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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宝水》看乔叶小说乡村书写的新变

2024-06-01李梦颖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新变乔叶

李梦颖

[摘  要] 乡土是作家乔叶进行文学创作的源泉,她先后创作了《解决》《遍地棉花》《锈锄头》《指甲花开》《最慢的是活着》《拆楼记》等诸多乡土题材小说。《宝水》是其长篇新作,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宝水》以一个与时代同行的新旧交融的村庄为叙述对象,是乔叶乡土叙事的集大成者,在乡村书写上做出了新的突破,展现了许多乡村新人新事,呈现出乡村发展新的生机与希望,也体现出乔叶乡村情感的真正回归,彰显出其乡村书写的独特性。梳理乔叶乡土小说的脉络,探讨其创作过程中乡村书写方式的转变与突破,能更深刻地认识乔叶笔下的乡土世界和作家从现实出发的文学观念。乔叶始终在与时代的同频共振中,展现着书写乡村的多种可能性。

[关键词] 乔叶  《宝水》  乡村书写  新变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83-04

乔叶曾言:“这么多年过去,悄然回首就发现自己的小说写作有了两个方向的回归。一是越来越乡土性。二是越来越女性化。”[1]乡土性是乔叶小说的一个鲜明特点,乡村经验是其创作的文学财富,她一直都以散文化的笔触书写着乡土世界。2003年,乔叶的长篇处女作《我是真的热爱你》出版,小说中冷红和冷紫两姐妹的悲惨人生源于她们苦痛的乡村经历。从那时起,乔叶的创作就已经触及原乡记忆,之后的《解决》《遍地棉花》《指甲花开》《最慢的是活着》《拆楼记》等诸多乡村题材小说,都延续和丰富着其笔下的乡土世界;长篇新作《宝水》问世后,颇具时代感的新乡村书写使其笔下的乡土世界有了更多可以言说的空间。《宝水》中出现了其以往乡土小说不曾写到的新人与新事,呈现出新时代乡村的新气象,乡村图景由破败寥落到喧闹繁荣,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到乔叶对乡村情感的进一步转变。这种转变的出现,是乔叶始终以一颗敏锐的心与时代同行的结果,也是乔叶对自我进行更深的探寻,不断进行自身突破与创新的结果。

一、乡村人事:由“旧”到“新”

乔叶以往的乡土小说中大多书写乡村居民的生活,或写返乡者站在外来者的视角对家乡的感受与认知,例如,《最慢的是活着》写在乡村生活的奶奶与穿梭在城乡间的“我”之间感人的祖孙情感;《解决》站在回乡者“我”的视角上描写了一场农村葬礼;《月牙泉》写在城市功成名就的“我”返乡后,对家乡和留在乡村的姐姐产生的一种复杂细腻的情感;《拆楼记》写“我”冷静地观看并参与生活在张庄的姐姐一家人的拆迁事件。而《宝水》中,宝水村因为被评上了“美丽乡村”,想借机发展乡村旅游,所以乡村的封闭格局被打破,出现了乡村“新人”。首先,这个“新人”指不同于原住民和归乡者以外的第三类人物形象。例如,承办宝水村美丽乡村建设项目的孟胡子、假期来宝水村支教的大学生,以及来宝水村开民宿开公司的王老板等人。这些乡村新人的加入,使宝水村不同于乔叶以往笔下的任何一个村庄,成为与时代同行的具有活力的新村庄。小说中最生动的人物形象当属孟胡子。孟胡子是乡建专家,在人们的普遍认知中,有“专家”头衔的人物是与大众相隔的知识分子形象,但乔叶笔下的孟胡子却打破了这一固有认知,他在保持自身独立性和自由性的同时真正做到了与村民融合,被村民信赖。孟胡子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够将书本上的文化知识与村民们的日常生活结合在一起,循循善诱,引导村民们对城市游客和市场化经营的认知,因地制宜,努力发掘和调动宝水村本身的活力。孟胡子的形象也寄托了乔叶对于乡村建设人才的希冀,那就是能够真正从乡村内部出发,尊重乡村的运行逻辑与发展规律,更尊重和贴近农村生产生活的内在逻辑与根本诉求。从这一点出发,孟胡子也是一个兼具建设性与批判性的形象。小说借孟胡子之口,尖锐地批评了某些新农村建设“把乡村当作城市做”,“腾云驾雾”或“涂脂抹粉”的规划倾向,提出了一种新的具有可行性的乡村发展路径[2]。小说中还写到了跟随孟胡子来乡村支教的大学生,以及被宝水村乡村旅游经济吸引、前来做生意的王老板和女客等形象,这些人物形象都是连接宝水村与外面世界的一个纽带,小说通过呈现大学生与村民们思维的碰撞,以及王老板和女客所秉承的企业家思维和宝水村传统人情世故的对抗,揭示出乡村在转型期的真正难题,也通过他们最终的转变以及与宝水村的融合,探索出一种传统与现代相融的新的乡村转型模式。总之,这些乡村新人的出现,为传统乡村注入一股新鲜的血液,也增添了别样的色彩,与村民们一起打造了宝水村的新气象。

