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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神话体系成熟的代表作

2023-12-29林海慧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西王母

林海慧

摘 要:邯郸市博物馆藏“蜀西工”造酒樽制作精良、纹饰精美,是汉代赵国青铜器的典型代表。樽体侧面以西王母崇拜为主题的神仙异境图像,反映了两汉之交神话思想的发展情况,也反映了道教信仰的进一步成熟,具有强烈的时代特征。同时,诸多纹饰升仙、长生意义的不断强化,显示出此樽在属性和功能上更侧重为明器而非实用器。

关键词:西王母;风伯;羽人;汉代宗教信仰;酒樽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20.002

邯郸市博物馆藏有一件东汉“蜀西工”造金银涂乘舆大爵酒樽,20世纪70年代出土于邯郸市南郊张庄桥汉墓,专家推测墓主人应为东汉赵王①。樽体高28.2厘米,口径、底径均为35厘米,圆筒平底,三熊形足,通体鎏银,纹饰鎏金,纹样精美,是邯郸青铜器的上乘之作(圖1)。

此类酒樽是汉代青铜器的常见器型,在我国许多地区都有发现。其中,尤以山西博物院藏胡傅酒樽、故宫博物院藏酒樽(建武二十一年斛,有学者认为其应该是樽)与此樽在造型、制作工艺等方面多有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纹饰。山西博物院的胡傅酒樽纹饰以动物为主,其中牛、羊和骆驼的图案具有北方游牧民族风格和一定的写实意义。故宫博物院藏的酒樽纹饰简洁,而本文所述酒樽上的图案多样,内涵丰富,更显弥足珍贵。

此樽外壁饰三周宽弦纹带,将整体图案分为上下两部分。纹饰以勾连云纹为主,上部纹饰穿插以西王母和各种仙人、羽人等为主题的升仙图案,下部纹饰仅穿插各种瑞兽图案,体现了汉代人对神话、死后长生的认识,反映了汉代人的精神与心理状况(图2)。

1 西王母

西王母是我国神话体系中最重要的神仙之一。上古典籍《山海经》中称西王母“居于昆仑丘”。东晋葛洪的《枕中书》等书中更称其为“女仙之宗”。早期的西王母是掌管天罚、半人半兽的可怕刑罚之神,“西王母……司天之厉及五残”②。西汉中后期,受汉武帝推崇长生、方士的推动和汉哀帝时期造仙运动的影响,人们编造了西王母与周穆王、汉武帝、东王公的故事,美化了西王母的外在形象,使其成为世人心目中“运百灵而准今”、掌管长生之药的幸福女仙。这件酒樽上正反映了这一主题。

在铺首衔环的一侧,一妇人头后挽髻,头上有斜横状饰物,身穿右衽汉服,着披肩,双手捧于胸前,以3/4侧面端坐于两层天柱之上。其左侧有一妇人,侧身跪地面向前者,右手拿耳杯正饮仙药。天柱下方有一玉兔手捧耳杯,正匍匐跪地。斜横状头饰是西王母的标志性饰物胜。汉代,华胜是贵族妇女出席重大典礼时的头饰③,运用到西王母身上,成为至尊神的身份标志。另外,这里西王母的放射状披肩,外形似收起的双翼,也是一种神性表达,表现羽化升仙,在时空中自由穿梭④。在其左侧,妇人持杯饮的药应为西王母所赐长生药,下方的玉兔正为西王母捣药。这里西王母、饮药妇人、玉兔构成了一幅汉人死后在冥界祈求仙药的图景,是西王母信仰的常见内容。

2 墓主人

在另一个铺首衔环的一侧,有一人物端坐云端,头戴冠帽,冠上生两长耳,身穿披肩长袍,肩后有羽翼,其左有一羽人手捧仙草躬身而立,右有一仙草和一羽人,羽人朝右侧跪拜。从主次关系看,此人及其侍从皆面向西王母一方,表达了对西王母的崇拜。从位置关系上看,此人与西王母对称分布于两个铺首衔环耳的旁边,具有一定的对应关系,表明其是整体纹饰中比较重要的角色,其身份可能是墓主人。

3 羽人及仙人

羽人的记载最早见于《山海经》:“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洪兴祖补注:“羽人,飞仙也。”⑤庄子的《逍遥游》等典籍中都提到古代得道成仙者,身上便长出(变化)羽翼,变化飞行,千岁不死。

在谶纬学说盛行的两汉之交,文学艺术作品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升仙形象,比如羽人与仙人等,它们经常伴随着主要神灵西王母一起出现,象征着死者世界中不可或缺的特殊社会类型⑥。考古资料显示,羽人主要有人形羽人和兽首人身羽人两种。其中,人形羽人数量最多,出现的频率最高,其外形多身生双翼、大耳出颠,长相怪异。酒樽上的人形羽人与此相同。

