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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凿空》中的动物叙事

2023-09-01张戈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刘亮程叙事视角

[摘  要] 在刘亮程的长篇小说《凿空》中,动物叙事贯穿全篇,串联起阿不旦村地上和地下、村内和村外的空间世界,连接起村庄的旧土地时代和现在,呈现出一个历史长河中内外危機迫近的村庄形象。刘亮程将动物的生存状态作为村民生存现状的自喻,也在动物身上寄托了对理想乡村生活美学和人性的想象。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显得标志化和扁平化,但陌生化的动物叙事视角拓展了人物思想的可能性,实现了人与自身内部的对话,由此展开对现代性和发展主义的反思,展现出当下部分农村农民的生存和精神困境。

[关键词] 刘亮程  《凿空》  动物叙事  叙事视角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方式,动物叙事古已有之。上至《山海经》和志怪小说中的各类异兽想象,下至生态文学中对动物生存状态的描写,以及20世纪末兴起的民族寓言中动物的符号化书写等,随处可见动物的身影。有学者归纳出动物叙事的四种功能,即意象类型指称、民族文化审美、生态伦理批判、叙事形式拓展。[3]动物叙事背后表现出的是文学艺术形式上的超越和突破,也是思想层面上对社会、民族、文化和生命的体察和观照。刘亮程被称为“乡村哲学家”,其散文和小说中大量的动物叙事成为他的创作特色。本文将关注其长篇小说《凿空》,从叙事技巧和象征意象切入,分析小说中动物叙事的重要地位。

《凿空》讲述了一座“百年孤独”式的阿不旦村在现代化潮流中的变与不变。村边是正在开采的新油田,村底下是村民不约而同偷偷凿出的通道。村民反复打磨着土农具坎土曼,指望用其为石油管道开凿管沟以多条生计,却在原地等待中失去了原本就不存在的机会。小说中,不同动物的足迹和声音串联起地上和地下、村内和村外的空间世界,连接起阿不旦村的旧土地时代和现代化大潮中的当下,呈现出一个历史长河中内外危机迫近的村庄。刘亮程笔下的动物与人相互依存,动物既是人类生活中的被观察者,又是人类主体的延伸。村庄内的驴、狗、老鼠、羊仿佛村民的生存隐喻,它们不止被作为一种生态文明的象征,更是被借以观照和反思人类自身的生存处境与出路。通过动物叙事,动物成为叙述主体被赋予了反思的功能,刘亮程借这一陌生化的视角实现了对人类生存状态和人性弱点的洞察和反省,展现出发展主义模式下农村和农民的精神困境。

一、叙事时空的开拓:动物书写与双线凿空

小说中,动物的声音通篇立体环绕在读者的耳边,偏远僻静的阿不旦村因为驴鸣、狗吠、羊叫而确证其存在。动物的出场串联起地上和地下、村内和村外的世界,将村庄不同角落的秘密糅合在一起构成叙事空间。狗对人的忠诚和跟随反而暴露了村长的偷情行踪,驴与主人的形影不离袒露出村内选举前的关系走动,每户人家之间缠绕的渊源由此浮出水面。动物敏锐的感官反应则沟通起村庄和被人忽略的别处世界,狗和驴对声音的敏感,使它们驻足于地下坎土曼凿洞发出的声音,牵引着各怀心思的路人恍悟村庄地下的秘密。早在村长从乡镇听闻开采石油的消息之前,驴和狗就听到了远处地下的挖掘声,知道地下是石油被抽光后留下的空洞地狱。随着柏油马路的铺设和石油管道的延伸,动物们因不安而反常鸣叫,预告着某股陌生力量的迫近,村庄也借着动物的声音与外部世界建立起了无形的联系。

凿空之事双线发展,村外的土地因为石油而被凿空,村底下则因村民偷挖地道而被凿空。庞大嘈杂的机器在抽空了旧油田之后,来到了塔里木的阿不旦村边,将软泥封印成柏油马路,挖管沟、抽石油,再一次将土地抽空。村里人走路总盯着地面,注意倾听地下的声音,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往地下凿洞的习惯,一方面是两千年来对土地依赖的积习,挖井、挖地窖、挖树根,生存和生活与土地紧密相连;另一方面,村民朴实而笨拙地期待着意外的收获,偶尔挖出古老铜钱和龟兹文物,便能经由文物贩子换取一些微不足道的报酬来补贴家用。

