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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十四)

2022-06-23列夫托尔斯泰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中旬 2022年4期
关键词:尼科夫朵夫牢房

列夫?托尔斯泰

《复活》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作者通过讲述玛丝洛娃的苦难遭遇和聂赫留朵夫的上诉经过,广泛而深刻地抨击了法庭、监狱、官僚机关的腐败与黑暗,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的生活和反动官吏的残暴昏庸、毫无人性,撕下了官办教会的伪善面纱,描绘出已经走到崩溃边缘的农奴制俄国的社会图景。

第二天早晨,聂赫留朵夫回想昨天的种种事情,心里不由得感到害怕。

不过,心里虽然害怕,他还是更坚强地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开了头的事做下去。

他怀着强烈的责任感,走出家门,乘车去找玛斯连尼科夫,要求准许他到牢房探望玛丝洛娃,以及玛丝洛娃要他去探望的明肖夫母子。此外他还想要求探望薇拉,因为她可能帮玛丝洛娃的忙。

聂赫留朵夫在团里服役的时候就认识玛斯连尼科夫。玛斯连尼科夫当时任团的司库,忠心耿耿,奉公守法,除了团里和皇室以外,天下什么事也不关心,什么事也不想过问。聂赫留朵夫发现,他现在已当上行政长官,他所管辖的已不是一个团,而是一个省和省政府。他娶了一个既有钱又泼辣的女人,那女人逼得他脱离军队,改任文职。

她一会儿嘲弄他,一会儿又像对驯服的小猫小狗那样爱抚他。聂赫留朵夫去年冬天到他们家去过一次,但他觉得这对夫妻十分乏味,以后再也没去过。

玛斯连尼科夫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满面笑容。他的脸还是那样又胖又红,身材还是那样高大,衣服还是像在军队里一样讲究。以前他总是穿一身款式新颖的军装或者制服,干干净净,紧包着他的肩膀和胸部;如今他穿着时髦的文职服装,也是那样紧包着肥胖的身子和宽阔的胸膛。今天他穿着一身文官制服。他们两人虽然年龄悬殊(玛斯连尼科夫已近四十岁了),但彼此还是不拘礼节,你我相称。

“啊,你来了,真是太感谢了。到我太太那儿去吧。我此刻正好有十分钟空,过后要去开会。我们的上司出门了。省里的事现在我在管。”他说着,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

“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啊?”玛斯连尼科夫仿佛一下子警惕起来,用惊恐而又有点严厉的音调说。

“监狱里有一个人我很关心(玛斯连尼科夫一听见‘监狱两个字,脸色变得更严厉了),我很想探望,但不要在普通探监室里,要在办公室里,并且不限于规定的日子,要多探望几次。听说这事要由你决定。”

“行,老弟,我随时准备为你效劳,”玛斯连尼科夫说着,双手摸摸聂赫留朵夫的膝盖,仿佛要表示自己平易近人,“这可以,不过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个临时皇帝。”

“那么你能给我开一张证明,让我同她见面吗?”

“你说的是一个女人?”

“是的。”

“那么她为什么事坐牢哇?”

“毒死人命罪。但她是被错判的。”

“你瞧,这就是所谓公正审判,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他不知怎的夹着法语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的意见,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坚定不移地这样相信的。”他补充说,把他一年来从顽固的保守派报上看到的各种文章的同一观点说了出来。“我知道你是个自由派。”

“我不知道我是自由派还是什么派。”聂赫留朵夫笑嘻嘻地说。他常常感到惊讶,为什么人家总是把他归到什么派,并且说他是个自由派,无非是因为他主张在审判的时候,先要听完人家的话,在法庭面前人人平等,并且主张不该折磨人、拷打人,特别是对那些还没有判刑的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自由派,我只知道现在的审判制度再糟也比以前的好。”

“那么,你请的律师是哪一个?”

“我找过法纳林。”

“嗨,法纳林!”玛斯连尼科夫皱着眉头说,回想到去年他在法庭上作证,法纳林曾经客客氣气地捉弄他足足半小时,引得法庭上哄堂大笑。“我劝你别去跟他打交道。法纳林是个名誉扫地的人。”

“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聂赫留朵夫不理他的话,径自说,“有一个当教员的姑娘,是我老早就认识的。她这人很可怜,如今也在坐牢,她很想同我见面。你能不能再开一张条子,让我也去探望探望她?”

玛斯连尼科夫稍稍侧着头,考虑着。

“她是个政治犯吗?”

