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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编辑的阅读素养与选题价值判断力提升

2023-11-02杨金花

编辑之友 2023年8期
关键词:阅读素养

【摘要】文章借助典型案例与相关理论成果,首先探讨了文学编辑的阅读素养缺失,评估维度单一,对选题价值判断标准的影响;其次结合阅读素养,从专业标准角度辨析了文学编辑的选题价值判断力以及如何获得这种能力;最后解析了阅读素养有助于提升选题价值判断力的底层逻辑:阅读素养深厚的文学编辑,具备了专家型直觉和结构化思考解决问题的能力,从而在面对具体稿件作品时,能够规范自如地运用其判断力——选择合适的判断标准,做出合理的判断。

【关键词】文学编辑 阅读素养 选题价值判断力 编辑判断力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8-072-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8.011

编辑周昌义《记得我当年差点毁了路遥》[1](121-132)中的内容,近年被社交媒体作为营销话题(如“周昌义退稿《平凡的世界》”“小编辑差点毁了路遥”“周昌义怎么还在做文学”)进行大同小异的翻炒,指责其“编辑水平和文字水平甚至道德水平”。[1](121)编辑出版史上这种出版前不被看好、出版后成为名作的例子并非孤例,如何有效减少选题价值误判,是业界、学界一直面对的课题。营销言论除了引起人们注意,多为态度和情绪表达,基本无益于问题的研究与解决,但广受诟病的类似表达“再经典的名著,我读不下去,就坚决不读”[1](126)提醒人们,文学编辑的阅读感受与选题价值判断标准之间还有许多有待辨析和解读的空间,尤其是实践中面对一部部具体稿件时,不同编辑的判断为何分歧如此之大,需在一般选题价值判断标准之上、在文学编辑的阅读感受与选题价值判断标准之间,补充阅读素养与选题价值判断力之间的关系,使其判断决策逻辑链条更加清晰完整。

中外编辑回忆录与经验分享中,有关编辑阅读的内容俯拾皆是,但多为必要性、重要性论述,现有专业研究多为通用性编辑阅读特性、方法等的探讨,对文学编輯的阅读素养与选题价值判断关系则鲜有专门且深入的论述。选题判断是编辑出版活动中的核心决策之一,选题价值判断又是其中的关键节点,主要评估选题的内容价值、意义与影响力,复杂之处在于内容价值评估中还隐含着预测,即与读者的价值关联性,这一领域无论是经验凝练,还是原理探讨,都有前修时贤的成果可供参照,除郝振省结合《人世间》简要论及编辑的眼力、定力、给力和推力外,[2]多数成果主要专注于一般性方法和原理,未多涉及文学选题及其价值判断。

文学编辑的阅读素养是一种专业修养,是一种通过大量文学及相关内容阅读培养起来的评估稿件内容价值与意义、预测其与目标读者产生价值关联的能力修养,在实践中逐渐转换为选题价值判断力,即面对具体稿件时规范自如地做出合理判断的能力。本文拟借助典型案例与文学、心理学、决策科学领域相关成果,首先通过如何处理阅读感受与相关文学批评理论,探讨编辑阅读素养缺失,评估维度单一,对选题价值判断标准的影响;其次结合文学阅读素养,从专业标准角度辨析选题价值判断力应包含哪些因素和内容,以及如何获得这种能力;最后解析阅读素养有助提升选题价值判断力的底层逻辑,以期规范文学编辑的选题价值判断行为,提升其判断能力。

一、文学编辑的阅读素养对选题价值判断标准的影响

文学作品类选题不同于非虚构类选题,编辑要在大的文体与主题间初步划分类别、完整阅读后,才能了解判断其价值。文学编辑的选题价值判断是一种复杂的内心活动与决策过程,不仅涉及难以言说评判的阅读感受,还涉及复杂的认知决策过程,需较高的阅读素养。在《平凡的世界》退稿案例中,最为营销言论诟病的是编辑的阅读感受,因为读不下去,没有读完作品就退了稿:“读着读着,兴致没了……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不奇怪,我感觉就是慢,就是啰嗦,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中,实在很难往下看……再经典的名著,我读不下去,就坚决不读。就跟吃东西一样,你说鲍鱼名贵,我吃着难吃,就坚决不吃,读书跟吃饭一样,是为自己享受,不是给别人看的。”[1](126)当然,让人纠结的不是编辑应读完书稿后再退稿这种表面的尊重,而是营销言论没能言明的:编辑描述的阅读感受背后的选题价值判断标准是什么,这样的标准是否合理。

