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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坡短篇小说中的幽灵侵扰

2024-06-01黄丹钦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爱伦短篇小说

黄丹钦

[摘  要] 美国短篇小说之父爱伦·坡创作的作品以恐怖和惊悚闻名,经常讲述荒诞离奇的鬼怪故事。兴起于20世纪80、90年代的幽灵批评为解读爱伦·坡小说中的鬼魂提供了新的视角。本文在此理论基础上聚焦爱伦·坡短篇小说中的死亡与复活,探究幽灵对19世纪美国个人、家庭和社会的侵扰现象,挖掘隐藏在幽灵背后的心理机制和文化历史成因,揭示爱伦·坡思想的复杂性、深刻性和前瞻性。

[关键词] 爱伦·坡  短篇小说  幽灵批评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103-04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年)是19世纪著名的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爱伦·坡一生穷困潦倒、命运多舛、饱经沧桑。在美国浪漫主义盛行时期,他的作品以死亡、惊悚和恐怖闻名,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因此外界评价褒贬不一。但在欧美现代主义浪潮席卷而来时,坡以不可阻遏之势几乎成为现代主义各个流派的高祖[1],他使短篇小说达到了可以作为独立文体存在的水平,并且摆脱了欧洲长篇小说的束缚,在美国创立了健全的短篇小说传统。2006年,复旦大学的张琼提出从幽灵批评的视角重读爱伦·坡[2],为研究爱伦·坡的小说提供了新的研究范式。简而言之,幽灵批评旨在和死者进行一种令人恐怖而又渴望的交流[3],通过揭示文本中隐藏的社会和历史痕迹,结合作者的个人经历,来更全面地理解文学作品。本文在此基础上,试图与爱伦·坡短篇小说中的死者“对话”,解读侵扰人物内心的幻象,倾听来自19世纪美国社会的幽灵之声。

一、本我的幽灵:个人精神危机

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常用第一人称内心独白的叙事方式,讲述荒诞离奇的死亡故事。在《泄密的心》(1833年)中,叙述者的听力异常敏感,甚至可以听到来自天堂和地狱的声音。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让我们不禁怀疑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的杀人动机仅仅是因为老人长了一双秃鹫式的眼睛,在英语中,眼睛(eye)的读音和我(I)同音,因此有学者认为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小说中的老人是“另一个自我”,“我”杀死老人是因为死亡恐惧,想通过毁灭自己的身体来躲避死亡[4]。从精神分析的视角分析较符合叙述者的心理,老人是超我的象征,本我的快乐原则和超我的道德原则难以协调,导致“我”人格分裂,饱受死亡幽灵侵扰之苦。在《提前埋葬》(1844年)中,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坡笔下精神病患者对死亡的恐惧与担忧。“我”不再歇斯底里地辩解,而是以一种心平气和的语气讲述患病时的脑海幻象。在“我”看来,被活埋是人类有史以来遭受的最极端、最可怕的命运之一。但这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频频发生、屡屡出现,有必要的话可以马上列举出上百个证据确凿的例子[5]。这看似有悖常理的念头在患有强直性昏厥的病人身上似乎真的有可能发生。这种怪病会让患者仅在一天或更短的时间内陷入一种反常的嗜睡状态,持续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只有依靠朋友们的经验和肉身毫无腐烂迹象的事实才能免遭被提前埋葬的厄运[5]。这种状态常人难以想象,因为“我”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遭到朋友的厌弃和陌生人的误解,在坟墓里无助地醒来,在无边的黑暗中苦苦挣扎。“我”的想象力已经变成停放尸骨的场所,热衷于谈论虫豸、坟墓和墓志铭,终日沉湎于对死亡的幻象。在小说最后,“我”也意识到恐惧也许是发病的原因,不读鬼怪故事,活在现实世界里,努力让灵魂获得安宁[5]。除了恐惧的幽灵,复仇的幽灵也经常在坡的世界里出没。《泄密的心》中的谋杀没有正当的动机,而在《一桶白葡萄酒》(1846年)和《跳蛙》(1849年)中,主人公则有着明确而强烈的复仇执念。《一桶白葡萄酒》中,“我”因为福吐纳托一再的羞辱而发誓要报仇,在复仇的过程中虽有过恐惧和犹豫,完成计划后也会从生理上觉得“恶心”,但是家族格言的警训“凡伤我者,必遭惩罚”就像幽灵一样,推着“我”一步一步泯灭良知,犯下杀人的罪行。“我”没有接受法律的惩罚,但也在50年后忏悔,希望逝者安息。而《跳蛙》中的复仇则是弱者对暴君的反抗,尽管复仇的手段很残忍,但是复仇者脱离苦海却大快人心。从《泄密的心》到《一桶白色葡萄酒》再到《跳蛙》,复仇的动机似乎越来越正当,复仇者也逐渐逃脱法律和良知的双重惩罚。有学者考证,坡是在作品中发泄对生活中仇敌的痛恨。1846年,坡与昔日朋友英格利希反目成仇展开笔战,向法庭控告其诽谤罪却惨遭败诉。坡因此产生复仇之心,甚至动员朋友帮他反击。1849年,坡对英格利希的报复心有增无减,从他给朋友的求助信中可以看到,他因患病等原因认为自己完全无法捍卫自己。小说也许是爱伦·坡真实状态的写照,他反复遭受亲人离世的打击,生活中多有不如意,文学之路也并非坦途,加上酗酒和染上鸦片,深受各种幽灵幻象侵扰,精神状态不堪重负,因此在生命的尽头,坡连续几天处于谵妄的状态,大呼“上帝保佑我”,就此含恨而终[5]。

