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元经》真伪问题的古今争论

2022-03-17李正君宋卫杰

李正君, 宋卫杰

(安庆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安徽 安庆 246133)

《元经》是隋代大儒王通(文中子)所编著的《续六经》中的一部,是仿效《春秋》撰写的一部编年体史书。然而自宋代以来,传本《元经》的真实性就饱受争议。对于《元经》的真伪,不同时段的学者都有讨论和辨析,直至近几十年,其真实存在性才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可。本文拟梳理不同时代学人对于《元经》真伪的认识,以期展现一个动态的《元经》接受过程,以便进一步挖掘《元经》的学术价值。

一、《元经》真伪问题的产生:宋代学者对《元经》作伪的认定

《元经》的作者王通,字仲淹,隋河东郡龙门县(今山西省万荣县)人,生于隋开皇四年(584),卒于隋大业十四年(617),死后,门人谥为“文中子”,是隋代著名经学家、文学家和史学家。王通在隋代无闻,《隋书》和两《唐书》也不曾为他立传,可到了宋代,学者开始慢慢重视王通的学术贡献,甚至将其与孟子并列。

《元经》作为王通《续六经》中仅存的一部,因其作者身上扑朔迷离的色彩而饱受争议。然而翻检史料,我们不难发现,不管是王通的《中说》还是其弟王绩的《王无功文集》,抑或其孙王勃的《王子安集》,都对《元经》有相当的记载,另其弟子陈叔达以及唐代学者皮日休也都肯定《元经》的真实存在。最早提出《元经》作伪说的是北宋的陈师道,他在《后山谈丛》中说:

世传王氏《元经薛氏传》、关子明《易传》、《李卫公对问》皆阮逸所著,逸以草示苏明允,而子瞻言之。[1]

其后何薳《春渚纪闻》卷五《杂记·古书托名》又曰:

陈云,尝见东坡先生言,世传王氏《元经》、《薛氏传》、关子明《易传》、《李卫公对问》,皆阮逸著撰。逸尝以草示奉常公也。[2]

邵博《邵氏见闻后录》卷五亦称:

世传王氏《元经》、《薛氏传》、关子明《易》、《李卫公问对》,皆阮逸拟作。逸尝以私稿视苏明允也。晁以道云:“逸才辩莫敌,其拟《元经》等书,以欺一世之人不难也。”予谓逸后为仇家告“立太山石,枯上林柳”之句,编窜抵死,岂亦有阴谴耶![3]

三位宋代学者一致认为《元经》为阮逸所伪造,并指出阮逸曾将《元经》的草稿向苏洵展示过。这一说法不见于其他史籍记载。而后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进一步说明道:

《元经》十卷。袁本后志卷二子类第十二。

右隋王通撰,唐薛收传,皇朝阮逸学。起晋惠帝太熙元年,终于陈亡。予从兄子逸仕安康,尝得其本,归而示四父,四父读至“帝问蛙鸣”,哂其陋曰:“六籍奴婢之言不为过。”按《崇文》无其目,疑逸依托为之。[4]

晁氏怀疑阮逸伪作《元经》的理由是其在《崇文总目》中并无记载。而宋代另一部目录学著作《直斋书录解题》则从避讳用词的角度认定其为伪书。

《元经薛氏传》十五卷

称王通撰,薛收传,阮逸补并注。案河汾王氏诸书,自《中说》之外,皆《唐·艺文志》所无。其传出阮逸,或云皆逸伪作也。今考唐神尧讳渊,其祖景皇,讳虎。故《晋书》戴渊、石虎,皆以字行。薛收唐人,于传称戴若思、石季龙,宜也。《元经》作于隋世,而太兴四年亦书曰“若思”,何哉?意逸之心劳日拙,自不能掩耶!此书始得于莆田,才三卷,止晋成帝。后从石林叶氏得全本,录成之。[5]

陈振孙认为,《元经》成书于隋代,不应避唐代的讳,而薛收是唐人,在薛传中避唐讳是应该的。以避讳问题判定《元经》为伪书也被后代学者多次引用。通过梳理前揭诸家观点不难发现,宋代学者认定《元经》为伪书的理由有以下几点:第一,《元经》在《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和《崇文总目》中并无记载。第二,世传阮逸曾将《元经》的草稿向苏洵展示,判定《元经》为阮逸伪造。第三,《元经》避唐讳,应是唐人伪造。此三点也成为后代学人讨论《元经》真伪的出发点。

