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自然史视域下《生死疲劳》乡土叙事研究

2023-09-01徐荣先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生死疲劳莫言

[摘  要] 本文的自然史概念汲取了本雅明的理论观点,又经过本土化处理,是一种本土化的自然史。它主要是指历史通过死亡的方式消逝进自然万物中,在《生死疲劳》中主要体现为一切恩怨纠葛都是“向死”的,最终回归自然大地。小说通过“痛苦”“死亡”“轮回”递进的三重寓言,凸显了生生死死、绵延不尽的自然史。这种自然史书写是对鲁迅、沈从文开创的乡土批判/乡土抒情二元对立传统的超越,同时也凸显了中国乡土文学的民族特性。

[关键词] 莫言  《生死疲劳》  自然史  乡土叙事

[中图分类号] I107.4      [文献标识码] A

莫言是一位富有创造激情的作家,他不愿重复别人,也不愿意重复自己。《生死疲劳》就是莫言进入21世纪以后的一次崭新尝试。在表现自然史这条路上,《生死疲劳》是具有代表性的而且获得了成功。本文采用自然史视角重新解读《生死疲劳》,将自然史视为《生死疲劳》洞察社会历史、人类本体和生命存在的思想基础,以期充分理解《生死疲劳》和中国乡土叙事的本性。

一、本土化的自然史

自然史概念源自西方。它由本雅明率先提出,后经阿多诺发展。本雅明提出自然史是为了打破自然/历史二元对立,他将自然与历史纳入同一个带有批判意识的框架之中,在自然中看到社会历史的存在,也在社会历史中看到自然的因素,从而在自然与历史,过去、当下与未来之间架起了一道“自然史”桥梁。在《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一书中,本雅明通过寓言来理解自然史,其要义有如下几点:其一,自然史不等于自然界的历史,同样也包括人类社会的历史;其二,本雅明关注的恰恰是人类社会所具有的自然史特征,即人类历史也归属于自然史(因为人类的生物本性决定了其自然属性);其三,因为人类生存的本质是历史性,所以历史也屈服于自然;其四,因为死亡划定了自然的界限,所以只要是“向死”的一切存在,包括自然,也是一个历史性的存在。

本雅明对于自然史的阐释无疑是晦涩难懂的,其思想的复杂性与矛盾性也远远不是上述论述能够充分说明的。而且自然史概念本身就蕴含着一组悖论:它是为超越自然/历史二元对立而提出的一个批判性概念,但这个概念的提出天生就带有局限性。一般人难以触及这个概念的核心,为其下一个本质性的定义。因此,本文只能最大限度上借鉴这个概念的合理内核与创新之处。本雅明视角下的自然史有“死亡”与“寓言”两个关键向度。这两个向度既能在《生死疲劳》中得以体现,又能提供一把重新解读文本的钥匙。

另外,本雅明从学理上对自然史概念的辨析无疑是深刻的,但这一哲学深思显然有着西方千年思想史的积淀,这种深奥的理论如果直接迁移到中国乡土叙事中,则必然存在一个难以回避的西方自然史概念对于中国乡土叙事的理论的适恰性问题。因此,中国学界有必要对这个源自西方的概念做一个本土化处理,让其落地于有着千年乡土经验的中国大地。《易经》作为中国古代思想的源头之一。其基本思想主要为天地自然之道、变化与恒常之理。千百年来,《易经》经过流传,渗透到百姓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劝课农桑”就表现了统治者和百姓对自然的尊崇之道。因为土地是农民安身立命之本,正如费孝通所言:“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着在土地上的。”[1]离开了土地,农民就没有办法生存。另外,如若考察中国古代历史变迁,不难发现中国历代王朝都无法走出“治乱循环”的历史怪圈,而推动这个怪圈不断循环的,恰恰是土地。农民因没有土地而起义,也因分得了土地而安身。因此,如果将自然史放置在本土语境下来理解,土地在一定意义上就成为了自然的代名词。本文所指的自然史便是批判借鉴本雅明的理论,同时结合中国乡土传统的产物。它主要是指“历史”并非只是人类自主活动意义上设定的,歷史归属于一个更广阔的背景——自然(尤其是土地)。因此,本文所谓的自然史,既有限、谨慎地汲取了本雅明的理论观点,其理论中的“寓言”“死亡”等向度契合了莫言的叙事技巧,同时还紧贴着中国本土语境。在此意义上,本文的自然史并非空中楼阁,而是本土化的自然史,具有强大的阐释生命力。