凿洞规模最大的两户人家分别是张旺财和玉素甫。张旺财的逃荒难民身份耐人寻味,作为村庄中的异乡住户,因难以融入村子而主动搬到村外河边居住,却又固执地偷凿出一条通往村内住房的地下通道。中原文明笼罩下农民对土地的依赖和依恋、大饥荒劫后余生对失去土地的焦虑,与孤独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异乡人的两难境地,赋予其“凿空”以农耕土地文明的象征意义。玉素甫在地下挖得更深、更远、更具规模,是野心和欲望的驱赶,使他企图开掘出村庄下被掩埋的旧村落,占有一大批文物。但他却在冥冥之中往麻扎(墓地)方向挖去,似乎在暗示自己和每个人最终的归宿,使其“凿空”带上了现代主义色彩。

动物身上也承载和重叠着阿不旦村的时间记忆,旧土地时代与当下同时在它们身上留下痕迹。阿不旦村一半由人组成,一半由驴组成,这片土地完整的古老手工业体系围绕着驴的行当支撑起来,可以说驴感知着每次历史转折的发生。当柏油马路冲破荒地、碾过白杨树后笔直地通向村庄,摩擦加快了铁钉驴掌的损耗,似乎暗示着旧式生活方式的加速消逝。人很快熟悉新路,驴却在平坦又坚硬的道路上找不到自己的路,倔强地与人手中的缰绳作对,自觉地偏向道旁行走。在对抗僵持中,驴车的一边碾压在公路上,一边陷入松软的土地中,滑稽地颠簸前进,仿佛横跨了新事物入侵所割裂的不同时期。在此,驴身上保留的记忆和习惯串联起了村庄的过去、当下和未来。新公路明确的方向指向,是否又与线性发展的时间观不谋而合?在驴身上,阿不旦村过去的时间和记忆重重叠加、相互缠绕,成为历史的载体。叙事时间与叙事空间经由动物的感官融合成一个整体,构成故事发生的场域。

二、隐喻与象征:生存自况与理想生命状态

自人类诞生之初起,人与动物之间就处于一种相互竞争而又微妙平衡的关系,人通过对动物的暴力征服和驯化取得生存空间,但也经由与动物的差异比较来确证自己的存在。在文学作品中,动物意象的塑造往往成为服务于叙事的功能性存在,时常被赋予某种隐喻和象征意义,成为创作者“营造情境氛围、传达主题思想、抒发人物情感、表达内涵意蕴的手段”[4]。从意象的角度进行文本解读,《凿空》中俯拾即是的动物叙事便成了理解作者内心情感和意图的入口。在阿不旦村,动物成了日常生活的一种思维方式,汽车、摩托车和拖拉机被村民称为“铁牲口”或“铁驴车”,黑摩托被叫作“黑羊”。刘亮程也借机将村民的命运投射到动物身上加以体察,将日常生活中的两大生命主体——人与动物并置进行比较,由此在两个维度上对人的生存境况进行观照和反思:一是通过动物叙事形成村民生存现状的隐喻,二是在动物身上寄托一种理想人性的象征。

老鼠在阿不旦村“弱肉强食”的荒诞迁移与人形成互喻关系,暗示着村庄和村民当下的生存处境。当村外的荒野被开垦成商业棉田,大群荒地野鼠在机械的侵扰下被迫涌入阿不旦村,并凭借大个头抢占了土著老鼠的洞;土著老鼠也被迫放弃原来的家园,不斷后退进入村子下面的地洞尽头。“被侵入-后退”的模式,正隐喻着村民们一种被动的守成主义式选择。比如玉素甫,本是村里最早外出闯荡的坎土曼包工头,表面上风光无限地荣返故里,实际上当地农具逐步被现代化进程所淘汰,玉素甫认识到自己无法再靠坎土曼和双手与机械文明抗衡,于是选择退回村庄,甚至反向土地深处挖掘,试图在地下寻找一份安稳。最后玉素甫还是到更偏远的地方重新组建了坎土曼施工队伍——只有在一片尚未被现代化冲击而仍待开垦的土地上,才有坎土曼延续生命的机会,也才有某种流传很久的生活方式继续保存的机会。就像土鼠被赶往越来越深的地下洞穴,一群守成的人被现代文明步步逼退,由此可以解释村民不约而同魔幻般往地下凿洞的动机。一步步妥协、后退、让步,在传统的生活方式被蚕食后,作者预言着一种生活方式将被替代和消逝。

