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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春

2007-05-22王建琳

小说界 2007年2期
关键词:书记

王建琳

1

襄江地区蛮河流域“财富一百强”、永乐村三组的组长、“西瓜大王”马光斗的手机响了。是从宜城打来的。马光斗从路边一家白亮亮的三层小洋楼里走出来,靠在一堆西瓜上,推开新款三星手机的银盖,挺着肚子,像寥天地里发现个贼娃子,大声喊:“喂!谁个?”

只听对方也在大声叫唤:“哎,斗哥吧?我是勺子李呀。我儿子、你侄儿子,李亮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一中。我想回村里接几桌客,斗哥,你叫星娃先到镇上买点大路菜,我在超市买点俏菜,我回去掌勺啊。”

“啊,晓得了。镇上还有哪个娃儿考上了?”

“啊,就考上李亮一个。他姐马冲到学校去了吧?”

“啊,走了。星娃开摩托车送的。”

“啊,斗哥……”

“嗦鸡巴球,搭个电蹦嘣,蹦回来再说。”马光斗竖起一对很有点专横霸道的眉毛吼了一声。

马光斗叭地一声关了手机。他现在忙得很,他要组织全村的西瓜冲出宜城走向省城,他现在是永乐村“公司+农户+基地”西瓜经纪人,也是永乐村瓜农奉承的马老板。

马老板看着成堆架岭的西瓜,心烦意乱。从南边来的三股强台风把湖南和江西的客户给堵回去了,行情一变,西瓜再有三天出不了手,问题就大了。现在的农村产业还没达到报纸上所说的:产、供、销一条龙,还没有达到西欧国家订单农业的程度。马光斗看着公路对面坡地上正在变脸的西瓜,心里着实犯愁。自从宜城县流水的西瓜在全省出了名,蛮河人也跟着种起了西瓜,种得铺天盖地的。

稻谷扬花,棉花坐胎的季节,也是西瓜上市的季节。一场夜雨过后的田野,四处散发着蒸人的热浪。马光斗清楚,瓜市一反弹,城里一滞销,这一河坡的瓜就成了滚地雷,在太阳下自己爆炸。

马光斗从路边又回到三层楼里,冲着一个打着赤膊,正在用木叉子把丝瓜秧的藤蔓朝院墙上搭的年轻人道:“星娃,你到镇上买菜去,李亮考上县一中了,他爹想回来摆场子。”

马光斗吩咐罢,一脚把个箩筐踢得老远,“我日你个贼娘!这蛮河镇一年千把个小学生,二百多个初中生,前年就考上一个马冲,去年中考剃个光头,今年就考上李亮一个独杆冲。”

马光斗的媳妇牛菊子在后院里正掂着水龙头冲猪圈。听说村里就马冲的弟弟李亮考上县一中,像被冰雹砸了个冷激灵,甩了水龙头,转过身子道:“那我们光娃呢?还有清明的弟弟清河呢?十几个娃子都下学了?马光斗哇马光斗,你说,这是不是应了人家后村人说的,这辈子挣下个金山,下辈子没文化,还是住个庙滩哪。”

光斗心里也不好受。一辈子生了二男一女,大儿子没读完初中就下学了,说是一看见书本脑瓜子就进水。二姑娘葱娃嗓眼好,初中毕业考上市里的艺术学校。那年女儿毕业后没回来,跑到省城自谋职业。说是当了车模当导游,当了家教当伴舞,最后又到广州给人家当了什么猫咪,有了车子房子还有狗子,最后咋就被人勒死在别墅里了。从那时起,马光斗就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寄托在当年被镇上计生委罚了一窑红砖的超生儿身上。从一九九九年当上永乐村三组组长的那天起,他就只有一个念头——拼命也要挣下千万家业,只要小儿子读到高中毕业,就把他送到外国留学。可是,他这心愿,一下子被小儿子中考落榜的现实给浇灭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拿钱在宜东高中,给儿子买个高中上。这几年宜东高中一点机动指标也是明码实价,一分一百块,还得托人拿钱打砣子,想着想着他又骂了起来。

光斗心里乱极了。这年头农村娃子不读书没出路,读了书出路又在哪儿?一想到他的葱娃,他心里就像刀尖挑的痛。

2

勺子李遵照马光斗的命令,提着一网兜俏头菜,猴上一辆开往蛮河镇的四轮电麻木,正朝回赶。

车里挤满了想抄近路,赶回蛮河镇集贸市场的人们,男男女女三十多号人。勺子李在超市买的有里脊肉、笔杆鳝,还有一些青枝绿叶的小菜。他怕菜在车厢里被焐臭了,就靠着一个商贩竖着的大蛇皮袋子,身子朝前脸朝后,两腿抵着后车厢板蹲下来,他背着身子,懒得和熟人接腔。

几个媳妇子挤在他脊梁背后,故作灵通地传播着农村减税免费后,也要把乡镇干部们减掉一半的过时新闻。一个媳妇恶狠狠地说:这回那些乡官们被裁了编,看他们老鳖张嘴——吃个球。看他们动不动到哪儿罚款去。那年我的牛娃子拴到树娃子上,还被镇上的那个林业站长罚了三十块。有些乡干部,我看百球无一能,就看他们咋整了。

乌篷车像晃鸡子蛋,在一条随心所欲般开出来的路上像青蛙似的跳着蹦着。

勺子李一只手抓住挡车板的沿,一只手攥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袋装着的儿子高中录取通知书。他在宜城县地方菜小吃一条街上,是个有点名气的厨子,一个掌勺的领班。他个子高得像根桑木扁担,只是这些年沉重的家庭重负压弯他的腰,头一勾就像个勺子。那年,山洪爆发,冲垮了村小学的土坯墙,砸断了他那个当民办教师的爱人马光兰的一条腿,老丈母娘一急,高血压中风瘫了。也是那年,他这个镇供销社的炊事员被减了员。光给媳妇看腿,给丈母娘治病,一下子花光了他在供销社的一点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刚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马冲,为照看她妈和外婆只好休了学。丈母娘去世后,马冲才又开始读书。无奈,亲人们治病要钱,娃子要继续上学也得钱,他只好进了县城给个体户小餐馆打工。

一九九八年,土地二轮承包,村里从门前渠南“丰产地”里分给他媳妇和媳妇的姐姐家十八亩当家地。那时的税费负担重,自从马光兰受伤从学校回来,她姐又进了城,两家的土地没人种得了,勺子李就把地转包给了马光兰的堂哥马光斗,时间是五年。

尽管马光斗这两年靠收转包地、撂荒地种西瓜发了大财,可勺子李不眼红。这几年他在县城汉江码头的小吃一条街上,也算得上英雄有用武之地,那里的灶台成了他大有作为的战场。他最先发明了“蒸笼雪貂”——泥鳅拱豆腐,接着又开发出能抓住脑袋掐住腰,吹着口琴吃肉膘的“干煸盘鳝”。盘鳝过了阵,他又研制出一道啤酒鸭,鸭子火锅在一条街上开了花。勺子李几乎成了小吃街上不可多得的人才,拿了好几年的高工资,还清了屋里的欠债,还供着两娃读了初中读高中。

是人都有梦。勺子李也有梦。他想等明年马冲考上大学,李亮在县城上了高中,就把永乐村的土地出租转让,在县城里买套二手房,全家要彻底地向城里人转轨。今年儿子争气,迈出了第一步,如果女儿明年考上大学,就算迈出了第二步。勺子李这辈子引为自豪的事,就是找了个有文化有智慧,当过村小学民办教师的媳妇,媳妇能瘸着腿把两个娃的智商开发出来,从根本上解决了下一代受教育的大问题。

乌篷车在乡间大道上行驶,就像个唱歌跑调的人,在乡村的画卷上乱忽悠。车子一路高歌猛进地爬上了乌梢岭。一上乌梢岭,永乐村就尽收眼底了。正在车子加大马力运足底气准备爬山之时,但见一辆装满西瓜的大卡车俯冲而下。乌篷车司机向右猛打方向盘闪过狂冲而下的西瓜车,喘息未定,一辆拉水泥的汽车也从山顶下来向右拐,乌篷车司机慌了神,又向左打方向盘,恰巧一辆三轮摩托车从左边开来,乌篷车司机怕撞了摩托车,只能朝水泥车方向开,这一转,就像撞在了石磙上,车子一直滚到左边路口公路道班的一辆推土机上。司机当场死亡,一车三十几个人有三人被砸死。

勺子李前胸断了四根肋巴骨,右胳膊变成三节棍,脾脏破裂,头上砸了个血窟窿被缝了十三针,在医院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儿子的入学通知书紧紧地攥在他手中,任谁都掰不开。

3

女儿马冲被学校直接送到县医院。她一头撞进父亲的急诊室,生扑上前凄惨地悲号道:爸!爸!爸呀,你不想叫我们一家人活了,你不想叫我读书了是吧?啊!爸,我的爸呀!

