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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叶尔克西小说中的天马意象

2023-09-01巴里恩·努尔太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期

[摘  要] 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的新作《白水台》和《歇马台》两部长篇小说围绕西极天马的故事,书写了哈萨克民族走入新时代、与各族人民共同创造美好生活的历史新篇章。作为中心意象的天马是哈萨克民族的精神载体,《歇马台》中的“红”和《白水台》中的白马表现出坚忍、自强不息的品质,并且具有强烈的荣誉感,在恶劣的环境中陪伴主人迁徙转场寻求生存之道。同时,天马象征了时代变迁的隐喻,与马一同归去的是一个古老的传统游牧世界。天马还是溯源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之窗,天马之死包含了叶尔克西对哈萨克民族的文化忧思。

[关键词] 天马形象  哈萨克民族精神  时代隐喻  共同体意识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哈萨克族作为游牧民族,在特定的生存环境中创造着属于自己民族特色的历史和文化,在哈萨克族文学作品中,从不缺乏与他们草原生活息息相关的动物。哈萨克族女作家叶尔克西新作《白水台》和《歇马台》中的天马“红”和白马,作为精心编排的意象,不仅延续了古时西极天马的优良血统,承载了哈萨克民族光辉的游牧文化史,还见证了20世纪80年代到新时代哈萨克牧民现实生活的变迁,被作者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

一、哈萨克民族精神的载体

草原文明在数千年的发展进程中,一直是人不离马、马不离人,人马共同书写游牧画卷。哈萨克族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吸收和保留了古代各部落、各部族的文学遗产,因此哈萨克族的民间文学中一直把马当作图腾来崇拜,认为它富有灵性。哈萨克族的民间叙事诗约有200多部,有英雄、爱情、历史三类长诗,每一类的叙述中都离不开神驹,例如,最古老的史诗《英雄叶尔托斯提克》的白尾马、《英雄克恩德拜》的浅栗马、《霍布兰德》的青灰马、《英雄阿勒帕米斯》的花斑马、《英雄塔尔根》的浅灰马,神马们都会成为主人公之一被久久传诵。民间流传的奇幻故事中也围绕着神马展开,如《骑黄马的猎手》中的黄马,六天就可以跑完一般走马需要六个月的路程,这些民间故事和乐曲中的骏马,无论是智力还是体力,都被放置在高于人类英雄的地位,骏马实际上是神力的象征。在叶尔克西笔下,马是哈萨克民族光辉游牧史的代表,延续着草原西极天马优良血统的两匹马,被赋予了崇高的精神属性,成为哈萨克民族文化信仰的载体、理想精神的旗帜。

在叶尔克西笔下,马是哈萨克民族光辉游牧史的代表。小说《白水台》中尤莱的爱马风红是来自伊犁昭苏军马场的军马,风红具有很强的荣誉感,自律、自强与坚韧是风红的灵魂。尤莱一家在秋末转场的途中遇到极端天气,为了营救失蹄骆驼,风红两次跪倒在泥泞中,因无法容忍自己的无力而不断挣扎,每一次想站起来都被尖利的石头磨到伤处,被营救时已落下残疾。风红与人一样重感情,它给了孤儿叶瑞克整个童年父亲般的陪伴,还与尤莱情同手足,作为军马养成自律自强精神的风红深受主人尤莱的尊敬,在生活中尤莱以风红为楷模严格要求自己和家人。小说《歇马台》中的白马是西极天马库拉星的后裔,也是托雷别克家族荣誉的象征,托家世代牧马,先祖艾图根在乾隆四十五年献马伊犁大将军,并亲自赶着马群上京城见皇帝,托雷别克又带头捐了100匹马给人民公社,因而受到当地人的尊敬。白马性灵忠诚,小说中白马多年后被新主人转手卖到内蒙古,为了寻找旧主托雷别克它跑过广阔的内蒙古草原,跑过了无边的戈壁滩,跑过了清澈的湖边,跑过了白雪皑皑的雪山,回到了歇马台,带着年迈的躯体完成了终身与主人为伴的承诺。

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无数次的感悟转化为一种心理积淀……”[11]叶尔克西笔下的天马不仅是牧民家普通的四畜之一,还是作为民族精神的意象出现,是一种民族文化符号化的象征。首先,马是哈萨克民族的隐喻,风红和白马都被编排了一则传承古老神圣血脉的传说,暗示着马代表的不仅是马群的历史,还是与之相伴的哈萨克民族的历史;其次,马是哈萨克族文化的象征,过去无论在日常生活还是民间文学中,离了骏马哈萨克人寸步难行,但在新时代,游牧生活逐渐退出舞台,马变得可有可无,马儿的神性一再被消解,托雷别克和尤莱作為老一辈的牧民,深知天马的血脉是多么高贵和神圣,因而二人都把爱马当作长辈去侍奉,拼了性命去守护,他们所坚守的是古老的哈萨克牧民优秀的传统文化,马则是光辉历史的载体;第三,马是民族精神的旗帜,风红和白马自律自强、灵性忠诚、坚韧自尊的精神,延续了哈萨克族古老的英雄史诗中英雄神驹的崇高精神,在《英雄霍布兰德》《英雄塔尔根》中,神驹的智慧与神力都在少年英雄之上,在关键时刻总是对主人发出提示、引领着英雄打败敌人。哈萨克人早已把马当作自己民族心理、民族性格、思维体系、精神面貌、生活习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马喻人,将马当作崇高精神唯一的象征[6]。叶尔克西笔下风红的自律和自尊、白马的忠诚和为守护血脉而献身的精神,也是作者在当代发出的对哈萨克民族优秀传统精神的呼唤。