“是的,据说是个政治犯。”

“不瞒你说,凡是政治犯,只能同他们的家属见面,不过我可以给你开一张特别通行证,哪儿都可以用。我知道你是不会随意滥用的。你关心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薇拉?她长得美吗?”

“长得很丑。”

玛斯连尼科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走到桌子跟前,在一张印有头衔的信纸上写道:“准许来人聂赫留朵夫公爵在监狱办公室会见在押小市民玛丝洛娃及医士薇拉,请洽办。”他写完信,又以潦草的字迹签了名。

“你将会看到那边的秩序是个什么样子。那边的秩序很难维持,因为关的人太多,特别是解犯太多,但我还是对他们严加管理。我喜爱这工作。你将会看到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大家都很满意。就是要善于对付他们。前几天发生过一次麻烦,有人违抗命令。换了别人就会把它作为暴动来对待,好多人就会遭殃。可我们这里解决得很顺利。一方面得关心他们,另一方面又要对他们严加管理。”他说着,从衬衫的浆得笔挺、扣着金纽扣的白袖子里伸出一只又白又胖的拳头,手指上戴着绿松石戒指,“要做到恩威兼施。”

“嗯,这一套我确实不知道,”聂赫留朵夫说,“我到那边去过两次,感到难受极了。”

“我老实告诉你,你得跟巴赛克伯爵夫人见一次面,”玛斯连尼科夫谈得上了劲,继续说,“她把全部心血都花在这工作上。她做了许多好事。亏得她,恕我不客气地说一句,也亏得我,这儿才面目一新,消灭了以前种种可怕的现象,他们在那边确实过得挺好。是的,你会看见的。至于法纳林,我同他没有私交,但就我的社会地位来说,我同他走的不是一条路,但他确实是个坏人,他在法庭上竟然说得出那样的话来,竟然说得出那样的话来……”0C2D6BAB-BD84-489C-91E6-B454388E8F88

“好,谢谢你。”聂赫留朵夫接过通行证说。他没有听完这位老同事的话,就向他告辞了。

“那你不到我太太那儿去了?”

“不,对不起,我现在没空。”

“嗯,那也没有办法,可她不会原谅我的。”玛斯连尼科夫说,把老同事送到楼梯第一个平台上。凡不是头等重要而是二等重要的客人,他总是送到这里为止。他把聂赫留朵夫也归到这一类客人里面。“不,还是请你去一下,哪怕只待一分钟也行。”

但聂赫留朵夫主意已定。当男仆和门房走到他跟前,把大衣和手杖递给他,推开外面有警察站岗的大门时,他回答玛斯连尼科夫说,他今天实在没有空。

“嗯,那么星期四请您务必来。她每逢星期四招待客人。我去告诉她!”玛斯连尼科夫站在楼梯上,对他大声说。

从玛斯连尼科夫家出来,聂赫留朵夫乘车赶到监狱,往他熟悉的典狱长家里走去。他像上次一样又听到那架蹩脚钢琴的声音,不过今天弹的不是狂想曲,而是克莱曼蒂的练习曲,但也弹得异常有力、清楚、快速。开门的还是那个一只眼睛用纱布包着的侍女。她说上尉在家,然后把聂赫留朵夫带到小会客室。会客室里摆着一张长沙发、一张桌子和一盏大灯,灯下垫着一块毛线织成的方巾,粉红色的纸灯罩有一角被烧焦了。典狱长走进来,脸上现出惊讶和阴郁的神色。

“请问有何见教?”他一面说,一面扣上制服中间的纽扣。

“我刚才去找了副省长,这是许可证,”聂赫留朵夫把证件交给他,说,“我想看看玛丝洛娃。”

“玛尔科娃? ”典狱长因琴声听不清楚,反问道。

“玛丝洛娃。”

“哦,有的!哦,有的!”

典狱长站起来,走到门口,从那里传来克莱曼蒂练习曲的华彩乐段。

“玛露霞,你就稍微停一下吧。"他说,从口气里听出这种音乐已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大苦恼,“简直什么也听不见。”

钢琴声停了。传来不知谁的不愉快的脚步声。有人往房门里张望了一眼。

典狱长仿佛因音乐停止而松了一口气,点上一支淡味的粗烟卷,并且向聂赫留朵夫敬了一支。聂赫留朵夫谢绝了。

“我很想见见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今天不便会客。”典狱长说。

“为什么?”

