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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二十五)

2022-05-30列夫·托尔斯泰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上旬 2022年8期
关键词:典狱长朵夫包厢

《复活》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作者通过讲述玛丝洛娃的苦难遭遇和聂赫留朵夫的上诉经过,无情而深刻地抨击了法庭、监狱、官僚機关的腐败与黑暗,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和反动官吏的残暴昏庸,撕下了官办教会的伪善面纱,描绘出已经走到崩溃边缘的农奴制统治下的俄国社会的图景。

聂赫留朵夫原定那天傍晚离开彼得堡,但他答应玛丽爱特到戏院里去看她。虽然明明知道不该去,但他还是违背理性,以履行诺言作为理由,到戏院去了。

“我抵挡得住那种诱惑吗?”他内心斗争着,“我再试一次吧。”

他换上礼服,来到剧场。这时,《茶花女》正好演到第二幕,那个从国外新来的女演员正用新的演技表现患痨病女人怎样渐渐死去。

剧场满座。聂赫留朵夫打听玛丽爱特的包厢在哪里,立刻就有人恭恭敬敬地指给他看。

走廊里有一个穿号衣的跟班,像见到熟人那样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一躬,给他打开包厢门。

对面几个包厢里一排排坐着的和站在后面的人,那些在包厢旁边靠墙坐着的看客,正厅里的观众,有的白发苍苍,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头发全秃,有的头顶半秃,有的涂过发蜡,有的头发卷曲。总之,全体观众都聚精会神地观看那个身裹绸缎和花边、瘦得皮包骨头的女演员扭扭捏捏、装腔作势地念着独白。包厢门打开时,有人嘘了一声,同时有两股气流,一股冷,一股热,向聂赫留朵夫脸上袭来。

包厢里坐着玛丽爱特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那女人身披红披肩,头上盘着又高又大的发髻。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玛丽爱特的丈夫,一个是高大英俊的将军,神情严肃,高深莫测,生着鹰钩鼻子,胸部用棉花和土布胸衬垫得很高。另外一个男人头发浅黄,头顶半秃,留着威严的络腮胡子,下巴剃得很光洁。玛丽爱特妩媚,雅致,身材苗条,袒胸露肩的夜礼服显露出她那丰满的美人肩和脖子与肩膀之间的一块黑痣。聂赫留朵夫一走进包厢,她立刻回过头来,用扇子给他指指她身后的一把椅子,对他嫣然一笑,表示欢迎和感激,但他觉得她的笑还别有一番情意。她的丈夫若无其事地瞧了聂赫留朵夫一眼,点了一下头。从他的姿势,从他同妻子交换眼色的神气中都可以看出,他就是这个美人的主人和所有者。

女演员的独白一念完,剧场里就掌声雷动。玛丽爱特站起来,提起绸裙,走到包厢后边,把聂赫留朵夫向丈夫介绍了一下。将军的眼睛里一直含着笑意,嘴里说了一句“幸会,幸会”,就心平气和而又高深莫测地不再吭声。

“我本来今天要走,可是我答应过您,”聂赫留朵夫转身对玛丽爱特说。

“您要是不愿来看我,那么您就看看那个出色的女演员吧,”玛丽爱特针对他话中的话说,“她在最后一幕里演得太漂亮了,是吗?”她转身对丈夫说。

丈夫点点头。

“这戏打动不了我,”聂赫留朵夫说,“因为今天我看到了太多不幸的事……”

“您坐下来,讲一讲。”

她丈夫留神听着,眼睛里含着的讥笑越来越明显了。

“我去看过那个长期坐牢、刚刚被放出来的女人。她完全垮了。”

“就是我对你说起过的那个女人,”玛丽爱特对丈夫说。

“是啊,她获得了自由,我很高兴,”他平静地说,摇摇头,在小胡子底下露出聂赫留朵夫认为显然是嘲讽的微笑。

“我出去吸吸烟。”

聂赫留朵夫坐下来,等待玛丽爱特对他讲她要告诉他的一些话,可是她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讲,甚至没有要讲的意思,老是开着玩笑,谈着那个戏,说它一定会特别打动聂赫留朵夫的心。

聂赫留朵夫看出她根本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无非是要让他看看自己穿着夜礼服、露出肩膀和黑痣有多么迷人罢了。