难道说这人世间的灾难也是囫囵的,叫妈残了叫爹也废了啊,马冲拼命地放声大哭。只有她心里清楚,为了她和弟弟能读书,父亲在宜城县的小吃街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每天起五更睡半夜的站灶台给人家打工,从这个餐馆到那个酒店,四处揽活。从父亲手中掰下通知书的李亮,背着身子拍着墙抽泣着,家里没了父亲没了经济来源,他的高中就化成泡影,他像个被丢在荒野上失主的羊羔,咩咩地叫。

生命力强健的勺子李在一对儿女生猛的哭喊声中,眼睛闪出一条缝。又过了三天,勺子李睁开了双眼,恢复了记忆。他明白自己成了那场车祸最惨重的受害者。他脸色苍白,表情麻木,他清楚,他那点可怜的积蓄交了医疗费,就没有他儿子他姑娘上学的学费了,现在的他,即使活着,除了拖累儿女一生一世,再没了人生的价值,生对他来说是件比死更要命的事。

又过了三天,他的左胳膊有了知觉,估计能拉动拴在床头的一根套绳时,他终于开口了:冲娃,你弟他落榜了。叫他回家种地吧,跟清河一道学种地,叫你姑爹来帮衬他。你好好读书争取能考个好大学,女子成才不容易。你弟他人瘦弱骨头还硬,十六了,也中用了。叫你光斗大伯,把咱家那十八亩地给退了,合同也到期了。他是你妈的家门哥,不会亏欠咱们,你爸活着也成了废人。

父亲脸上僵硬而又怪异的表情,像锥子一样锥着马冲的心。她一个激灵醒过来:“爸,你别朝偏处想啊。那年妈被墙砸了,你说过,这人哪,谁没个天灾人祸的,只要腰杆挺起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马冲紧握着父亲的手,“爸,你不会倒下的,只要你不倒下,啥子我都不怕。”

宜城县建业集团公司副老总,永乐村最有出息的打工青年牛清明,从广东办事回来了。他急火火赶到县医院,喊了一声勺子叔,脸一下子扭到窗外,泪水就像雨点子般地砸在了水泥板上。他看一眼正在给父亲擦脸的马冲,又看一眼正在给父亲按脚的李亮,抬头看着天花板,仰天长啸一声:“命啦!你就这样对待我们这些农村人啊,你就这样要把我们置于死地而后生啊,你为啥子这样嘛?”

那一年,就在北京理工大学土木工程系录取通知书刚到手的那一天,他的父亲被一头疯牛抵了个半死不活,屋里像倒了山墙。母亲一夜哭瞎了双眼。奶奶急疯了,一头撞在南墙上。爷爷像被雷打痴了,蹲在山墙头上胡言乱语。两个弟弟,不哭不叫,睁着黑洞洞的大眼看着他,妹妹一声喊:“哥,你还要我们吧,你上大学走了我们咋办啦?”

牛清明被家庭的灾难击懵了,这学是上不成了。他当着弟妹的面,把学校送来的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撕成了碎片,从此,他就踏上了养家糊口的路。现实,咋会这么残酷?

他好半天才收回心绪,低下头喊了一声:“马冲,你出来一下。”

马冲跟着牛清明穿过医院走廊,走到院子里的香樟树下。牛清明先把装有一千块钱的信封交给了马冲。然后说:“冲娃,你打算咋办啦?”

马冲抱着身边的香樟树,抬头看看蓝天,云彩魔幻般地变着各种姿态。她不敢看牛清明的脸,那年牛清明撕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情景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好半天她才脸露苦笑:“清明哥,我想好了,我下学,回家种地。爸说我们家转包给光斗伯的十八亩地,五年合同的期限到了,我想把它收回来种。我弟还小,他天生一个读书的料,我不能屈了弟,他身体弱。”

“可你的前途咋办?”

“清明哥,除了农村是我的前途,我不想到别处去谋前途。”

“命,这都是命!”牛清明背过脸,沉思片刻后伤感地说,“你还是将就着把高三的课读完,。收回那地不是件容易的事。农村时下的情况你不大了解,国家免了皇粮国税,种地还有补贴,好多外出打工撂了地的人都回来了,要地种,冲突不断。前些日子,太平村为争地还发生了流血事件。这几年,马光斗靠收地圈地种植西瓜发了大财,现在,你们想把地要回来,我看难……难要。”

马冲打断他的话,有点武断地说:“不怕!光斗伯是我妈的亲一门,一个马字掰不开,他还能见死不救?”

牛清明看着马冲,那张圆脸很憔悴,他不无心痛地说:“冲娃,咋就不想想在城里打工呢?在城里,我还能照应你。”

马冲用手指甲划着樟树皮:“算了,没啥意思。我不想在城里钻窟窿打洞,也不想到洗脚屋、美发室、歌舞厅就业。现在家里有两个残疾人,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奶奶,还有一个要上高中的弟弟,还是种地牢靠些。”

牛清明看着质朴无华的马冲,产生了一种难以言传的复杂心态,他怕她回去种地受罪,可也怕她在城里打工受到污染。想了想说:“回去也好,只是你一个人种十八亩地,只怕……”

“不要紧,我想好了,到时候我把北山的姑爹接过来。老姑死了好多年,他的儿女们也成了家,他一人过,挺可怜的。再说了,当年,他还当过农业技术站的站长,懂行。”

4

勺子李在乌梢岭上出车祸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永乐村。成天架着一根拐杖在村口等着儿子中考通知,等着女儿从省城回来的马光兰,喜讯没等到,却等回了丈夫出车祸的凶信,她灵魂出窍般地啊了一声,就一头栽倒在柿子树下。

从城里赶回来的马冲使命地摇着母亲的双肩,母亲不醒。她就拼命地喊奶奶。奶奶到底有经验,她使劲地掐着马光兰的人中。马光兰醒过神来,头抵在婆母的怀里,想哭,哭不出来,想嚎,也嚎不出来,好像心底的血都流到了嗓子眼,喊一声:“妈呀,你说我要不要信命啦!”

马冲奶奶大声吼道:“马光兰啦马光兰,你给我睁开眼,看看这天,白亮亮的;看看这太阳,红堂堂的。人世间还有过不去的坎?李长生是我的儿子,我不心痛吗?”

那年,马冲的外婆去世了,马光兰惦记着北山的婆母。等亲娘过了周年,她就叫马冲把婆母从北山那边接了过来。全村人都喊她的婆母叫北山奶奶。北山奶奶个头高,人敞亮,建国初扫的盲,识文断字,心也亮堂。那年和马冲一块到北山接李奶奶的马光斗回来后向村里人宣传说:这北山奶奶五十年代当过生产队的青年突击手,六十年代当过妇女小队长,七十年代当过学大寨的劳模,还入了党。永乐村的群众一听乐了,这马光斗接回来的不是一个北山奶奶,而是一个老革命。

趁马光兰歇神的时候,北山奶奶赶忙到灶门上去烧开水,马冲过来朝暖壶里兑水。北山奶奶小声说:“冲娃,眼见就要开学,你打算咋安排呀?”

“奶奶,我想好了,明儿就叫我弟去报名,我把地收回来,种上。”

“好!我的冲娃。家有危难你能挺身而出,国有危难,你就能挺胸承当。那年,我们在田头学哲学,县长就说,人要不信天命干革命,命运靠人去把住舵,朝好处转动。只要你爸保住了命,我们家一定能转运。毛主席当年就说了,这人世间最宝贵的是人,只要有了人,啥奇迹都能造出来。种地没有累死人的,只有生懒的人最后懒死的。你爸他活过来,转回家我伺候他,你就想着把地要回来。”

地里的西瓜罢了园,棉花风风火火地长起来了。这几年宜城县农村产业化,县政府推广一镇一个品种,流水乡的西瓜,板桥镇的板鸭,孔湾遍地是棉花。蛮河镇过去人少地多,以粮为主。现在也改变了种植结构,搞立体套种,上季种西瓜,下季套棉花。宜东南四个乡镇的农业成为现代农村的典范。

在永乐村的上头,金鸡岭和凤竹山之间有一条七十年代中期修建的大坝叫涌泉坝。从坝的南端开出了一条泄洪渠,人称南渠。永乐村就坐落在南渠中端靠北面的柿子岭旁边。这个村的村民多是从涌泉坝上游搬下来的移民,姓马、姓牛、姓白的居多。前年,农村搞小村并大村,永乐村收并了山上的两个小村,成了拥有五个村庄的行政大村,永乐村三组的组长马光斗,一下子就成了九十八户人家的最高领导。这几年的永乐村,好多农家靠种瓜种棉花发了家,都从柿子岭旁边的南渠向前搬,搬出了一里多远,搬到了宜城县与外县交接的国道边上,这里交通便利,收了西瓜运输方便。仅永乐三组就有三十多户人家在公路边起了两层楼。而柿子坡边上的老村庄就显得衰微破败,只是墨一样的柿子树遮蔽了它的面貌。

这一天,马冲过了柿子桥,顺着青纱帐般的玉米地走了一里路,在河边一片柳树林里找到了马光斗。

马光斗对马冲比较客气,以长辈的口气道:“冲娃,你爹那边的事安排好了?”

