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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与归途:论刘亮程散文的死亡书写

2018-07-17陈佳任

文学教育 2018年7期
关键词:刘亮程散文

内容摘要:文章从死亡现象及其意义指向、超越死亡与精神还乡、死亡书写的发生学探析这三个方面对刘亮程散文中的死亡书写进行探究。童年的创伤性经验与边疆地域的荒野体验造成了刘亮程对死亡的消极感知,他常以低沉的语调来诉说死亡的必然性与不可抗性,为了抵抗宿命感的侵袭,他将黄沙梁作为自己的心灵家园,试图以精神还乡来达到对死亡的超脱。

关键词:刘亮程 散文 死亡书写

“死亡”作为最本己、与生命最贴近又最针锋相对的存在,造成人类内心深处难以排解的恐惧,作家们本着对个人及全人类生存状态的敏锐体察,将自己的心灵图像投射在文字之中,从而“死亡”也成为了文学的永恒母题。就中国当代作家而言,余华的早期作品常以冷血与暴力来直接还原死亡场景,而迟子建总以女性的柔情用光明与温暖去包容死亡,史铁生的死亡思考则更多地围绕如何摆脱死神的诱惑而展开。纵观刘亮程的散文创作,“死亡”同样有着极高的出现频率,他以自我的审美情感体验为基点,在书写中倾注了他个人对于死亡的感悟与对人的存在性思考。

一.死亡现象及其意义指向

散文文体本身极强的隐喻性与“死亡”这一词语与生俱来的含义包容性,使得刘亮程散文中的死亡书写呈现出广义层面上的多重意蕴,基于观照生命的广远眼光,在刘亮程笔下,“死亡”并不再是人类或自然界中花鸟虫鱼的专属,它涵指了所有不足以成为永恒的事物的终结,这样一种叙述策略酝酿出与众不同的审美韵味。

首先,人类的死亡现象是刘亮程关注的焦点,促成人殒命的原因众多,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更爱表现由疾病灾祸、政治军事斗争等外力引发的死亡,然而,刘亮程的目光是向内转的,他回避了一切社会、人为因素,更偏爱于表现那些看似无意义的自然衰老与死亡,着意在时间层面还原死亡的真相。他笔下常常构成新生与年老容一的独特图景,“跟那些老人坐在一起……知道人生是这样一种结局”,刘亮程消解了时间的巨大鸿沟,通过并置的结构强调了结局来临的必然性,凸显出生命的自然流逝本身所带来的无尽恐惧。而即便是那些偶然发生的死亡事件,如《有人死了》中由“坑和坎”“墙”“木头”而造成的意外死亡,刘亮程也将之理解为是掩盖死亡真实面目的“大借口”,而所谓的“真实面目”即“死亡”从不是偶然事件,每一个人都会在无声的时间中奔赴共同的目的地,这是他所领悟到的死亡真谛。

在人类生命的消逝之外,动物的死亡也被他视为同等重大的事情在文字中予以突出的表现。在刘亮程的视角里,一窝分食着田地里最后的麦粒的老鼠在春天到来之前意外被牛尿淹死,而这头挨饿许久的牛却又被猛然窜出的青草撑死,同时他也写到家中的黑狗因为无人问津而在年老、寂寞中悲惨地死去,这一类死亡现象有着极强的荒诞性,游移于惯常的因果关系之外,无常也正是死亡的面目之一,生命的无从把握背后暗藏着死亡的不可逃脱。另外,这些生灵的死亡同样有着明显的隐喻性质,在这些篇章中刘亮程常常会在文末把视点转向人类自身,同虫、鸟、驴、马相比看似强大的我们最终也会“一个一个地领会到同它一样的衰老与死亡”,刘亮程正是借动物之死来观照人类的命运,让人从自然界广大生灵的身上看清生而为人的不堪一击。

刘亮程死亡书写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他以生命的眼光描写了老村、旧城的萧条,他哀叹“一个村庄要是很久不冒一缕烟,就有可能死掉了”、“库车老城还活着,但它也快没劲了”,这样的言说策略带来别具一格的宇宙共通性,更彰显出无处不在的死亡意识。刘亮程书写土墙的坍圮、写毛驴车的消亡,一方面吐露出对传统文明行将消散的忧虑,在本体论层面上又体现出对人类自身的存在性思考,正如他在《扔掉的路》中所说“一个村庄彻底破败之前,会有一大批人老死在村庄里”,在时间的向度里,老村、旧城的萧条与人类的死亡构成了一组对照,前者显然是属于不易变的存在,却也难逃凋败沉寂的命运,更不必言如蜉蝣般的人生,刘亮程通过这二者的互观,暗示性地表达了时间之永恒与存在之渺小。