1. 文学编辑的阅读感受及其理论解读的困惑

由于文学作品经常能导致一种被称为兴致或快感的阅读感受,文学编辑当然也会带着兴致或快感审读稿件。社交媒体环境下,文学编辑经验分享或营销软文中这类文字表述更是普遍,让人有一种据此可直接判断选题价值的错觉,所以当周昌义将审稿中存在的另一种习以为常的状态——“文稿编辑不是免费看书的,也就是不是为了享受读书的乐趣而阅读的,必须训练自己很不自在地阅读稿件,不停地找毛病、质疑、查询令你不满意的地方”,[3]并以负面案例形式呈现出来时,很多同行保持礼貌性沉默的背后,其实还有对这种现象理论解读上的困惑:文学编辑容易根据阅读感受找到相关文学理论依据,支持自己或肯定或否定的判断,这些依据似乎都比较有说服力。这是因为文学作品主要通过文字感性表达作者对世界的理解和认识,充满了经验的鲜活性与含混性,使其具有了多种理解感悟的可能性;但读者追求的并非其中的混沌性,而是期待通过作家的书写,重新让眼前纷繁复杂的世界变得清晰而有秩序,因此文学批评家只要说出其中几种具有穿透力的阐释,就能帮助读者重新建立一种秩序感。

正是出于上述考虑,“吃饭论”的类比虽不新鲜也不专业,但这种现象值得思考。给《平凡的世界》退稿找到几个现成的有说服力的文学阐释理论并不难,如加拿大著名文学评论家诺思罗普·弗莱说:“艺术似乎总会导致一种轻松愉快,尽管它经常被称为快感……但它所包含的却远比快感更为广阔。布莱克说,‘兴致即美’……这种兴致既是感性的又是理智的。”[4](92-93)芝加哥学派第二代人物布斯则提出,创作过程是作者与读者交流互动的过程,读者一般存在三种快感——破译的快感、合作的快感、秘密交流的共谋与合作。[5](276-278)以此衡量周昌义的阅读感受,阅读过程中作品显然没有给编辑带来“破译的快感”,也就更谈不上后续“合作的快感”和“秘密交流的共谋与合作”,拒稿也就具有了一定的理性缘由,因为一旦缺乏心理动机,“一个读者可能发现阅读特定故事时比另一个读者更为乏味”。[6]有一定文学阅读素养的编辑,一般都能找到类似支持自己判断的文学阐释理论,可见用一般选题价值判断标准分析其误判原因,虽有道理,但不足以解决实践中编辑面对一部接一部的具体稿件时遇到的类似问题和困惑,需要在文学批评与编辑的选题价值评估标准之间,补上一些相关理解和理论知识。

2. 选题价值评估维度单一易导致判断失准

编辑的选题价值评估如果缺乏合适的维度,容易造成误判。文学编辑的审稿过程,不只是与作家作品的互动过程,也是一个向无形读者转化的过程。一部特定的小说事实上经常以多种方式被阐释,这不仅依赖文本,还依赖读者,不同类型读者关心的维度并不相同,因此即便是纯从文学批评角度,编辑也不能忽视普通读者这一维度和要素,因为评估维度决定了评估类别及相应的评估标准。

文学批评史上评判作家作品,主要通过作品类型、流派等的划分,评估其价值和影响力。作家作品对后世的影响,大致可分为两种状况:如乔治·奥威尔《动物庄园》《1984》带来的是一种批判性的思想影响,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主要是对读者人生态度产生了巨大影响,激发起了普通读者的人生热情,这两类作品对后世作家的写作影响甚微;而居斯塔夫·福楼拜、亨利·詹姆斯这样的作家,普通读者对他们及其作品并无特别的热情,但众多杰出作家对他们交相称赞,在小说批评史著作中他们几乎是不缺席的存在,因为福楼拜和詹姆斯影响了很多作家的写作观念和方法,他们是开创性作家,改变了传统,创造了一种新的写作观念和方式。①

