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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毕飞宇中短篇小说的诗性美

2023-09-01牛旭辉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意境情感语言

[摘  要] 诗性意蕴是毕飞宇中短篇小说的突出特征。毕飞宇在诗化小说古典意蕴的基础上,融入现代叙事技巧与情感,以精致的笔触描绘出一幅幅命运的画卷,以悲剧思考人生与历史,生发诗意。其诗性特征具体体现在如诗的语言、如画的意境和浓烈的情感上。

[关键词] 语言  意境  情感  悲剧的诗意

[中图分类号] I107.4      [文献标识码] A

毕飞宇曾言:“一部中国的诗歌史,说白了也就是一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1]什么样的诗人能够代表日常生活?“是杜甫,是李商隐,是曹雪芹。”[1]毕飞宇认为李商隐魅力无边,凭诗行云,“描绘了中国诗歌史上最漫长的一场雨”[1]。毕飞宇对中国古典诗歌有着深入、独到的理解,其诗歌观对小说创作产生了莫大的影响,这样的诗性精神存在于他的绝大多数中短篇小说中。

一、如诗的语言

诗歌语言讲求含蓄隽永、清新明丽、幽默讽刺,需要以精练的文字达到抒发情感、描摹状物的效果。小说创作诗化风格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语言的诗化,即对诗歌创作手法的应用。隐喻、想象、夸张、反讽等多种修辞手法的运用,叙事逻辑上的倒叙、插叙以及文本对立在毕飞宇的中短篇小说中比比皆是,使其小说语言颇具诗意。

1.感性描摹——多样的修辞手法

毕飞宇小说从人物到事件都充满了隐喻性,这种隐喻往往是为了达到反讽的效果。《蛐蛐 蛐蛐》以二呆找最厉害的蛐蛐为主要事件,蛐蛐本身并无特殊含义,但在文中蛐蛐是死人变的,是人的来世。人们从蛐蛐的叫声中就能辨别出谁是村支书,谁是大队会计,而其他人“生前与死后永远不会有什么两样”。蛐蛐隐喻着人的丑恶、黑暗,最丑恶的人是亡灵中最杰出的枭雄,丑恶与杰出、卑劣与枭雄,形成强烈的反讽。《雨天的棉花糖》中红豆在父亲的压迫下,上了中越战场。红豆无法认同父亲的精神,就如父亲无法理解红豆拉二胡一般。残酷的战争折磨、摧残着红豆,蛇因为与二胡的联系成为红豆的安慰。他把曹美琴当作蛇,想要在拉二胡中获得救赎,他的生命也在二胡声中结束。二胡作为中心意象贯穿始终,隐喻着红豆心灵的被压迫、挣扎和悲鸣,也是对父亲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儿子这一行为的讽刺。此外,《是谁在深夜说话》的“狐狸”、《枸杞子》中的“手电”、《白夜》中的“白夜”等,都带有深刻的隐喻与反讽的意味。

天马行空的想象、鬼怪传说与真实世界交错出现,共同完成情绪的表达。二呆开春会变成一只狗,夏季变成一条蛇,秋天像蛐蛐一样长满爪子。人变成动物,寓意着人类的异化和变态。《白夜》中课堂上的“我”自制了一把鱼叉,用叉到的鸡鸭鱼肉做出十八盘大餐。在这里,是精神和心理的禁锢让“我”向往自由的世界和广阔的天地。《地球上的王家村》中“我”来到大西洋,看见海面,去到海底,触到冰做的世界的边缘。这里的想象是对知识的探求、对世界认知的渴望和对无知愚昧的远离。又如红豆拉出了二胡的灵魂,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变弯又变圆。二胡声音的魔力象征着红豆对二胡的痴迷与疯狂,对现实的逃离和躲避。在化虚为实、虚实结合中,营造出了一个个光怪陆离、幻象缤纷的世界。