他感到又愉快又厌恶。

她那娇艳的外表原来遮盖了一切,如今在聂赫留朵夫面前虽不能说已经揭开,但毕竟让他看到了里面隐藏着的货色。他瞅着玛丽爱特,欣赏着她的姿色,但心里知道她是个虚伪的女人,她同那个用千百人的眼泪和生命猎取高官厚禄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完全无动于衷。他还知道她昨天说的都是谎话,她一味要把他迷往。至于为了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对她又迷恋又厌恶。他几次拿起帽子想走,却又留下了。最后,她丈夫回到包厢里,浓密的小胡子散发着烟味,他居高临下、鄙夷不屑地对聂赫留朵夫瞧了一眼,仿佛不认得他似的。聂赫留朵夫不等包厢门关上,就来到走廊里,找到大衣,走出剧场。

他沿着涅瓦大街步行回家,发现有个女人在前面宽阔的人行道上悄悄地走着。这女人个儿很高,身段优美,装束妖冶。从她的脸上和整个体态上都可以看出,她知道自己具有一种魅力。凡是迎面走来的人和从后面赶上去的人,个个都要瞧她一眼。聂赫留朵夫走得比她快,也情不自禁地向她的脸上打量了一下。她的脸擦过脂粉,很好看。她眼睛闪闪发亮,对聂赫留朵夫嫣然一笑。说也奇怪,聂赫留朵夫顿时又想到了玛丽爱特,因为他又像在剧场里那样产生了又迷恋又厌恶的感觉。聂赫留朵夫匆匆赶到她的前头,不由得生自己的气。他转身拐到海军街,然后又来到滨河街,在那里来回踱步,引起警察的注意。

“刚才我走进剧场包厢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是这样对我嫣然一笑,”他心里想,“不论是那个女人的微笑,还是这个女人的微笑,含意都是一样的。差别只在于:这个女人直截了当地说:‘你需要我,那就可以摆布我。你不需要我,那就走你的路。那个女人装模作样,仿佛根本没想到这种事而生活在高尚的情操中,其实骨子里都是一回事。这个女人至少老实些,那个女人却一味假装。何况这个女人是因为穷才落到这步田地,而那个女人却是放纵这种又可爱又可恶又可怕的情欲,寻欢作乐。这个街头女郎是一杯肮脏的臭水,是供那些口渴得顾不上恶心的人喝的;剧场里那个女人却是一剂毒药,谁接触她,谁就会不知不觉被毒死。”聂赫留朵夫想起他同首席贵族妻子的关系,可耻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人身上的兽性真是可憎,”他想,“当它赤裸裸地出现的时候,你从精神生活的高度观察它,就能看清它,蔑视它,因此不论你有没有上钩,你本质上不会受影响。不过,当这种兽性蒙上一层诗意盎然的美丽外衣,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时,你就会对它敬若神明,跌进它的陷阱,分不清好歹。这才可怕呢。”

这一层聂赫留朵夫现在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他看见前面的皇宫、哨兵、要塞、河流、木船、交易所一样。

今天夜里地面上没有让人静心休息、催人安眠的黑暗,只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朦朦胧胧的奇怪亮光。聂赫留朵夫的心灵里同样不再存在愚昧的黑暗,使他昏然入睡。一切都是清清楚楚。事情很明白,凡是人们认为重要和美好的事物,往往是卑鄙龌龊、不值一提的。而所有那些光辉夺目、富丽堂皇的外衣,往往掩盖着司空见惯的罪行。这些罪行不但没有受到惩罚,而且风靡一时,被人们费尽心机加以美化。

聂赫留朵夫很想把这些事忘掉,避开,但他不能视而不见。虽然他还没有看到替他照亮这一切的光是从哪里来的,正像他不知道照亮彼得堡的光是从哪里来的一样,虽然这种光显得朦胧,暗淡,古怪,他却不能不看见这种光替他照亮的东西。他心里感到又快乐又惶恐。

聂赫留朵夫回到莫斯科后,第一件事就是到监狱医院,把枢密院决定维持法院原判这一不幸消息告诉玛丝洛娃,并要她做好去西伯利亚的准备。

他对那份由律师起草、此刻带到牢里让玛丝洛娃签字呈交皇上的状子所抱的希望很小。说也奇怪,他现在倒不希望这事成功。他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到西伯利亚去,生活到流放犯和苦役犯当中去。因此,要是玛丝洛娃无罪释放,他简直很难想象他将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玛丝洛娃的生活。他想起美国作家梭洛的话。梭洛在美国还存在奴隶制的时候说过,在一个奴隶制合法化和得到庇护的国家里,正直公民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聂赫留朵夫也有这样的想法,特别是他在彼得堡访问了各种人,见到种种情景以后。

“不错,在现代俄国,一个正直的人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他想。他坐车来到监狱,走进监狱的围墙时,这种感受就更加深切。

医院的看门人一认出聂赫留朵夫,立刻告诉他,玛丝洛娃已经不在他们这里了。

“她到哪里去了?”