“没什么,这得怪您自己不好。”典狱长微微地笑着说。

“公爵,您不要把钱直接交给她。要是您乐意,可以交给我。她的钱还是属于她的。您昨天一定给了她钱,她就弄到了酒——这个恶习她怎么也戒不掉,——今天她喝得烂醉,醉得发酒疯了。”

“真的吗?”

“可不是,我只好采取严厉措施:把她搬到另一间牢房里。这女人本来倒安分守己。您今后别再给她钱了。他们那些人就是这样的……”

聶赫留朵夫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昨天的情景,心里又感到害怕。

“那么,薇拉,那个政治犯,可以见见吗?”聂赫留朵夫沉默了一会儿,问。

“嗯,这可以,”典狱长说,“哎,你来做什么。”他问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说,她正扭过头,眼睛盯着聂赫留朵夫,向父亲走来。“瞧你要摔跤了。”典狱长看见女孩向他这个做父亲的跑来,眼睛不看地面,脚在地毯上绊了一下,就笑着说。

“要是可以,我去看看她。”

“好的,可以。”典狱长抱起那个一直盯住聂赫留朵夫瞧的小女孩说,接着站起身,温柔地把女孩放下,走到前室。

典狱长接过眼睛包纱布的侍女递给他的大衣,还没有穿好,就走出门去。克莱曼蒂练习曲的华彩乐段声又清楚地响了起来。

“她原来在音乐学院里学琴,可是那边的教学法不对头。她这人倒是有才气的,”典狱长一边下楼,一边说,“她想到音乐会上演出呢。”

典狱长陪着聂赫留朵夫走到监狱门口。典狱长一走近边门,那门就立刻开了。看守们都把手举到帽沿上,目送典狱长走过去。四个剃阴阳头的人,抬着满满的便桶,在前室里遇见他们。那几个人一见典狱长,都缩拢身子。其中一个身子弯得特别低,阴沉沉地皱起眉头,一双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当然,有才能应该培养,不应该埋没,但是,不瞒您说,房子小,练琴招来了不少烦恼。"典狱长继续说,根本不理睬那些犯人。他拖着疲劳的步子,同聂赫留朵夫一起走进聚会室。

“您想见谁呀? ”典狱长问。

“薇拉。”

“她关在塔楼里。您得等一会儿。”他对聂赫留朵夫说。

“那么我能不能先看看明肖夫母子俩?他们被指控犯了纵火罪。”

“明肖夫关在二十一号牢房。行,可以把他们叫出来。”

“我不能到明肖夫牢房里去看他吗?”

“你们还是在这里见面安静些。”

“不,我觉得牢房里见面有意思些。”

“您居然觉得有意思!”

这时候,衣着讲究的副典狱长从边门走出来。

“好,您把公爵领到明肖夫牢房里。第二十一号牢房,”典狱长对副典狱长说,“然后把公爵带到办公室。我去把她叫来。”

“她叫什么名字?”

“薇拉。”聂赫留朵夫说。

副典狱长是个青年军官,头发淡黄,小胡子上涂过香油,周身散发出花露水的香味。

“请吧,”他笑容可掬地对聂赫留朵夫说,“您对我们这地方感兴趣吗?”

“是的,我对这个人也感兴趣。据说他落到这里是完全冤枉的。”

副典狱长耸耸肩膀。

“是的,这种事是有的。”他若无其事地说,彬彬有礼地让客人走在前头,来到宽阔而发臭的走廊里。“但有时他们也会撒谎。请。”

牢房门都没有上锁。有几个男犯待在走廊里。副典狱长向看守们点点头,眼睛瞟着犯人。那些犯人,有的身子贴着墙,溜回牢房里,有的双手贴住裤缝,像士兵那样目送长官走过去。副典狱长带着聂赫留朵夫穿过走廊,把他领到由铁门隔开的左边一条走廊里。0C2D6BAB-BD84-489C-91E6-B454388E8F88

这条走廊比刚才那条更狭,更暗,更臭。走廊两边的牢房都上着锁。每个牢门上有个小洞,称为门眼,直径不到一寸。走廊里,除了一个神色忧郁、满脸皱纹的老看守,一个人也没有。

“明肖夫在哪个牢房?”副典狱长问看守。

“左边第八个。”