此外,新人不仅指新的人物形象,也指重新发掘乡村“旧人”身上的美好品质。《宝水》中,传统农民形象发生转变,出现了新的农民形象。小说发掘出了属于农民本身的智慧与力量。例如村医徐先儿凭借着自己的医术无怨无悔地扎根基层;九奶善于运用“土方法”解决“新问题”,将农民传统的智慧与善良发挥到极致;村干部大英儿精明能干,全心全意为村庄服务……这些农民身上闪光点的挖掘,是乔叶对乡村、对农民更进一步理解与认同的体现。除了这些乡村新人的加入,小说也呈现出许多乡村新事物。如宝水村的乡村旅游发展本身就是一種新事物,由此而衍生的民宿、饭店、村史馆等新事物展现出一种新的乡村风貌。小说中还反复提到抖音在乡村盛行,抖音平台所带来的网络资源,也为乡村转型带去了新的生机。秀梅、香梅、雪梅主动利用抖音来展示乡村文化,为宝水村增加人气,在宝水村面对舆论风波时,也能够运用新媒体思维主动对抗,来维护农民自身的利益。小说还描绘了村民们自发组织的广场舞、长桌宴,和乡村春晚一道形成了“新民俗”。这些新事物与宝水村的融合,也代表了现代与传统两种思维的碰撞。

二、乡村图景:由“寥落”到“新生”

纵观乔叶的乡土创作,在早期的乡土文本中,其笔下的乡村氛围多是凝重的,呈现出乡村破败寥落的一面,小说中的温情无法掩盖其晦暗,引发人们对乡土的忧愁与焦虑。例如在《指甲花开》中,秘密被揭开后,气氛急转直下,妈妈和姨妈每到夜晚平淡地轮流与父亲睡觉,姥姥半夜精心安排的一场揭开家庭秘事的“坦白会”,姨妈癌症去世被拉着配冥婚等场景,都弥漫着一种凝重甚至阴郁的氛围;《最慢的是活着》中,奶奶用一生谱写了一曲温情的乡村挽歌,奶奶的去世也象征着乡土记忆的消散;《解决》的主题就是一场葬礼,葬礼上违背道德的欢乐是农民片刻的欢愉,葬礼背后沉重的现实以及过后平淡的生活才是本真;《拆楼记》中,乔叶着重展示了拆迁时村庄的无序状态,以及乡村渐渐逝去的凝重与惋惜。而乔叶的新作《宝水》虽然也有对乡村晦暗面的描写、对沉疴痼疾的批判,但是作者却有意强调了乡村温情的一面。例如对娇娇等许多乡村女性外出打工受到创伤的描写处理得十分隐晦;香梅受到七成家暴,但最终也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青萍早年在乡村受到的心灵创伤也被宝水村的温情所治愈。这样的处理方式使得小说中凝重压抑的乡村气息被欢乐喧闹、充满希望的乡土景象所取代,呈现出一幅欣欣向荣的新的乡村景象,宝水村跟随着时代的步伐与思想的转化迎来新生。