二、《元经》真伪问题的争论:宋代以降古代学者对《元经》真伪的认识

前揭宋代诸学者大多认定《元经》为阮逸所伪造,然亦有学人承认《元经》确为王通所著。如司马光作《文中子补传》称:

通幼明悟好学,受《书》于东海李育,受《诗》于会稽夏琠,受《礼》于河东关朗,受《乐》于北平霍汲,受《易》于族父仲华。仁寿三年,通始冠,西入长安,献《太平十二策》。帝召见,欢美之,然不能用。罢归,寻复征之。炀帝即位,又征之。皆称疾不至,专以教授为事,弟子自远方至者甚众。乃著《礼论》二十五篇,《乐论》二十篇,《续书》百有五十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赞易》七十篇,谓之《王氏六经》。[6]2091

司马光为王通作传,充分意识到其在儒学史上的地位,又因王通其人真实存在性曾饱受争议,司马光不忍其学问不传,故称“余读其书,想其为人,诚好学笃行之儒,惜也其自任太重,其子弟誉之太过,更使后之人莫敢信也。余恐世人讥其僭而累其美,故采其行事于理可通而所言切于事情者,著于篇以补《隋书》之阙”[6]2094-2095。司马光对于《元经》的真伪虽未进行考辨,但还是认同《元经》为王通所撰。

《宋史·艺文志》中有:“王通《薛氏元经传》十五卷,王通《文中子中说》十卷,宋阮逸注,宋咸《过文中子》十卷,司马光《文中子补传》一卷,龚鼎臣《中说解》十卷。”[7]可见王通《元经》及《中说》在宋代还有相当的流传。

元代马端临所编《文献通考》,也基本复述晁公武与陈振孙的观点,并无个人创建,其曰:

《元经薛氏传》十五卷

晁氏曰:隋王通撰,唐薛收传,皇朝阮逸学。起晋惠帝太熙元年,终于陈亡。予从兄子逸仕安康,尝得其本,归而示四父,四父读至“帝问蛙鸣”,哂其陋曰:“六籍奴婢之言不为过。”按《崇文》无其目,疑逸依托为之。

陈氏曰:称王通撰,薛收传,阮逸补并注。按河汾王氏诸书,自《中说》之外,皆唐《艺文志》所无。其传出阮逸,或云皆逸伪作也。今考唐神尧讳渊,其祖景皇讳虎,故《晋书》戴渊、石虎皆以字行。薛收,唐人,于传称戴若思、石季龙,宜也。《元经》作于隋世大业四年,亦书曰“若思”何哉?意逸之心劳日拙,自不能掩邪?此书始得于莆田,才三卷,止晋成帝。后从石林叶氏得全本录成之。[8]

此处“大业四年”应作“大兴四年”,即“太兴四年”。马端临虽未增加新的见解,但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其对晁氏和陈氏的看法表示赞同。

到了明代,胡应麟作《四部正讹》,对于《元经》的避讳问题也有一定的讨论:

《王氏元经》十五卷,称王通撰,薛收注。宋世已艰得其本,意今藏书家不复有之。据《通考》晁、陈所论,《经》《传》皆阮逸也,其书始晋太熙,终陈亡。陈振孙谓:“唐神尧讳渊,其祖景皇帝讳虎,故《晋书》戴渊、石虎皆以字行。薛收,唐人,于《传》称‘戴若思’‘石季龙’,宜也。《元经》作于隋世,乃亦云‘若思’,逸之心劳日拙盖不能自掩矣。”右陈氏论甚精,然不特“经”不当称,即传称“季龙”“若思”亦足证其伪也。何以故?薛收,河汾高弟,文皇并天下,收与天策之选,不数岁而卒。当时偕诸学士运筹帷幄,固无暇著述,籍今果传《元经》,当在河汾接受之际。此时唐尚未兴,何缘预知其讳而改之耶?亦有古书本不讳,后人避本朝之讳而改者,如《山海经》“启”皆为“开”之类。此又各当求其故,不可执泥一端。若《元经》之伪,则此足以尽概之矣。[9]

