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影响下乾嘉章回小说作家创作动机研究
2024-06-01彭创
彭创
[摘 要] 文学作品是作家主观世界与客观外在世界二元碰触的产物,体现着作家的生存感悟与人生体验。乾嘉时期的小说家们自觉继承传统儒家“学而优则仕”的学术思想,有效吸纳前人书写科举故事的叙述经验,并自觉融入对社会现实与人性道德的判断,借科举书写对其沉潜的主题作了生动演绎。本文试图结合乾嘉文人所处的社会背景及个人生命状态,对其书写科举的原因进行综合分析。
[关键词] 乾嘉时期 章回小说 科举书写 创作动机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111-04
乾嘉章回小说构建了大量的科举情节,这是中国古代小说史上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其背后的原因更是值得探讨。陈大康在《中国近代小说史论》中指出:“小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发展实体,其运动受到了创作、传播、理论、官方文化政策以及读者等多重因素合力的制约。”[1]诚然,乾嘉章回小说中科举内容的产生也源于多种因素的影响。但文学作品是作家的生存感悟与人生体验的审美结晶,作为小说创作活动中重要的一环,作者的创作动机具有决定性作用。作家的创作动机具有复杂的生成机制,其内在动因是创作主体的内驱力,客观世界是外界的刺激力,当主客体进行信息沟通交流之后,创作主体便产生兴奋聚焦与创作冲动。清代乾嘉时期丰富的社会生活与作者群体的多样化特征,使得不同章回小说书写科举的动机也表现各异。
一、抒发沉痛的心灵苦闷
科举制度的产生与儒家传统思想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儒家“学而优则仕”思想的熏陶下,封建士子自然把科举取士看作是改变自身命运的重要途径,他们孜孜以求,期望以此获得自我价值的实现,这使科举制度有了广泛的社会基础。然而,广泛的社会基础与有限的考中机会形成了天然的矛盾,作为社会主流的选官制度注定要淘汰大部分的士子,屡试不第使得士子们渴望获得权力提升社会地位、实现人生价值的欲望始终得不到满足。屡试不中自然会产生对现实人生以及社会制度的反思,文人因欲望的郁结而产生缺失性体验,自然会通过著书立说来实现欲望的补偿[2]。乾嘉时期的章回小说如《野叟曝言》《绿野仙踪》以及《儒林外史》等皆可視为作家抒情泄愤的典型作品。
夏敬渠自述创作《野叟曝言》之原委,盖因有志难伸,故“以经济家之言,上鸣国家之盛,以与得志行道诸公相印证”[3]。而在小说第十一回中,素臣试图通过文字来宣泄在科场失意中所积累的郁闷与愤怒情绪,于是哭作《古风》痛诉:“年过三十仍诸生,眼看同学多簪缨;伏雌不飞复不鸣,阒然无以扬亲名。”[4]毫无疑问,如此激昂之言辞凝聚着夏敬渠“抱负不凡,未得黼黻休明”的沉痛心声。《野叟曝言》中的科举书写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一个多年不第的士子对科举制度表现出的强烈不满及极端厌恶,亦彰显了“休言才子是天生,不遇长风空老死”的沉沦困顿、郁郁寡欢之意。
李百川作《绿野仙踪》亦为典型例证,由其自序便可得知,李百川出身仕宦之家,早年生活富足,后家道中落,飘零半生,而他创作《绿野仙踪》的主要动机是因为“聚散萦怀”故“著书以自娱”。这里所言“自娱”显然不是指物质欲望满足后的娱乐遣怀,而是一种如他所言的“遣愁”。由此可见,李百川对当前的现实生活状况并不满意,但他既无法超脱对待,又无法凭借自身能力去改变,只得把自己苦楚的人生寄托于科举书写。
由此可见,乾嘉时期的部分小说家就如同癔症病人,他们从自己所厌恶却又无法改变的现实社会中抽离,沉浸在自己凭借想象力构建的虚幻世界中,尽情释放内心沉积已久的愤懑。正如佛家所云“万法皆空”,但这里的“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空就是有,空指的是一种存在。虽然作家们幻想出的东西是空的,但是幻想本身是不空的,其自身就是内容,因此所幻即所建,想象界产生认同的快感,实在界产生本我快感,符号界产生权力的快感。尽管在不同文本中,主人公在科举失利之后,“出世”与“入世”的精神追求呈现各异,但根本上仍是文人潜意识里渴望实现的一种幻想性满足。现实生活的艰辛,尤其是科举名分的迟迟未获,让文人墨客束手无策。然而,在小说创作之中,他们所欠缺的一切皆可得到弥补。
二、述往思来——批判与教化的双重目的