“司机死了找谁赔偿?那家人也穷得可怜,要钱没钱要命有一条,媳妇也跑了。”马冲说,“下半年,奶奶也六十五了,下不了地了,李亮要上高中,我只能回来种地。”

“混账话!”光斗大吼一声,“你爹摔残了,脑子也进水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学校读书。把你弟的名也给报了。没得钱,老子给你们出。”马光斗踢开一个生包蛋子瓜,气烘烘地说:“三年望个月光明,一个蛮河镇考上两高中生,全镇上的人都只望你姐弟俩能奔个大学,你想打我们永乐村的脸啦。你给我回学校去,没二话!”马光斗看着像被霜打过的马冲,又气又急地命令道。

“大伯,我和弟的学费你担了,可我妈我爹你承担不起,一家人生活咋整?奶奶扛不动活了。”马冲说这话时泪水在眼里打滚,她背过脸看着一河坡青茸茸的花生地。

马光斗忽然伤感地面对着蛮河水感叹道:“勺子李呀勺子李,你说你咋就不争命?好端端的冲娃,这就辍学了?回来种西瓜吃西瓜呀。”

马冲用脚尖铲着发泡的白沙土,声音像地下的蛐蛐叫。“大伯,我爸说,那年我家转包给你的十八亩地合同到期了,爸叫我收回来,老老实实跟你学种地。”

“冲娃,你先回吧,这事你容大伯我思量思量。”

“我等伯的回信。”

5

马光斗从南边花生地转回来,太阳快落坡了,蒸人的热浪从河川地漫过柳树林,漫过公路也漫进了村庄,漫进了马光斗家的前庭后院。阴历七月,三伏天较劲地酷热。

马光斗站在后院一间全用瓷砖贴起来的洗澡屋里,手里拿着太阳能热水器的喷头,对着自己长满白毛的葫芦头猛冲。他心里恨恨的。一九九八年土地进行二轮延包时,好多交不起税费的农户把地转包出去,有的一家老小到南方打工,有的干脆撂了地到城里做小生意,有的为了逃税把地租给别人种。就是那年,在外打了几年机井,赚了一笔钱的马光斗回来了,先收购了南渠边上四十多亩当家地,接着他当了三组的小组长,又接受了六七户的转包地,也捡了几户的撂荒地,有后山的梯田,有旺川的平地,也有河坡边上的口粮地,加上原来村上的机动地,他一下子就承揽了二百亩好田。这三年,他的西瓜面积从五十亩突破到一百八十亩。三年间,仅瓜田的纯收入就突破了一百万,还不算秋季的棉花收入。他自己起了楼,给大儿子也起了楼。

农忙,他请人帮工。农闲,他就调动他的家人,把种子、农药、化肥、柴油都备足了。他现在是村里的种植大户,管着外头的西瓜市场和价格,也掌控着全村的西瓜销售,是个在永乐村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也是这几年蛮河镇上最出彩的台面上的人物。马光斗长得像个粗壮的酒瓶子,上下全是路易五十年干红的酱红色,镇委会的女书记牛金明喊他“人头马”。

这两年“人头马”深深体会到,土地才是财富之母!城里人为什么疯狂地占地圈地搞开发,赚的也是土地钱发的也是土地财呀。这地就是他的钱袋子,谁找他要地,就是剜他身上的肉砣子。然而当国家宣布彻底免去皇粮国税,种粮还给直补的政策后,在外打工的,过去逃税躲税的都回来了,他们拿着户口本本,拿着一九九八年发的那个拥有土地经营权,一包二十年的土地证回来了,找他要地了。如果退了马光兰家里的十八亩地,在丰产地里撕开一道口子,那清明家的地、白寡妇家的地,还有国安家的地,就都有重新收回的可能。这简直是断他的财路。

等他穿条干净的大裤衩子从冲澡屋里出来,后院里已坐了十几个中年汉子。上前朝他奉烟的人是村里有名的白光明,也是他从前的铁哥们。

“你得空来,是我的上客,带这一帮子人撮球?”

白光明说:“还不是为地的事,想请组长灵活机动一回。你说,九八年延包时,我两儿子没接媳妇,现在两个儿子接了两个媳妇,还添了三个孙娃子,添人进口不添地,咋分家过日子呢。”

“上头的政策你比我清楚,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为的是保稳定,再说了,九八年是个分界线。”

白光明是村里的老高中生,也是最有学问的人,随口纠正道:“小调整,保稳定。你光斗从来不是个机械人,从来都是眼里见识,事就事来,实事求是。你说这地,咋就不能小作调整呢?”

“想调也行,现在有人卖地,你就拿钱买下。”

“地是国家的,不准买卖。”

“不买也行,那你就租好了。要重新调地没门!我看你还是放你的羊,赶你的山,当养殖专业户好。要地我是球门没得,我能把谁的地扒了给你?”

“人头马”的媳妇牛菊子这时从地里回来了,看见院子里蹲着黑压压一片要地的人,扔了手里的铁锹,脸绷得像生铁疙瘩,她指天捣地大声叫唤道:“想当年你们怕交三提五统,拍屁股就进城当商业户、个体户,下海挣大钱。现在上头政策一变,你们都回来收山啦。想要地也行,先交清那几年的三提留五统筹,擦干净屁股再来。”

白光明的弟弟也是个硬汉,一向服软不服硬,胸脯子一挺:“嫂子,我们出?‘人头马那些年是抗税抗费第一人,啊,这几年你们长了眼,揽了地,发了财,不讲理了。”

“谁不讲理?谁不讲理?”牛菊子的侄儿牛和尚吼得一声,掂起一根长竿子,当即打得人鸡飞狗跳哇哇直叫。

白光明不吃他那一套,十七八个人打成一团。

半夜,“人头马”消了夜,就钻到楼上开着空调的屋子里。

媳妇歪在床沿上,哼哼着,半边脸青了,像印了胎记。

马光斗把马冲下学的事向媳妇说了,也把马冲下学回来要地的事说了。

媳妇是七十年代末蛮河镇的高中毕业生,也是个最有名的懂理不讲理的人。她竖着两条跟“人头马”一样专横霸道的眉毛说:“她回来种地?羞死我的脚后跟。我对你说啊,月亮没得三日圆,眼下这地不能撒手。我不想跟谁讲法,也不想跟谁谈政策,天高皇帝远,镇上正在改革,干部们三心没在二杆子上,鬼的妈也管不着,把秋里作物安种了再说。”

“我们不能太强硬,弄不好,会惊动县上……”

“惊动中央都不怕。”

“人头马”在外头人五人六。在屋子里,媳妇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因为媳妇的文化高。媳妇教导他说:“有些人要硬来,有的人要理着毛。像马国安,牛清明的二叔,还有那个白寡妇,我们还是分头把他们稳住。他们的地都是旺川的里脊肉。”

6

不知咋的。马光斗一出后院的门,眺望老村后面东头拐角的三间红瓦屋,就有点掉魂。他感觉自己的魂成天就拴在白寡妇白水明的裤腰带上。

那是她第一回在柿子树下喊住了他,也是他第一次正眼看着白水明的鲜嫩样。那些年,他对她总是恋恋瓜瓜、她对他总是躲躲闪闪。他晓得这个女人的心计,更晓得一个寡妇的难处。那些年他偷偷给过她很多帮助,却从不沾她。直到她的小女儿出了嫁,他才一步跨进了她的房屋门,二人水到渠成的那一刻,他才体味到什么是女人,什么是能叫男人魂飞魄散的女人。从那以后,他再难离开白水明那珠圆玉润的身子了。每当想起屋里的女人像个悍妇,翻身翻到要压迫他的地步,他就受不了,一受不了就想起了白寡妇的万般温柔。