胡应麟在其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元经》中的避讳用语是《元经》创作之初就存在的,还是后人为了避当时的讳而篡改的,即“古书本不讳,后人避本朝之讳而改者”。接着,胡应麟又举了《山海经》的例子,其中的“启”都作“开”。《山海经》的创作年代虽仍有争议,但应是先秦时期的作品[10],避“启”为“开”应是西汉景帝以后的事,所以《山海经》中变“启”为“开”应是汉人所为。

清代辨伪大家姚际恒《古今伪书考》中基本重复了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的内容,只是在最后按语道:“恒按,胡元瑞谓《元经》今藏书家不复有,不知《汉魏丛书》已刻之矣。”胡元瑞即胡应麟,可见当时姚际恒是知道《汉魏丛书》本《元经》存在的。《汉魏丛书》是明万历二十年(1592)歙县人程荣编刊的一部以汉魏人著作为主的大型丛书,其中就有《元经薛氏传》,题为隋龙门王通经,唐河东薛收传,宋阮逸注,明新安程荣校。[11]

清代著名藏书家钱曾撰《读书敏求记》,于每本书之下,既叙版本,又兼考订,《四库全书总目》称其为:“述授受之源流,究缮刻之异同,见闻既博,辨别尤精。”该书中亦有关于《元经》的论述:

《元经薛氏传》十卷

案晁氏《后志》云隋王通撰,唐薛收传,皇朝阮逸学,起晋惠帝太熙元年,终于陈亡,予从兄子逸任安康,尝得其本,归而示四父,四父读至“帝问蛙鸣”,哂其陋曰:“六籍奴婢之言,不为过。”按《崇文总目》无其目,疑逸依托为之。此书《通考》及《宋志》作十五卷,《天一阁目》云九卷,又《续元经》一卷。钰案,阮逸字天隐,建阳人,天圣五年进士,景祐初与胡瑗同校《钟律》,生平喜作伪书,此其一也。

陈亡而五国具,所以存中国也。江东,中国之旧,衣冠礼义之所就也,其未亡,君子责其国焉。曰:“犹我中国之遗人也。”此《元经》之大旨也。《春秋》抗王而尊鲁,《元经》抗帝而尊中国,文中子之孝文,犹帝魏也,殆夫子之遗意欤。宋儒高谈性命,不达经权,数百年来抹略其书,无有扬之,如司空表圣,皮袭美其人者,可不叹乎?昔者贾人持宋本萧常《续后汉书》求售,刻镂精妙,褚墨簇新见者,皆为悦目。牧翁不开卷,掷还之,以其与运统背驰耳,独此书于文字中往往服膺,不少置嗟乎。铜川之志,其即公之志也。夫《春秋》成而周存,存周者,天也。《元经》之专断,亦禀之于天命。惜乎,公所成书一旦不戒于火,三百年来之琬琰竟与冷风劫灰同澌灭于终古,天实为之,谓之何哉?[12]

钱曾著录此书,说明应是有所收藏,在钱氏论述中对于《元经》“数百年来抹略其书,无有扬之”表示惋惜,说明钱曾并未认定他所收藏的《元经薛氏传》是伪书。只是章钰在校证《读书敏求记》时以阮逸“生平喜作伪书”,认为《元经》也是阮逸所伪造。

而后清乾隆朝修《四库全书》,《元经》亦被收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认定《元经》为伪书:

臣等谨案《元经》十卷,旧本题隋王通撰,唐薛收续,并作传,宋阮逸注。其书始晋太熙元年,终隋开皇九年,凡九卷,称为通之原书。末一卷自隋开皇十年,迄唐武德元年,称收所续。

晁公武《读书志》曰:“案《崇文》无其目,疑阮逸依托为之。”陈振孙《书录解题》曰:“河汾王氏诸书,自《中说》以外皆唐《艺文志》所无,其传出阮逸,或云皆逸伪作也。”

唐神尧讳渊,其祖景皇讳虎,故《晋书》戴渊、石季龙皆以字行。薛收唐人,于传称戴若思、石季龙,宜也。《元经》作于隋世,太兴四年亦书曰若思,何哉?今考是书,晋成帝咸和八年,书张公庭为镇西大将军,康帝建元元年,书石虎侵张骏,公庭即骏之字,犹可曰书名书字,例本互通。至于康宁三年书神虎门为神兽门,则显袭《晋书》,更无所置辨矣。且于周大定元年,直书杨坚辅政,通生隋世,虽妄以圣人自居,亦何敢于悖乱如是哉?