按照上述作家作品价值与影响力的划分,再回看编辑的反思,误判根源也就一目了然了:“那是1986年春天……读小说,都是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念、新形式、新手法。那时候的文学,肩负着思想启蒙、文化复兴的任务,不满足读者标新立异的渴求,就一无是处。那些所谓意识流的中篇,连标点符号都懒得打,存心不给人喘气的时间。可我们那时候读着就很来劲,那就是那个时代的阅读节奏,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喘口气都觉得浪费时间。”[1](127)

由于编辑当时缺乏对普通读者阅读需求的观照,导致其选题价值评判维度和标准掌握的偏颇与严苛:要求作者不光是福楼拜和詹姆斯那些作家中的作家,作品要有新的写作观念和方式,同时还得是《动物庄园》《1984》那样能带来批判性思想的作品,像《约翰·克利斯朵夫》这类只是激起普通读者人生热情的作品,是被排除在編辑审稿标准之外的,显然,路遥《平凡的世界》正属于这类作品,被拒稿也就毫无意外了。这样的误判,在阅读史上也存在过,并有专门的术语——“受容谬误”:“在检核文本的影响时,阅读史家还应该警惕一种方法论的陷阱,乔纳森·罗斯称之为‘受容谬误’。这种谬误,把文本批评、思想批评简单等同于读者阐释,把批评家当作读者的代表。”[7]

事实上,普通读者一直以来更关注《平凡的世界》这类作品。如《平凡的世界》的大量读者留言和书评,概括起来也多是被孙氏兄弟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艰难困苦的人生奋斗故事所激励,认为这是一部“具有温暖情怀与励志功能的小说,为读者提供了向上向善的正能量”。[8]编辑自己二十年后重读的感受也证实了这一点:“和当年的感觉不一样,不难看啊!……时过境迁,我个人的阅读习惯也顺应了潮流。”[1](132)另如《人世间》,“这是一部将生活写实与作者理想因素结合的作品……将写实基调与理想因素结合的写法,是文学史上相当一部分最受欢迎作品的共同特征”;[9]再如历经十年、辗转多家出版机构,2020年才得以出版的畅销书《秋园》,责编的评价,也主要是基于其对普通读者人生态度有可能产生的影响:“《秋园》最大的意义在于,它指出了一条女性获得独立与尊严的途径。”[10]

上述侧重文学阐释理论的辨析,似乎并不能完全解决文学编辑的困惑。如在案例文章接近尾处,周昌义写道:“我也不后悔,后悔也没用。我个人不可能超越时代,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得犯同样的错误,不可能更改。”[1](132)实践中,也经常能听到看到类似表达。作为亲历者,周昌义自然不能改写历史,但是否每个文学编辑再遇到类似情况也只能如此呢?有无一种文学编辑共同遵循的专业标准,在他们做判断时就知道“应该考虑哪些因素、如何做判断,以及如何确保最终的判断更加合理”呢?[11](278)这其实涉及如何将编辑的文学批评与选题判断能力有效整合在一起的问题,需加入认知与决策相关理论维度,从文学编辑的选题价值判断力认知入手,继续深入探析这一问题。

二、文学编辑的选题价值判断力辨析与获得

文学编辑的选题价值判断力,不是文学批评与选题判断能力的简单叠加,而是二者有效整合在一起后表现出来的一种要求更高的能力,主要与编辑阅读素养支撑下的感受力、意志力、理解力、判断力有关。要想获得这种能力,关键在于文学编辑要能找到作品与社会产生关系的理由,感知和把握其中的共识。

1. 感受力与意志力:选题价值判断的基础保障能力

文学编辑的感受力,主要是指其共情能力。所谓共情,即同情共感,心理学里指从被观察者的角度去感受并获得第一手体验,它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互联通的能力,美学里指从心理和精神上进入艺术作品营造出来的美妙世界,出版实践中体现为编辑的审美感受力,否则难以进入稿件作品创造的世界,体验人物命运故事。理解大多数读者阅读文学作品的心理需求其实主要是人对美与和谐的渴望:“人类心灵渴求透过美与和谐来解决挫折与紊乱,渴望用创意来让枯燥的日常生活恢复生气。”[12]神经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至少需要三种心理过程同时起作用才会产生共情状态:心智解读、情感共鸣以及移情动机的激发。[13](165)实践中,文学编辑如果缺乏或不能理智地认知和对待这种能力,则整个审稿过程中很难保持这种觉知状态,难与个人当下不喜欢的作品产生共情,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主动放弃了对作品对应的那类读者需求的理解和服务,容易形成误判。