前些时,在柿子树下,白水明低着头,难以启齿地向他说了二姑娘离婚的事,说了二姑娘想回来种地的事。光斗看看四下无人,说了声到屋里说吧。不知咋的了,他想听她叙叙衷肠,可白寡妇很强硬地说想要回她家的地给二姑娘种,弄得他一点“性致”都没了。现在,他迫切地想见到她,想让她理解他的难处。

这回一进门,光斗不想听她多说,他只想拼命地从上头和下头都能堵住她,让她出不了口。可是,这一回光斗“性致”也太过火,七啃八咬都没搞定。白寡妇还是在说,给二姑娘弄点地。

马冲急切地恳求道:“牛书记,我就想在镇上跟我大伯把这地的事谈妥,如果他有异议,我就拿着合同跟他打官司。“

牛书记笑了,她拍拍马冲宽宽的肩膀,脸上现出一种感受风云之变的表情。牛书记清楚,税费改制后的农村土地问题,几乎成了制约农村发展的瓶颈。尽管中央出台了一系列惠农政策,可是过去的债务没转化,土地二轮承包时形成的历史遗留问题很是纠缠。过去,税费负担重成为农民抛地转地的理由;现在,政策好了,又成了他们回乡要地种地的理由。然而五年间,商业用地、工业用地、城镇建设用地、高速公路占地,还有种植大户收购兼并土地,土地矛盾和土地纠纷成了农村最为错综复杂的新问题,也成了摆在牛书记面前最头痛的事。这些情况,高中生马冲是不清楚的。

牛书记说:“冲娃,你先回去,帮我调查调查,你们村里还有哪些人跟马光斗有土地上的争执和纠葛。也算是我交给你的一个任务行吧?”

马冲庄重地点点头:“牛书记,我光斗伯说,前些年,镇上摊派的各种税费都是他出的,谁想要地,谁向他交了钱才行。”

“胡扯!”牛金明愤怒起来,“他种地他收益,完粮纳税天经地义。”

马冲和牛书记一路说着就走到了镇政府的石狮子跟前,牛书记要她先回去,自己进政府会议室开会去了。有点较真的马冲就坐在镇政府门前,等着她的光斗伯。她用一个小瓦砾在平展的土地上使劲地写着:伯呀伯,你咋不还我家的十八亩地,你咋不还我家的十八亩地呢?

太阳照着马冲狼狈的身影。

晌午偏了,镇上的会议也散了。村干部们像激流般冲出了政府的大门,马光斗夹在那股激流里没影了。牛金明书记走出镇委会,低头一看,马冲像个门墩还坐在那里,她俯下身子道:“回吧,冲娃。相信镇政府,我们正在研究这一轮土地矛盾的问题,你们两家有合同就按合同办,如果光斗不按合同办事,我就派司法干事去调解。调解不成,你就跟他上法庭。我要叫全镇为土地闹纠纷的人都来旁听。”

谢谢牛书记,马冲站起来向牛金明鞠了一躬。

牛金明说,冲娃,我交待的任务你也得完成啊。

8

天空一碧如洗,地里的庄稼生机勃勃地成熟了。马光斗家的后院已铺满了黄金般的玉米,堆满了还在散发着清香的黄豆秧子。豆荚子在太阳底下炸得喀嚓嚓响。南风和北风交替着在永乐村的上空旋风似地转着。

蛮河镇的司法助理员老高,一个身村短小眉眼精致的中年男子,受镇委牛书记之命来到永乐村。他下了自行车,呼啦啦地推着就到了李光斗家门前,大声地吼道:“人头马,老财一百强,还在媳妇的绣楼上啊。”

听见有人喊,光斗从后院里出来了,故作大吃一惊:“啊哟,老高哇,你咋下得山来,到我们这三边地带,视察安定团结来了。”

司法干事朝后院走:“人头马,你这院子里可是五谷丰登啊。伙计哇,这几年,你一人兴了一个沟,把柿子沟变成了朝阳沟。”

“球哇——”光斗头一摇。

“人头马,你有先见之明,当初人家抛荒地,转包地,你大收地,这一收就收了个百万元户,一收就收到了中央减了皇粮国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呀。”

“球,点子好。”“人头马”用手摸摸一头生硬的白头发茬子。

司法干事插着腰,用手背拍拍“人头马”硬邦邦的肚子道:“光斗,你我二人是老朋友,有些事还是得摸石头过河,这一轮土地调整,你还是要做到合理合法,别为土地的事闹出是非争端。”

“球!”人头马的这个球是个爆破音,声音很短促。

司法干事正下脸来:“人头马,不管你球也好,蛋也好,马冲家的地你还真得按合同执行不可。”

“你对她说,老子不还地是为她好,叫她读书,她别不知好歹。”

“别,光斗!你那是忽闪。她现在想读,你说她能不能读?就是国家政府救助她读,她能不能读?你我二人十几年的交情,为这事,从一个在全乡昂头竖尾的人,变成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不值!我是路过这儿,牛书记要我跟你就土地调整的事打个招呼。伙计,名人要有名人的风度,绅士要有绅士的派头。斗哥,要依法办事啊!”

马光斗撇撇嘴丫子,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可蛋球!”显然,这个球没了底气。

司法干事用手背又拍拍他肚子道:牛书记的指示我传达完了。他又贴近光斗的身边悄声说:“晌午到石头畈村,我请客,还是宜城大虾。”。

送走了司法助理老高,光斗邪呼一声道:“菊子,你把勺子李跟我们家签订的那份合同找出来。”

媳妇从楼上的红布帘子里露出一张黑脸,恨恨地说:“那张纸我早把它点火了,我没收管那东西。”

9

一道从涌泉坝开出的南渠,顺着云岭、桃岭、梅岭、柿子岭一条垂线地朝着远处的皇陵坝流去。这水流肥了山川,流肥了田畴,也流绿了村庄。

马冲的家就坐落在南渠北面柿子坡的脚底下。地势很低,屋场也不大。这个回族、汉族、土家族杂居的村庄,房子盖得横七竖八,没有正南正北的朝向,也没有中规中矩的规划。给人一种随心所欲的散乱。几十棵柿子树,巨大的墨色树冠,遮住了村民们低矮的青砖黑瓦屋,把清澈的渠水遮成了墨绿色。太阳照不到渠面,只能投下斑斑驳驳碎金一样的点子。村子里也有几幢两层小红楼,在柿子树下只能露出害羞般的半个脸来。村后坡上的芝麻全砍了,而芝麻梭子还是随风飘来小磨油般的香气。在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家搬到渠北的国道旁后,柿子坡边上的老村庄就不像以前那样热闹。

勺子李遇车祸后,一家人在剧痛中过了两个多月,终于从灾难中恢复了理智,流着夜泪面对白天。像风一样刮过的日子,疗救着人们身心的创伤。

这段时间,马冲一面强攻高三的课程,一面遵照牛书记布置的任务,四处奔走调查,她在学校下了晚自习,骑着自行车跑了八里路,专门到镇上找牛书记汇报,可牛书记到县里开会去了。毕镇长一般在上头跑钱,不管下面的具体事务,找也没用。马冲只好摸黑赶回自己的家。

月光在黑夜里穿梭,天空更见朦胧。北山奶奶上了厕所后进了西房屋里,不一会就传来了老奶奶的问话:“冲娃,都夜半三更了,哪儿在炸黄豆,噼里啪啦的响。”

马冲从后屋里跑出来,拉开门左右看看,黄豆芥堆在山墙头,没什么动静。只有蟋蟀的啾啁声和村后风吹赤杨树叶的沙沙声。就回了奶奶一句:“奶,你睡吧,没谁炸黄豆。”

又过了一会,西屋里又传来北山奶奶被呛住的咳嗽声和喊声,冲娃,冲娃……

马冲太累了,几乎是倒床就在扯呼。马光兰听见喊声不对劲,整个屋子里的气味也不对劲,她大声地喊起马冲。马冲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堂屋里。这时,熏人的浓烟伴着熊熊大火,从房顶干燥发黄的传子檩条上舔着火舌在燃烧。浓烟差点把她掀倒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火光燃烧的亮光。她大声猛喊:“奶奶,奶奶,妈,妈呀!”

马冲摸到母亲的房间,只见母亲用手挥着喊了一句:“快,快救你奶奶。”

马冲不顾一切冲进奶奶的房间,抱着奶奶死命地扑向门口,她几乎是被火势逼出了大门,她把奶奶朝门外一放,返身冲进屋去救母亲。堂屋里已是浓烟滚滚,她摸索着,踉跄着冲进母亲房间,借着火光,她就势将母亲扛在自己的肩头,闭着眼睛凭直觉朝门口冲去,可是火已烧到了堂屋里了,浓烟封堵了大门,就在这时,她被母亲的轮椅绊倒了,一下子趴在了离门口咫尺的地方,生死一步之遥。可是她再没力气从地上爬起来。马光兰的后背已燃,她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住女儿,她把女儿的头紧紧地裹在自已的胸脯下。

马冲能听见奶奶在门口呼天抢地的叫喊声:“冲娃,我的冲娃呀!光兰,我苦命的光兰啊!”