2.叙事逻辑——跳跃的文本模式

毕飞宇文本主题往往以对比的形式呈现。《白夜》中父亲的苦心“教育”与李狠等小孩子的仇视、愤恨是对立的;“我”的单纯无知与小流氓们的狠毒、可恶是对立的;“我”倒向李狠与父亲是對立的。《地球上的王家庄》中,父亲和“我”对科学知识的追寻与王家庄愚昧无知的人们是对立的。《男人还剩下什么》中,“我”与妻子互不容忍是对立的。《怀念妹妹小青》中,小青的善良美好与阴暗的社会、丑恶的人性是对立的。《哺乳期的女人》中,惠嫂和“我”之间的情感交流与庸俗民众的不理解是对立的。层层或多层对立关系的设置,能最大程度地表达出毕飞宇对人性的诘问、对父子关系的思考和对“文革”的控诉。情感与情绪在对立中获得了更大的张力,故事情节在冲突中更加集中,文本主题也在对立与区别中得到更清晰的突显。

叙事策略上倒叙与插叙常常交替出现,创造出了不同的艺术效果。《怀念妹妹小青》中以“我”的口吻讲述妹妹小青的故事,从妹妹五六岁的可爱活泼到妹妹的手废了,而后救了想要自杀的女人而被吓得精神失常,最后死在了看电影途中的踩踏事件中。妹妹的故事中插叙了盐碱地里的蒲苇、学校里被改造的外地人,每一次的插叙都丰富了故事背景,也让人对妹妹的故事的发展产生了更为强烈的探寻欲望。更重要的是,几乎每一件事情的开始和结束都穿插着一段“我”的心理叙述,或为了表达情感,或是对将来的事做出预知性叙述,使文本呈现出扑朔迷离的效果。如《蛐蛐 蛐蛐》中,以二呆找蛐蛐为主线,以插叙的手法依次插入三个小故事,分别是第五生产队队长与女知青、六斤老太找女儿和小老头死去的故事,而在叙述每一个小故事的时候又以倒叙的手法讲起。反复的插叙和倒叙使二呆找蛐蛐的过程有了“险象环生”之感。这样的叙述方式存在于毕飞宇的许多中短篇小说中,不论是事件本身的结构,还是主观情绪的插入,都让故事本身和情感表达得到了极大丰富。

总体来说,毕飞宇小说语言的感性思维、狂欢的修辞与跳跃的文本结构,都可作为其诗意的发源地。这里的诗意并非对美好事物的工笔细描,而是“制造一种智性的幽默”[2]。不相干的事物纠结在一起形成譬喻,多种手法所修饰的是奇崛丑恶的事物,营造的是荒谬黑暗的氛围,表达的是对特定时代的揭露和批判。

二、如画的意境

意境意为难以用言语阐明的意蕴和境界,因此善于营造意境的诗歌常常给人带来意味无穷之感。意境浓郁的文学作品拥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说实话,我的不少作品不得不停留在意象阶段,因为它精致、灵动,符合最一般的审美理想。”[3]毕飞宇在小说创作中注重意境、意象的营造,使其小说给读者以无尽的审美想象空间。

1.描写渲染——营造情景氛围

毕飞于的作品对人、景、物细节的充分展开和描写,为意境的产生提供了氛围。首先是对平常事物或美的景物的描写。如《哺乳期的女人》用了大段详细的文字来描写惠嫂喂奶的场面,天蓝色的血管和奶水、扶着乳房的娇嫩的小手、阳光下半透明的晶莹乳房……惠嫂的美好和母性的光辉被渲染得淋漓尽致;杂货铺后院景色的描写同样温馨动人,午后静谧的山村,山坡上洒满金色的阳光,阳光下是大片大片的绿。这些描写使得整篇小说始终萦绕着温馨、暧昧的气氛。又如《地球上的王家村》中父亲抽烟的场景同样形象又具体,指尖的烟冒着蓝烟、烟雾缭绕在额头上、手上透着天蓝色的血管、屁股醒目又傲岸,父亲的形象因此立起来了,这是一个孤独的、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也是一个高大的人;《白夜》中父亲的眼镜是一个重要的意象,下放到村庄时父亲眼镜上的反光热烈又伤悲,父亲说“玻璃是科学”,眼镜片碎后灯光透过镜架,眼镜象征着父亲对教育的心血,也象征着父亲心中不灭的信仰。