面对一时读不下去的情境,文学编辑需调动自己的意志力。所谓意志力,指人们为达到既定目的而自觉努力的程度或坚强的意志品质,需良好的自我驾驭和控制能力,这样才能调节好个人情绪和偏好,控制好个人行为并能为行为的结果负责。编辑的意志力,是一种重要的完成任务能力,当编辑遇到读不下去的书稿、很难与作品产生共情时,理智告诉自己应读完和判断出版的状况,需消耗大量的意志力,但编辑意志力中的相当一部分,其实是用来使其意志得到松弛的,因为如果总是期待和处于类似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的阅读快感中,不光使人亢奋、过度消耗精力,也影响选题判断质量,还容易过早形成职业倦怠。编辑的意志力,是一种基础保障性专业能力,既需要主观意愿,也需要客观能力,更需要理性对待:不要说编辑接到的稿件从生产角度衡量只是“毛坯”,即使是各种筛选出来参与评奖的作品,很多也只是不错的作品,不一定是惊艳的作品,需要编辑合理期待和对待。编辑审稿自始至终,其思绪都应该为编辑出版行为服务,因为编辑活动是一种中介性活动,选题判断的成功与否,往往取决于与他人的互动,这个他人至少是作者与读者,需要理智与审慎。因此,一个选题“接受的理由不能太简单,比如说我喜欢,编辑考虑的是我能与稿子沟通的点,与作者沟通的点,与读者沟通的点”。[14]

2. 理解力与判断力:阐释与解决现实困惑挑战的能力

文学编辑在对选题价值做出甄别与判断时,对稿件作品做出的理解阐释本身就包含了价值判断,但理解力与判断力仍有明显不同。

以文学研究书稿的审读为例,来说明文学编辑的理解力。如李昕在个人微信订阅号“编余闲笔”上回忆审读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时说:“偏巧,我对这个题材是熟悉的。前面提到,我刚编辑出版了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为此曾经专门找来一批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进行比较阅读。所以我对这样的著作,哪些观点新颖独到,哪些材料前所未见,心里比较有数,判断时比较自信。”作者杨义对我国现代小说的研究,主要是学术性的阐释和发掘,是材料、方法与合理性的问题,只要具备了很好的理解力基本就能做出新的成就,因为在此之前已有很多现成的判断,只要在这些判断之下做出新的理解和阐释,就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对任何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可以有无限数量的评注……在已有的‘甲’和‘乙’这样的博学和机敏的想法之上,再加上‘丙’‘丁’‘戊’这样的博学和机敏的看法。”[4](449)因为文学研究的任务“不只是为了追求一部文学作品原初之意义,更重要的是要创造性地去研究它在不同的关联域中的意义,而这样的意义是无限发展的,从而为批评的创造活动提供了广阔天地”,[4](4)编辑对此类稿件价值的判断,主要是“评估其所释文本的价值、解释的水平及所阐发意义的新旧与启发性”。[15]编辑李昕也正是从这样的角度进行的选题价值判断,这种价值判断更多体现为一种理解力,主要是一种对文学研究的熟悉、理解与评估性判断。

文学编辑的判断力,是对文学创作的甄选能力,不能仅依赖对过去的理解,更多是对当前的把握和对未来的预见,需要编辑从解决现实困惑的挑战性角度对原创作品进行评价。再看周昌义“检讨自己怎么会铸成大错”,反思中虽然缺乏新的社会关联与意味、与历史关系的传递与更新等维度,主要是从新的观念与内容的解说、新的语言与形式的品鉴等维度对作品价值进行的再次确认,但这种行为本身就潜含着价值判断——如何从众多原创作品当中,挑选出能够解决现实困惑的作品。因而,文学编辑的选题价值判断力,此时首先表现为一种作品判断的必要性以及由此带来的考验,即对新创作的敏感度;其次才是如何判断,需要冒很大的风险,尽管周昌义对当时文坛潮流、作家生活和创作心态、出版轻重缓急等的描述与把握,时至今日也是很多新编辑难以企及的,但还是误判了《平凡的世界》。