刘亮程并非止步于此,他始终在寻找和希冀一股能够支撑这个僻静乡村的精神力量,他终于在驴身上找到了一种野性。驴和羊、狗等牲畜交错构成了意象序列,在相互对照之中显示出独特的性格——后者被人类驯化,而前者仍保有着斗争性。羊知晓自己和同伴的命运,却只会发出悲哀的叫声,任由人宰杀或被拉上车赶往集市售卖;狗则在经历了狗头领大白狗被拖拉机碾死后,集体默认了拖拉机这一铁牲口无可争议的地位,也在多次打狗运动中习惯了躲逃。驴则与上述动物不同,它在刘亮程笔下是乡村哲学家,虽然与人共同组成一个村庄,被驯化配合一起劳作,但仍保有着生存本能和原始野性,保留着自己的倔强和选择。面对柏油马路上轰鸣行走的石油车,狗终于放弃了对陌生“铁牲口”的吠叫,连村民都无奈面对被来往车辆轧死的命运。唯有驴从未放弃对这外来庞然巨物的挑战——“只有驴叫能和它对峙,驴叫能把它的声音顶住”[1]。当巴扎(集市)上汽车和驴车拥挤成堆时,面对汽车刺耳的喇叭声和司机的叫嚣,人缩头装作没听到,几万头驴却共同鸣叫起来,仿佛替主人也是为自己进行回击,用尽力量捍卫古老的生存方式。刘亮程赋予驴以灵性,万驴齐鸣代替作者发出了呼唤:“哪个动物没有倔强和脾气,都有,都被人驯服了。人的脾气被谁驯服了,驴不知道。但驴知道人得有脾气。驴替人也替所有动物保留着倔强脾气”[1]。倔强而不知变通的驴在这里反而成了理想乡村生活和人类天性的智慧象征,驴坚守着自己古老的生活方式和野性,拥有一种不被生活磨平的韧性和原始的灵性,使人们看到了精神救赎的可能。于是,随着小说的推进,作者干脆直接开启了驴的低语,企图与茫然的村民进行对照。

三、叙事视角与伦理:发展主义与现代性的反思

叙事视角是叙述者与叙事文本事件相对应的位置或状态[2],体现出作者在叙事结构方面的匠心。“动物看人”能够赋予我们一种陌生化的叙事视角和更广阔的视域,观察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面对新的伦理语境和亟待解决的各种问题,创作者将心中的困惑和反思寄托在动物身上,使动物成为自身意识和情感认知的自我外化。动物成为叙述主体,承担起观察和反思的叙事功能,最终与作者自身的叙事立场合而为一,完成“人看动物-动物看人-人看人”的叙事转换,实现在不同视域之下对人类生存状况的认知[3]。刘亮程笔下的动物并不只是与人相区别的物种,而是和人一样具备思考能力的生命主体。人在观察动物的同时,动物也在观察人,人和动物之间不再只是生态意义上的相处关系,更有生命意义上的交流关系。小说强化了驴的拟人化功能,赋予驴超越村民的先知和智慧,借驴的视角述说对阿不旦村人生存状态的体察和反思。