陈师道《后山谈丛》、何薳《春渚纪闻》、邵博《见闻后录》并称逸作是书,尝以稿本示苏洵,薳与博语未可知。师道则笃行君子,断无妄语,所记谅不巫矣。逸字天隐,建阳人,天圣五年进士,官至尚书屯田员外郎。《宋史·胡瑗传》,景祐初,更定雅乐,与镇东军节度推官阮逸同校《钟律》者,即其人也。王巩《甲申襍记》又载其所作诗有“易立太山石,难芳上林柳”句,为怨家所告,流窜以终,生平喜作伪书,此特其一耳。《文献通考》载是书十五卷,此本止十卷。自魏太和以后往往十年不书一事,益又非阮逸伪本之全矣。

明邓伯羔《萟榖》称是书为关朗作。朗,北魏孝文帝人,何由书开皇九年之事,或因宋人记关朗《易传》,与此书同出阮逸,偶然误记耶。其书本无可取,因自宋以来流传已久,姑录存之。而参考诸说,附纠其依托如右。乾隆四十五年正月恭校上。[13]

《四库全书总目》认定《元经》为伪书,其理由也基本沿袭了宋人的说法,认为其所收录的《元经》十卷也并不是阮逸所伪造的全本。并对《元经》价值作了评判,“其书本无可取,因自宋以来流传已久,姑录存之”。《四库全书总目》的认定直接影响了后代学人对于《元经》真伪的认识。

而后清代又一辨伪大家崔述在其《洙泗考信录》中称:“阮逸所作伪文中子《元经》以隋人而避唐庙讳者,同其为伪撰,不待辨而明者,不知后之儒者何以不知觉而信为实也,故今一概不载。”[14]又说:“陈师道言,王通《元经》、关子明《易传》及《李靖问对》皆阮逸所伪撰,盖逸尝以草示苏明允,然则伪造古书乃昔人之常事,所赖达人君子平心考核,辨其真伪,然后圣人之真可得,岂得尽信以为实乎?”可见崔述对于《元经》为阮逸伪造深信不疑。直到清末,皮锡瑞才开始重新审视《元经》的真伪问题,其在《师伏堂笔记》中称:

王通《元经》,宋阮逸注。晁公武《读书志》曰:“案《崇文》无其目,疑阮逸依托为之。”陈振孙《书录解题》:“河汾王氏诸书,自《中说》以外,皆《唐·艺文志》所无,其传出阮逸,或云皆逸伪作也。”陈师道《后山谈丛》、何薳《春渚纪闻》、邵博《见闻后录》并称逸作是书,尝以稿本示苏洵。锡瑞案,阮逸,宋人。诸人皆与逸年代不相远,而其说相同,且谓逸以稿本示苏洵,似为逸作可无疑矣。乃考宋史,有可疑者,太祖建隆三年四月,太常寺博士聂崇义上《三礼图》,尹拙校正。诏下中书省议,吏部尚书张昭等奏议曰:“尹拙所述礼神之六玉,称取梁桂州刺史崔灵恩所撰《三礼义宗》,崇义非之,以为灵恩非周公之才,无周公之位,以朝撰述,便补六玉阙文,尤不合礼。臣等窃以刘向之论《洪范》,王通之作《元经》,非必挺圣人之姿,而居上公之位,有益于教,亦为斐然。”据此奏议,则王通《元经》宋初已有其书,阮逸天圣五年进士,建隆三年至天圣五年,凡六十七年,当时逸尚未生,而奏议引之,则书必出宋前,不得以《崇文》目不载,遂指为逸作也。晁陈诸人殆未见张昭奏议乎?[15]