二、女神的幽灵:家庭天使幻灭

坡在《创作哲学》中断言从悼念亡者的恋人口中表达美丽女性的死亡无疑是最具诗意的主题[6]。陈良廷在《爱伦·坡短篇小说集》的前言中写到,坡本人和注定要死或已经亡故的母亲或妻子是坡大部分作品的中心人物[5]。尽管这种论断可能有失偏颇,但毋庸置疑的是,美丽女性之死是坡创作的重要主题,这与他的生平经历有很大关系。坡的生母和妻子均在24岁时患肺结核而香消玉殒,疼爱他的养母也体弱多病,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生命中挚爱女性因病早逝使得爱伦·坡对于美丽女性的死亡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他不相信死亡是人生的终点,认为死去的亲人在冥冥之际可以和活着的人进行交流,因此她们常常幻化成女神般的幽灵出没在坡的小说中。《丽姬娅》(1838年)讲述的是“我”的爱妻丽姬娅借尸还魂的奇异故事。丽姬娅可与土耳其神话中的火丽仙女相媲美,她有着“纯白象牙相仿的皮肤、宽阔而饱满的天庭,熠亮、浓密的蓬松乌丝”。然而,她“来去无踪,像幽灵”[5],“我”无法记住与她相识的时间和确切地点, 甚至不知晓她的姓氏。由此可见,丽姬娅是坡幻想中理想的女神形象,有着具体的样貌。而《艾蕾奥瑙拉》中,艾蕾奥瑙拉则化身为自然万物,无处不在、纯洁无瑕,美得像六翼天使撒拉弗,清澈的河水不如她的眼睛,潺潺的流水不及她的嗓音,光滑的光斑不及她的脸蛋。即使她离世后,灵魂也要来照顾“我”,也要在“我”呼吸的空气中洒满仙鼎散发的香气[5]。从有形到无形,坡对女神的想念与日俱增,伴随着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坡对女性的崇拜可能受到19世纪30、40年代美国普遍流行的“家庭崇拜”意识形态的影响。这种思想最初起源于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共和母权思想,强调母亲向儿子传递的各种价值观至关重要。女性被社会贴上了“虔诚、纯洁、顺从、爱家”的标签[7],以道德榜樣的名义桎梏在小小的家庭中。然而,这样的价值观受到欧洲政治革命和工业革命的冲击。随着女性解放运动蓬勃发展,女性终于有机会冲破枷锁,走下神坛。也许由于坡自身家庭中女性的缺位,天使幻象本就虚无缥缈,坡反而可以更清醒地旁观这一现象,因此在小说中揭露了传统女性所受的压迫,预言了旧式家庭模式的崩溃。《丽姬娅》中的替身新娘罗维娜是形式婚姻的牺牲品。与丽姬娅的雍容华贵相比,罗维娜只是有碧发秀眼[5],这反而说明她是现实中普通女子的写照。罗维娜的娘家因贪图钱财而枉顾她的终身幸福,让她住进五个角上都竖着一口巨大的黑花岗岩石棺的鬼屋,这暗示传统的婚姻是禁锢女性的坟墓,罗维娜的郁结而亡是她必然的结局。《鄂谢府崩溃记》(1839年)中,妹妹常年在阴森黑暗的古屋内闭门不出,忍受着家族遗传病的折磨,身子一分一分地消瘦,时不时要发一阵的身体局部僵硬症[5]。她从未说过一句话,就像一具仅剩下躯壳的游魂,哥哥则陷入异样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妹妹在“我” 抵达当日的傍晚突然去世,被停放在主楼的一间地窖中,但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却挣扎着破棺而出, 穿着血迹斑斑的白衾,拉着孪生哥哥一同倒地而死,鄂谢府也随之崩塌。就像传统封闭的家庭模式必然衰败,这座表面安然无损而实际脆弱不堪的古宅注定要走向灭亡。