《宝水》中,大量篇幅都在描写宝水村村民们之间的稀松小事,闲话家常,呈现宝水村在美丽乡村建设中的新气象与新变化。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吃懒龙、挖茵陈、数九肉、腌酸黄菜、打艾草等民间风俗,对民间风俗的认真对待体现着民间内在的生机;村民们开民宿、开饭店、开大会、整顿卫生、修建房屋、齐心面对外来风波,村庄旅游的旺盛也体现着村民们自主经营和自我组织的能力,展现着村庄的内生力量与发展活力。之前的文本大都描写的是乡村逃离者返乡再离去,而《宝水》则写到许多外来人的归乡,宝水村经济的发展吸引着老原、赵顺这样的离乡者归乡,也吸引着孟胡子、支教大学生、王老板等人来建设乡村,这都反映了新时代乡村正在发生的“山乡巨变”,展现了乡村的活力与生机。值得注意的是,宝水村乡村旅游的发展得益于孟胡子的引导,小说中安排了孟胡子的离开,但孟胡子离开后,并不影响宝水村的发展与繁荣,宝水村的凝聚机制和团结形式不会在失去外部资源的支持后,就失去自主运行的内在动能,这是一种新的乡村活力,代表了乔叶一种新的乡村想象,即思考新的时代背景下不再背负土地的农民们将会面临怎样的机遇和坎坷。如果说以往的乡土创作中,乔叶是在呈现乡村的晦暗中寄予其新发展的希望,那《宝水》则将这份希望落到了实处,它没有从概念、观念出发,而是实实在在地潜入农村生活深处,写活了人物,写足了细节,呈现出新山乡生存与振兴的时代故事与当代乡村建设发展的可能路径[3]。

三、乡村情感:由“逃离”到“回归”

通过《宝水》,我们还能窥探到乔叶对乡村、对家乡情感的变化。乔叶以往的乡土小说,基本都遵循着“离乡-返乡-再离去”的模式,以一个返乡者的视角观察着乡村。小说中的人物大都在乡村遭受创伤,从而产生想要逃离乡村的想法,例如《最慢的是活着》中,叙述者“我”在听到奶奶与母亲想把自己留在身边养老的想法后选择逃离乡村;《指甲花开》中,小春在得知家里的秘密后产生了想要嫁得远远的,逃离乡村的想法,等等。逃离者再以一个返乡者的身份重新归来时,依旧表现出对乡村的厌倦情感,无法对乡村产生真正的认同,最终他们会再次离去。如《月牙泉》中,久居城市的“我”在面对不注重卫生、狼吞虎咽地吃自助餐、贪图小便宜的姐姐时,无法克制自己对她的嫌弃与反感,但又在这种情感产生后心生愧疚与怜悯。“我”反复思考,为什么再寻不到记忆中家乡最本身的味道。由此可见,乔叶早期的乡土小说即使流露出对故乡的眷恋之情,但是由于时光的隔膜,在城市旅居的主人公已无法真正再与乡村产生认同。《拆楼记》中,“我”虽然积极地参与到姐姐一家谋划拆迁的事情中,却始终把自己当成外人,无法真正融入其中。小说中反复写到“我”在参与谋划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焦虑,这种焦虑正是乡土即将逝去的焦虑,是无法再真正返回乡土的焦虑。