创作主体的苦闷得到宣泄以后,情绪便会逐渐趋于平缓,从一种忘我的状态回归到现实中的我。乾嘉文人受清初以来顾炎武等人“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经世精神的影响,在“目击世趋”之后,哀婉世风日下,悲叹道德沦丧的同时深感力量卑微无扭转乾坤之力,但又不忍听之任之,便试图以“精思立言”的方式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5]意图达到“教化纪纲”的目的。如金和在《儒林外史》序文中云:“是书则先生嬉笑息骂之文也。盖先生遂志不仕,所阅于世事者久,而所忧于人心者深,彰阐之权,无假于万一,始于是书理发之,以当木铎之振,非苟焉愤时疾俗而已。”[6]金和认为吴敬梓撰写《儒林外史》的真正目的在于揭露科举社会的黑暗面以振木铎,达到经世的目的。在此基础之上,陈美林提出了新的观点,认为小说的真实创作动机隐没于小说第五十五回回目中所标示的“述往思来”[7],所谓“述往思来”即“总结过往,着眼未来”,包含着总结过去与探索未来的双重意蕴,可以说作者书写科举的主要目的在于引起当世读书人对于社会未来以及知识分子未来的探索,这种动机走出了泄愤说的窠臼,将其引入到了一种更为崇高的境界。
以功名为目的,以经世思想和宗经观念为思想范围,引导文学与文化发展,是清代文化政策的重要环节,而这种措施到乾嘉时期则体现得尤为明显,在官方的政策引导和劝善思想的驱使下,乾嘉文人经常对社会、家庭、个人所应具有的道德观念提出自己的看法,并努力引导世人进入道德实践。如静恬主人在《金石缘序》中强调小说作为劝善惩恶手段的重要性:“但作者先须立定主见,……做得锦簇花团,方使阅者称奇,听者忘倦。”[8]
相较于对真实目的的直接陈述,吴敬梓更擅长于将其真实的创作动机蕴藏于小说人物的刻画上,其于《儒林外史序》中有曰:“篇中所载之人不可枚举,而其人之性情心术,一一活现纸上。读之者,无论是何人品,无不可取以自镜。”[6]在文本中,吴敬梓经过对现实的深刻思考,将目光投向了儒林外的普通民众。如楔子里的秦老爹以及牛、卜二老、戏子鲍文卿等,他们没有虚饰与诈伪、不讲功名与利禄、淳朴敦厚、以忠孝为本,与后面的“市井奇人”遥相呼应,构成与儒林相对的市井社会。作者对儒林外市井小民的描绘,绝非随意点逗,或者仅仅充作简单的背景陪衬材料,而是微言大义的,表明作者于儒林外的贫民社会中寻找知识分子及社会出路之意愿。这与作者在小说篇首词中所言“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9]的意蕴亦是前后贯通、一脉相承。
三、炫才骋博——展示个人学养
乾隆时期,清王朝既已从鼎盛而逐渐转衰。为了加强中央集权的统治,官方在文化上采取了怀柔与高压的政策,一方面提倡尊孔读经,另一方面又大兴文字狱。严苛细密的文字狱与大范围的禁书活动,直接冲击了那些具有自由意志和才性的底层文人。政治的衰颓、个人的不顺,加上乾嘉汉学“博闻该洽、考据征实”风气的鼓荡,作家们不得不埋头于经史、校勘等学问。乾嘉学派代表人物钱大昕直接指出乾嘉时期重博尚雅的时代风气:“夫圣人删定六经,以垂教万世,未尝不虑学者之杂而多歧也,而必以博学为先,然则空疏之学,不可以传经也审矣。”[10]故乾嘉小说中随处可见作者炫才的特征,其在文本科举书写中主要的表现形式有三:
首先是作者喜欢在小说书写科举过程中大量运用儒家经典,比如在《红楼梦》中,林黛玉私下里以瓜果祭祀,贾宝玉揣测其原因,以为或许是秉承《礼记》中“春秋荐其时食”之理念。典故出自《礼记·中庸》:“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11]又如《歧路灯》第五十五回中,由于王中始終对谭家忠诚无二,程嵩淑等人提议将王中的名字改为“王象荩”,并规定自此刻起,无论公开场合或私密环境,有人称呼王中者,处以罚席以示惩戒。然而,后来惠养民打破了这一规定,当被处以罚席时,他引用《泰伯第八》中的“犯而不校”来为自己辩护。《镜花缘》中,李汝珍甚至将儒家经典融入灯谜游戏,比如在众才女科举得中之后,雅集游园之时,众人现场制打灯谜,全部与儒家经典相关。
其次,乾嘉文人热衷于在小说书写科举时大篇幅地讨论八股文写作技巧,如高鹗续《红楼梦》第八十四回讲贾政检查宝玉的三篇开笔作文,题目分别为《吾十有五而至于学》《人不知而不愠》和《则归墨》,随后原文中穿插了对这三个题目的详尽阐释,这可以视为高鹗关于八股文的评述与创作心得。类似的八股文写作方法和技巧的评论不胜枚举,如《镜花缘》第六十六回讨论了一位“才子”关于“三十而立”所做的破题。《歧路灯》第七十九回程嵩淑等人聚谈时就说到关于《或乞醯焉》一题的八股扣题之法。由此可见,涉及八股文创作的基本原则、方法及技巧,无论字句层面的处理,还是篇章结构布局,均在乾嘉章回小说中的科举书写中有所体现。
最后,乾嘉文人喜欢在书写科举的过程中展现自己的多面才华。如李汝珍在文本中谈经论史,通过百名才女展现酒令、书法、绘画、双陆、蹴鞠、舞剑等各种才艺。定一甚至认为《镜花缘》是古代一部唯一足称科学小说的著作,其中所载医方屡试屡效,浙人沈氏所刊《经验方》一书多采之。
