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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视域下张洁小说的男性形象嬗变

2023-09-01李欣萌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张洁女性意识

[摘  要] 张洁作为新时期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其小说创作中对男性形象的塑造上经历了由崇敬到贬斥的变化过程。本文对张洁小说中男性形象的塑造进行分析,认为作者从塑造高大完美的理想型男性转为塑造空虚无能的萎缩型男性,是其对传统男性创造神话的颠覆,也是其女性意识的觉醒和高扬。

[关键词] 张洁  男性形象  女性意识

[中图分类号] I107.4      [文献标识码] A

在父权制主导的社会中,女性长久被隐匿于社会历史之外,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封建父权制的反叛以及妇女解放运动的开展,中国女性开始了对自我、两性以及女性在社会历史中位置的探究与思考。在现代历史发展进程中,女性经历了不断被隐匿而又逐渐浮出的命运历程,“中国妇女的命运如此紧密地与中国的历史命运、中国社会的变迁胶着在一起,新时期的女性话语亦相当繁复地与主流(男性)话语呈现出彼此合谋又深刻冲突的格局”[1]。新时期,中国社会经历了巨大变革,女性意识也随之觉醒,在文学创作领域,一大批女性作家以女性视角开始了对传统主流话语的反叛。

张洁作为新时期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凭借《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后又创作了《沉重的翅膀》《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祖母绿》等一系列小说,更塑造了以叶知秋、钟雨、梁倩等为代表的现代女性形象。她逐渐意识到女性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能够拥有自己的理想和信仰,挣脱社会的种种枷锁,追求自我的事业与爱情的重要性。而如果将其几部作品串联来看,则能发现其中的男性形象特征和角色位置逐渐趋于次要地位,并且作者对他们的态度经历了从崇敬到贬斥的变化过程。张洁以失望和鄙夷的态度对传统男性形象进行消解,放弃了对英雄式完美人物的塑造,轉而去揭露男性身上丑陋的一面。一改男性创造神话的传统,以女性视角提出女性对男性的要求和标准,表达了其对真正“男子汉”的呼唤,这既是她对传统以男性为主导的话语体系、男性创造神话的反叛,也是其女性意识愈加强烈的结果。

一、高大完美的理想型男性形象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认为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习气。在新时期的文学创作中,作者们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呈现着当时的时代精神。社会上新的政策制度的推行,各个行业领域大刀阔斧的改革,一片向好的社会气象给从“文革”中走出来的人们带来了希望。正如张洁在《我为什么写〈沉重的翅膀〉》中所说:“我的思想老是处在一种期待的激动之中。我热切地巴望着我们这个民族振兴起来”“我所以写,是因为我对我们的党和我们的国家,还满怀着信心和希望。”[2]张洁作为一个从旧日的沉痛中走来的“痛苦的理想主义者”,她始终坚信“美好人性的力量”并呼唤洋溢着真善美的“理想战士”,于是塑造了一系列“高大完美”的理想男性形象。

她带着《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初登文坛时,就首先塑造了梁启明这一形象,并在其中灌注了她对男性美好品质的歌颂和赞美。梁启明是一个经历了多重人生磨难仍坚守着自我的老音乐家,对艺术有着至死不渝的追求,倾尽心血将自己的艺术传授给少年孙长宁。《爱,是不能忘记的》中,“老干部”丰富的社会人生经历、成熟沉稳的个人性格以及他对感情的尊重、真挚和负责都是其人格魅力的体现。他出于道义和责任娶了因掩护他而牺牲的老工人的女儿,即使与钟雨互生情愫,也因极强的责任感而克制住了内心涌动的情感,始终坚持自我的道德标准。张洁在对“老干部”的形象塑造上采用了一种抒情化的方式,从精神层面出发,通过对他高尚的情操、坚定的信仰,以及强烈的责任感的称颂,塑造出了一个高大完美的理想男性形象。《沉重的翅膀》中,郑子云是重工业部的部长,有着坚定的政治理想和信念,面对内部的人事之争,他没有因为权力而沉沦堕落,而是守住了内心的信仰。陈咏明也是这一类男性形象的代表,他作为曙光汽车厂的厂长,在重工业改革的背景下敢为天下先,突破陈规的同时又极具人格魅力,不仅收获了新式改革派工人的拥戴,更得到了保守派工人的尊敬。郑子云和陈咏明身上都有一种孤胆英雄的气质,有坚定的理想信仰并愿为之付出一切。在这类男性形象的刻画上,张洁弱化了对男性外在形象的描摹,不同于传统小说中着力刻画男性高大伟岸的外在形象,而是突出其精神层面的高大完美。