文学编辑如何理解和把握新创作阐释与解决现实困惑的挑战性呢?除上述理解力,判断力主要来自编辑的想象力。这是一种现实境遇中的洞察与想象能力,是“一种个人与社会之间所存在关系的敏锐观察能力,这种敏锐的观察能力让我们能够理解直接的、个人的社会经验与围绕并影响我们的那個遥远而客观的世界之间的关联。构成想象力的关键要素在于,能从局外人的角度来观察自身所处社会,而不是只用个人的经验与文化的褊狭观念来看待它”。[16]从进入出版业的学历门槛衡量,一个文学编辑在某种程度上已是专业的文学批评者,其首要做的是调整和控制自身专家视角与审美偏好,从职业角度去理解所在编辑组织服务的读者群体——不只是作家和研究者,还包括大量的普通读者。因此,文学编辑审稿阅读过程中,一项重要工作是要搞清楚哪些读者能与自己分享这一作品,以及怎样才能有效地与之分享这个作品:“我理解要读这种书的人是什么样的状态,因为不管哪种书,我多半也是其中的一员,我知道怎么和他们打交道,说什么话会吸引这种人的注意。”[17]

3. 获得判断力的关键:找到作品与社会产生关系的原因

由上可见,文学编辑的审稿阅读不只是一种文学批评的过程,其对作品中思想与观念、形式与手法等可变因素的评估,还取决于其对文学出版目的、作用、效果的理解与认同,需找到作品与社会产生关系的理由,处理好文学自身继承关系与人类最普遍经验和梦想之间的关系,这就离不开其对作品与读者价值关联的把握,以及对由此引发的共鸣和认可的捕捉。

感知和把握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共识。生活中文学编辑和读者一样,需面对两种秩序——自然秩序和社会秩序,活在由此构成的三重压力(对行动、思想和情感的压力)下,渴望摆脱这些压力。好的文学作品,提供了这种可能:作者创作作品的同时,也创造了读者,带领他们进入一个理解力与经验的新秩序中,看到了以前从未看到或未看清的东西,从而获得了第四种力量。[4](93)这第四种力量,来自文学作品创造的新秩序,主要与作品的内容取向和故事内核的投射力[18]有关,落实在小说读者阅读价值的获得与满足上,正如鲁小俊所言,“小说是理解中国社会的样本,生命体验与内心世界的完整表达,从多样解读中找到灵魂共振”。[19]这种阅读价值体验如果进一步辨析,大致可分为三类:认知的趣味(关于生活本身的真实的强烈认知好奇心,如这些生活意味着什么)、性质的完成(如原因效果的解读、惯例的预期、许诺的性质)、实践的趣味(如我们对作为人的人物感到强烈的关注,关心他们的好运和厄运),[5](116)其中的关键在于通过个人与作品间的交流,读者与作者在人生经验或价值观上达成了共识,从而对作品产生了信任和信服。可见,无论快感还是兴致,对读者而言其实就是一种审美实现后的愉悦。因为作品中“那些被认为解释出事物内在真实的对话或描写”,“总是具有作者思想规范与读者思想规范之间不言而喻的一致性”,[5](306)使读者产生了一种生动的心理真实感。编辑评估稿件内容价值、意义与影响力时,要感知和把握这种关联性。

三、阅读素养有助提升选题价值判断力的底层逻辑分析

认知与决策科学的研究表明,阅读素养深厚的文学编辑之所以选题价值判断力强,是其通过大量阅读,获得了专家型直觉以及结构化思考解决问题的能力,当其面对具体稿件时,才能规范自如地运用这种能力——选择合适的判断标准,做出合理的判断。