10

天蒙蒙亮,全村人都来了。看屋场,断垣残壁,看一家三代,惨不忍睹。北山奶奶抱着她的孙女在喊魂,马光兰的头发被火燎光,后背被火烧伤,衣服和血肉粘在一块。马冲像被雷打痴了,倒在井台的石板上,她蜷着身子用手抓着地上的黄土,悲愤地哭着。

村里人看着这正派善良的人家遭到火灾伤心极了。几个年轻的媳妇安慰着北山奶奶。而村里的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蹲在离火场很远的村口。

镇党委牛金明书记来了。镇上派出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也来了。在救火中动作最快的白光明,看牛金明书记来了,吼着马冲道:“我教你娃子一个曲子你不听,对外你莫跟美国干,跟美国干,他朝你头上扔炸弹,炸死你;对内你别跟你的顶头上司干,特别是那个有权的顶门杠子干,跟他干,你死都不晓得火从哪儿燃。”

这时,大地从薄明的晨曦中苏醒过来,村庄在火光过后现出一种肃穆般的凄婉,一种震撼般的悲情之中,风儿低低地呜咽着,压倒了鸟儿在树上的鸣叫。

三组组长“人头马”来了。

“人头马”分开众人,把北山奶奶扶到柿子树下的石头墩子上,蹲下身子道:“李婶,你别伤神啊,刚才我在前村开了动员会,大帮小凑先过难关。”接着他又转过脸对马光兰说:“光兰,我给清明打了电话,现在他手机关着,我叫他想办法在城里先给你们捂整点房子,等勺子李伤好了,还是做点小生意,哪有不活人的路。马冲还是叫她回学校,缺啥有我!”

马冲从井台上过来了。她用温毛巾擦过火烧的脸,走到“人头马”身边喊了一声:“光斗伯,就算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也救不了我们的生活出路;我爸他就是出了医院,也站不了锅台了。”忽然,她一下子提高了嗓门,“大伯,我们现在啥子都不需要,就要属于我们一家五口,二轮承包时分给我们的十八亩地。伯,你把地还给我们吧。我们全家要有安生立命的地,集体分给我们的经营地!”说着,马冲转身冲着镇委书记牛金明凄切地说:“牛书记,你得给我们作主啊。”

这时,一个瘦猴般的男人跳将出来,他扬起栎树枝一样的干胳膊,抡起手掌冲着马冲喊声:“要地要地,你给老子滚!你是要地还是要命啊?你个犟眼子,你个死女子。”

牛金明觑着眼看了一下这个男子,她认识这个人,这人原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马国安。她很是吃了一惊,才几年光景,这个曾是那样朝气蓬勃的青年,竟像一个可怜的小老头。

村民们围上来了,白老三说:“牛书记,现在农村政策好了,农民回来了,为啥子就把人家以前的地给占了?这时下出现的新问题,光冻结不解决,恐怕不是失火就是流血。”

牛金明迎着他说:“政策好,大家回来种田是好事,但是要解决土地纠纷还得依法办事,那几年税费重,有的人抛地时,连老屋子带地一下子转让了,卖了,现在这些人回来了,找我要他的地不说,还要他的老屋,你说容易吗?”牛金明说完拍拍白老三的肩道,“相信镇党委,一定会不同情况区别对待。大家先回吧。”

“人头马”的媳妇牛菊子听见本家妹子——镇委书记牛金明这么一说,腰硬了起来,黑鼻子红脸地嚷道:“政策再好,妈的想钻空子,球门没得。”

牛书记跟村支书交换了一下意见后,决定和司法助理在永乐村妇女主任家里住下来,专门解决永乐村土地纠纷和二轮延包后的一些遗留问题。

牛菊子抓住牛金明的手说:“你来了不住自个姐屋里,住人家家里干啥?”牛金明眉头皱起来,恼火地看她一眼道:“我到这儿来,是解决问题来的,又不是走亲戚,你们都走吧。”

牛金明在马冲家的屋场前问村支书:“我叫你提供一个关于解决永乐村土地纠纷的方案你想好了吗?”

“啊,想,想好了,我们都听老板的。”

牛金明吃了一惊:“老板,什么老板?”

“啊,啊就是西瓜大王人头马,马老板呀。你看啊,牛书记,毕镇长在这儿搞公司+农户+基地的经营管理体制,叫什么农业共同体。现在共同体的农户都听马老板的,谁还听我这个牛鼻子的。”

白老三哈地一笑:“是呀,牛书记。老牛是个鼻涕糊,成天被人家老板牵着鼻子走。”

牛金明脸上现出了异常难堪的表情,党的基层政权,啥时候被所谓的公司取代了?

“人头马”回到屋子里,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知道,他再有钱也控制不了人心的向背。回到屋子里一站定他就吼道:“和尚。”

牛和尚从后院里跑到他跟前站直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和尚:“你娃子干的好事,你等着坐监吧。我留你们,你们就是想祸害我,别人掰不倒我,你们想撩倒我是吧?……”

他媳妇出来了,竖起两道男性化的虎眉,强硬而又霸道地说:“有本事他们破案去,要地没门!有本事叫他们把合同拿出来。”

这时镇委书记刘金明和支书牛鼻子进了光斗家的院子。光斗媳妇眨眼来了神,一下子转移话题,她捋袖子挽胳膊悍妇似地嚷道:“告,叫他们告!有证据都拿出来告!这两年我种二百亩地发了点财,一个个眼都红了。这二百亩地都是我一块块用钱焐出来的。看我这地种了瓜下了蛋,想回来瓜分是不是?想当年,他们一个个逃税逃费地跑出去,一不完粮二不纳税。现在倒好,下山摘桃子,发了疯似地回来要地,这是要人命啦。”

牛金明眉毛一扬,不客气地说:“牛菊子,好坏我们是牛老庄的亲一门。你看你,哪儿有一点富婆的风度,简直像个泼妇。光斗,你说你,好赖在镇上也是个体面人,这几年搞西瓜种植,带着全村人产业转换也算有功之臣,咋唆使人干下三滥的事?”

人头马的媳妇这才有点胆寒,虚张声势地叫道:“这是哪个王八蛋想讹诈人啦!”

牛书记铁着脸,不理牛菊花的茬,还是冲着“人头马”说:“现在是法制社会,别以为在村组一级你就是法,老天爷老大你老二。是,省里为了二轮承包的连续性,减免税费后是作了一些保稳定的决策。但是,你人头马也别忘了,稳定二字是建立在土地矛盾冲突转化的基础之上的。这几年,你收了一批土地,发了财也不能坐在火山尖上。别以为镇上在搞机构改革精兵简政,你就得天机没了王法。镇上的干部干啥吃的?别忘了他们就是为了解决农村里的是非曲直而工作的!就是为了农民利益的合理存在给说法的!马冲家的十八亩地,你说是公了,还是私了?你给我一个明白话。”

牛金明的厉害马光斗是领教过的,为三农问题她击鼓叫阵上央视都不害怕,她还怕谁?人头马蔫下来,说:“牛书记,我本想大秋过后,把地调整好,帮冲娃家把地安种上,叫她回学校读书,把高中学完。”

“拉倒吧,别说好听的。人家的地你交给人家好了。”

人头马叫起苦来:前几年为小组还债,他是倾起家产;这几年为种植连片,为种子基地不杂种,为机械化操作,他是劳命伤财费得牛劲……牛金明手一挥,“拉倒吧,我不想听这些。你种地你发财你咋不说来?如果你在马冲家的土地调整问题上,没有明确态度,我就召开村民大会投票表决,叫法庭庭长现场开庭。”

“人头马”急了:“哎呀,牛书记,你是想斗地主分田地呀!这样吧,你容我想想,这两天就给你答复。”

11

永乐村路口的柿子树下,牛清明的桑塔纳正缓缓驶出村庄。他顾不得安慰那家人,他急着要回去调砖拉瓦,派建业公司的建工队来帮马冲家把房子盖上。霜降快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从车子的反光镜里看见追上来的马冲,只好又把车停下。

马冲看一眼面前的牛清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牛清明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冲娃,真是人有好心,天有感应。这两天我咋就魂不附体,咋就三心没在二肝上?不是我料事如神,就晓得你家里要起火?是因为你回村里要地,简直就是在燃一团火。你是个中学生,还没走出校门的学生,你把农村的事看得太简单了!你以为你爸和人家签了合同就能把那地收回来?你以为我二叔一家和我们一家六口人的二十几亩地,就不想收回来?”