刘亮程的死亡书写与他精神深层的生命意识如藤牵蔓绕般相互交织,这样一种纳万物于胸的生命体察彰显出更为博大的悲悯情怀,而在“天人合一”观念的影响下,他笔下的这一系列隐喻性的死亡现象在最终层面上都落脚于对人类生命的观照,凸显了命运的有限与无常、荒诞与无奈,共同强调了死亡作为人生之必然的避无可避,就对死亡的感知而言,他的精神结构呈现出对“宿命”的悲观依附。

二.超越死亡与精神还乡

海德格尔将每个人的生存状态界定为一种“向死存在”,并且“首先和通常是以沉沦的方式死着”①,正如刘亮程笔下那些刚逾半百就早早坐在残墙根下等死的黄沙梁村人以及“活得忘掉了死亡”的城市人,他们沉沦于看似安定的现世,在实质上是对死亡的逃遁,拒绝直接并全面地领会死亡。显然,刘亮程并不甘于这样的沉沦,他始终以一种清醒者的姿态毫不避讳地谈论着自己的死与内心的忧惧,他热衷于通过自己的力量来使周围的世界出现一些细小的改变,他所追求的是主体性的“存在”,而非庸常的“活着”。

新疆地处中国西北,多民族聚居、多宗教并存是它的基本特点,伊斯兰教徒在死亡面前的平和心态向他展示出另一个世界的生存图景,刘亮程看到他们会于每一个清晨、夜晚在清真寺的喊唤中朝西念拜,祈求在死去时能在阿訇的诵念声里奔赴真主的道路,在“死亡”这一永恒的宿命面前,宗教沟通着生死,以来世的光明与幸福来无限地包容死亡,在新疆浓厚的宗教氛围下,刘亮程渴望在精神层面探寻到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信仰。他曾与青年诗人北野交流过宗教、故乡与死亡的微妙关系,“我们没有宗教,故乡便成为心灵最后的归宿……许多人都夢想死了以后埋回到故乡”②,数千年的农耕文明孕育出了中华民族对乡土既独特又浓厚的眷恋,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指出“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③,背井离乡的人也会在“历世不移的企图”④下渴望魂归故土,自二三十年代的乡土文学至新时期的寻根文学,众多作家笔下的故土都被赋予了心灵栖息地的内涵,当肉体远离故乡,人们深切体会到生存的艰辛与隔膜,在死亡意识的侵袭下,“叶落归根”的传统心态更激荡起潜意识中回归乡土的渴望。在刘亮程的心灵深处,黄沙梁便是他这“四处漂流的魂魄”“唯一的去处和归宿”,就他而言,身处边缘的黄沙梁代表了一种最纯粹、自由的生命形式,在本源处与个人内心的震颤和鸣。一方面,故乡的生灵为他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在那人畜共居的村庄里,他羡慕驴的悠闲洒脱、畅想小虫的简单快乐、亦憧憬树的恒久存在,在与草木、鸟兽的私语中尽情舒展生命的自由与灵性,当他把自己的生命沉潜到动物身上时,他觉得自己变轻,变得不复存在,由死亡而生的焦虑在一定程度上就得到了冲淡;另一方面,黄沙梁的古老、质朴与不变所带来的归属感成为他生存的支撑,刘亮程抗拒着现代与文明,村庄的边缘地理使他能以悠闲的步调从容地去熟悉每一片叶子、每一寸土地,他更庆幸黄沙梁逃离了人为的干预与破坏能在时间中自然老去,脱离了繁华都市的急速变幻,生之虚妄的愁绪便也在极慢的生活节奏中渐渐稀释,能使他暂忘此在,遁入原始的年岁中去。从这个意义上说,故乡正是他重寻人生意义、超越死亡恐惧的归宿。

“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在资本、权力越来越被人崇拜的当下,“死亡”这一宿命不仅仅属于肉体,更成为心灵的枷锁,刘亮程求诸自己的内心,试图借精神还乡来获得心灵的永久平和,然而他同样清醒地认识到黄沙梁正实实在在地走向荒芜,导致所有回家的脚步也正踏上虚无之途,就现实意义而言,刘亮程的死亡书写正揭露了这灵魂无处安放的现代社会中人类精神的委顿与存在意义的丧失,他试图通过这样一种“痛”的言说来呼吁大家暂时停下现代化的急行步伐,从繁杂中抽身而出去关注由生存与死亡所共同构成的生命大全,并提醒着人们去回归并保护那片远离尘嚣的故土。刘亮程的死亡书写与他的家园意识是密切关联的,加之黄沙梁特殊的地理位置,这样的言说方式更表现出他内心深处对于边缘文化的坚守和对传统文明的回溯。

三.死亡书写的发生学探析

总体而言,刘亮程书写死亡的文字语调低沉,弥漫着晦暗、消极的迷雾,这一写作风格与他的死亡意识同体共生,刘亮程认为生存与死亡总是结伴而行,“死是生的一部分。生的时候人已经在死”,这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学说“死是一种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方式”⑤有一定的契合之处。刘亮程对死亡的体察与感悟显然不是毫无缘由的,外界与内在的多重挤压形成了他独特的死亡意识。