1. 大量阅读有助于文学编辑获得专家型直觉,自如调用合适的评判标准

文学编辑的阅读素养其实是不同可靠度的经验性直觉,实践中编辑调用的选题价值判断标准是否合理,主要取决于其是否具备专家型直觉。每个成功的文学编辑经验分享中,无不提到通过大量阅读提升专业素养,但有经验的编辑出版人同时也指出:“文学出版相较于其他出版的难处在于,文学世界和文学性实在难以把握……鉴别判断文学性需要广博深厚的修养做底子,但最后要落在感觉和直觉上。”[20]这就需要先了解直觉是如何运作的,什么时候才可以相信直觉,如何获得可靠的直觉。所谓直觉,“就是我们所经历和体验到的东西,它迅速出现在我们的无意识中,我们都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直觉,可我们已经准备好利用它了”。[21]認知心理学的研究表明,文学编辑的阅读素养其实是不同可靠度的经验性直觉,这种直觉“主要依靠反复训练得来的技能和经验”,[22](166)是经过长期训练后获得的某种预认知决策模式:实践中一旦识别出熟悉的线索,大脑就会快速呈现出当前问题的解决方案。要想获得可靠的经验性直觉——专家型直觉,“通常需要很长时间,很复杂也很缓慢”,且环境要有规律可循,直觉才可相信。因此只有满足以下两个基本条件时,人们才可能培养出专家型直觉:一个可预测的、有足够规律可循的环境,一次通过长期训练学习这些规律的机会。[22](213-216)选题判断实践中,解决当前问题的方案,其实就是编辑根据阅读感受初步调用或呈现出来的评判标准,这个标准是否合理,取决于编辑的经验性直觉是否可靠,即其是否具备了专家型直觉。

文学编辑的大量阅读基本满足了获得专家型直觉的必要条件,有助于其自行产生、自如调用合适的评判标准。文学编辑选题价值判断中的审稿阅读和平时的大量阅读,基本满足了上述两个基本条件,即文学类型/类别与大量阅读实际充当了环境条件和时间机会条件。实践中,文学编辑往往将稿件放到相应的类型中评估其价值,因为分类不仅是人类最基本的认知方式之一,而且文学类型是人们阅读时无意发生的,是作者与读者间所确立的条件决定的,因此每个编辑组织机构都有其出版类型,这一点在大众传播中也得到了证实,类型被看作“一种实用的设备,能够帮助任何一种大众媒介进行连续和有效率的生产,并使它的产品符合受众的期望”。[23]平时大量阅读中,一方面,类型/类别帮助编辑注意到相应的文学出版关系,将单个作品纳入整体的文学出版体系,而不是一堆聚集在一起的、彼此无关的作品或书;另一方面,通过阅读不断丰富相应知识,并通过阅读反思和出版实践反馈,编辑头脑中会自行产生出更多的认知维度和分类标准(即预认知模式),当其面对一部新稿件时,就能自如地调用或呈现出合适的解决方案——判断标准,据此做出合理判断。这其实也是“阅读的核心机密:它所释放给大脑的时间,让大脑的思考一次比一次深入”。[24]

专家型直觉有助于编辑认知放松,进而提升判断能力。认知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们认知放松的原因主要是反复的体验、清楚的示范、预知的想法而产生的好心情,从而在遇到新事物时感到熟悉,感觉真实、良好或不费力。[22](44)通过大量阅读,“编辑的阅读技艺就像所有的技巧一样,是习惯性的,因此其无意识才能不断增强,并成为一种熟练的技艺”,[17]不但能促进文学编辑的感受力、理解力,自如调用经典原型和范例,而且会促成其养成惯例化的思考方式,无须过多调动意志力,就能轻松进入作品描绘的世界,辨识属于这个世界的读者及其阅读诉求。

2. 大量阅读有助于文学编辑结构化思考解决问题,规范其判断决策行为

实践中编辑主要通过选题类型进行经验性直觉判断,英国社会学家约翰·汤普森经过大量访谈,也得出了这一结论,同时也传递出对这种依靠经验性直觉判断的担心:“根据它所属的图书类型,你会寻找某些东西,但最终它是编辑所做出的非常个人的反应。”[25]这种担心不无道理,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表明,这确实有可能产生错误共识效应:“一种‘如果你自己不愿意这么做,那么你会假设大多数人都会拒绝这么做’的倾向。这是一种以己度人的倾向,有时候这种倾向是合理的,有时候是错误的。”[13](233)本质上这是由于人们时间精力有限,往往遵循经验法则——实则是调动了一些认知启发式,如代表性启发式与可得性便利启发式,这些认知启发式大部分时间是有效的,但有时也会引发认知决策偏差,如编辑在选题判断过程中过度依赖直觉式匹配过程,就有可能产生偏差效应。[26]