“又回牢房了。”

“怎么又把她调回去了?”聂赫留朵夫问。

“她们本来就是那号人嘛,老爷,”看门人鄙夷不屑地笑着说,“她同医士勾勾搭搭,被主任医师打发走了。”

聂赫留朵夫万万没有想到玛丝洛娃的精神状态竟同他如此相似。他听到这个消息,仿佛突然知道大难将要临头,不由得愣住了。他感到难受极了。他听到这消息后的第一個感觉就是羞愧。他首先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他竟得意扬扬地认为她的精神状态起了变化。他想,她的拒绝接受他的牺牲,还有她的责备,她的眼泪,这一切都是一个堕落女人的诡计,想尽量从他身上多捞到点好处罢了。他现在觉得,上次探监时从她身上看出她这人不可救药,如今更显得一清二楚。当他随手戴上帽子,走出医院时,他的头脑里掠过这样的想法。

“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我还要跟她同甘共苦吗?既然她有这样的行为,我不是可以撇开她不管吗?”

不过,他刚向自己提出这问题,就立刻明白,他认为可以撇开她不管,其实受到惩罚的不是他想惩罚的她,而是他自己。他害怕起来。

“不!她那件事不能改变我的决心,只能坚定我的决心。她的精神状态促使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她要跟医士勾勾搭搭,就让她去勾勾搭搭吧,那是她的事……我要做的是良心要我做的事,”他自言自语,“良心要我牺牲自己的自由来赎罪。我要同她结婚,哪怕只是形式上的结婚;我要跟她走,不论她被流放到哪里。我这些决心绝不改变,”他固执地自言自语,走出医院,向监狱大门大踏步走去。

他来到监狱门口,要值班的看守通报典狱长,他希望同玛丝洛娃见面。值班的看守认识聂赫留朵夫,像朋友那样告诉他一件监狱里的重要消息:原来的上尉免职了,由另外一个严厉的长官接替。

“现在办事严格多了,严格得要命,”那看守说,“他就在这里,我这就去通报。”

典狱长果然在监狱里,不多一会儿就出来同聂赫留朵夫见面。这位新典狱长是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额骨突出,脸色阴沉,动作很缓慢。

“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同犯人在探监室里见面,”他眼睛不看聂赫留朵夫,说。

“我要她在呈交皇上的状子上签个字。”

“可以交给我。”

“我要见一见这犯人。以前一向允许我探望的。”

“那是以前的事了,”典狱长匆匆地瞟了聂赫留朵夫一眼,说。

“我有省长的许可证,”聂赫留朵夫坚持说,同时掏出皮夹子来。

“您让我看看,”典狱长说,仍旧没有看他的眼睛,伸出瘦长白净、食指上戴着金戒指的手,从聂赫留朵夫手里接过文件,慢吞吞地看了一遍。“您请到办公室来,”他说。

这次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典狱长坐到办公桌后面,翻阅着桌上的文件,显然想在他们会面时留在这里。聂赫留朵夫问他能不能同政治犯薇拉见面,典狱长干脆回答说不行。

“政治犯不准探望,”他说着,又埋头看文件。

聂赫留朵夫口袋里藏着一封给薇拉的信,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企图犯罪的人,他的企图被揭穿了。

等玛丝洛娃走进办公室,典狱长没有抬起头来,他眼睛不看玛丝洛娃,也不看聂赫留朵夫,说:“你们可以谈了!”他说完继续埋头看文件。

玛丝洛娃又像从前那样穿着白上衣,围着白裙子,头上包一块白头巾。她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看见他脸色冷冰冰,气呼呼,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只手揉着上衣底边,垂下眼睛。她的窘态使聂赫留朵夫相信医院看门人的话是真的。

聂赫留朵夫很想像上次那样对待她,但他不能像上次那样主动同她握手。此刻他对她反感极了。

“我给您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声音呆板地说,眼睛不看她,也不向她伸出手去,“上诉被枢密院驳回了。”

“我早就料到了,”她音调古怪地说,仿佛在喘气。

要是从前,聂赫留朵夫准会问她怎么会料到的,但此刻他光是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但这不仅没有使他心软,反而使他对她更加恼火。

典狱长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尽管聂赫留朵夫此刻对玛丝洛娃十分反感,他还是觉得应该为这事向她表示遗憾。

“您不要灰心,”他说,“向皇上递的状子可能有结果。我希望……”

“我又不是在想这件事……”她用泪汪汪的眼睛凄苦地斜睨着他,说。

“那您在想什么?”