三、历史的幽灵:社会现代反思

坡所处的时代,美国正经历第一次工业革命,经济迅猛发展、科技日新月异。1820年,退伍军人西姆斯提出“地球中空说”,勾起人们对海洋和南极探险的无限向往,民间有人自发组建探险队想一探究竟。1823 年,美国改变建国初期的孤立政策,转而走向对外扩张的殖民之路[8]。正是在这样的创作背景下,《瓶中手稿》(1833年)讲述了一个灵异的航海故事,广受读者好评,也让坡一夜成名。坡将小说主人公设定为一个满腹经纶的美国探险者,与英国船长的冥顽不灵形成鲜明对比,借此暗示了美国人有别于英国人的责任与担当。但是坡也在诸多细节中表达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忧虑。主人公登船的地点巴达维亚是幽灵聚集之地,无论是历史上在“巴达维亚号”轮船失事的亡魂,还是在巴达维亚城因洪水和地震丧生的怨灵,似乎都化作了航行途中的巨浪、风暴和漩涡,向野心勃勃的探险者频频发出死亡预警。由于当时美国有意染指南太平洋地区,而小说中的英国商船正好是在南太平洋海域失事,坡实际上是希望通过这一情节提醒美国政府不要重蹈英国的覆辙。“我”在英国商船覆灭时侥幸逃脱,被卷到一艘神秘莫测的幽灵船上,飞速地向南极方向驶去。小说中的荷兰幽灵船来源于东印度公司中“飞翔的荷兰人”的传说,因受到诅咒永远只能在海上漂泊。这艘船及船上所有元素都散发出古老的气息。船上苍老的船员是早期殖民者的幽灵,他们沉迷于研究探索海洋的古老仪器,急迫不安的眼神写满征服领土、掠夺资源的野心。船上的幽灵预示毁灭是探险和殖民最后的归宿。坡在审视美国对外扩张政策的同时,也在反思美国对待本土印第安人的残酷态度。1829年,以征伐印第安人起家的将军安德鲁·杰克逊入主白宫,对印第安人的迫害愈演愈烈,强制东部印第安人迁至西部荒凉的保留地,铸就了美国历史上残酷无情的“血泪之路”。《凹凸山的故事》(1844年)是一则时空穿越的故事,借18世纪印度人民的幽灵向19世纪美国人贝德罗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警告。小说中,贝德罗穿越到1780年,亲身经历切特·辛带领印度人民揭竿而起,英勇反抗英国殖民者的历史事件。贝德罗深受精神困扰,离开玛咖便不能生存,最终也和当年的英国军官那样死于非命。坡以此暗示印第安人终将奋起反抗,而美国政府终会自食恶果。在原始资本的积累下,美国社会蒸蒸日上,但是坡看到了隐藏在浮华表面下的社会问题。《同木乃伊的谈话》(1844年)中,沉睡了5000年的木乃伊被美国科学家用电流治疗法强行复活,两者神奇地共处一室,进行了一番唇枪舌剑。“我”旁听后发现19世纪美国人因科学的迅猛发展而一叶障目,自诩创造了前无古人的辉煌成就,而事实上历史并非总是线性前进的,科学的进步在给人类带来福祉的同时,也带来了史无前例的灾难。比如所谓的颅相学和进化论以科学之名成为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帮凶。木乃伊听完美国人夸夸其谈后,说当时埃及的十三个省与其他十五或二十个省合而为一,成为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最令人厌憎和无法忍受的专制制度。而这一专制制度的暴君便是“乌合之众”[5]。古埃及作为一个奴隶制国家,一直奉行君主专制政体,根本不存在这样的民主。木乃伊提到的“十三个省”实际上指的是美国建国初期的十三个殖民地,而“合并”则指的是在安德鲁·杰克逊执政期间,随着美国的西进运动,新的州被设立并加入美国联邦。在这个大背景下,为了赢得民心,杰克逊实施了民主制度改革,将政治利益以“分赃”的方式分配给对他忠心耿耿的部下,引发了许多不满[8]。难怪“我从心底厌弃了19世纪美国的生活,希望被制成木乃伊,就此沉睡两三百年”[5]。坡借古埃及文明的幽灵反观19世纪美国的现代文明,对当时的科技发展和政治改革进行了无情鞭挞。