在张洁的创作中,男性仍居于主要地位,“男性改变世界”仍是主要的话语结构,世界的变化发展方向仍掌握在男性手中,而女性处于依附性地位,大部分女性并未参与到改变世界的进程中,而是困于家庭、婚姻、爱情中。女性仍然通过男性获取对社会的认识,所以对男性依然抱有崇敬、赞美之情,即使是在两性关系中,男性也是主宰者,女性希望有一个高大伟岸的男性能够给自己营造一个避风港,而并不进行自我独立意识的追求。

然而“随女性意识的觉醒,开始关注女性独特的体验,于是从‘我们中剥离出‘她和‘他,以完全女性的叙述展开了对男性的审视”[3],当女性从性别角度审视男性时,就会发现男性并不如她们心中塑造得那般完美,在男性身上呼唤“理想与完美”几乎是无望的,于是便转入了对男性的厌弃和对其丑陋面的揭露。

二、“空虚无能”的萎缩型男性形象

伍尔夫曾说:“多少世纪以来,妇女都是作为一面镜子,映照出两倍于正常大小的男人形象,具有神奇和美妙的作用……如果(妇女)开始讲真话,镜子里的形象就缩小;那么,男性的合理性就成问题……”[4]传统的话语结构是由男性塑造出来的,当女性意识逐渐觉醒,“镜子”就被打碎了,女性对男性的期待和幻想也就一并被摧毁。当女性将自我作为性别群体剥离出来,开始从性别的角度对男性进行再评价时,她们就开始发现初期对男性的期待只是虚妄的幻想。

张洁始终是一个“自觉的时代的同行者”,她作为时代主流话语建构的参与者之一,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对女性独立话语的追求,使她作品中的男性同样逐渐趋于萎缩和边缘化。“当她以极大的热情,高歌知识女性的才情,追求自身解放的独立人格时,始终是把那些女性对位的男性作为塑造女性形象的陪衬,使男性形象成为‘在场的缺席者。作品中卑怯、虚伪、软弱的男性形象同勇敢、真诚、刚强的女性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5]《方舟》中塑造了荆华、柳泉、梁倩这三个有自己独立思想,面对不幸的婚姻勇敢挣脱牢笼,追寻自我价值的现代知识女性形象,而与这三个女性相对应的男性则是卑劣、软弱、无能的。白复山空有一个艺术家的皮囊而全无艺术家的灵性,与梁倩之间有着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他得到的一切名利都源自梁倩的家庭。他认为女性就应在家相夫教子,躲在丈夫的怀里撒娇,做一个“无用”的太太,而没必要建立自己的事业,更不必追寻理想。反观他自己,他的身份事业全仰仗岳父的面子,他的眼前只有利益,从来没有过理想信仰。当他与荆华、柳泉接触时,也时常产生捉弄她们的心思,想看她们狼狈、跳脚却又无可奈何。白复山虽然无能、卑劣,但他还有一副好皮囊,荆华、柳泉的丈夫就显得更加平庸。柳泉的丈夫在生活上极其计较,他为了七角五分钱的便宜,买了三斤装的西红柿酱,害得家人顿顿吃西红柿酱。在他们的婚姻中,柳泉好像变成他性欲的发泄对象,女性在家庭中不再是“人”,而成了“物”。而柳泉与他离婚的过程中,他争夺蒙蒙的抚养权并不是想要认真养育一个孩子,而是单纯地想要以孩子来“报复”柳泉。他将事业失败的痛苦转嫁到了家庭、妻子、孩子身上,完全是懦弱无能的表现。而荆华那段持续了五六年的婚姻,除了给她的生命留下伤痛外再无其他,她“可以回忆起每一个拳头落在身上或脸上的痛楚”“她甚至可以回忆起他身上那股像在蒜坛子里腌过几十年的大蒜味儿,却回忆不起他的模样”[6]。除了与女主人公相关的三个男性外,魏经理充满猥亵性的话语,铁司机狎弄的态度,谢昆生的出尔反尔、圆滑世故,也是男性萎缩的体现。就如书中所说,“男人的雌化,和女人的雄化,将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世界性的问题”[6]。男性以一种弱化的姿态出现,他们没有远大的人生目标和追求,甚至对追求理想人生的女性嗤之以鼻,这处处展现出他们无能、自私和虚伪的一面。