马冲的眼泪流出来了,她嗓子眼发噎:“对不起,清明哥,我们家祸不单行……叫你跟着受累。”

牛清明手一挥道:“啥也别说了。不是当年你爸把我推荐给了建业集团的老总,谁能看得起我这个拎泥包,拿瓦刀,咬着牙根子抬预制板的打工仔?谁看得起我这个只会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不是你妈那年把我从牛屋里找出来,拉到学校,我这辈子就读不完高中。冲娃!我想尽我所能,先把你家的房子给盖起来。”

“清明哥。”马冲大哭起来,“清明哥,我就不信命,我就是要转这个命。我家理不亏,我不相信马光斗他就能霸地不还。”

牛清明点点头。他看着马冲那张好看而又坚定的脸说:“冲娃,要学会保护自己啊,还有,光斗说过,凡盖新房的农户都可以朝公路边上搬,你看呢?”

“清明哥,你说,咱们家的房建在哪儿好,我听你的。”

“你看,”清明用手一指赤杨林边上一处裸露的黄土岬角说,“我要为你们家盖一座塔什海边的森林小木屋,五间错层,小小图书馆式的。”

“清明哥,还是砖头房好,小木屋子好失火。”

二人相视一笑。年轻人还是不容易感伤,他们会在一点美好的憧憬中寻找人生最美的希望。马冲看着牛清明英俊的脸相,看着他清瘦的身材。想着这些年他在县城建业集团里打拼,几乎拼干了身上的血肉,可他的心还在这块乡土上。

好半天她嘴唇簸了簸,声音像蚊子似地说:“清明哥,你好瘦哇,注意身体。”

牛清明看着她,深深地点了点头。

牛清明的车开走好远了。马冲还痴痴地站在柿子树下。她忽然感到,她离不开她的清明哥了。

12

马冲发现牛书记没有走,她带着镇委会的几员大将在永乐村真住下了。牛书记对农民问题的态度打消了她心中的疑虑。

太阳光不再强烈,风很清凉,原野上的庄稼都收了,大地变得简洁而又明快。深秋给人抒情的暖意,也给人好心情,马冲觉得有好多话要对镇委书记牛大姐说。

马冲带着牛书记到了马国安的家。马国安的家像个杂货铺,媳妇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看着客人来也不搭腔,像个哑巴。场院里到处都是牛屎马粪味,几只鸡在场院的麦垛边转悠,低着头咯咯乱叫。

马国安正在给一个黄牛牯子套笼嘴,他看一眼牛书记也不搭腔,肩上犁辕就朝后山去了。

马冲看着本家二叔孤苦的背影,心里猛一酸,对牛金明说:“牛书记,其实我二叔原来可不是这样,他八五年高中毕业,有学识有文化,博古通今的。那一年,他从镇上讨回的那个漂亮媳妇害了他。那媳妇是个风流人,跟我们村里那个麻司令——原村委会主任勾搭上了。我二叔听见风声,一个月黑头的夜里在柿子岭的一个看瓜棚里逮住了他们,一气之下把她打了个半死。那女人性子烈,天没亮在后山那棵树上吊死了。她在镇上的娘家人是剃头的,告马国安家庭施暴勒死了他的姑娘。官司打了半年,最后法院判了马国安两年的刑。他劳改回来后,名望没了,锐气也没了。老妈死了,儿子也不见了,花了好多钱也没找回来,到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一场暴雨又冲垮了他家的两间土坯房,他爹也被砸死了,好惨啊!他憋了一口气南下打工,把承包地转给了马光斗,原本想在深圳挣了钱回来再兴家立业,结果,他从深圳回来,像个孤雁,仍是一个穷光蛋。是马光斗把村后自己原来的三间青砖瓦房低价卖给他,他安了身。牛菊花从东岗上的娘家,给他介绍了个小寡妇,还从前川地里给他划了几亩口粮田。他想要回家里原有的十五亩承包地又张不开嘴。农闲,他给光斗家喂牲口,农忙的几个月他就给光斗家种地,现在像他们家的长工。我二叔这几年像个麻木,可他的心没有麻木,他吼我,是怕我为要地惹出祸端,好多年他就像个哑巴人了。”

马冲想把她调查的一轱辘事都说给牛书记听,也没顾及牛书记此时的心情。马冲又说,还有我白婶,是个寡妇,老公死后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她种不了那么多地,光斗就把她的地转到自己名下,大概是十二亩,每年他给我白婶几百块地租钱。现在我白婶的二姑娘离婚回来了,想要回她的一份地,我白婶成天哭;还有那个白光明的弟弟白老三,那年,他家因为有两个娃子上中学,一年要交两万多块钱的学费,可是十几亩地的三提五统要价太高。为了保住两个娃子读完高初中,他把地撂下到城里租了间房子,成天靠贩点羊肉过日子。好在两个娃还争气,一个上了大学,一个上了中专,毕业后在城里有了一份工作。现在政策好了,他回来种地,可是回来一看,地全叫光斗给开发了。光斗说,他想要回自己的地,就要向他交五年的三提五统,还要交土特产税,两家正打着官司。

两人一路说着,就走到了村后赤杨林前面,马冲家新屋场的黄土坎子旁边。她们在一个破旧的,只有半边脸的老碾盘上坐了下来。碾盘的旁边,还有一棵三人才能抱住的紫桐。这里能顺着乡间的机耕道,看见远处的新村,也能看见蛮河在河滩上任意横流。黄土坎左边的荷花塘散发着莲蓬的籽香。

这一轮土地调整,千难万险也要把它深入下去,让党的惠农政策的阳光,照在每一个愿意为国家种田卖粮的农户头上。牛金明决定要一个村一个村的把土地调整好,把生产关系调整好,如果农民的生存之本都没有了,谈啥安居乐业?

忽然,牛书记目光一闪,认真地考问:“马冲,如果你要回了家里的地,你能把它种好吧?你知道现在的化肥、农药、种子、柴油什么价钱?你晓得现在种一亩田,国家就是不纳税,农民要投入多少?姑娘,请拖拉机犁一亩地就是三十块,请收割机收一亩麦是五十块,你知道吗?一亩地收五百斤小麦,七角钱一斤,五七才三百五十块。马冲,种地可不是个简单事啊!”

马冲坚定不移地说:“牛书记,这些我都清楚。可我不种地,家里的日子又咋过呢?”

牛书记笑了,她看着马冲,就像看见了一束能照透田间农作物的阳光。“其实呀,我不是不赞成打工经济,要是农村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都进了城里,城里只是多几个泥瓦匠,工厂里多几个女工人,而乡村就少一批有担当、有文化的青年。农村人才断档,农村的建设事业也就没有前途。现在好多农民连新良种新农药的符号都不认识,好多村尽是些老人娃子,真叫人揪心。你们村是农民要地种,讨地种,而有的村嫌种地的代价大,仍然是卖地、出租地。马冲,农村现状,复杂多样,你光斗伯为啥能在短短的五年时间,一下子搞了二百多亩地?一是他懂政策,二是他有点文化。冲娃,你上了快六年的中学,什么是农村?你知道的并不多,农村啊,就是你们高中课本上讲的,矛盾的对立统一,我们是来做矛盾的转化工作的。而你,不仅要学会在矛盾中坚持,还要学会在矛盾中协调,懂吧?”

