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的运河与漕运研究信史
——评张强教授《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
2022-06-06任刚
任 刚
(西安工程大学 人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48)
张强教授的《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21年版)是相关领域第一部具有开创性的通史性巨著,经过作者20多年的艰辛努力,终于与读者见面了。此书的出版,对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有着不可低估的学术意义和实用价值。
《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最大的亮点是将运河与漕运结合起来研究。目前,学界有运河史方面的著作,也有漕运研究的成果,但将运河与漕运结合起来进行全面研究的通史性著作,《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还是第一部。此书紧紧围绕两个问题展开:一是运河形成的过程,即历代开挖运河的历史;二是漕运,即运河的运输历史。全书以运河与漕运为主线,形成一幅全面系统的古代运河与漕运全图,论述脉络清晰、重点突出、全面系统。全书五大册,260多万字,可谓一部皇皇巨著。其特色如下:其一,运河与漕运形成史。全书从《尚书·禹贡》《史记·河渠书》出发,对上古时期的河渠开挖时间进行了考辨,确定了各诸侯国开挖运河的时间断限,认为中国运河首先是区域性运河,在不断连接的过程中,形成了后世规模。进而言之,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为了增强竞争力和实现运兵运粮的军事目的,各在境内外开挖运河,正式揭开了我国开挖运河和漕运的历史。汉代之后,这些运河被逐渐相互联系起来,初步形成了贯穿南北东西之势。如建安时期曹操在黄河以北开挖数条运河,改变了黄河以北的交通局面。隋朝在前人的基础上,建成了以洛阳为中心,向不同方向辐射的运河。至此,贯穿东西南北的运河和漕运局面形成了。其二,考述运河和漕运的特点。全书把我国运河和漕运史分为五个阶段,即先秦两汉时期、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隋唐时期、两宋时期、元明清时期。每个阶段特点鲜明,同一时期的不同阶段也各有其特点。以隋唐为例,隋唐是我国河渠建设进入新阶段的时期。隋文帝、隋炀帝不惜以举国之力兴修运河,发展漕运,费了很大力气。隋朝虽短命,但在运河与漕运上贡献很大。唐朝的运河和漕运在隋的基础上建成,特点鲜明,作者总结出七点。不仅如此,即使同一时代的不同时期也有不同特点。如作者把唐代的漕运分为四个时期,不同时期与各自的政治、经济、军事情况相呼应。其三,在论述一般的运河与漕运史时,作者把盐河与盐运也纳入整个运河与漕运系统,使我国的运河与漕运史更加全面、系统。
全书以运河与漕运为中心,结合不同时代的政治、经济、军事等情况,探索运河与漕运的规律。可以看出,运河与漕运史是一部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不断积累、扩展、延伸、不断疏通的历史。每一时期既与前一段时期相关——是在前一段时期的基础上进行的,同时又因政治、经济、军事等原因,有其自身的特点。运河与漕运与其相应的社会发展变化相表里,形成一部特色鲜明的社会史。
其次,思虑周全,考证精审。运河与漕运事关全局。一方面,运河有漕运的目的;另一方面,运河也促进了其两岸的经济发展。只有思虑周全,才能全面揭示运河、漕运与政治、经济、军事的关系,才能揭示出运河与漕运的规律。如江淮地区农业经济兴起发生在汉代,先从淮西的汝南、颍川,然后到淮北、淮南。到了隋代,江淮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实际上已经领先于黄河流域。也就是说,在经济中心从黄河流域向江南转移的过程中,中间有一个江淮兴盛的时期,江淮因此成为唐代安史之乱之后重点征榷的对象。唐代安史之乱后到北宋,漕运主要依靠江淮地区。据史料记载,此时征收的江淮漕米数量超过了江南。这是因为运河与漕运的发达,给江淮地区农田灌溉带来了方便,江淮地区农业经济的发展因此超过北方。运河漕运与经济发展的关系,由此可见一斑。运河与漕运史也是一部经济发展史。