“里面可以看看吗?”聂赫留朵夫问。

“请吧!”副典狱长笑容可掬地说,接着就向看守问了些什么。聂赫留朵夫凑近一个小洞往里看:牢房里有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只穿一套衬衣裤,留着一小撮黑胡子,在迅速地走来走去。他一听见门外的沙沙声,抬头看了看,皱起眉头,又继续踱步。

聂赫留朵夫从另一个小洞往里望,他的眼睛正好遇到一只从里面望出来的恐惧的大眼睛,他慌忙躲开。他凑近第三个小洞,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个子矮小的人,蜷缩着身子,用囚袍蒙住脑袋。第四个牢房里坐着一个阔脸的人,脸色苍白,低垂着头,臂肘支在膝盖上。这人一听见脚步声,就抬起头来,向前看了看。他的整个脸上,特别是那双大眼睛里,现出万念俱灰的神色。他显然毫不在乎,是谁在向他张望。不论谁来看他,他显然不指望会有什么好事发生。聂赫留朵夫感到害怕,不再看别的牢房,就一直来到关押着明肖夫的第二十一号牢房。看守哐啷一声开了锁,推开牢门。一个脖子细长、肌肉发达的年轻人,生有一双和善的圆眼睛,留着一小撮胡子,站在床铺旁边。他现出惊惧的神色,慌忙穿上囚袍,眼睛盯着来人。特别使聂赫留朵夫感动的是他那双和善的圆眼睛,又困惑又惊惧地瞧瞧他,又瞧瞧看守,再瞧瞧副典狱长,然后又回过来瞧瞧他。

“喏,这位先生要了解了解你的案子。”

“十分感谢。”

“是的,有人给我讲了您的案子,”聂赫留朵夫走到牢房里,站在装有铁栅的肮脏窗子旁,说,“我很想听您自己谈一谈。”

明肖夫也走到窗前,立刻讲起他的事来。他先是怯生生地瞧瞧副典狱长,随后胆子渐渐大起来。等到副典狱长走出牢房,到走廊里去吩咐什么事,他就毫无顾虑了。从语言和姿态上看,讲这个故事的是一个极其淳朴善良的农村小伙子。但在监狱里听一个身穿囚服的犯人亲口讲述,聂赫留朵夫觉得特别别扭。聂赫留朵夫一边听,一边打量着铺草垫的低矮床铺、钉有粗铁条的窗子、涂抹得一塌糊涂的又潮又脏的墙壁,以及这个身穿囚鞋囚服、受尽折磨的不幸的人,看到他那痛苦的神色和身子,心里觉得越来越难受。他不愿相信,这个极其善良的人所讲的事情是真的。他想到一个人平白无故被抓起来,硬给套上囚服,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就因为有人要恣意加以凌辱,他不禁感到心惊胆战。不过,想到万一这个相貌和善的人所讲的事只是欺骗和捏造,他就感到更加心惊胆战。事情是这样的:在他婚后不久,一个酒店老板就夺了他的妻子。他到处申诉告状。可是酒店老板买通了长官,官方就一直庇护他。有一次明肖夫把妻子硬拉回家,可是第二天她又跑了。于是他就上門去讨。酒店老板说他的妻子不在(他进去的时候明明看见她在里面),喝令他走开。他不走。酒店老板就伙同一名雇工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酒店老板的院子起火。明肖夫连同他的母亲被指控放火,其实他当时正在他教父家里,根本不可能放火。

“那你真的没有放过火吗?”

“老爷,我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准是那坏蛋自己放的火。据说,他刚刚保过火险。他却说我和我妈去过他家,还吓唬过他。不错,我那次把他大骂了一顿,我实在气不过。至于放火,确实没有放过。再说,起火的时候,我人也不在那里。他却硬说我和我妈在那里。他贪图保险费,自己放了火,还把罪名硬栽在我们头上。”

“真有这样的事吗?”

“老爷,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说一句,这都是真的。您就算是我的亲爹吧!”他说着要跪下去。聂赫留朵夫好容易才把他拦住。“您把我救出去吧,要不太冤枉了,我会完蛋的。”他继续说。

明肖夫的脸颊忽然哆嗦起来,他哭了。接着他卷起囚袍袖子,用肮脏的衬衫袖子擦擦眼睛。

“你们谈完了吗?”副典狱长问。

“谈完了。那么您不要灰心,我们一定努力想办法。”聂赫留朵夫说完,走了出去。明肖夫站在门口,因此看守关上牢门时,那门正好撞在他身上。看守锁门的时候,明肖夫就从门上的小洞往外张望。