皮锡瑞通过翻检史料发现,宋太祖建隆三年(962),吏部尚书张昭的奏议中就已提到王通的《元经》,此条史料出自《宋史》卷四百三十一《聂崇义传》,彼时阮逸尚未出生,故而皮氏对《元经》为阮逸所伪造这一结论表示怀疑。而清末《元经》一书仍被当时藏书家所收藏,瞿镛在其铁琴铜剑楼中就藏有《元经》,其称:“《元经薛氏传》十卷,明刊本。此书旧称隋王通撰,唐薛收传,宋阮逸注。晁氏《读书志》、陈氏《书录》皆谓其即出阮逸依托,桐城姚氏谓《文献通考》载有十五卷,今止十卷,自魏太和以后数十年不书一事,已非阮氏伪本全书矣。此本失去序跋,当刻自成、弘间,旧为叶文公作藏。卷首有叶氏菉竹堂藏书朱记。”[16]

综上,我们发现古代学人对于《元经》真伪的认识基本沿袭宋人的说法,虽也曾有人提出过质疑,但却缺乏详细的考证,这一历史冤案的澄清还需近人来完成。

三、《元经》真实性的确定:近代以来学人对《元经》的考订

近代以来,王通及其著作的研究仍在学者的视野当中。1926年,顾实于大东书局出版《重考古今伪书考》一书,顾先生以《元经》黜齐而进魏,认为荒谬之极,《元经》为无知妄作而已。[17]1934年,桐城汪吟龙作《文中子考信录》一书,开始考订文中子其人以及《中说》《元经》的真伪,该书分人考与书考两个部分。在书考部分,作者旁征博引,体现了其强大的文献功底,论证《元经》确为王通所著。汪吟龙在全书最后总结道:“《元经》断制谨严,《中说》醇厚正大。布之方策,流在人间矣。唐宋名贤之论定,亦足垂训作则。”[18]他还拟作《元经正义》《中说笺疏》,惜未能完成。王立中《文中子真伪汇考》(1938年)一书主要解决三个问题,即王通确有其人、《中说》真伪和《元经》不见唐志今传本是阮逸伪托。其中第三部分专论《元经》真伪问题,其论据亦只引用前揭宋人观点,并无自身发明之处,以宋人记载《元经》为阮逸所伪造,遂即认定今本《元经》并非王通所著。[19]以上两书,均收录于王云五主编《国学小丛书》中。1937年,余嘉锡先生“乃取史、子两部写定之稿二百二十余篇排印数百册”[20]3,此为《四库提要辨证》的前身。在《辨证》中余先生对皮锡瑞所提疑问亦提出了质疑,其称:

愚谓皮氏所举张昭奏议,诚为前人所未言,唯张昭之意不过举古之非圣人而作经者,以驳聂崇义,故以王通《元经》与刘向《洪范》并言,《洪范论》之佚文,见于《汉书·五行志》,而《元经》之大意,亦见于《中说》,《洪范论》既是亡书。则所谓有益于教亦为斐然者,不必便是《元经》在宋初见存之据也。大抵文人用典,例难征实,恐不可以驳晁、陈,唯其说亦言之成理,足备考证故录存之。[20]190

余嘉锡认为《宋史·聂崇义传》中所提及的《元经》和刘向的《洪范论》一样,均在宋初已经散佚,不能作为《元经》在宋初尚存的证据。并认为晁公武与陈振孙之言能够成理。自此以后,关于王通及其著作的研究慢慢归于沉寂。

1959年,黄云眉出版《古今伪书考补证》一书,对前揭《古今伪书考》和《重考古今伪书考》进行补证。其中也在姚氏和顾氏的基础上,引用《詹氏小辨》的材料,认定《元经》为阮逸伪作。[21]106-108