牛书记站起身来说:“马冲啊,人家说屋子里失了火,就要走红火,我希望你呀,地也要种出红火来。”

马冲虔诚地点头道:“牛书记,是这样的。牛书记,你要是当老师,一定能教出好多优秀学生。”

牛金明笑了:“你不晓得吧,我原本就是读师范的。”

这时候,北山奶奶到屋场里来了。奶奶说:“牛书记呀,你说,党的好政策与农村社会之间的差距为啥子就这么大?你看啊,现在上头给农民一点粮食补贴,一亩地几十块钱。有的农民在镇上拿了钱就下馆子,吃了喝了,有的还上麻将馆给赌了。要是一个镇一个乡,一年有三五百万的粮补,集中起来用在恢复农田水利上,把农村低产田改造过来,一年扶上三五个村,三年时间就能建一批高产的农业基地。下回,你再见到电视上的那个什么丫,给她捎个话,叫她别对农村下这点毛毛雨。”

马冲哈地笑了,“奶奶,上头下毛毛雨体现皇恩浩荡。要想集中用这点粮补钱,牛书记得对国务院的总理说。”

13

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镇上的牛书记跟蛮河边上的“财富一百强”马光斗较起真来了。牛书记对马光斗和牛鼻子支书说:“我不是来搞新形势下的均贫富,也不是来支持要地户回来吃大户,按《土地法》,按党的政策方针,我们必须保证在本地农村有户口的农民,拥有基本口粮田和承包经营的土地。你们二人合计个方案报给我。”

马光斗一面策划方案,一面四出找对策。他先跑到镇上找到毕镇长,把一个信封扔到毕镇长面前说:“听说你要出国招商了,大钱没得小钱我还是有的,我的事,你得替我说话呀。你说这牛金明,女人家家的,又沾亲带故。永乐的事还是你出面摆平的好。”

毕镇长看也没看,手一挥说:“你把这信封拿走,你别害我。别把你的钱看得一通百通。这事我找牛金明,争取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不过,得让步时你且让步,让一步天高地阔。”

“人头马”又到县上,在县人大找老主任,在县政协找老主席,要人家保护农村改革成果不受侵害,当然还为自己兼并的二百亩土地找理论依据。

牛清明在城里荆州街一家“天天乐”的小饭馆里接待他说:“姑爹,现在上头强调建设和谐社会,要用政策一步步把生产关系调整到位。有时候啊,人要见好就收。你要保住地,就不能欺行霸市抢占地,把生产关系搞恶化,这年头谁怕谁呀?要是白家五兄弟一心和你作对,你一天也搞不成。你还是趁着牛书记在村里给你和面,网开一面,一棵胡椒也顺气,一把胡椒也顺气,你以为牛金明不晓得马冲家里咋失的火?人家马老师一口咬定是灶门上着的火,一手捂住冲娃的嘴,为啥?”

“人头马”听到此也叹出一口气来,他一向把牛清明当成军师。牛清明说:“你不能把事情弄得太张扬,到时候按政策清理地,你也得给我姑牛金明一点面子,也给牛鼻子叔一点面子。”

“人头马”点点头。牛清明欠着身子小声道:“姑爹,你要把全村十七户土地调整到位,不然你成天坐在火山堆上,烧都把你烧死了,发不了财不说,人也没了虎气。对了,你把我二叔和我们家的二十亩地也调出来,我想让清水、清河在家种。他俩就是进了城,也是百球无一能,一个初中生能干啥?说是深圳打工,打的啥工?姑爹心里清楚。”

“人头马”翻了一下眼皮子,发现这牛清明简直像个白眼狼,也在暗地里同他较真。

镇委书记牛金明想在解决永乐的土地争端后,顺势把南渠边上的那条路修起来,让这个村庄来个旧貌换新颜。一连几天,她兴奋激动,对这个三边地带(市边县边镇边)的旧村庄的改造工作似乎有了眉眼,可是她又焦急不安,一连几天,“人头马”都没拿出调地方案,那个鼻涕糊支书也没了影。

这天,毕镇长坐着吉普把她堵在了永乐村。

牛书记带着毕镇长顺着南渠朝前走,把永乐出现的土地纠葛,在全镇具有代表性的情况向毕镇长交了底,并说出了解决办法。毕镇长也就农村土地二轮延包的连续性,就蛮河镇西瓜产业的规模种植,就保护马光斗这些专业大户利益不受侵害的重要性问题,说了自己的看法。

牛金明侧脸看着毕镇长,笑着说:“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们也要看到中国有八亿农民的现实。美国只有三亿人,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不可能十三亿人,十亿进城。”

毕镇长说:“你我二人十年搭档,只希望你这次上调县委的事一路顺畅。现在对农村我们只能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关于在永乐建新农村的事,我同意,我支持,我这就上县交通局村村通办公室搞钱,你就动员那几户东西朝向的房屋撤迁。现在你驻村蹲点呀,靠三个代表的空口号,弦都弹不响。得拿钱扶持投资办实事,没钱,连管饭的群众都没了。”

牛金明说:“对头,就这一点,你说到点子上了。走,到县交通局找钱去。”

二人的车开到县城的荆州街上,街面太狭窄,只好下来走。毕镇长说:“现在我们二人先解决了温饱再说。”

二人刚走到街中心,正好碰上从“天天乐”酒馆里出来的“人头马”,他撵上一步喊道:“牛书记、毕镇长,都晌午偏了,你们才赶过来,还没吃饭吧?走,走,上大虾馆,我请客。”

牛书记给毕镇长使个眼色,毕镇长故作吃惊地说:“光斗啊,今儿我俩可是碰上一百强了,不吃白不吃。再说了,你的事我可是当着牛书记的面给你摆平了,下午又到交通局为你们村修路跑钱,吃大虾算是便宜你了。”

牛金明说:“光斗,这次土地调整,我想啊,按毕镇长说的,你在旺川里的八十亩种子基地,不动你的;你在河滩上开出的五十亩良种西瓜地也不动你的。”

牛金明故意停顿了一下,马光斗心里好不欢喜,老毕够意思。

牛金明话锋一转:“但是,你要从南渠以北后山坡的水利田,也就是七十年代平整改土后又被搞得七零八落的那一坡梯地,拿出一百亩解决困难户的经营地。我想了,如果组织人马,把堵塞的那段高干渠挖通,那一百亩地还是能旱涝保收的。我同白光明他们商量了,到时候地调整好了,他们老白家组织人马把那段渠挖通。你就把马冲家的地,清明家的地,白光才家的地,杜大山家的地,老陈家的地,还有那个马国安的地,白水明的地,都调到那里去。他们的口粮田,还有他们拥有经营权的承包地,就从后山上给他们调整,万一不够,就调村里的机动地。按道理说,他们是很吃亏的了,又要开荒又要修渠,而南渠以南的丰产地都给了你。”

“人头马”摸着自己的白毛葫芦头,不再提出异议。“这招英明,英明!金明,你可真是个捂烟的人呀。”

毕镇长趁热打铁地说:“要不是牛书记这半个多月苦口婆心地做工作,人家才不会答应放弃丰产地,去开那片水利田。回家叫你媳妇别再戽三搅四的了。光斗啊,你在外头是个男子汉,咋一回到你那三层楼,就成了鼻涕虫,连宜城大虾都不如。”

忽然马光斗身子一扭:“哎呀,我的个牛书记,毕镇长啊,那一百亩地分不得呀,县里有个领导和一个开发商早就说要投资,开发成别墅区。”

牛金明一下子气红了脸:“你说是哪位领导?是哪个红眼大虾,想瓜分那块水利地?是领导他不怕群众上访造反他就来圈;是开发商,他一亩地不拿一百万,就别朝蛮河边上站。”

“人头马”感到一镢头能刨出个金娃子的好事被牛毕二人给搅黄了。这阵子他的脸,比死了亲爹娘老子还要难看。

牛金明要光斗回去做个姿态,一是调整好土地,二是组织南渠边上四户坐东朝西的人家拆迁。

毕镇长说:“光斗,你要争取在这一轮创建新农村的工作中搞个开门红。那时候哇,光斗,你才是真正的人头马。”牛书记看马光斗一脸沮丧,又耐住性子,就国家现在的土地政策,新完善的土地法和老百姓在土地上的利益得失给马光斗上了半天课。三个人一直谈到交通局长来电话,请牛、毕二人到交通宾馆吃饭,才在荆州街分了手。

14

牛金明在永乐村一直呆了三个多月,看着马光斗在后山的梯地上给十七户人家调整的土地打了桩,看着白光明弟兄几个把坐东朝西的房子拆了,看着牛清明的建筑队伍把村民的房屋盖成整齐的一排,看着那段长年失修的大渠挖通了,才松了一口气,准备打道回府。

她本想等到马冲腊月二十五从学校回来后再离开的,她觉得有好多话想跟那个女高中生谈一谈。她想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只要你扎下根来还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可是她的调令下了半个月了,她要到县委组织部任职。

太阳从东山上出来了,寒风顺着通畅了的新渠呼呼地刮着。清冷的白云映衬着牛金明苍白的脸,她看着山坡下光洁通畅的村庄,心里充满了激情。当国家政策和现实之间还存在着一定距离时,只要我们把心贴在地面上,听听群众的心音,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金钥匙。在减免了税费的农村,还有好多新问题需要我们去解决啊。在农村当个晃晃是一天,只有那些把心交给人民,把真理和正义还给大地的人,才会感到时光如箭,岁月如梭。牛金明屈指一算,她在乡镇已经干了十五年了,她的青春和爱情都留在了这秀丽的山川上。