聂赫留朵夫沿着宽阔的走廊往回走(正是吃午饭的时候,牢房门都开着),看见许多穿淡黄囚袍、宽大短裤和棉鞋的犯人仔细打量着他,不禁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又同情这些坐牢的人,又对那些关押他们的人感到恐惧和惶惑,又因为自己对这一切冷眼旁观而害臊。

在一条走廊里,有一个人穿着棉鞋啪哒啪哒地跑过。他跑进牢房,接着就有几个人从里面跑出来,拦住聂赫留朵夫,向他鞠躬。

“对不起,老爷,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才好,求您替我们作主。”

“我不是长官,我什么也不知道。”

“反正都一样,求您对哪位长官说一声,”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说,“我们什么罪也没有,可是已经给关了一个多月了。”

“什么?这怎么会?”聂赫留朵夫问。

“您瞧,就这么把我们关在牢里。我们坐了一个多月的牢,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是的,这是不得已,”副典狱长说,“这些人被捕是因为没有身份证,本应把他们送回原籍,可是那边的监狱遭了火灾,省政府来同我们联系,要求我们不把他们送回去。您瞧,其他各省的人都已遣送回去了,就剩下他们这批人。”

“怎么,就是因为这点事吗?”聂赫留朵夫在门口站住了,问。

一群人,大约有四十名,全都穿着囚服,把聂赫留朵夫和副典狱长团团围住。立刻就有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副典狱长制止他们说:

“由一个人说。”

人群中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农民,个儿很高,相貌端正。他向聂赫留朵夫解释说,他们被驱逐和关押就因为没有身份证。其实身份证他们是有的,只是过期两个礼拜了。身份证过期的事年年都有,从来没有处分过人,今年却把他们当作罪犯,在这里关了一个多月。0C2D6BAB-BD84-489C-91E6-B454388E8F88

“我们都是泥瓦匠,是同一个作坊的。据说省里的监狱烧掉了。可这又不能怪我们。看在上帝的份上,您行行好吧!”

聂赫留朵夫听着,但简直没听清那个相貌端正的老人在说些什么,因为他一直注视着一只有许多条腿的深灰色大虱子,怎样在这个泥瓦匠的络腮胡子缝里爬着。

“这怎么会呢?难道就因为这点事吗?”聂赫留朵夫问副典狱长。

“是的,这是长官们的疏忽,应该把他们遣送回乡才是。”副典狱长说。

副典狱长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又走出一个矮小的人,也穿着囚袍,怪模怪样地撇着嘴,讲起他们平白无故在这里受尽折磨的情况。

“我们过得比狗还不如……”他说。

“喂,喂,别说废话,闭嘴,不然要你知道……”

“要我知道什么?”个儿矮小的人不顾死活地说,“难道我们有什么罪?”

“闭嘴!”长官一声吆喝,个儿矮小的人不作声了。

“这是怎么搞的?”聂赫留朵夫走出牢房,问着自己。那些从牢门里往外看和迎面走来的犯人,用几百双眼睛盯住他,他觉得自己简直像穿过一排用棍棒乱打的行刑队一样。

“难道真的就这样把一大批无辜的人关起来吗?”聂赫留朵夫同副典狱长一起走出长廊,说。

“请问有什么办法?不过有许多话他们是胡说的。照他们说来,简直谁也没有罪。”副典狱长说。

“不过,刚才那些人确实没犯什么罪。”

“那些人,就算是这样吧。不过老百姓都变坏了,非严加管制不可。有些家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不好惹呢。喏,昨天就有两个人非处分不可。”

“怎么处分?”聂赫留朵夫问。

“根据命令用树条抽打……”

“体罚不是已经废止了吗?”

“褫夺公权的人不在其内。对他们还是可以施行体罚的。”

聂赫留朵夫想起昨天他在门廊里等候时见到的种种情景,这才明白那场刑罚就是在那时进行的。他心里觉得又好奇,又感伤,又困惑。这种心情使他感到一阵精神上的恶心,逐渐又变成近乎生理上的恶心。这种感觉以前虽也有过,但从没像现在这样强烈。

他不再听副典狱长说话,也不再往四下里张望,就急急地离开了走廊,往办公室走去。典狱长刚才在走廊里忙别的事,忘记派人去叫薇拉。直到聂赫留朵夫走进办公室,他才想起答应过他把她找来。