此外,对丑恶事物的冷静再现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如《蛐蛐 蛐蛐》中小老头去世后的场景描写,让人几欲作呕。苍蝇是黑压压的、龙卷风一样的、红头的、成千上万的,蛆在五官进进出出、肥硕油亮、争先恐后。死亡以这样直观、血腥、暴力的方式展现在眼前,死去的人是那样的丑陋、腐朽。又如红豆在热带雨林看到的蛇群,读者读来毛骨悚然。上百条花蛇缠绕成大肉团子,扭压、挤动、纠缠,一些爬走、一些爬来。这样直接冷静地描写恐怖,更能突出红豆身处其中所承受的磨难和压力。又如妹妹小青救的女人,散掉的花白的头发、凸在外面像螃蟹的瞳孔、黑乎乎的没有门牙的嘴巴。这个女人的灵魂已经变成了鬼,但又是谁将她变得这样丑陋?丑的事物总是能给人以强烈的冲击,把残酷和悲剧剥开给我们看,一击必中。

2.环境描写——构建风味画卷

毕飞宇对小说中环境的铺陈描写,为读者展开一幅幅独具风味的画卷。人物和故事置身于各色景物中,小说赋予人、事、物独特的生命魅力,表达作家对文化、历史、人生的思考和诘问。旺旺偷看惠嫂时,中午瘦长的阳光照在青石路面,这边是阴凉,那边也是阴凉。阳光将整个小镇劈成两半,一边傍山是忧伤,一边依水仍是忧伤。小镇的忧伤就是旺旺和惠嫂的忧伤,阳光是他们心中的渴望。旺旺和惠嫂的情感与阳光乃至整个小镇相融,悲伤被无限放大。红豆眼里的天空清纯宁和、色块鲜蓝,这是红豆对美好、自由的渴望。而热带雨林中有冷蓝色的雾,瘴气和潮湿就像中国画的空白,星光无情无义,粉尘是橙黄色的,黑色的天是梦的颜色。雨林体现着红豆心中的苦闷,一切清新美好不复存在,只有与之相反的沉重和压抑。此外,以江南生活为背景的多篇小说,如《因与果在风中》《楚水》等,描摹出了江南水乡的风韵画卷。

环境有时作为中心意象贯穿始终,随着故事发展变化,营造出动态的意象。《白夜》中就以阒寂的白夜展开叙述,白夜就是雪夜。“我”被李狠恐吓时,雪夜的光冒着肃杀的寒气。“我”逃课离开教室时雪地泛着蓝光,并且出奇地白亮。玻璃碎掉后,是一片漆黑的夜。故事发生发展的每一个节点,雪夜都会出现,并带着不一样的姿态。雪夜和主人公一起具有了灵魂,又或者说雪夜与主人公的灵魂纠结在一起,产生了共情。雪夜的反复描写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白夜,这个动态变化的白夜隐喻着“我”压抑、躁动、恐惧的心,代表主人公所处的孤立无援的社会环境。在多次描写中呈现了主人公心态的变化和发展,使整个故事弥漫着清冷孤寂的氛围。

总体而言,不论是对细节性事物的描写,还是对环境的描写,都使小说具有了绘画美,给人形象的视觉感受。毕飞宇将所描摹之景与所抒之情相结合,在形象美的基础上与主观情感相结合,达到情景交融、虚实相生、韵味无穷的效果,营造出了“清新抑郁”的美学氛围。

三、浓烈的情感

从古至今,以抒情为主的文学作品屡见不鲜。朱光潜认为“一切艺术都是抒情的,都表現一种心灵上的感触”[4]。小说创作往往依靠跌宕起伏的情节设置、人物形象的发展变化等来表达创作意图。但毕飞宇的中短篇小说多感其况而述其心,通过细节性的事件叙述表达微妙动人的情绪。

1.真情书写——揭示人性善恶

人性中美的一面总是能给人更多的期盼,对母爱、亲情等人伦美德的赞扬也能够获得读者更强烈的共情。如从来没有体会过母爱的留守儿童旺旺,散发母性光辉的惠嫂成为旺旺渴望母爱的寄托。最难能可贵的是惠嫂对旺旺的理解与支持,这是无差别的爱的力量,是本真的母爱。母爱的缺失、给予、拒绝使整个故事萦绕着忧伤的情调。旺旺呼唤母亲,而《蛐蛐 蛐蛐》中的六斤老太在呼唤女儿。女儿幺妹葬身长江死不见尸,但对六斤老太来说女儿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活着”。老太让家里所有幺妹的东西正常运转,坐在门前与不存在的女儿说话聊天。老太超乎寻常的固执是对女儿生的渴望,如果连她都放弃了女儿生的可能,那么再不会有人记得女儿。老太的坚持让读者心如刀绞,为她的母爱感动,为她的遭遇动容。这些所有美好人性的描写都有激励人心的作用。