然而,因时代久远,诸事混杂、真相难明是历史研究常常遇到的情况。于是精审的考证就成为必需。严耕望先生研究唐代交通,标其书名为《唐代交通图考》,以“考”归结全书,可见考证在交通研究中的关键性。《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一书的考证精审,随处可见。《史记·河渠书》在大禹疏通河渠与战国时期魏国西门豹引漳水溉邺之间有一段话:“自是之后,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野,东方则通沟江淮之间。于吴,则通渠三江、五湖。于齐,则通菑、济之间。于蜀,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飨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1]1407细究起来,这段话叙述得比较模糊。如对于所述河渠是何时、何人开凿等,都没有具体说明。《汉书》的《沟洫志》照录这些内容,相关注解也没有说明。《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先秦两汉卷第三章“先秦运河建设考述”(第一节“吴运河建设考述”,第二节“楚运河、齐运河钩沉”,第三节“秦运河建设考述”),在梳理古今相关研究的基础上,在可能的范围内,对上述诸河渠何时、何人修建等,都做了考证解释。书里述得明白,此不赘言。由此使我们对上引《河渠书》的史实有了细致的了解。同时,读了这一章,也使我们认识到,上引《河渠书》的叙述在时间排列上有些混乱,这与其依时间排列的文例不符。“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云云,多以为“鸿沟”是战国时魏惠王十年(前360)开凿的,但却置于“于吴,则通渠三江、五湖”之前,吴国开通运河是春秋末期的事情。“于蜀,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李冰是秦昭王(前306—前251在位)时期蜀郡郡守,他开了都江堰,民至今飨其利。其利不在下文的“西门豹引漳水溉邺,以富魏之河内”之下。西门豹是战国初期的人物,他在魏文侯(前445—前396在位)时任邺县县令,引漳水溉邺在时间上早于李冰父子开凿都江堰一百多年;但在叙述时,却在都江堰之后。精审的考证有助于阅读、理解古籍,于此可见一斑。
再次,此书是一部以前人相关研究为基础写成的大著。史料的全面与否,是史书成败的决定性因素。一般的学术研究总为材料不足而苦恼,而运河与漕运研究正好相反,苦于材料太多,种类多、数量大且分散,搜集起来非常费力。运河、漕运与国家建设、国家安全有关,是国家的命脉所在,受到历代王朝的重视。严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图考》中说到相关资料的搜集时说:“诸凡正史、通鉴、政书、地书、别史、杂史、诗文、碑刻、佛藏、科技、杂著、类纂诸书,及考古资料,凡涉及中古交通,不论片纸巨篇,收录详密。”[2]2道出交通史材料的丰富,也道出搜集的艰辛。一个朝代尚且如此,作为一部通史著作,其材料之多、搜集之难不难想象。《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就是这样一部材料搜集全面、梳理系统的著作。从《尚书》开始,到古今中外的相关论著,再到新近的出土文献乃至零星的一两句有关的古诗文词赋等,齐集书中,古今中外的资料,都随处可见。
总之,此书的价值,内行专家自能看出,无须我外行赘言。笔者在这里想强调如下几点:
第一,这是一部作者亲临实地,做了充分调查研究之后形成的信史。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中国读书人的优良传统。张强教授有一个系统宏大的考察全国河流、运河的计划。他时不时在微信上分享他发表过的实地考察的游记、札记、诗词曲赋,仅分享在微信里的就有几十篇之多,足迹远到东北三省、云南红河等地。这些都是他亲自到实地考察的真实记录。可以断定,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而已。张老师胸中有一幅从古至今的天下运河与漕运全图。笔者与张强教授的接触并不是很多,但至少有两次他实地考察的记忆。一次是2016年夏,他和笔者联系,流露出想到内蒙古河套地区考察黄河及其相关灌溉河渠的意向。河套地区仅仅是黄河河渠运输、灌溉中之边远者,但也纳入其考察计划。2020年的一次微信聊天中,张强教授又表达了这个心愿。另外一次是2019年夏,张强教授来西安办理《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出版事宜,随后便去汉中考察。从张强教授的话里可以判断,他对汉水的考察已有数次。尽可能地去实地考察运河与漕运,是张强教授长期坚持的做法。就此可知,此书并不仅仅是梳理文献的书本功夫,更是脚踏实地的成果。本书就是这样以古今相关研究成果为基础,再加上自己的实地考察而成书的,是二重证据的结晶,因此是一部信史。
第二,《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的实用性。
朱光潜先生曾说:“文学并不是一条直路通天边,由你埋头一直向前走,就可以走到极境的。‘研究文学’也要绕许多弯路,也要做许多干燥辛苦的工作。学了英文还要学法文,学了法文还要学德文、希腊文、意大利文、印度文等等;时代的背景常把你拉到历史哲学和宗教的范围里去;文艺原理又逼你去问津图画、音乐、美学、心理学等等学问。这一场官司简直没方法打得清!”[3]2“文艺像历史哲学两种学问一样,有如金字塔,要铺下一个很宽广笨重的基础,才可以逐渐砌成一个顶尖出来。如果入手就想造成一个顶尖,结果只有倒塌。……在文艺、哲学、历史三种学问中,‘专门’和‘研究工作’种种好听的名词,在今日中国实在都还谈不到。”[3]2-3也许朱光潜先生的要求有点过高,也太理想化,但确实道出了文学研究之不易。太广泛的暂且不论,就古代文学研究所涉及的历史背景(如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方面面)而言,包括的范围就令人望洋兴叹。
历史地理对文学研究的帮助很大,可以帮助我们置身历史现场,更深入地了解历史事件的发生与发展。张强教授腹有诗书,又喜实地考察,神与物游,贯通古今,发表过不少运河与古代文人与文学的文章。这些文章既有深厚文化底蕴,又接地气,纵横古今,生动活泼,别开生面,趣味盎然,特色鲜明,彰显出不凡的气象。本书元明清卷第十八章论述大运河与商业发达、启蒙思想、文学创作的关系,启人深思。这些都可以看出历史地理对于古代文学研究的影响。
下面以此书先秦两汉卷第三章“先秦运河建设考述”的第一节“吴运河建设考述”为例,说明此书对读者了解春秋末年的历史和人物以及《史记》成书等方面的有益作用。
春秋时吴国修运河在历史上影响很大,引起了许多学者的关注。史念海先生《中国的运河》第二章“先秦时期运河的开凿及其影响”之“最早的运河”“伍子胥所开凿运河”“三江五湖的运河”“夫差开邗沟”等内容,就是对伍子胥兴修运河的论述,但相对比较简单[4]。《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吴运河建设考述”梳理的伍子胥修运河史料,内容丰富了许多,使我们了解了吴国是春秋时期较早把兴修运河放在强国争霸的战略位置上考虑的国家,最有修运河的意识,也深得其利。兴修运河的主角就是阖闾和伍子胥,由伍子胥专司其事。读了相关论述,笔者感触很深。具体说有两点:
首先,丰富了伍子胥的事迹,从而使我们进一步认识到,在吴楚争霸、吴北上争霸的过程中,伍子胥发挥了怎样的重要作用。
司马迁之前,比较早的伍子胥的记载,主要在《左传》《国语》。此外,《战国策》《吕氏春秋》《韩非子》《庄子》等著作,对伍子胥也有一些零星的记载。这些记载都集中在伍子胥家族遭难、奔吴、为父兄复仇,以及因北上伐齐与夫差意见不合而进谏、被赐死的史实及其有关议论。但关于伍子胥为吴国的强大作了什么贡献,上述著作的记载并不明晰。“吴运河建设考述”,重点考述伍子胥为吴兴修运河的壮举,将伍子胥修建阖闾城和兴修河道的时间、地点等考述得非常具体、详尽。先看阖闾城的兴建:阖闾元年(前514)伍子胥奉阖闾之命,营建吴国新都阖闾大城和小城。