这种男性雌化与女性雄化的对比,在《祖母绿》中也极为突出。曾令儿是以一个拯救者的形象出现的,而左葳则是被拯救者,这本身就将传统“英雄救美”的故事模式转变为了“美救英雄”。左葳家境殷实,而曾令儿只是普通渔人的女儿,两个人之间差距明显,然而曾令儿不仅从大海里拯救过左葳的生命,而且在生活上和学术上都给予了左葳极大的帮助,甚至是在政治上为了使他免于迫害而独自背下了所有的罪责,后来受尽了生命的苦难。对比来看,左葳虽然有一定的学术能力,但对生活、感情、人际关系都显得无能为力,即使没有曾令儿,也是卢北河为他扫除事业生活上的一切障碍。曾令儿的爱是纯粹、真挚的,相比之下左葳的情感就显得犹疑和懦弱,相比爱人,他更看重自己的事业和政治前途。在曾令儿被当众批斗后,他由于内心的愧疚看似“勇敢”地去求来了一张结婚证明,然而当他拿着这一张红纸去找曾令儿时,他的内心充满了不安和犹疑。当曾令儿撕碎了红纸,他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背负罪责,他其实并不爱任何人,除了自己。曾令儿高尚纯洁的爱、勇敢坚韧的性格和左葳的自私、怯懦、无能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这一时期的女性文学中,女性不再是以崇拜的态度仰视男性,而是以一种近乎平视的视角来观察和审视男性,将男性灰暗、卑劣的一面完全揭露出来,通过对男性的批判实现对自我的肯定和认同。张洁的作品虽然有对男性的贬斥,其中的女性却或隐或显地表现出对来自男性的呵护的渴望,在反叛与依附之中展现出女性的割裂和无可奈何。尽管如此,从对男性一味地幻想、歌颂转变为失望、贬斥,已然是女性作为独立的性别群体在认知上的巨大进步。

三、从“理想”到“萎缩”的嬗变

从高大完美的理想男性形象到空虚无能的萎缩男性形象,张洁对男性的塑造出现了极端性的转变。在初期的文学创作中,张洁通过梁启明、“老干部”、郑子云、陈咏明等形象建立了高大完美的理想型男性形象群,这是社会背景、社会话语结构以及作者本人因素多重驱动下的结果。但究其根本仍在于女性自身仍处在一种未觉醒的状态,没有意识到女性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性别群体而存在的。当女性意识逐渐觉醒,女性开始以性别来审视男性时,发现对这种对理想男性的呼唤是虚幻的,男性也存在丑陋卑琐的一面,于是女性开始了对萎缩型男性的贬斥,以及对传统话语结构和创造神话的反叛。