以上诸研究,多是从文献目录学的角度,考查《元经》在史籍中尤其是目录学著作中的记载,并未结合今传本《元经》的文本内容加以考辨。直至20世纪80年代,王冀民、王素发表《文中子辨》一文,第一次开始全面研究王通及其著作,在辨别《元经》真伪时,该文强调了一个基本原则,即“欲知今本《元经》之真伪,当先辨明纪年之起讫;欲知纪年之起讫,当先辨明《元经》与《续书》之关系;欲知二书之关系,当先辨明王通著书之本意。”该文将《中说》中言《元经》之材料一一检出,几无不合。[22]1984年,尹协理、魏明出版《王通论》一书,较为系统全面地研究了王通的生平以及其政治、哲学和伦理思想。关于今传本《元经》的真伪问题,两位先生一致认为其为伪书。该书在全面梳理《续六经》的流传情况后,认为“唐末至宋初,人们从未再见到《续六经》,阮逸突然刊出《元经》,当是伪托而成。”[23]而近年来,王通及《元经》又慢慢进入了学者的研究视野。陈启智《王通生平著述考》详细考证了王通的生平及主要著作,通过对比发现,《元经》前九卷与末卷体例大为不同,进而认为“(阮)逸本天圣间进士,又才辩莫敌,岂不能按《春秋》固有体例、笔法,伪撰一部毫无特色的《元经》,故而出上举新创之法”。[24]从而认定《元经》全书绝非阮逸伪撰。张新民《〈元经〉考辨》一文将《元经》与《中说》对照研究,认定王通确实撰写过《元经》,并认为“《元经》为通之讲授刻本,极可能由通口授,弟子笔录。薛收卒于武德七年,史传载之颇明,其时唐室之兴已久,又缘何不能并经传一起讳而改之?”张新民的这一论断与前揭胡应麟《四部正讹》提出的疑问有异曲同工之妙,很好地解释了《元经》中避唐讳而不避隋讳的问题,该文进而认为只有续经及续传一卷为阮逸伪造,其余则均是薛氏作传的原本。[25]张先生对于《元经》的考辨具有关键性的意义,他既是对之前历代争议的梳理,也是在充分挖掘《元经》文本的基础上考辨其真伪的开端。2008年李小成出版《文中子考论》一书,其中第六章“《元经》真伪考”,通过将《元经》与《中说》对比,指出《元经》绝非阮逸伪作,并很好地说明了其中的避讳用语问题。[26]黄清发通过对《故南顿县令王公墓志并序》的分析,并结合传世文献,认为“《元经》一书确为王通所撰并亲自整理,今存本有后人增附篡改之处,但恐不能完全疑伪”[27]。2016年,尹协理、刘海兰在前揭《王通论》的基础上,修订而成《王通评传》一书,其一改之前认为《元经》为伪书的主张,通过考证发现怀疑《元经》为伪作的诸多理由是不能成立的,并将《元经》与《晋书》做比较,指出《元经》抄《晋书》伪造说亦不能成立。[28]尹先生前后观点的转变也体现了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学界对《元经》的认识也发生了变化。

另外,随着《元经》真伪问题研究的不断深入,将《元经》仍斥为伪书的研究者已寥寥无几,随之而来的是通过《元经》开展对王通的相关研究,如刘璞宁《王通的政治道统论》(《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胡克森《从〈元经〉看王通北魏正统的确立依据——兼评孝文帝的门阀制度重建》(《史林》,2018年第1期)等,这些研究成果开展的首要前提就是承认今本《元经》并非阮逸伪造,而是王通的著作。

综上,我们可以发现,《元经》与其作者王通一样,真伪性在历史上饱受争议。因其在《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及《崇文总目》中并无记载,其中又存在一定的避讳书写问题,故而从宋代开始,就有学者质疑《元经》的真实性,并认为《元经》为阮逸伪造。宋代以降,历代学者对于《元经》真伪都有讨论,也产生了一些质疑,但并未进行精密的考证。直至近代,学者开始关注《元经》的文本本身,以及其与王通另一部著作《中说》的关系。经过前辈学人的努力,今传本《元经》的真实性已毋庸置疑。《元经》确为王通所著,并非阮逸伪造。正是因为《元经》在历史上长期存在争议,故而学界对于《元经》的整理与研究还没有达到应有的程度,应尽快扭转这样的局面。《元经》最初以经的形式出现,因其内容是历史记述,故而也具有一定的史学价值,《元经》对于研究隋唐时期编年体史书的发展、经史关系以及王通本人的学术思想和政治主张,都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