二、时代变迁的隐喻——与马归去的是一个时代

小说《白水台》和《歇马台》都写于新时期伟大转折的历史背景之下。多年来,新疆社会稳定、经济快速发展,无论是城镇还是牧区的少数民族同胞们的生活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与新牧区的牧民深入接触的过程中,叶尔克西改变了早期对于哈萨克民族历史和文化传统的浪漫书写,立足现实、紧跟时代变迁,用现实主义的笔触为时代书写,写下她在南疆驻村中真实看到和感受到的人民生活的变化。她在作品中打破了过去读者对游牧生活诗情画意的想象,让哈萨克人过去游牧生活的苦难现实回归本位,并勾勒出了新时代牧民新的生活图景。《白水台》中尤莱一家多次在转场途中遇险,暴雨来临之际连最雄壮的骆驼都会被大水冲走,尤莱的父亲甚至为了守住转场中的牛羊受寒转成大叶性肺病去世。对过去游牧生活的回忆与如今哈萨克人定居后牧民安稳、富足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歇马台》里,老一辈艰辛地开荒、挖渠,把下风圈建成最早的牧民定居点,给歇马台的畜牧业打下基础,而新世纪的后辈们则承包集体土地、兴办家庭农场、开发新品种西瓜牛奶、妇女们联合创业兴办裁缝店,在帮扶领导的帮助下兴修水利、学习内地创业投办畜草联营育肥基地和肉联厂,牧民生活水平整体提高。

哈萨克族自古以畜牧业为生,牧民辛劳地养壮牛羊就是为了吃掉它,《永生羊》里我为父亲要向我的“伙伴”黄毛羊磨刀霍霍而哭泣,父亲说这样不吉利,但在将刀抵向牲畜脖颈之时父亲像每一个哈萨克人都会做的那样,为它们的灵魂祈祷并求得它们的原谅:“你生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原谅我。”这便是传统的牧民和家畜之间的关系。小说通过马命运的改变写出了时代的变迁,从侧面反映了牧民生活质量的提高。在牧民的世界里“天生一匹马,两岁受阉,三岁烫印,四岁受训,然后一辈子作安分的脚力,最终给主人做冬宰的肉,皮作了靴子鞍子,这就是它的命”[2]。过去牧民的生活条件低下,家人的生存全凭自己养的羊群牛群马群,如果怜惜爱马而留它颐养天年,那么主人就只有挨饿的份,这与农人种下麦子谷子到了季节就得收割是同一个道理。但是,随着牧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马的命运也发生了改变。《白水台》中长辈尤莱已经抛开了牧民对待马传统的“物尽其用”观念,完全把风红当作家人和长辈,准备替它养老送终。《歇马台》中托雷别克更是与白马福祸相惜,在白马遭受屈辱和殴打时托雷别克突发心梗,白马被转卖后,托雷别克从雷厉风行变得沉默寡言,失去爱马的他变得一蹶不振。白马千里迢迢从内蒙古奔回寻他后,托雷别克眼里都是白马,白马为守护马群惨死铁丝网后,托雷别克为白马塑了一尊雕像永远凭吊它。风红和白马在年老之际都受到了主人的善待,深层原因是牧民生活条件的改善,摆脱了过去的艰苦岁月,牧民才能为见证自己青春岁月的爱马“养老送终”,让自己的精神世界得以慰藉。

以人喻马以马写人,叶尔克西不仅通过马命运的改变透露出时代的变迁,用积极高昂的笔调讴歌新时代,同时也用人道主义的笔触关注那些经历着转型阵痛的老一辈牧民复杂的内心变化,从而折射出时代变化带给人物质和精神层面的影响。