美与恶并存,正因有丑恶的存在才显现出美,也更彰显出美的难能可贵。《彩虹》和《哺乳期的女人》揭示了商业化发展的社会背景下亲情的缺失,一个讲述的是孩子们远在国外,老两口只能在墙上挂上每个国家时间的钟表,猜想孩子们可能在做什么事情;另一个讲述的是从小被留在家的孩子,期盼着每年与母亲见一面。《怀念妹妹小青》和《蛐蛐 蛐蛐》则揭露了特定社会背景下人性的阴暗、猥琐。妹妹小青因超常的艺术才能而被叫作“小妖怪”,“我”因与妹妹不同便被叫作“小杂种”。对于妹妹的受伤、受刺激、死亡,村子的其他人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漠与落井下石,妹妹的悲剧是所有人共同造成的。同样,被队长睡了九次的女知青、变成蛐蛐的灵魂、五根舌头的小老头等,都充分展示了人的异化、人性的卑劣。

2.冷静再现——批判历史文化

毕飞宇的中短篇小说中,有多篇对“文革”进行了审视和批判。如《白夜》《怀念妹妹小青》《蛐蛐 蛐蛐》《地球上的王家村》等故事的构建皆以“文革”为背景。如写到盐碱地的改造,所有的劳力们整日奋战在盐碱地里。用土地埋葬土地,将土地的泥土上下掉个儿,只为了让长不出稻米的土地长出稻米。如此荒谬无意义的行为在“高音喇叭”的鼓动下竟热火朝天。被下放改造,日夜遭受呵斥的知识分子,在绝望的呜咽中成为一具具“走兽”。他们受到非人的折磨和侮辱,死成为他们唯一的解脱。妹妹救了生不如死的女人,反而加剧了她的磨难和痛苦,而妹妹也因此失去了半条命。正是当时的社会环境造成了这样的双重悲剧,没有亲历过“文革”的人,从这些叙述中能够窥到那个荒谬时代的一隅。

对文化与历史观念的反思在小说中同样有所涉及,如《白夜》中提到的教育问题。父亲为了能让村里的孩子接受教育,挨家挨户地宣讲,上百遍重复地劝说。这样一个劳心劳力付出的人,遭到的只有学生的仇视、家人的不理解、家长的漠视。教育荒废的后果是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李狠。《地球上的王家村》中,王家村是一个愚昧、闭塞、远离科学知识的地方,人人思想匮乏、眼界短浅。作者借教育荒废后的可怕景象,警示教育的重大作用和意义。此外,作者在《是谁在深夜说话》中提出了对历史不确定性的认识。借“我”与小云之间扑朔迷离、分分合合的愛情发展,隐喻历史就如同爱情这般充满不确定性,“我望着这些历史遗留的砖头……充满了不确定性”。

无论毕飞宇中短篇小说中描写的是人性善恶还是历史批判,总体而言,其情感是不愉快的、浓烈的、悲剧的,笔下的人物“承受痛苦都是安静的、沉静的、自我消化的”[5]。悲剧产生诗意,生发美感。毕飞宇借笔下一个又一个悲剧,生发对人性、历史、文化和社会的不竭思考和追问。

四、结语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小说与诗的结合,能够增强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使美的理想与现实相结合。毕飞宇的中短篇小说兼有如诗的语言、如画的意境和浓烈的情感,给人以思想启迪。“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常说,要想真正理解语言,最好的办法是去读诗。”[1]读诗使人灵秀,诗是史,也是传。毕飞宇诗意化的中短篇小说,也就具有了别样的魅力。

参考文献

[1]   毕飞宇.李商隐的太阳,李商隐的雨[EB/OL].[2017-02-27].http://book.sina.com.cn/media/syjj/2017-02-27/doc-ifyavvsh6944046.shtml.

[2]   雷雯.论毕飞宇童年叙事中的“诗性”嬗变[J].百家评论,2021(3).

[3]   吴义勤.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毕飞宇论[J].当代作家评论,2000(6).

[4]    朱光潜.无言之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   毕飞宇,周文慧.内心的表情——毕飞宇访谈录[J].长江文艺,2003(12).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牛旭辉,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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