因此,乾嘉章回小说大部分都是对作家个人炫才骋博心态的直接影写,结合乾嘉汉学大兴的时代背景以及前文所论述的乾嘉章回小说作家大多为科举落第士子的这一社会现实,不难发现乾嘉章回小说科举书写炫才现象的潜在动机在于展示自己怀才不遇的人生境遇。因此可以说科举仕途的失败,直接导致了乾嘉文人心理归属的失能,这与文本中兴盛的炫才之风形成了互构。炫才骋博不仅是一种动机,更是一种策略,一种让更多人了解、关注乃至重视自身的途径。作家们期望借此手段,使个人价值得以体现。
四、寄寓理想的生命向往
艺术是幻想或想象的结果,幻想或想象是生活转化为艺术的关键审美因素。乾嘉时期的小说家们大多不懂营生,所以他们在小说中的自我投影经常是满腹经纶却壮志未酬的穷苦书生。无情的岁月和严酷的现实早已将他们的少年壮志击得粉碎,当有机会将鲲鹏之志展现于笔下,在纸上开出灿烂的花朵时,他们便借主人公去尽情实现那未竟的心愿。
《绿野仙踪》主角冷于冰与作者李百川的人生经历有颇多相似之处。冷于冰出身仕宦之家,才情出众,然命运多舛,未能一举及第,其最后一次科举已至解元之列,却因权相严嵩干预而功亏一篑。悲愤之余,冷于冰毅然放弃科举,不甘庸碌居家,遂决意探寻仙道。历经艰辛,终得飞升仙界,升授玉楼正使、兼察火部,从而获得超脱与自由。成仙得道之后,冷于冰对助力他人成就功名表现出极高的热忱,自己未曾获得功名,便以神仙道法的手段帮助自己的朋友及家人成功及第,进而在他们的成功之中获得一种补偿式的满足感。冷于冰这个角色体现了作者李百川的内在想法,作者将自己难以实现的理想愿望及未曾释怀的情思通过冷于冰这个角色去表现,给自己淹蹇的命运以一个假想的转机。
《红楼梦》第一百一十九回中,贾宝玉与贾兰分别取得了乡试的第七名和第一百三十名,这一情节安排似乎预示着贾家族中兴有望。高鹗以“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亦是自然之理”作为结尾,为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在此之后,《红楼梦》的一众续书更是延续了对科举的积极态度,作家们为了满足自己的科举梦,在情节上都安排了宝玉或其他贾府后人得中进士的情节,并且极力描绘了中进士以后的场面,例如《续红楼梦新编》第二十二回中便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中进士后的传胪和游街的场面。
乾嘉时期,随着科举考试竞争的日趋激烈,众多士子都未能求得功名,痛定思痛之后,他们开始反思自我生存状况及所处环境,于是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一方面对科举的黑暗进行辛辣的嘲讽与批判,另一方面又借由作品中的人物寄寓个人的理想与欲望,以弥补现实之缺憾与失落。此类书写不仅生动表现了乾嘉章回小说作家自身或下层士子普遍困窘的生活境遇,而且反映了其寻求心理慰藉的精神需求。这对乾嘉章回小说家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他们渴求以此作为支点来对抗现实的无奈与失意。
五、结语
综上可知,乾嘉文人主要是受个体修行与社会改造这两个指向支配来对小说素材进行选取与加工的,故其在小说中除了揭露科举弊端与抒发心灵苦闷之外,还对理想的科举制度做了一个构想,他们试图借助自上而下的改革以达到廓清世风、拯溺儒林的目的。在汉学复苏的乾嘉时期,文人更是以通经致用为指归,关注风俗治乱,将经世落实到具体的文学创作中去,然而高压的政治环境与森严的文化政策,使得作家们只能小心翼翼地通过小说讥刺现实的黑暗,同时编织自己的梦想,进而传达自己的人生理念,构筑理想社会的蓝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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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李敖.顾炎武集·二曲集·唱经堂才子书[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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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吴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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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郭丹,程小青,李彬源,等.四书五经[M].中华书局,2019.
[12] 李汝珍.镜花缘[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
(责任编辑 夏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