3.1 人形羽人

人形羽人共十七个,大多身体赤裸,双耳凸出,头发飘散,肩生羽翼,腰部有毛发遮体,显示出脱离人体客观的生理局限,试图飞天升仙的欲望。从动作行为看,有以下几种属性。

①跪拜羽人:两个,头呈椭圆形,双耳上竖,脑后头发飘散,肩生双翼,跪地双手前伸,呈跪拜姿势。

②跳舞羽人:三人舞羽人,一组,三羽人手牵手半蹲于云纹带上,头发向上飘散,似在随风起舞。双人舞羽人,一组,左侧羽人呈马步蹲姿,左臂向前曲,右手触地,望向右侧羽人;右侧羽人双手捧于胸前站立,身体前弓,望向左侧羽人,整体表现为舞蹈场面。学者认为,乐舞场面的绘画在东汉初期十分常见,视环境而有不同涵义,或为现实生活,或为仙境,或为《汉书》《五行志》所载“歌舞祀西王母”等升仙活动⑦。这里的跳舞羽人应为最后一种。

③骑虎羽人:三组,其一、其二羽人骑在虎上,双手扶虎身,向西王母方向奔驰。其三吹风骑虎羽人—风伯,其头发较长,骑在虎上,手中捧着物品做吹奏状。虎张口,吐出长长的火焰。此羽人口部所吹之物与微山县青山村出土西汉晚期的一座石椁画像上吹风状人物所吹之物相似。姜生在《汉帝国的遗产·汉鬼》中认为,此人是风伯(箕星)⑧。东汉蔡邕在《独断》中说“风伯神,箕星也,其象在天,能兴风”⑨。虽然这里的风伯被描绘为羽人形象,与微山县青山村的石椁画像以及孝堂山石祠西墙⑩中身体较胖且无翼的风伯不同,但是其位置与西王母前后相对,显示了与西王母的组合属性。在东王公出现之前,也就是东汉中晚期之前,西王母与风伯的组合是升仙图案的重要表达形式,风伯的功能是将死者之魂吹至天空,为其灵魂升天助一臂之力。

④骑龙羽人:一个,羽人双手扶住龙身,头向后张望。

⑤说教羽人:一组,左侧羽人跪地,右手触膝,左手抬于胸前,转脸向后看;右侧羽人亦跪地,右手向前伸,捏住左侧羽人的左耳,正张口说话,似有“耳提面命”之意。

⑥侍从羽人:两个,位于墓主人图案两侧。左侧羽人呈跪姿,脸向前,肩部翅膀上竖,展翅欲飞;右侧羽人躬身而立,双手捧仙草。

3.2 兽首人身羽人

①熊首人身采草羽人:熊首,双耳上竖,肩有羽翼,手前伸,正准备摘前方的仙草。

②熊首人身骑虎羽人:熊首,双耳直立,口张开,左臂后扬,右臂扶虎,正骑虎飞奔。

3.3 兽首人身仙人

共八个,包括牛首仙人、鸟首仙人、虎首仙人等。姜生的《汉帝国的遗产·汉鬼》中认为牛首人物为“天下鬼神之主”炎帝的化身。鸟首仙人是具有拯救功能的老子即“老君”的化身。这里西王母、炎帝、老君的组合形式,实际上表达了汉代由死而仙的尸解信仰及依此展开的死后升仙仪式k。

①牛首人身仙人:三个,其一、其二位于西王母右侧,相向坐在博山炉形天柱上;其三位于云纹带的下方,身着右衽衣物,头上有角上竖,左手扶虎,右手向前伸,正向前追赶。

②鸟首人身仙人:三个(组),其一为一组两个,位于铺首衔环的左侧,均鳥首人身,身穿长袍,双手托于胸前,并排恭立;其二、其三为骑虎鸟首仙人,身着圆领披肩,尖嘴,头上有冠,形似鸡首,一个向前望,一个向后望,都望向西王母。

③虎首牛角人身骑龙仙人:位于墓主人图像右下方,虎头人身,头上有双耳以及两角,双目圆睁,左手扶着龙身,右手上挥,正骑龙狂奔。

4 瑞兽

这件酒樽上各种神兽穿梭于神仙以及云纹之间,它们是带领人类灵魂通天入地的使者,表现了死者进入的奇异幻境。

4.1 龙

共四处,有两处是作为仙人的骑驾,有两处是单体。其体型似虎,身体粗壮,身尾分明,头上有角,短颈,四腿较长,蹄形足,细长尾,具有典型的东汉龙纹特征。

4.2 麒麟

汉代的麒麟是以鹿科动物为主要原型,融合了马、牛、独角犀等的局部特征而塑造出的混合体,“独角戴肉”是其区别于其他神兽的最显著标志l。西王母图像右侧、说教羽人图像下方,绘有一麒麟图像,其身体似鹿,头形似羊,头上有独角,角末端分叉,有圆团状“肉”,蛇形颈部,肩部有羽翼,蹄有三趾,右前腿抬起,做行走状。

4.3 虎

共十五处,有的作为羽人和仙人的坐骑,有的是单体。它们圆耳、短颈、足部粗壮,大口张开,下巴有须,这种虎亦常见于汉代铜镜之上m。有的虎身体上有羽翼状花纹,或做行走状、奔跑状,或做伫立咆哮状,形象多样,画面灵动活泼。

