿光。两朵牵牛花落在门廊上,摊开憔悴的花瓣。夜幕悄悄降下来,笼罩了一切。
阿霞和马修听律师宣读遗嘱。
遗体运回美国,与亡妻安葬在一起。美国的所有财产留给两个儿子。“极乐”酒吧、北京的别墅以及一百万美元现金遗赠给阿霞。中国的合资公司的股份交给一家指定的美国慈善基金管理,每年的利润除去再投资部分,全部用于中美之间的学生交流以及其它慈善活动。
律师用五分钟时间把遗嘱读完,让阿霞和马修在相关的文件上签了字。这家美国律师事物所在中国的分支机构很气派,办公室装修得富丽堂皇。律师是个和蔼的美国人,亲自给阿霞和马修倒咖啡,临了还像个丧葬承办人那样一脸悲痛地劝慰他们节哀顺变。阿霞木然望着米黄色的大理石地板,地板上漂浮着苍白的光晕。马修挽住阿霞的胳膊,把她带到屋外灿烂的阳光下面。
风不停地吹。马修对阿霞说:“我送你回家吧。”
阿霞摇了摇头,说:“那不是家,只是一幢房子。我需要的房子。”
马修淡淡地说:“现在你就是房子的主人。”
阿霞轻轻一笑。“现在。对,现在。谁也不能否认的现在。有人说过,妻子是狗,情人是猫。现在,我再也用不着去做别人的猫了,我要做一只躺在火炉边睡觉的猫。火炉是我的,整个房子都是我的。现在,我是房子的主人了。”
马修望着阿霞,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跟他在一起可曾有过幸福?”
风把阿霞的头发吹乱了。她微微眯起眼睛,说:“他给我的不是幸福,是‘现在。比‘过去和‘未来都重要的‘现在。他让我不怎么相信幸福了。听听酒吧的名字,极乐。他向往的都在这个名字里了。”
阿霞一个人走了。秋风里,她的背影孤单地飘摇着。马修凝望着阿霞的背影,他想,也许,这个女人是爱父亲的。
三年以后,“极乐”酒吧的女主人结婚了,她嫁给了一个歌手。歌手为她写了很多歌,其中一两支甚至还很流行。“极乐”按照女主人的意思改成了一个酒吧音乐沙龙,客人少了一些,专业人士多了一些。屋子里的陈设都没有变,除了一个新的吧台。流线型的台面光可鉴人,高脚椅子全是橡木的。酒架上镶嵌了一只宝蓝色的、破茧而出的蝴蝶,那只茧的形状像个海螺。在蝴蝶的翅膀下面,有两个花体英语单词——极乐。
所有的客人都说这个蝴蝶漂亮。女主人听到恭维总是显得很开心。没有人知道,那只蝴蝶背后有一张相片。相片里,一个美国老头搂着女主人的肩膀开怀大笑。相片里的女主人不像现在这样丰腴成熟,微笑中还多了一点羞涩与忧愁。
责任编辑 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