在营建阖闾城的过程中,伍子胥考虑长远周详,重点建设了阖闾城与外界联络的水路交通主干线,将东南西北几个不同方向的城门与城内、城外的几条水陆交通线串联在一起,使得阖闾城成为当时江南交通的枢纽,在对外战争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如伐楚时必走阊门,伐齐时必走平门等。此其一。其二,在伍子胥完成以阖闾城为中心的吴故水道外,还在吴国境内外依靠天然水道开挖胥溪、溪浦、百尺渎、子胥渡等运河。关于胥溪,作者考证其兴修时间为阖闾九年(前506,周敬王十四年)。经过作者实地考察和对历代相关地理文献的梳理,证明了胥溪是可西入长江、东入太湖的运河。胥溪开通以后,吴国水师沿着这条水道潜行,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楚军面前,彻底打乱了楚军的部署,乘势攻破楚国郢都。胥溪自长泖东行的航线是后世松江运河的雏形。关于百尺渎,主要是为讨伐越国而修建的,是一条入钱塘江,再入曹娥江或清阳江,达越国的河渠,可能修建于阖闾十三年(前502,周敬王十年,鲁昭公三十二年)。关于溪浦,也在伐楚过程中开挖,与胥溪连接,其兴修时间为夫差元年(前495,周敬王二十五年)。子胥渎是伐楚时,在楚国郢都(纪南城,在今湖北荆州)开挖的运河,兴修的时间当在阖闾九年(前506),吴师征伐楚国之时。其投入使用的时间,应与胥溪、溪浦、百尺渎等大体相当。从以上的史料可以看出,吴国修水道,就军事用途而言,主要是针对越国和楚国,具有战略意义。就楚国而言,吴国为了征伐楚国准备了将近20年的时间,这与伍子胥在吴国隐忍、复仇的时间大体相当。伍子胥将吴国的战略与自己的复仇计划捆绑在一起,借国报仇,可谓蓄谋深远。吴国为了自身的长远利益,不惜举国之力,做大量的准备工作,付出了巨大的辛劳。其最终结果,阖闾、夫差因此成了春秋的霸主,伍子胥也雪耻家仇。由于修建河道是吴国的战略大事,因此,具体负责其事的伍子胥就是大功臣,其意义不在军事贡献之下,此其所以兴吴强吴也。但是这些在先秦西汉的典籍里都没有记载。司马迁在《河渠书》说到吴国开挖河渠时,只用一句话概括:“于吴则通渠三江、五湖”[1]1407,指出吴在三江、五湖一带开挖了许多沟渠,将五湖、三江连接起来,后面也只概括地说了这些河渠在农业灌溉上的用途。但开挖者何人,何时开挖,沟渠之间的关联如何等,一概不载。“吴运河建设考述”对《河渠书》的这句话作了详尽的解释,加深了读者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和认识,使读者品味出这句话的分量。同时,也让读者知道了阖闾时期伍子胥开挖运河的史实,知道了吴国强大的原因所在,也大大丰富了吴楚争霸、夫差北上争霸的历史,拓展了读者的视野,很具体、直观地再现了历史的基本面貌。
其次,这一节内容使我们进一步了解了司马迁对吴国运河实地考察的史实,也能加深我们对《史记》成书的了解。
最后,再说一下张强教授为这部大著付出的心血。
张强教授的本业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研究面比较宽。重点是先秦两汉文学、元明清文学和文艺学;同时对史学、哲学也很有造诣;相关的研究论著宏富,在学界很有影响。他认为要想真正揭示古代作家及其作品的内涵,就必须关注特定时代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这是研究文学的目标。基于此,张强教授就把运河与漕运纳入自己的研究范围。由此可见研究运河与漕运,其最终目的是打通文史,搞清楚作家作品的来龙去脉。历史地理研究是脑体俱用的活。无论是文献梳理,还是实地考察,工作量都很大,不竭尽全力难成其功。笔者曾问张强教授,《中国运河与漕运研究》为何没有运河形势地理图?张强教授说:“别人的图他不想用,自己画图受到限制,神经受到压迫,右手不能拿笔,也无法用电脑,因此没有力量完成150张左右的地理图。更重要的是,留下的遗憾远远不是有没有图的问题,还有许多方面有待于做进一步的澄清和解决,这些只能等到再版时加以纠正。”古人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张强教授天资聪颖,生性洒脱,在茫茫人海中,固属佼佼有光彩者。他珍爱生命,视学术胜过一切的心志,在当今学者中是少见的。他强拖病躯,以一己之力铸成此书。因此,此书些许的不足之处,也难掩盖其天然具有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