“您到医院去过了,他们大概向您谈到过我了……”

“哦,那是您的事,”聂赫留朵夫皱紧眉头,冷冷地说。

他那自尊心受到触犯而产生的强烈反感原来已平息了去,此刻她一提起医院,这种反感就变得更强烈了。“像他这样一个有财有势的人,上流社会随便哪个姑娘都会觉得嫁给他就是幸福,他却情愿去做这样一个女人的丈夫,而她偏偏又迫不及待地去跟一个医士调情,”他恼火地瞧着她,心里想。

“喏,您就在这状子上签个字,”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把信封里的状子摆在桌上。她用头巾角擦去眼泪,在桌旁坐下来,问他写在哪里,写什么。

他指点她写什么,写在哪里。她坐在桌子旁边,左手理理右手的袖子。他站在她后面,默默地俯视着她那伏在桌上、不时因为忍住呜咽而颤动的弓起的脊背。在他的心里,恶与善,受屈辱的自尊心与对这个受苦女人的怜悯,斗争得很激烈。结果后者占了上风。

他记不起首先产生的是哪种感情:是先从心底里怜悯她呢,还是先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罪孽,自己的卑劣行径——他现在就为这种事责怪她。总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罪,同时又很怜悯她。

她签了字,把沾了墨水的手指在裙子上擦擦,然后站起来,对他瞧了一眼。

“不管结果怎样,不管出什么事,我的决心绝不动摇,”聂赫留朵夫说。

他一想到他原谅了她,他对她就越发怜悯,越发疼爱。他很想安慰安慰她。

“我怎么说,就怎么做。不论他们把您发配到哪里,我一定跟您去。”

“这可用不着,”她慌忙打断他的话,脸色顿时开朗起来。

“您想想,您路上还需要什么。”

“好像不需要什么了。谢谢您。”

典狱长走到他们跟前。聂赫留朵夫不等他开口,就同玛丝洛娃告辞,走出监狱。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平静的心情,觉得一切人都很可爱。不论玛丝洛娃的行为怎样,他对她的爱都不会改变。這种思想使他高兴,使他精神上升华到空前的高度。让她去同医士调情吧,那是她的事。他聂赫留朵夫爱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为了上帝。

不过,聂赫留朵夫信以为真的玛丝洛娃同医士调情而被逐出医院,其实是这么一回事:玛丝洛娃有一次奉女医士派遣,到走廊尽头药房里去取草药,在那里碰到那个满脸粉刺的高个子医士乌斯基诺夫。乌斯基诺夫一直跟她纠缠不休,她很讨厌他。这一次玛丝洛娃为了摆脱他,使劲推了他一把,他撞在药架上,有两个药瓶从架上掉下来,砸碎了。

这时候,主任医师正好从走廊上经过,听见砸碎瓶子的声音,看见玛丝洛娃脸红耳赤地跑出来,就生气地对她嚷道:“喂,小娘们,你要是在这里跟人家搞鬼,我就请你开路。这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身去,从眼镜架上严厉地瞧着医士,说。

医士陪着笑脸为自己辩白。主任医师没有听完他的话,抬起头来,透过眼镜对他瞧瞧,就到病房里去了。当天他就要典狱长另派一个稳重些的女助手来接替玛丝洛娃。所谓玛丝洛娃同医士调情,就是这么一回事。玛丝洛娃在同男人调情的罪名下被逐出医院,这使她感到特别难堪,因为她早就讨厌跟男人发生什么关系,自从她同聂赫留朵夫重逢以后,就更加憎恶这种事。所有的男人,包括满脸粉刺的医士在内,根据她过去的身份和现在的处境,都认为有权侮辱她,现在竟然遭到她的拒绝,不禁感到惊奇。她却觉得极其委屈,不由得为自己的身世伤心得流下泪来。这会儿,她从牢房里出来同聂赫留朵夫见面,猜想他一定已听到她的新罪名,想为自己辩白一番,说这事是冤枉的。她本来要开口辩白,但觉得他不会相信,只会更加怀疑,于是哽住喉咙,说不下去。