“我这就打发人去把她找来,您坐一会儿。”他说。

办公室共有两间。第一间里有一个炉膛凸出、灰泥剥落的大炉子和两扇肮脏的窗子。屋角立着一管给犯人量身高的黑尺,另一个角落挂着一幅巨大的基督像,——凡是折磨人的地方总有这种像,仿佛是对基督教义的嘲弄。这个房间里站着几个看守。另一个房间里靠墙坐着二十来个男女,有的几人一起,有的两人一对,低声交谈着。窗口放着一张写字台。

典狱长坐在写字台旁,请聂赫留朵夫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聂赫留朵夫坐下来,开始打量屋里的人。

首先吸引他注意的是一个相貌好看的穿短上装的青年。那青年站在一个上了年纪的黑眉毛女人面前,情绪激动地对她说着话,比着手势。旁边坐着一个戴蓝眼镜的老人,拉住一个穿囚衣的年轻女人的手,一动不动地听她对他讲着什么事。一个念实科中学的男孩,脸上现出惊惧的神色,眼睛一直盯住那个老人。离他们不远的角落里坐着一对情人。女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姑娘,留着淡黄短头发,模样可爱,容光焕发,身穿一件时髦连衣裙。男的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生得眉清目秀,头发鬈曲,身穿橡胶短上衣。他们两人坐在屋角喁喁私语,显然陶醉在爱情里。最靠近写字台的地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身穿黑色连衣裙,看样子是个母亲。她睁大一双眼睛,瞅着一个也穿橡胶上衣、样子像害痨病的青年。她想说话,可是喉咙被哽住,刚开口,就说不下去。那青年手里拿着一张纸,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怒气冲冲地不住折叠和揉搓那张纸。他们旁边坐着一个身材丰满、脸色红润的姑娘,相貌好看,但生着一双暴眼睛,身穿灰色连衣裙,外加一件短披肩。她坐在哀哀哭泣的母亲旁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肩膀。这个姑娘身上什么都美:那白净的大手,鬈曲的短发,线条清楚的鼻子和嘴唇。不过她脸上最迷人的却是那双诚挚善良的像绵羊一般的深褐色眼睛。聂赫留朵夫一进去,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就从母亲的脸上移开,同他的目光相遇。但她立刻又扭过头去,对母亲说了些什么。离那对情人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头发蓬乱,脸色阴沉,正气愤地对一个像是阉割派教徒的没有胡子的探监人说话。聂赫留朵夫坐在典狱长旁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忽然有个剃光头的男孩走到他跟前,尖声问他说:

“您在等谁?”

聂赫留朵夫听到这话感到惊奇,他对男孩瞧了一眼,看见他脸色严肃老成,眼睛活泼有神,就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在等一个熟识的女人。

“怎么,她是您的妹妹吗?”男孩子问。

“不,不是妹妹,”聂赫留朵夫奇怪地回答,“那么,你是跟谁一起到这儿来的?”他问那孩子。

“我跟妈妈在一起。她是政治犯。”男孩骄傲地说。

“玛丽雅·巴夫洛夫娜,您把柯里亚带去。”典狱长说,大概觉得聂赫留朵夫同男孩谈话是违法的。

玛丽雅·巴夫洛夫娜就是引起聂赫留朵夫注意的那个生有一双绵羊眼睛的好看姑娘。她站起来,挺直高高的身子,邁着像男人一样有力的大步,向聂赫留朵夫和男孩走去。

“他问了您什么话?您是谁呀?”她问聂赫留朵夫,微微笑着,信任地瞧着他的眼睛,神气那么坦率,看来她一定对谁都是这样朴实、亲切和友好。“他什么事都想知道。”她说,对着男孩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男孩和聂赫留朵夫看见她的微笑也都忍不住笑了。

“是的,他问我来找谁。”

“玛丽雅·巴夫洛夫娜,不准跟外面人说话。这一点您是知道的。”典狱长说。

“好的,好的。”她说,用她白净的大手拉着一直盯住他看的柯里亚的小手,回到那个害痨病青年的母亲身边。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聂赫留朵夫问典狱长。

“一个女政治犯的孩子,是在牢里生下的。”典狱长带点得意的口气说,似乎这是监狱里少见的奇迹。

“真的吗?”

“真的,他不久就要跟他母亲到西伯利亚去了。”

“那么这个姑娘呢?”

“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典狱长耸耸肩膀说,“喏,薇拉来了。”0C2D6BAB-BD84-489C-91E6-B454388E8F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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