三、天马形象的文化意蕴

天马不仅是民族精神和时代变迁的象征,还被作者赋予了深厚的文化意蕴。首先,小说《歇马台》就“筑牢民族共同体意识”为读者打开了一扇历史之窗:“曾经有过一个古老传说,有一名威武的勇士牵着一匹西极天马,去接应一位来自长江南岸的汉家公主与乌孙王结亲。……那天马喝过了野杏花下清丽的山泉,吃过台地上葱绿的青草,恢复了体力,然后又带着公主继续上路。后来,这块俊美的台地就被后人称作歇马台了。”这个引言统领了整部小说,溯源了新疆各民族的历史生活,也是千年以来,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多民族命运共同体的喻指。自公元2世纪以来,古代哈萨克各部族就与中原封建王朝友好往来,相互合作,维护祖国统一,保卫“丝绸之路”,为促进西域和祖国内地的联系做出了重要贡献。叶尔克西借古喻今,小说以乌孙王迎亲汉家公主为引子,引出了托雷别克家族历史上和人民公社期间把马全部捐献给集体这些事件,塑造了托家世代忠于国家,为多民族和谐共处贡献力量的正面形象,反映了哈萨克族和各族人民群众一起团结奋斗,推翻旧政权最终走向社会主义康庄大道的历史事实。《白水台》中的孟借着风红的故事与马主人尤莱成了知音,孟代表了中国哲学思想,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象征,尤莱那套“人与自然交融”的哈萨克传统世界观与《周易》中朴素的自然观表现出了完美的契合,哈萨克牧民淳朴、坚韧的民族性格也与儒家文化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随着孟对哈萨克民族精神世界的深入领会,使读者越发感受到两种文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加深了两个民族之间的共同体意识。小说中对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表现并不流于表面而是融于生活细节、深入人物灵魂深处。

天马形象的第二层文化意蕴是文化忧虑。“当一种人们习以为常的、自在的,赖以生存的文化模式或人们自觉地信奉的文化开始被人们所怀疑、质疑、批判或在行动上背离,同时一些新的文化特质或文化要素开始介入人的行为和社会活动,并同原有的文化模式和文化观念形成冲突时,我们断言这种主导性文化模式陷入了危机。”[12]《黑马归去》中被传统观念逼死的黑马、《白水台》中安享晚年魂归故里的军马风红、《歇马台》里为了守护马群结束了自己辉煌一生的白马,这些马以文化寓言的形式显示了民族精神的衰颓,表达了作者对于民族文化趋于熹微现状的思考。叶尔克西对母族文化具有很深的情感,在她的新作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古老民族的传統生活习俗,还在《白水台》中了解到哈萨克人古老的天文学知识,从“星星语者”身上感受到一股萨满的气息。萨满教是远古以来哈萨克人不变的信仰,原来哈萨克人有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意识,然而科学和现代化的普及冲击着现代哈萨克人“敬畏自然”的道德传统。过去,哈萨克族牧民白天在广袤的草原上放牧,夜晚在缀满群星的天穹下守护羊群,由于生活和生产的需要他们经常研究观察自然现象和天体变化,民间常有“受神灵庇护”的人为牧民占星预言。在《白水台》中尤莱的占星能力却被学医的弟弟当作迷信,更有朋友借此调侃嘲讽尤莱,对观星象算卦这一古老风俗神性的质疑和解构,实际上代表了传统民族精神和文化走向衰微。《歇马台》中白马信守承诺的忠心、英勇献身的大无畏精神、追寻自由的意志凝聚了古老的草原民族精神,却在城镇的“无用武之地”,拥有守护马群天职的种马身份和无可奈何的衰老让性情高傲的白马不得不走向死亡。

哈萨克母族文化的熏陶和学习汉语的双重文化背景让叶尔克西拥有更开阔的思维和更包容的视野,对于一个民族来说,要是没有忧患意识必然会延缓前进的步伐。叶尔克西在作品中表达文化忧患之余,用当代的眼光和现代的意识对母族文化进行了深入的反思和批判,《白水台》《歇马台》站在时代的高度,反映新时代下哈萨克牧民的真实生活状况,并以新的参照系审视、对比和检验哈萨克族传统文化和现实文化的状况。性情刚烈、追寻自由的黑马死去,老去的风红不得不死,马群陷入危机时白马因履行天职慷慨赴死,代表着哈萨克传统民族精神的马儿,叶尔克西对它们的命运所作的安排自有其用意,马儿之死是时代变革和文化转型中的“欲火焚身”。我们相信经过时代的考验,哈萨克精神之马必将涅槃重生。从对这些马儿命运的安排,我们能看出叶尔克西对文化价值的选择是理性、辩证和客观的,《歇马台》《白水台》体现了脱贫攻坚战在边疆牧区的成功落实,展现了新时期哈萨克牧民新的形象和风貌,小说整体基调昂扬向上,在表达隐隐的文化忧虑之际,更对民族的未来和年轻一代的哈萨克人寄予了希望。

四、结语

马在哈萨克人心中是神圣的动物,伊犁天马不仅是哈萨克民族的物质财富和生活资料,更是他们情感的一部分。自强不息、坚忍自尊的天马是哈萨克民族精神的旗帜,被作者寄予了真挚独特的情感体验。叶尔克西以马的形象凝聚民族精神,展现哈萨克民族独特的风貌,以马命运的变迁书写时代的变迁,以马的故事联结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借古喻今,在历史和现实维度中传递共同体意识。风红魂归故里、白马慷慨赴死,以隐喻的形式表示出民族精神的熹微,表达作者的文化忧患意识,指向了作者关于时代变迁和文化发展的思考,说明了新时期重塑民族文化的迫切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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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衣俊卿.文化哲学: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交汇处的文化批判[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巴里恩·努尔太,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