玛丝洛娃仍然认为并竭力要自己相信,正像第二次见面时她对他说的那样,她没有原谅他,她恨他。其实她早已重新爱着他了,而且爱得那么深,凡是他要她做的,她都不由自主地去做。她戒了烟酒,不再卖弄风情,还到医院里做杂务工。她所以这样做,就因为这是他的愿望。每次他提出要同她结婚,她总是断然拒绝,不肯接受这样的牺牲。这固然是由于她有一次高傲地对他说过这话,不愿再改口,但主要却是由于她知道,同她结婚,他会遭到不幸。她下定决心不接受他的牺牲,但一想到他瞧不起她,认为她还是原来那样的人,而没有看到她精神上的变化,她觉得十分委屈。他现在可能认为她在医院里做了什么丑事。这个念头比她听到最后判决服苦役的消息还要使她伤心。

玛丝洛娃可能随第一批犯人被遣送出去,因此聂赫留朵夫积极做着动身前的准备工作。但要做的事太多,他觉得无论有多少时间总归来不及。他现在的情况同以前正好相反。以前他要想出些事来做,而且永远只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聂赫留朵夫。不过,尽管生活里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他聂赫留朵夫一个人,那些事情本身却都很乏味。现在的事情都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他聂赫留朵夫,但这些事情却是有意义的,很吸引人,而且多得数不清。

不仅如此,以前别人为聂赫留朵夫办事总使他感到烦恼和不满;如今为别人做事却使他心情愉快。

聂赫留朵夫现在要做的事可分三类。他凭他的古板作风把事情这样分了类,并且据此把有关文件分别放在三个文件夹里。

第一类事是为了玛丝洛娃和对她的帮助。这方面主要就是为告御状奔走,争取支持,以及为西伯利亚之行做好准备。

第二类事是处理地产。在巴诺沃,土地已交给农民,由他们缴付地租,作为农民的公益金。但为了使这件事在法律上生效,必须立下契约和遗嘱,并且在上面签字。在库兹明斯科耶,事情仍象他原先安排的那样,就是他得收地租,得规定交租期限,并且确定从这笔钱中提取多少作为生活费,留下多少给农民当福利。他还不知道西伯利亚之行需要花多少钱,因此这笔收入他还不敢全部放弃,只是把它减去了一半。

第三类事是帮助囚犯们,而来求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起初,他遇到向他求助的犯人,总是立刻为他们奔走,竭力减轻他们的痛苦;但后来求助的人实在太多,他无法一一帮助他们,这样他就情不自禁地承担起第四类事来。这一类事他近来最感兴趣。

第四类事就是要解答这样一个问题:所谓刑事法庭这种奇怪的机关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必要存在?是怎么产生的?有了这种机关,也就产生了他同一部分囚徒在其中相识的监狱,以及从彼得保罗要塞起到萨哈林岛止的种种监狱,而成千上万的人由于有了这么一部莫名其妙的刑法正在那里受尽苦难。

聂赫留朵夫通过他同囚徒的私人关系,通过他同律师、监狱牧师和典狱长的谈话,以及了解被监禁人的经历,他把囚徒,也就是所谓罪犯,归纳为五种人。

第一种是完全无罪的,是法庭错判的受害者。例如被诬告的纵火犯明肖夫,又如玛丝洛娃和其他人。这种人不很多,据神父估计,大约占百分之七,但他们的遭遇特别引人同情。

第二种人是在狂怒、嫉妒、酗酒等特殊情况下做了什么事而被判刑的。那些审判他们的人,要是处在同样情况下,多半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种人,据聂赫留朵夫估计,大概超过全体罪犯的半数。

第三种人受惩罚是由于他们做了自认为极其平常甚至良好的事,但他们的行为,按照那些和他们持有不同观点的制定法律的人看来,就是犯罪。属于这一种的有贩卖私酒的,有走私的,有在地主和公家大树林里割草打柴的。盗窃成性的山民、不信教的和打劫教堂的也属于这一种。

第四种人成为罪犯,只因为他们的品德高于社会上的一般人。这种人包括教派信徒,为争取独立而造反的波兰人和契尔克斯人,也包括为反抗政府而被判刑的各种政治犯——社会主义者和罢工工人。这种人是社会上的优秀分子,据聂赫留朵夫估计,他们所占的百分比很大。