四、结语

爱伦·坡的短篇小说聚焦死亡,常有幽灵出没,造成恐怖的效果。结合坡的个人生平和时代背景,我们发现幽灵其实是来自个人、家庭和社会方方面面的幻象总和。坡借助幽灵诉说自己遭受的精神危机之苦,寄托对母亲和妻子女神般的爱慕,预判传统家庭模式的衰败,同时为美国19世纪现代社会鸣钟示警。坡的黑暗浪漫主义思想曾为时代所不解,但其对社会的批判是深刻的、犀利的、富有前瞻性的,时至今日依然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闪光。正如保罗·琼斯所说,坡并非漠不关心政治的浪漫主义者,而是一个深切关注时代重大问题的作家。同样,贝特西·厄基拉认为,坡的美学作品是历史的产物,而非独立于历史之外[10]。在笔者看来,坡生动地践行了诗歌求美,而小说求真的创作理念。他的伟大和影响力不仅仅属于19世纪的美国,也属于全世界的所有人。在当今社会,民主与霸权、科学与自然、孤独与异化等诸多議题依然存在,深入研究坡作品中潜伏的幽灵,也许能从中找到应对现代人困境的灵感。

参考文献

[1] 王齐建.试论爱伦·坡[M]//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集刊(第六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2] 张琼.幽灵批评之洞察:重读爱伦·坡[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6(6).

[3] 沃尔弗雷斯.21世纪批评述介[M].张琼,张冲,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 Canario J W.The Dream in “Tell-Tale Heart”[J].English Language Notes,1970(7).

[5] 坡.爱伦·坡短篇小说集[M].陈良廷,徐汝椿,马爱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6] 张丹丹,刘立辉.矛盾的女性观:爱伦·坡短篇小说中的女性身体叙事研究[J].文学界(理论版),2011(3).

[7] 卢敏.19世纪美国家庭小说与现代社会价值建构[J].外国文学评论,2009(2).

[8] 张运恺.用异域想象反思十九世纪的美国[D].郑州:战略支援部队信息工程大学,2020.

[9] CHRISTIAN J P.The Danger of Sympathy:Edgar Allan Poes“Hop-Frog”and the Abolitionist Rhetoric of Pathos[J].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2001(2).

[10] Erkkila B.The Poetics of Whiteness:Poe and the Racial Imaginary[M]//Kennedy G J,Weissberg L.Romancing the Shadow:Poe and Race.Oxford:Oxford UP,2001.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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