弗洛伊德强调了“童年的创伤性经验”对艺术家创作心理的影响,它会一直潜伏在精神深层,于无意识间影响他们的创作方向,余华的小说创作呈现出对暴力与血腥的极度嗜爱与对死亡的冷眼旁观,这正来源于他童年时期在医院的一系列死亡目睹,刘亮程对死亡的消极感知与他年幼丧父的悲惨遭遇也不无关联。是非动荡的六七十年代,年仅八岁的刘亮程经历了父亲的意外离世,这一不幸遭遇在潜意识层面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在其心理、精神结构中“死亡”已成为绕不开的羁绊。父亲的死在他的散文中有着极高的出现频率,如“一年早春,父亲死在河湾里”“许多年前,我的先父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夜(深得都快看见曙色了),独自从炕上坐起来,穿好衣裳出去,再没有回来”,他不厌其烦地以一种极冷静的语调重复叙述着这一突如其来的死亡,刻意隐去那背后的原因,将所有的震惊与愤怒都藏匿在内心深处。《在新疆》中,他更是以整个篇幅来倾诉“失父”的心灵创伤,“你死后我所有的童年之梦全破灭了,只剩下生存”,略带埋怨的话语渲染出无尽的悲凉,生父的缺失使得他缺少对前途、未来的认知,只能在黑暗中孤独地行走,没有人教会他该以怎样的方式继续生存,又该以何种心态去迎接衰老与死亡。年幼时对至亲的直接死亡目睹促成了他对死亡的敏锐体察,同时也导致了刘亮程的早熟与悲观,因而在同样的生存境况下,他对苦痛与无常的感知会更为敏锐,在面对生存与死亡这一永恒的思索时,他体会到的更多是灰暗和幻灭。

在童年经历的内在创伤之外,外界环境对作家文学品格的造就、语言风格的养成同样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新疆地处西北内陆,幅员辽阔,这样一种旷远、野性的地域精神特质令周涛等西部外来作家们心醉神迷,然而身为土生土长的新疆人,长期被悬置于无穷无尽的时空之中,刘亮程在面对一成不变的褐黄尘土时,更多地感受到萧索与荒芜。人生最初二十余年的边地生活经验使他目睹了日复一日的劳动对人生命的消磨,生活重复单调却硬逼着他去记熟、背会,身处偏僻、闭塞的荒远边疆,生存的意义无处追寻,无所适从的焦虑感油然而生。另外,刘亮程自言“我的寂寞和恐惧是从村里带来的”,费孝通曾指出中国传统乡村之间的关系就是孤立和隔膜,边疆地域所带来的孤独体验也成为他品读生与死的心理基础之一,不难发现刘亮程的散文多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看待身边的人和事,极少出现与旁人的互动,他对浑噩沉沦的边地农村人生存方式的不认同,以及他与那些有着虔诚信仰的伊斯兰教徒之间在精神层面的隔阂,无不加剧了他的孤独感,丛生一片内心的荒野。生存焦虑与心灵隔膜汇聚为一股强劲的冲击力,在这一荒原意识的侵袭下,他的文字便呈现出向死亡的不自觉依附。“我不可能走到每个角落,死亡却遍布每一寸土”,在童年时期的死亡目睹与边疆地域的荒野体验的交织下,对死亡的体悟弥漫于刘亮程的意识深层,相应地,那“恶之花”般的黑暗气息便潜入他文字的骨髓,构成这独特的美学图景。

刘亮程散文的死亡书写与他对生命的敏锐体察与内心的荒野感知紧密相连,他以灰暗却不无清醒的笔触审美地诉说着他个人对死亡的认知,以决绝的姿态直指死亡的真实面目——本质上不可逃避的必然性。如何摆脱死亡之畏是人类永不停止的思索,刘亮程试图以精神还乡来对抗死亡的冰冷和无奈,在排解自己深层迷思的同时,又在生命终结与精神归宿的双重维度中深入勘探并透视了当下人类共同的生存困境与精神症结。

参考文献

[1]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M].辽宁: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

[2]刘亮程.在新疆[M].辽宁:春风文艺出版社,2012.

[3][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4]刘亮程,北野.对一个村庄的认识[A].赛妮亚.乡村哲学的神话——“刘亮程现象”的反响与争鸣[C].新疆: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

[5]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中华书局,2013.

注 释

①⑤[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66页,第282页.

②刘亮程,北野:《对一个村庄的认识》,载《乡村哲学的神话——“刘亮程现象”的反响与争鸣》(赛妮亚编),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20页.

③④费孝通:《乡土中国》,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5页,第21页.

(作者介紹:陈佳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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