《宝水》正是在治愈这种乡土焦虑,主人公地青萍作为返乡者能够与乡村真正相融,没有再离去,从一个冷淡的返乡者转变为一个温情的归乡者。地青萍在童年时期也受到了乡村的伤害,和以往的乡村主人公一样想要逃离乡村,所以小说的叙述温度最初是冷淡的。小说开篇正是以地青萍这个外来者的视角来展开对宝水村的描绘,随着情节的发展,地青萍一步步获得了村里人的认同,她自己也重新找回身份认同,完成了从“逃离乡村”到“回归乡村”的情感转变。在地青萍初到宝水村时,一直在用“外人”提醒着自己返乡者的身份,比如,村里人叫她“地老师”,青萍觉得这是对外人的称呼;当秀梅、雪梅和香梅来找青萍去做“一青三梅”的抖音号时,青萍觉得自己的名字单独在前面也因为自己是一个外人。但之后在捋槐花事件中,青萍看不下去游客对村里人的胡搅蛮缠,主动上去帮忙理论,当客人问她是谁时,青萍脱口而出,自己就是这村的人。可见,地青萍在宝水村生活的同时,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原乡记忆,记忆中的福田庄与宝水村逐渐融合,青萍真正回到乡土之中,重拾童年温馨的乡土记忆。当九奶不顾自己安危舍身救下小孩子时,青萍理解了奶奶的良苦用心,与乡村真正达成和解;当青萍告诉同样是外来人的支教大学生,不要与村庄人讨论性教育以及捐器官的话题时,她已不再是乡村的“看客”,而是认同与尊重了乡村的运行逻辑,成为能够真正站在村民的角度上思考问题的乡村的一分子。因此,青萍在之后的情节中会主动参与到宝水村的大小事务之中,维护被七成家暴的香梅,帮助香梅保守违背常理的秘密,收留遭受大曹冷待的曹灿,等等。小说的结尾,青萍与老原的结合,使她最终从身份上完成了“外人”到“里子”的转变,结尾处大英的一句“早点回来”,说明村民们与青萍早已从情感上互相认同。地青萍对家乡情感的转变,也是乔叶对家乡情感转变的过程。乔叶曾在一个访谈中谈到,自己和地青萍的心理同步是自然的,她在成长中的认识也是和女主人公同步的。乔叶在早年间和地青萍一样,对乡村“维人”等逻辑是不理解的,但是乔叶通过写作对乡村进一步与乡村互相体认,完成了自己的情感转变。因此,从《遍地棉花》《指甲花开》等小说到其新作《宝水》,乔叶一直在反观和理解乡村经验,地青萍从离乡到返乡到归乡,也是乔叶在情感上从离乡到归乡的过程。“宝水如镜,照见此心。”乔叶从个体的生命经验出发,将自身对乡村的感知投射到地青萍身上,通过宝水村这面镜子,照见了自己一直以来关怀乡村、渴望回归乡村的那颗心。她以往乡土小说对乡村的疏离、纠结、矛盾与批判都消融在乡村欣欣向荣的图景中,用温情治愈着过往乡土世界的创伤,在精神上真正回归乡村。《宝水》中,我们看到乔叶一直都在写作中追寻着乡村的根脉,找寻自己对乡村的真正情感。

四、结语

纵观乔叶的乡土小说,在新變外,也有继承,例如《宝水》中对乡村日常风物的描写同样细腻真实,也潜藏着对乡村沉疴痼疾的批判,延续着包容乡村人事的温情的叙事风格。然而,对一个作家来讲,最难的就是在保持自己独特性的同时,在创作方面不断进行突破与尝试。而《宝水》正是乔叶乡土文学创作的突围之作,它既延续了以往乡土创作的风格,又开启了一种新乡村书写的可能性,丰富了其笔下的乡土世界,实现了自身乡土创作的新变与突破。同时,其乡土小说创作中乡村人事由旧到新、乡村图景由寥落逐渐消逝到繁荣新生、乡村情感由渴望逃离到渴望回归的变化,也体现出了乔叶始终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的文学观念。由“旧”到“新”是乡村发展的必然路径,乡土世界也许会发生转变,但不会消逝,并且会跟随时代呈现出新的生机与希望。乔叶正是从现实出发,不断进行“跑村”和“泡村”,深谙乡村肌理,掌握乡村发展的精神内核,再与时代要求相适应,从而建立起新的乡土意识,重新认识广阔无边的新现实,并把这“新乡土意识”落到乡土书写的每一个细节中,使她笔下的乡村不断处于发展变化之中[4]。因此,《宝水》在继承传统的同时贡献了具有当代性的新乡村书写,将乔叶现实生活中对乡村丰厚细腻的情感与准确丰富的乡村现实书写统一起来,呈现出新旧交融的真实乡村面貌。

参考文献

[1] 乔叶.精神原乡的返程[N].光明日报,2023-04-12(14).

[2] 路杨.当代乡村书写的经验质感——论乔叶小说《宝水》的写法与读法[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5).

[3] 郭一谨.“双线叙事”下的乡村困境与希望——评乔叶长篇小说《宝水》[J].南腔北调,2023(8).

[4] 冯圆芳.乡村书写,如何回应“新山乡巨变”[N].新华日报,2022-11-17(10).

[5] 乔叶.宝水[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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