二、自然史的三重寓言

《生死疲劳》的一大突出特点就是用了动物寓言,这也是莫言颇为擅长的。在本雅明看来,寓言是一种自然与历史特殊交织的产物。小说中最典型的寓言就是动物书写。动物书写的寓言又包括两个层面,一是自然史意义上人的“寓言化”,即人转世成为动物;二是社会历史层面动物的“寓言化”,即动物变成人。莫言让西门闹转世为各种动物,从而用动物视角去解读人类历史,去看人的自然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人与动物是属于同一层级的。这部小说既是在写人,也是在写自然中的动物。在写动物时,动物们也对自然土地充满热爱。如小说中充满野性的西门驴,对土地有着本能的爱恋,在河边享受着土地赐予的自由,是其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本文从“痛苦”“死亡”“轮回”三重递进的寓言入手,看《生死疲劳》中自然史的隐现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1.痛苦

小说中西门闹和转世的五种动物,只有狗算是寿终正寝,其他的全部惨遭飞来横祸,其中尤以牛的死亡最为血腥和痛苦。西门金龙首先鞭打了西门牛,打到“犹如剁肉的案板,血肉模糊”“腮上有被鞭梢撕裂的血口子”[2],但是他依然不罢休,让一头蒙古母牛牵着西门牛的鼻子,对着母牛“猛擂了一拳”[2],使其拽着西门牛的鼻子往前挪动,直到西门牛的鼻子硬生生地被扯断。最后,西门金龙更加狠心,他找来秸秆烧牛,烧至“撕裂的鼻子滴着蓝色的血、黑色的血,汇集到牛的肚皮上,像凝滞的焦油一样递到地上”[2],直至牛活活被烧死。莫言用了大量细节(腮上的血口子)、色彩(蓝色的血)、比喻(剁肉的案板)来描绘牛的惨烈与痛苦,而且莫言在书写这些痛苦时,往往都要反复强调受难者的无辜性,从而把痛苦呈现到极致。另外,作者还有意设置了一个“看者”,他让蓝脸全程目睹牛的痛苦,以至“双眼流出血泪和满嘴的泥土”[2]。“看者”的存在使极致的苦难得到加倍的放大。更为残酷的是,莫言还要用轮回的方式让痛苦与血腥在历史长河中延续下去,这其实是一种变相凌迟。

与痛苦构成张力的,则是莫言的戏谑。莫言用戏谑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痛苦的严肃性,使其不那么沉重,让这篇“大部头”获得了一些“轻盈”的特质。如写西门闹在阴曹地府受极刑时,莫言用了“像炸鸡一样”“把我叉起来”“炸好了”“焦糊酥脆”[2]这些表达,让受刑的场面一定程度上具有了戏剧性。这种处理方式一方面缓解了读者阅读的沉重感,同时也加强了痛苦书写的寓言意味。

牛在面临极端的痛苦时,最终选择艰难地走向蓝脸的土地;猪在溺水而亡时,感到“水很温暖,是那么舒适”[2]。牛和猪在死亡时,分别遭遇体无完肤和溺水的痛苦,但是它们都选择了走向自然,似乎大地能够抚慰遍体鳞伤的牛,水能让缺氧将死的猪“温暖舒适”。这些都充分说明大地厚重的力量在吞噬痛苦。莫言用痛苦寓言充分说明了自然史所具有的疗愈性力量,自然中的大地与河水能消弭所有的外在伤害,对受难的灵魂实行救赎。