4.4 九尾狐及带翼神兽

九尾狐两个,其一位于西王母右侧,犬形头部,颈部和腹部粗壮有力,肩部生翼,身体上有锥刺状花纹,尾部较长。在下部图像带,四只神兽并排奔驰前行,身形与九尾狐类似,但尾较短,颈部有翼。

4.5 熊

两处,其一位于西王母左侧,直立回首张望,身形粗壮,头后有长长的毛发垂下;其二位于舞蹈羽人右上方,手持盘口壶前行。

4.6 蟾蜍

位于持壶熊左侧,宽腹,无尾,后腿张开,粗壮有力,做匍匐跳跃状。汉代绘画中常见蟾蜍,或在西王母周边,或与神兽为伍,是一种重要的神性图案。

4.7 青鸟

共十二处,喙长,头小,短颈短尾,形似乌鸦,双足,九只为站立状,头向前或垂直向上伸,三只为展翅飞翔状。它们穿插在云纹带和各类图像的中间,是西王母的侍鸟,亦是引领灵魂升天的信使。

4.8 鹿

位于铺首衔环左下方,两只鹿并排站立,面向右,冲着西王母的方向,头上有角,角未分叉,角后有耳,蹄形足,短尾。

5 生活器具

西王母右下方有一些生活用器,分别为耳杯、樽和盘口壶。樽图案和这件实物樽的器型一样,有直筒樽体、底部乘盘和三熊形足,樽壁还有与实物樽同样的弦纹带,无樽盖,口敞开,内有盛酒的勺。樽图案的右侧为弦纹盘口束颈陶壶,是汉代陶壶的代表性器物,把它置于酒樽旁边,显示出这是一件盛酒器。两个耳杯,分别位于樽的左侧和右上方。持壶熊中的壶盘口,束颈,肩部有弦纹,圈足。这些生活用器的图案表达了当时贵族的日常生活,同时也反映了人们对神仙日常生活的想象。

6 纹饰意义

如上所述,这件东汉“蜀西工”造金银涂乘舆大爵酒樽以西王母为主题,辅以风伯、羽人、仙人、瑞兽等图案展开的纹饰,形成了一幅奇妙灵动的神仙异境,对于研究两汉交界时期西王母崇拜的内涵以及文物的断代、酒樽属性的确定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意义。

第一,丰富了西王母崇拜的内涵,反映了神话体系逐步走向成熟。首先,西王母、风伯的图案组合代表了西汉晚期至东汉初年西王母崇拜的主要形式,风伯的形象与已发表的考古材料有所不同,丰富了这一组合的内容。其次,作为西王母这一主仙的侍从和附属图案,蟾蜍、青鸟与西王母位置发生了变化。此前,蟾蜍、青鸟等多与西王母同组出现,而这件酒樽上,它们分布较为分散,显示了神仙图案的象征意义逐渐强化,叙事性表达相对减弱。另外,纹饰中多种动物的形象表达,它们或代表了权势和力量,或代表了长生,或代表了脱离现实的自由飞翔,丰富了神话的内容,而以炎帝、老君等为原型的兽首人身仙人的形象表达是道教形成过程中的重要内容,显示了汉代宗教信仰进一步走向成熟。

第二,对汉代文物的断代具有一定意义。酒樽纹饰上,西王母头部胜的样式、盘口壶与樽等的图像是汉代器物的标准器,具有断代意义。

第三,通过对纹饰的观察,基本确定这件酒樽是一件明器,而非实用器。首先,根据目前的考古材料,西王母与风伯组合的图案多见于墓葬、祠堂内,所以此件酒樽明显具有为死者服务的性质。其次,从壶和酒樽图案看,在汉代人的精神世界中,壶具有通天的神性,壶的图案契合了整体的升仙主题,而樽的图案与这件实物樽器型一样,甚至纹饰也一样,反映了墓主人希望在死后享受与生前一样的物质生活,因此,此樽可能更侧重于明器,而非实用器。

注释

①马小青.张庄桥古墓小考[J].邯郸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1):5-9.

②郭璞.山海经:西次三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67.

③《汉书·司马相如传》中颜注《大人赋》记载:“胜,妇人首饰也,汉代谓之华胜也。”《后汉书·舆服下》记载:“太皇太后、皇太后入庙服……簪以玳瑁为擿,长一尺,端为华胜。”

④李凇.论汉代艺术中的西王母形象[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46.

⑤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167.

⑥王诗晓.汉墓羽人与南朝“中国化”飞天:墓葬系统象征符号的新发展[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6):30-35.

⑦李凇.论汉代艺术中的西王母形象[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75

⑧姜生.汉帝国的遗产:汉鬼[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120.

⑨蔡邕.独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8.

⑩李发林.山东汉画像石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1982:91.

k姜生.汉帝国的遗产:汉鬼[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170-184.

l谢辰.略论汉代的麒麟形象[J].中原文物,2011(5):68-71.

m董波.中国古代铜镜上的虎纹饰初探[J].收藏家,2014(4):6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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