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记载了塞浦路斯王皮格马利翁的故事,皮格马利翁曾认为女人的天性是丑陋、卑劣的,于是他以自己的审美标准以及他对女性的要求泥塑出了他心中的完美女性,这个故事被许多批评家用来解释以男性为话语中心的创造神话。在男性为本位的世界体系之下,完美的女性是由男性创造的,男性塑造和救赎了女性,女性始终处于附属性地位,被隐匿于社会历史之外。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革,女性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利、地位和自由,女性意识逐渐觉醒,她们发现自我是作为独立的个体而存在的,她们可以同男性塑造女性一样来塑造男性,于是开始了对以男性为主导的主流话语结构的反叛,打破男性创造神话的垄断,书写女性标准和女性诉求。这就使“寻找男子汉”成了女性共同的命题,“当女作家提出‘寻找男子汉的时候,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男子汉之所以需要‘寻找,表明女性开始按照自己的标准和理想在要求男人,是用女性的眼光和方式来塑造男人”[8],女性开始提出自己对男性的要求,开始有了“创造”男性的意识。张洁在这一时期的很多作品也可以归入“寻找男子汉”这一命题之下,她发现了男性的“残缺”,于是以一种失望、鄙夷、贬斥的方式展现出男性丑恶的一面,这是她对皮格马利翁的男性创造神话的彻底反叛,将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地位关系进行了置换,使女性由“被创造者”变成了“创造者”,这正是女性重塑自我的重大进步。

张洁在《方舟》《祖母绿》中塑造的男性几乎没有一个是“男子汉”,他们要么自私懦弱,要么丑恶猥琐,要么毫无胸襟,要么目光短浅,无论是面对家庭还是事业,他们都没有能让人看得起的地方。而反观作品中的女性,则敢于追求自己的理想,为爱付出不求回报,敢于对社会强加于女性的不幸进行反抗,她们有知识、有信仰、有独立的人格。张洁甚至颠覆了过去文学作品所极力塑造的淑女形象,她们开始抽烟、喝酒、说脏话,这就使男性与女性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失衡。张洁对于男性的理想化想象在这里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望和厌弃。

“八十年代女性小说中所展现的男子汉气质‘空洞化以及‘男子汉的匮乏,这是女性写作对传统的男性形象的消解过程,是对父权制神话的颠覆过程,也是女性对男子汉形象的再造过程。”[7]张洁创作过程的嬗变,是从崇拜、依靠高大的男性到厌弃、贬斥萎缩的男性,是她对传统的男性创造女性神话的颠覆,对以男性话语为主导的世界的一种反叛,也是她女性意识觉醒的结果。

四、结语

张洁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创作是一个从此岸驶向彼岸的过程,既带着沉湎旧日的回忆,也带着对未来的热切期盼,她的作品是“一具为多重话语所击穿,又为多重话语所托举的涉渡之筏。它将人们载离亡灵出没的猩红色的70年代的同时,穿越并最终沉沦于80年代历史的礁崖之上”[8]。正因她与时代同行,伴随着时代的变化,她的作品也必然会变化,作为女性,她的作品必然呈现出女性话语特质,虽然她否认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但张洁作为女性的生命体验是不可被抹去的,她女性意识的逐步觉醒也是不可被遮掩的。女性在社会发展的浪潮中面临着种种的社会困境,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秩序下,女性始终处于被隐匿或被压抑的地位,尽管女性已经获得了相当多的权利和自由,但仍处处受到社会的掣肘。然而社会的发展、现代化的进程是不可阻挡的,女性尽管会经历相当多的痛苦磨难,但最终仍会完成对自我的指认和命名。就如张洁在《方舟》中所说:“不论是为了女人已经得到的和尚未得到的权利;不论是为了女人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不论是为了女人所受过的、种种不能言说或可以言说的苦楚;不论是为了女人已经实现或尚未实现的追求……每个女人都可以当之无愧地接受这一句祝词,为自己干上一杯!”[6]

参考文献

[1]   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    张洁.我为什么写《沉重的翅膀》?[J].读书,1982(3).

[3]   孔令云.新时期女性写作中男性形象的衍变[J].烟台教育学院学报,2005(1).

[4]    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5]   张丽明.褒扬與贬抑——论张洁小说男性形象的塑造[J].平顶山学院学报,2006(4).

[6]    张洁.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张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7]   陈瑶,郑晗琳.浅析八九十年代女性小说中男性形象的解构[J].江淮论坛,2005(3).

[8]   戴锦华.“世纪”的终结:重读张洁[J].文艺争鸣,1994(4).

[9]   张文娟.爱为何要忘记——从《爱,是不能忘记的》未选入《张洁文集》说起[J].当代作家评论,2020(4).

[10]  王彩萍.爱的追寻——重读张洁早期婚恋小说[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2).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李欣萌,天水师范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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