2.死亡

痛苦的尽头是死亡。死亡无疑也是《生死疲劳》的一大主题。西门闹的反复死亡以及小说中人物的各式死亡,显然都被莫言赋予了寓言意义。死亡是人类无法克服的自然事件,它的否定性使其具有了超出人的社会性的强大力量。死亡的存在表明了有一种自然力在对人的生命起着支配作用,它对人的否定是绝对并且不可抗拒的。柏拉图认为“真正献身哲学的人所学的无非是赴死和死亡”,意为哲学就是在思考死亡;黑格尔则认为死亡是一种绝对精神,需要完成自身走向永恒。由此可见,西方思想家对死亡的探讨总是形而上的。相比之下,中国哲学似乎刻意回避了死亡问题,所以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民间也信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里的“命”和“天”显然与“地”都指向着未知的自然力。甚至可以说,中国哲学讳谈死亡恰恰是因为看清了死亡就是对自然大地的回归,生命回归大地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自然过程,所以毋庸多言。从这个意义上看,中国哲学中的死亡始终是“祛魅”的。

而在小说的结尾,恰有这样一段关于死亡的描写:“蓝解放将春苗的骨灰埋葬在他父亲那块著名的土地上。春苗的坟墓紧挨着合作的坟墓,他们的坟墓前都没有竖立墓碑。起初,这两个坟墓还有所区别,但当春苗的墓上也长满野草后,就与合作的坟墓一模一样了。埋葬了春苗之后不久,老英雄庞虎也死了。蓝解放把老岳母王乐云的骨灰与岳父的骨灰合在一处,背回西门屯,埋葬在父亲蓝脸的坟墓旁边。”[2]坟墓是死亡的归宿,长满野草则指的是坟墓荒芜。荒芜的坟墓,便与土地本身没有区别了。这片土地上的人,生前有着不同的阶级和立场,种种是非恩怨,纠缠不断,可是当他们死后,“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在黄土垄中勾销了,在世的恩怨都被在地的泥土和野草抹平了”[3]。小说中有一句话深刻道出了这一点:“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2]在厚重的泥土面前,历史显然已经“无言”,成为了静默性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作为更加本体性存在的自然。在《生死疲劳》的乡土世界里,死亡使得自然和历史交汇溶解,历史失语,自然也不再只是小说的背景,而是成为这座乡村的主体景象,这就是自然史强大的力量。人类、阶级、历史……所有这些看似非自然的东西最终都凸显了自然本性。不管是乡村的终结,还是现代历史的到来,终究都在大地上,和驴、牛、猪、狗、猴等自然事物一样,都是这个自然的一部分,终究都归属于自然史。

3.轮回

大地弥散了痛苦,通过死亡让生命回归自然本体,因此死亡是痛苦的终点。至此,似乎两重寓言就足以能够说明《生死疲劳》中的自然史,又何必再引入轮回?轮回对于自然史到底有何意义?本文认为,轮回恰恰是《生死疲劳》最特别的地方。一方面,它让莫言的乡土叙事不同于他个人的既往作品;另一方面,又和其他乡土作家区别开来。陈忠实、贾平凹、阎连科、刘震云、阿来等人的乡土叙事或多或少也能体现出自然史,但是那种自然史是普遍的、泛化的。而轮回让自然史观念根深蒂固,也让《生死疲劳》触及到了自然史的深层规律。因为轮回的存在,赋予了死亡在时间意义上的无限性,死亡既是终点,也是下一个轮回的新起点。

《生死疲劳》中不仅有生死轮回,还有一重人与土地关系的轮回,这就牵涉到了生产关系、人伦关系、人与土地的情感等。小说中人与土地关系的轮回嵌入在生死轮回中,两重轮回相互交织。将这些串联起来的是什么?正是作为自然代表的土地,这一切都是自然史运作的结果。