北山奶奶赶来送她时,她已经过了南渠,她脖子上的红围巾和她身上枣红色的大衣在北山奶奶的眼前飘扬起来。

一场腊月雪,飞飞扬扬时断时续下了十天,一直下到大年初三天空放晴。这一年,村里的鞭炮放得炸人。勺子李出院了,他的脾脏切除了,右胳膊不能弯,左胸不能侧,腰上系着钢腰带,外观是个囫囵人,里边全是用钢筋撑起来的。

马冲家新盖的五间错层的带着西洋尖顶的红瓦房,在覆盖着积雪的赤杨林前边格外鲜艳。真是外头亮光光,里头空荡荡,除了四张床真是一贫如洗。房屋地下糊了一层水泥,墙上刷了一圈绿色的油漆。有太阳的时候屋里比外头冷。

在开春全年农作物安置的家庭会上,马冲老姑爹说,要是十八亩地发挥最大作用,两年把账还了问题不大。我们也先搞一季西瓜一季棉花的立体种植,短平快先抢一步再说。

15

二月二,南瓜葫芦都下地的时候,马冲老姑爹正式上任,成了马冲的科技指导。他还雇了个手扶拖拉机,带来了一车树苗,说是要种到地沟里。马冲问他是啥树苗,他说树苗长起来就知道了。这树苗有点贵,共花了他五百多块钱。马冲一听见姑爹花了五百多元,心里一急牙痛了三天。马冲想,姑爹来打工不能叫他出力又出钱,她就把奶奶精心喂养的那头猪,过年都没舍得杀的猪,五花大绑地弄到镇上卖了,卖了三百八十块钱,先还了姑爹一半。

牛清明请来的拖拉机,把后坡上的一百亩地全都新翻出来了,撂荒的土地变得血气升腾。马冲站在拖拉机后的圆盘耙上,像个野小子在黑海里冲浪,出气呼吸都困难。她有点招架不住了,拼命地拽着手里的绳子,尽量使自己的身子平衡下来。圆盘耙在转,她头上的天也在转,直转得她天昏地暗。圆盘耙耙过之处,新翻的土地变得油松酥脆,铧犁过后的土圪拉变成了细碎的颗粒。江汉平原曾是鄂西北的粮仓,四十多岁的男人们大都是有经验的庄稼把式。他们种起地来,有一种拼将热血化成犁的勇气。

马冲经过一个星期的苦战,总算把地整好了,又一鼓作气地挖了三天地沟,还在两垄之间栽下了树苗。过了一个多月,清明节前三天,她在姑爹的指导下用一条条地膜盖在瓜行里焐上了棉籽,一道工程下来,她也快成了她爸那样的哈背了。

一场透墒雨下了三天,地能下脚的时候,马冲扛着锄头跟着村人们一起上了后山。她抬眼一看,低矮的青山绿岭在春风里变得郁郁葱葱,返青的野草红花与水晶般的田畴辉映成趣。墨绿色的田埂勾勒成的骨架,把涌泉坝以下开出来的万顷梯田,画出了一道道奇异的曲线。放水后的田亩地块像悠扬飘逸的彩带,环绕着绿色的丘岭。霞光在灌满了坝水的田畴上银光璀璨,日出前的大地成了一幅天堂般神奇的画面。

马冲还是第一次欣赏到家乡热土上这一刻动人心魄的美丽。她感到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大幕,她有了一种抒情的快意。

四月过去,五月来临,天空碧蓝,阳光和煦,十亩小麦正在抽穗,长势不错;瓜秧的藤蔓毛茸茸地爬了一地,地沟的小树苗可爱地挺直了身板,还长出了鹅黄色的嫩叶。

马冲的老姑爹帮着马冲把瓜棚搭起来了,瓜棚子相隔很远,姑爹有心脏病不能看瓜,父亲是个纸糊的老虎,马冲在镇上打了一把钢叉,就成了新时代的“闰土”。

西瓜快成熟的季节,瓜棚子周围飘浮着西瓜的甜香味。农村的夜色在安谧中有一种寂静之美。银汉星河在人们的头顶上诡秘地变幻着,夜静得有点可怕。

第一天晚上,马冲守夜时,清明哥回来了,他到瓜棚里来陪马冲,他们谈天说地,放声大笑。

马灯在瓜棚架上被南风吹得晃动不停,马冲看着牛清明好看的眯缝着的眼睛,快乐地说:“清明哥,你都二十六了,咋还不娶媳妇?你妈的眼都望穿了。听说你高中时代的那个校花在追你,建业公司有个湖大毕业的陈小姐在追你,蛮河镇上超市老板的女儿也在追你,还有我们中学的那个漂亮的女辅导员,竞争够激烈的啊。”

“就是有一个傻呼呼的没有追,我感到太平淡了。”

马冲警觉起来,睁大眼睛问:“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马冲一下子回过神来了,脸红得像成熟了的西瓜瓤子,她一个猛劲把他掀翻在瓜棚的架子床上,大叫起来:“好你清明哥,成心捉弄我。”

“好一个野蛮女友,我就喜欢我们永乐村生性果敢勇猛的冲娃,我这辈子非冲娃不娶。”

“清明哥,我这辈子是注定要研究西瓜了。”

“我这辈子是注定要同西瓜结缘了。”

二人盘腿坐在了瓜棚的架子床上。马冲沉重地低下头来说:“清明哥,电视上说,同情不是爱情。其实你是同情我们一家人的遭遇才鼎力相助的。你现在是城里人,而我是乡下人是土拨鼠。”

“是的,我进了城,可我进入不了那种充满物欲、虚伪和奢华的社会,也进入不了那种繁华到肮脏,繁荣到卑鄙的城市。”说着他就仰脸躺下了。“冲娃!”他忽然一跃而起,双手捏着马冲的肩胛骨,使劲地摇着她,“从今往后,你在乡里望城,我在城里望乡,你说行吧?”

“清明哥,”马冲忽然屈起腿,仰起头看着清明说,“清明哥,我说我不信命,可今儿黑上,我信。我相信这辈子跟着你可靠,也一定能扭转这背时的命运。”

牛清明喜极而狂地叫道:“我牛清明这辈子一定要带着我心爱的冲娃转运,转运!”

牛清明拉着马冲,冲进了明月皓空的瓜田里。瓜儿还小,听不见他们的纵情欢呼,马冲傍着牛清明,走在月光洒银的山岗上,顺着热风,顺着高干渠朝涌泉坝走去。

16

真是人争,天不争。这一年秋天,遇上百年不遇的连阴雨,涌泉坝的水超过水位线开闸放水,南渠漫滩,“人头马”在丰字地里的八十亩彩棉良种泡了汤,损失惨重。而后山梯田上的珍珠稻获得了大丰收。

第二年,马冲家的无籽红西瓜,提前半个月成熟。上市早价钱也好,一斤卖到一块二,叫马光斗大吃一惊。他的大路西瓜第一茬最叫响的价是七角,他看一眼马冲的姑爹,才发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一年马冲家的收入全部还了贷款,老姑爹还帮勺子李在路边开了一个小炒店,生意很火。

又过了一年,马冲发现姑爹带来的那些树苗全都生发开来,鹅黄色的叶子像小蒲扇,好看极了,而且在春天的时候,开了一层层的紫色的花儿,盈人得很。马冲说:“姑爹,现在你该告诉我,你种的这些宝树是什么了吧。”

老姑爹说,冲娃,这叫玫瑰李,是梅子和李子嫁接后的新品种,产的果子又大又甜,一般在春节上市。城里的超市过年的时候,都是八块钱一斤,十月间上市就是五块,一亩地咱就说收三百斤,冲娃,就这十八亩地沟里的玫瑰李,你的收入就能达到三万元。明年咱们种“哈密兰”瓜,它是新疆的哈密瓜与甘肃的白兰瓜嫁接出来的新品种,春节上超市,十块一个。

“啊,老姑爹,我的财神爷。姑爹,你就在柿子坡住下,跟我们过,我给你养老送终。一定不叫你受罪。”

老姑爹点点头:“好娃子,家里情况好转了,考个华农大的成教生学点真本事。”

马冲点点头,“姑爹,我听你的。”

这一年,马冲报考了华农大成教生,一举过了分数线。不曾想下半年永乐村改选村委会,把她选成了村主任。

她引进的“哈密兰”快下地的时候,清明和她一同来到后山上。看着一地的“哈密兰”,牛清明痞她说:“冲娃,你说这西瓜为什么它就不是圆的,是棱角形的?”

冲娃说:“因为DNA变异了,西瓜它能不变吗?”

清明发现,坡上的村在变,山上的土地也在变,叫人眼花缭乱,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望着丰满成熟的马冲,望着他的新娘子,眼睛里充满了无比的自信。

责任编辑 谢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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