毛驴眼中,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将坍塌下沉,它熟悉地下的动静,知道村庄底下的大地经由老鼠打洞、村民凿洞、石油开采早已被凿空掠取。它甚至具备比人更长远的眼光——“即使我们掉不下去,我们的儿子、孙子会掉下去”[1]——生态资源并非用之不竭,无止境的开采终将耗尽人的生存空间。毛驴还洞悉以开采油田为代表的现代化浪潮将带来的巨大影响,不只是生态意义上的转变,它注意到村里坎土曼活的逐渐减少正预示着生产方式的变革——这是连村长亚生也没有意识到的,他仍幻想着凭土农具到油田上找活干,因此让村民带着笨拙的希望空等了四季。同时,毛驴也为自己行将被淘汰和变卖的命运而独自伤心,但却是出于为人的思量:千百年来,人透过羊、狗、驴、草木和世间的灵性万物认识生命和人自己,但当挖掘机代替了手工劳作,当拖拉机代替了驴车,被机器异化的人又从何自证主体性?驴预见人们将由此走向孤独,剩下的是荒谬。

但毛驴也看到村民在这场“挫败”面前并非完全无辜。一方面,全村人都是凿空土地的参与者,只为了可能挖出古文物的诱惑,他们每个人都有为了生计的贪婪和一点保守秘密的焦虑,对各家所挖的地道心照不宣而无人戳破;另一方面,村民在这股现代化浪潮前无所适从也无动于衷,他们习惯了重复和循环,等待着被施舍而从未想过主动改变,甚至两千年来已经发展出一种“等的生活”,油田的挖掘并未给村民带来多少物质和精神条件上的改善。毛驴因为自己的日常性立场,并不会像很多人一样痛诉和疾呼,站在启蒙主义的立场责难村民的顽固和保守,或为即将消逝的村庄和古老生活方式哭悼一首挽歌。它只是站在村民日常生活的旁观者立场,展现出一种两难的困境,一方面,现代化发展带来了生活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村民们习惯了循环和重复的坎土曼生活,而无意去思变。在阿不旦人对土地的保守积习和发展主义话语之间,形成了一种苦涩的张力,甚至在当下的其他村庄也未能成功得到纾解。

至此,驴完成了人的主体的延伸,刘亮程借他者的视角,思考夹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尴尬处境和种种矛盾,本质上形成了人对自我和现代性的审视。阿不旦村仿佛是座“百年孤独”式的村庄,有魔幻,有寓言。但小镇马孔多横空兴建而起,又被一场龙卷风吹得销声匿迹,阿不旦村则不然。两千年来,这里依然使用着坎土曼开凿土地,村民依然在无目的的等待中度日。这种等待是乡村的思维模式,是时间和生命循环往复的生存哲学,很难用“落后”一类词去形容,发展主义的线性历史观在这里遇到了壁障。正如陈晓明所说,刘亮程的审视和坚持“没有情绪,没有立场,只有对自己的把握”[5],暂时还没有人能给出合理的解决方案,我们只能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一步一步试探和博弈。

四、结语

塑造立体的人物并非刘亮程的强项,《凿空》中的人物相对比较扁平化和标志化,村长亚生、铁匠吐迪、焊工吐逊、驴师傅阿赫姆,每个人的职业身份构成了人物形象的全部。但是动物叙事的声音却弥补了这一不足,扩充了人物主体性和反思的可能。刘亮程借动物叙事开拓了小说的叙事时空,通过陌生化的叙事视角,借日常牲畜对人的审视,探寻村庄和人在传统土地依恋与现代化进程夹缝之中的生存境遇,实现人自身内部的对话和反思。在本真的生存方式与异化的困境之间,《凿空》带领我们探寻生命的存在样式和可能性。

参考文献

[1]    刘亮程.凿空[M].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

[2]   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   陈佳冀.叙事伦理、文化想象与民族性书写——中国当代动物叙事的研究现状述评(1979—2020)[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5).

[4]   姜礼福.文学动物学批评:新世纪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J].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2).

[5]   陈晓明.“凿空”西部的神秘——试论三位西部作家的“生活意识”[J].文艺争鸣,2012(12).

[6]   彭超.麻扎、信仰与反现代性——论刘亮程《凿空》中的边疆乡土叙事[J].北京社会科学,2017(6).

[7]    彭超.主体性、日常生活与信仰危机——论刘亮程《凿空》的现代性反思[J].文艺评论,2016(12).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张戈,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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