大量阅读有助于文学编辑结构化思考解决问题,克服偏差效应。大量阅读实则也是一种编辑个体主动学习与自我调适的过程和方法,有助于其更新拓展知识结构、培养广泛的阅读兴趣和品位,逐渐拥有开阔的视野和多样包容的专业素养,防止“知识结构偏狭,建构粗疏,综合把握含混……从而造成由于收缩不足,或收缩过度而误选、漏选”。[27]即通过大量阅读,不但编辑掌握的知识颗粒度更加精细,而且会获得更多的思考视角和维度,有助于进一步获得结构化思考解决问题的能力,从而更有逻辑地将选题价值判断这种复杂判断结构化地分解成多个维度的单一判断,降低判断难度的同时,也规范了判断决策过程,可以克服相当一部分偏差。

此外,还可通过编辑组织干预,规范编辑的判断决策行为,克服偏差效应。这一点,《平凡的世界》退稿案例中也有所涉及:编辑以为“替领导化解了一道难题”,但主持工作的副主编却说“你应该把稿子带回来,让我们退稿,那样,对作家也好些”,编辑部其他老同志也认为“应该把稿子带回来,让领导退稿”,[1](132)多年以后编辑仍从领导和老同志为人厚道、爱护作家和青年编辑角度进行了解读,这主要与其对群体智慧缺乏足够认知有关。利用群体智慧做出正确判断的可能性,已为社会学家所做的大量实验所证实,认知心理学和决策科学的研究结果也表明,群体智慧主要涉及三类问题——认知、协作、合作问题,高质量决策的四个特征为:观点的多样性、独立性、分散化及决策的集中化,一个集体的决策能满足上述条件,做出的判断质量就有保障。[28]编辑审稿阅读表面看是个人行为,实则附着于组织管理流程中,决定退稿是一种集体决策机制的体现,是编辑组织对个体判断偏差的干预与纠正,是决策质量的制度化保障。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样的案例就不少,如同样经历出版磨难后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的《尘埃落定》《历史的天空》,就是编辑依靠自身的判断力与集体智慧,通过评估—讨论—再评估的方法,[11](318)逐步取得了最大程度上的集体共识,坚持出版了这些优秀作品。

结语

当互联网、数据、算法逐步成为出版业的基础设施和基本资源,多数文学编辑并不十分可靠的阅读感受在得到相应辅助、优化提升的同时,如果不能清晰地辨析出编辑引以为傲的选题价值判断能力本质上到底是什么,以及如何获得和提升,编辑依靠感觉和经验进行判断决策的空间将会被进一步压缩,编辑主体价值及其由此带来的行业地位都有可能遭到撼动。文章在把已有经验教训和理论知识作为共同财富的基础上,在一个经过百般努力仍有可能误判的实践领域——文学选题价值判断领域,进行多方探索,期待文学编辑走出舒适区,在大量阅读中培养、锻炼、提升阅读素养与选题价值判断力,以使编辑主体价值得到巩固和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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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erary Editors' Reading Literacy and the Improvement of the Value Judgment for Topic Selection

YANG Jin-hua(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0, China)

Abstract: Based on typical cases and relevant theoretical achievements, the paper first explores the lack of reading literacy in literary editors-the impact of a single evaluation dimension on the criteria for determining the value of the selected topic. Secondly, based on reading literac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value judgment of literary editors in selecting topics and how to acquire this abil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ofessional standards. Finally, the underlying logic that reading literacy can help improve the value and judgment of topic selection is analyzed. This paper argues that literary editors with deep reading literacy mainly possess expert intuition and structured problem-solving abilities, so that when faced with specific manuscripts and works, they can use their judgment freely and normatively-choose appropriate judgment standards and make reasonable judgments.

Key words: literary editor; reading literacy; value judgment of topic selection; editors' value judgment

基金其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出版高质量发展与图书选题科学决策研究”(21BXW087)

作者信息:杨金花(1970— ),女,河北唐山人,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编辑出版实务与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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