最后,第五种是这样一些人,社会对他们所犯的罪要比他们对社会所犯的罪重得多。他们被社会所抛弃,经常受到压迫和诱惑,以致头脑愚钝,就像那个偷旧地毯的小伙子和聂赫留朵夫在监狱内外看到的几百名罪犯那样。他们不断受到生活的压力,以致做出那些所谓犯罪的行为来。据聂赫留朵夫观察,有好多盗贼和凶手就属于这一种。近来他同其中一部分人有过接触。至于那些道德败坏、腐化堕落的,聂赫留朵夫通过深入了解,认为也可归到这一种。然而犯罪学新派却把他们称为“犯罪型”,认为社会上存在这种人,就是刑法和惩罚必不可少的主要证据。照聂赫留朵夫看来,社会对这些人所犯的罪,其实超过他们对社会所犯的罪,不过,社会不是对他们本人犯了罪,而是以前对他们的父母和祖先犯了罪。

在这些人中间,惯窃奥霍京特别吸引聂赫留朵夫的注意。奥霍京是妓女的私生子,从小在夜店里长大,活到三十岁也没有见过一个道德比警察更高尚的人。他从少年时代起就在盗贼群中厮混,却又天赋滑稽的才能,招人喜爱。他要求聂赫留朵夫帮忙,同时却又嘲笑自己,嘲笑法官,嘲笑监狱,嘲笑一切法律——不但嘲笑刑法,而且嘲笑神的律法。另一个是相貌英俊的费多罗夫,他带领一伙匪徒劫掠一个年老的官吏,并把他打死。费多罗夫出身农民,他父亲的房屋被人家非法霸占,他自己后来当了兵,在军队里因为爱上军官的情妇而吃尽了苦。这人天生活泼热情,到处寻欢作乐。在他的心目中,天下没有一个人会克制欲望,放弃享乐。他也从来不知道,人生在世除了享乐还有其他目的。聂赫留朵夫看得很清楚,这两个人都禀赋优异,只是缺少教养,以致畸形发展,犹如植物无人照管就会疯长,变成畸形一样。他还看见过一个流浪汉和一个女人,他们的麻木迟钝和表面残酷使人望而生畏,但他怎么也看不出他们就是意大利犯罪学派所谓的“犯罪型”。他只觉得他个人讨厌他们,就像他讨厌监狱外面那些穿礼服、佩肩章的男人和全身饰满花边的女人一样。

这样,为什么上述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坐牢,而另一些同他们一样的人却自由自在,还可以对他们进行审判?这就是聂赫留朵夫所关心的第四类事。

聂赫留朵夫起初想从书本上找到这问题的答案,他就把凡是同这问题有关的书都买来。他买了龙勃罗梭、嘉罗法洛、费利、李斯特、摩德斯莱、塔尔德的著作,用心阅读,但越读越感到失望。有些人研究学问,目的不是在学术方面做点什么事,例如写作、辩论、教书等,而是在寻找一些简单的生活问题的答案,但结果往往失望。聂赫留朵夫现在碰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学术給他解答了成千个同刑法有关的深奥问题,可就是没有解答他的问题。他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他问:为什么有些人可以把另一些人关押起来,加以虐待、鞭挞、流放、杀害,而他们自己其实跟被他们虐待、鞭挞、杀害的人毫无区别?他们凭什么可以这样胡作非为?回答他的却是各种各样的议论:人有没有表达自己意志的自由?能不能用头盖骨测定法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属于“犯罪型”?遗传在犯罪中起什么作用?有没有天生道德败坏的人?究竟什么是道德?什么是疯狂?什么是退化?什么是气质?气候、食物、愚昧、催眠、情欲对犯罪有什么影响?什么是社会?社会有哪些责任?

这些议论使聂赫留朵夫想起一个放学回家的男孩曾怎样回答他的问题。聂赫留朵夫问他有没有学会拼法。男孩回答说:“学会了。”

“好,那么你拼一下‘爪子这个词。”

“什么‘爪子?是狗爪子吗?”那个男孩就这样狡猾地回答他。在那些学术著作里,聂赫留朵夫为他的主要问题所找到的,也就是这种反问式答案。

那些书里有许多聪明、深奥、有趣的见解,但就是没有回答他的主要问题:凭什么有些人可以惩罚另一些人?不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且所有的议论都归结为一点,那就是替惩罚作辩解,认为惩罚必不可少,这是天经地义。聂赫留朵夫看了很多书,但断断续续,这样他就把找不到答案归咎于钻研不足,希望以后能找到答案。就因为这个缘故,他还不能肯定近来越来越频繁地盘旋在头脑里的那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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