《生死疲劳》中阎王之所以让西门闹反复轮回,是为了借轮回的方式使其忘却仇恨,所以阎王说:“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2]轮回在小说中的原初目的是消解仇恨。也就是说,阎王让西门闹反复死亡,其实是为了更好的重生。至此,又有一层被埋藏得更深的、更宏大的轮回显现出来,即从“空”向“实”再向“空”。什么是“空”?人类社会历史的一切存在都源自土地,土地最后也变成本体论的东西。而这些来自土地的一切又会以死亡的方式回到土地,那么最终也就是“空”。那又该如何表现这个由“实”到“空”的过程?答案是死亡。但一次又一次轮回的驱动力却又是生。也就是说,生死轮回恰恰表现的是对生的执着。为什么会有生死轮回?因为死亡虽然是归宿,但万物又不甘于死亡,所以生的驱动力又促使万物去找寻生的可能,而这种寻找便是由“空”到“实”的过程。《生死疲劳》中的轮回并非生命意义上的简单重复,每一次重生的历史固然包含着暴力、病痛、死亡,但同时也在时间的种子里孕育了生生不息的东西。生生死死,绵延无尽,这才是自然史更深层更本质的规律。如果只是死亡,只有“空”,而没有从“空”到“实”再到“空”的永恒无尽的过程,那又如何凸显自然史的存在及其意义?如何凸显自然史的永恒?正是从“空”到“实”再到“空”的过程,循环地、永恒地、螺旋式地反复凸显、强调着自然史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通过轮回揭示自然史的深层奥秘,正是《生死疲劳》的独特性和莫言的高明之处。

三、结语

20世纪90年代以后,一批杰出的乡土作家的作品其实都能体现出自然史的存在。那么,发掘乡土叙事中的自然史对于中国文学史又有何意义?它又是否能够成为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彰显自身独特性的有力武器?自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中国的乡土叙事一直有着两条路径,一条是鲁迅开创的“乡土批判”,还有一条是沈从文开创的“乡土抒情”。莫言对病与痛、苦难与死亡的揭示显然不属于沈从文式的“乡土抒情”,那它是否归属于鲁迅的“乡土批判”呢?答案是否定的。陈晓明曾经拟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如果说鲁迅对乡村的书写带有强烈的知识分子批判性,那么莫言更像是一个狂野的农村男孩。”[4]孙郁也曾对鲁迅和莫言二人进行过比较,他认为:“他(莫言)代表的不是书斋里的文人,也非文化精英,而是土地上的千万个农民。”[5]在此意义上,莫言与赵树理也有着一致性——他们都是农民的代言人。另外,不论是鲁迅还是沈从文的乡土书写,自然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点缀物,就像柄谷行人在解析日本文学“风景之发现”时所指出的“现代性的认知装置”[6]。而莫言则让自然土地不再是背景与“装置”,转而成为了自足的主体性存在。所以張清华将其称为“东方式的阿都尼斯”[7],他让土地“重生”。因此,书写自然史的乡土叙事,打破了传统乡土批判/乡土抒情的二元对立,建构了另一种乡土叙事立场。严格来说,这也不是莫言独创的,20世纪90年代以后一批杰出的乡土作家都不自觉地走上了这条新路,从而也共同托举出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座高峰。也正因此,莫言作为其中的代表,摘下诺贝尔奖的桂冠也就顺理成章了。

参考文献

[1]    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2]    莫言.生死疲劳[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

[3]   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

[4]    陈晓明.莫言研究[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

[5]   孙郁.莫言,与鲁迅相逢的歌者[J].当代作家评论,2006(6).

[6]    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M].赵京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7]   张清华.叙述的极限——论莫言[J].当代作家评论,2003(2).

[8]    本雅明.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M].李双志,苏伟,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9]   陈晓明.“歪拧”的乡村自然史——从《木匠和狗》看中国现代主义的在地性[J].文学评论,2017(1).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徐荣先,山东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

猜你喜欢

生死疲劳莫言
过去的年
爱如莫言
莫言不言
暴力、死亡、轮回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葛浩文的“模糊” 翻译
莫言坦承自己当下的写作状态
莫言看电影《归来》泪流满面
莫言的职场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