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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史视角与中古史研究的拓展
——张金龙教授访谈录

2022-06-06张金龙任建芳

关键词:孝文帝研究

张金龙, 任建芳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089)

提起张金龙教授,绕不开的便是其成名作《魏晋南北朝禁卫武官制度研究》与九册本的巨著《北魏政治史》,二者奠定了张老师在魏晋南北朝制度史与政治史研究中的坚实地位。时至今日,因之而来的赞誉与荣耀仍在继续,但张老师对此却看得很淡。2020年《魏晋南北朝禁卫武官制度研究(修订本)》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再版,拿着这部沉甸甸的绛红色力作,就会瞬间明白,对于一位真正的学者来说,立得住的著作本身便是对辛苦付出的最佳回报,其他的头衔与名誉相比起来则显得无关紧要了。

2021年,张老师的一大工作重心是中华书局点校本《南史》修订工程的最后定稿,办公室中堆积如山的版本校勘资料隐约显露出十余年艰苦工作的一角,不过却很少听到张老师述说其间的不易。仅在一次交谈中无意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走捷径。”仿佛这么多年的修订工作如这句话一般轻松,又恰与办公室墙面上未经装裱的自写书法形成某种无声的映照:“至哉天下乐,终日在书案。”(欧阳修《读书》)

此次访谈的形成要特别感谢陈其泰先生的建议与主题推荐。张老师一方面很感谢陈先生的盛情邀约,另一方面又觉得访谈的形式不很擅长。“比起侃侃而谈,我似乎更擅长将所思所想撰写成文字与大家交流。”事实上,本次访谈也并非来自一次交流,而是几个月以来的数次漫谈,或在课后与办公室,或在进餐与行走中,张老师的回答坦率又深邃,给人以无尽启发。听同门师姐说,张老师即便大年初一都是在办公室修改论著中度过。我因此很好奇地问道:“您会有孤独的时候吗?”张老师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这些事自然是张老师全身心投入的学术研究。

一、史学研究的立足之基

任建芳(以下简称“任”):《魏晋南北朝禁卫武官制度研究》是第一部对中国古代禁卫武官制度进行全面、系统研究的专著,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可与称赞。黎虎先生所撰序言与日本学者窪添庆文先生所撰书评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可否谈一下您撰写此著的缘由及对您学术研究产生的影响?

张金龙(以下简称“张”):40年前我在北京大学本科学习时期就追随祝总斌先生研习中古政治制度史,祝先生是我史学研究道路上的启蒙恩师。我对魏晋南北朝史及官制史研究的兴趣都与祝先生的教导有很大关系。1995年,进入北京师范大学跟随黎虎先生攻读博士学位之初,就确定以“魏晋南北朝武官制度研究”为博士论文选题。这一论题的选定要归功于黎虎先生的支持。起初,我向黎虎师提交了三个论文候选题目,另外两个题目涉及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地理和南北军事关系。黎虎师考虑到我曾撰写过魏晋南北朝政治制度史方面的论文,因此决定让我以“魏晋南北朝武官制度研究”为题撰写博士论文。这一决定对我后来的学术研究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我多年的研究即是围绕相关问题而展开的。不过当初虽有明确的思路和文献准备,但在动手写作时却因为时间与精力有限而不得不将大多数问题割舍,最终仅以其中最为重要的禁卫武官制度作为论文选题加以完成。后来在申请国家社科基金时本打算完成初衷,将武官制度的研究画上句号,但也因为其他研究任务的影响而未能如愿。现在20多年过去了,相关领域的研究已经是遍地开花,与我当初进入这一领域时的沉寂判然有别,这种变化是很令人欣喜的。当然就我自己来说,思考的很多问题仍然有不少尚未展开或有待深入,前几年出版的《唐前“兵部”尚书研究》和《唐前太子卫率詹事制度研究》,以及即将出版的《将军号制度变迁史研究》,都是在社科基金项目结项成果基础上修改完善的,也都是在近二十年前就已完成初稿的基础上撰写的。此三书可以看作我对这一领域相关专题研究的延伸,也算是对这种遗憾的某种弥补吧。

任:制度史可以称得上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您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曾离开过对官制史的研究,可否谈一下您的切身感受?

张:制度史的研究诚属不易,也是极为重要的。钱大昕曾经说过:“予尝论史家先通官制,次精舆地,次辨氏族,否则涉笔便误。”此话放置于现在依然是一点都不过时的。典志各门中,天文、律历、礼仪等志是专门之学,但是官制和地理却是准确理解历史的必备前提。拿沈约来说,他认为修《百官志》没有那么难,因为“百官置省,备有前说,寻源讨流,于事为易”。这话当然是相较东晋南朝纷繁复杂的地方行政区划而言,但是仍然说得过于轻松。比如《宋书·百官志上》记载:“中军将军,一人。汉武帝以公孙敖为之,时为杂号。”但是晋武帝即位之初,“置中军将军,以统宿卫七军”,这是中军将军沿革史上最重要的一环,而《宋志》却毫无记载,与其“寻源讨流”之说还是有很大距离的。因此郑樵所言“非老于典故者不能为之”,一定程度上说并非夸大其词。我在修订《南史》的过程中对李延寿删削前史的不当之处也深有体会。李延寿作为修撰《隋志》的主要成员,说他不通南北朝官制是很难想象的,但是仍然会出现诸如删除上文“左军将军”而使下文“降号冠军”没有着落等问题,从而使得行文出现前言不对后语的逻辑矛盾。当然,对于纷繁复杂的南北朝历史,李延寿也不可能全部都有充分的研究与准确的认识,这也是导致《南史》《北史》疏失较多的原因。即便是“老于典故”几乎无人可及的钱大昕,也会对南朝禁卫将军与散号将军之别有含混不明之处,可见准确理解古代官制之难。

再举一个例子,《宋书·沈演之传》记载,“(元嘉十七年)以演之为右卫将军。……二十年,迁侍中,右卫将军如故”,太祖谓曰,“侍中领卫,望实优显,此盖宰相便坐,卿其勉之”。钱大昕理解为似乎当时以侍中为宰相,但是这一理解并不准确,因为“宰相便坐”虽然意味着离宰相职位很近,但尚未成为宰相。陈寅恪将“侍中领卫”断句为“侍中、领、卫”,认为“领”为领军将军,“卫”为左、右卫将军,并且说领军将军为宰相。很显然,这完全是误读。宋文帝所说“侍中领卫”是指沈演之以侍中领右卫将军。元嘉初年,宋文帝心腹王华以侍中领左卫将军参与朝政与此类似,体现了宋文帝对沈演之所寄予的厚望。宋文帝此语与领军将军、宰相都没有关系。陈寅恪是公认的中古史研究的主要开拓者和成就最为突出的一代宗师,但是对官制的理解也会出现这种错谬之处,足以证明认识和研究官制之难。但是换句话说,正是因为很难,所以更需要去研究。如果没有古代官制的基本素养,要准确理解二十四史的记载不大可能,说是盲人摸象亦不为过。至于钱大昕所说的舆地与氏族,当然也如官制一般重要。我在《魏晋南北朝文献丛稿》中所收《〈魏书·地形志〉丛札——北魏州郡建置沿革杂考》及《〈南巡碑〉所见姓氏丛考》两文,算是对舆地与氏族问题的一些考索,在此就不展开说明了。

任:您在魏晋南北朝官制史研究的过程中,肯定对相关历史文献有相当程度的认识与理解,可否谈一下您在这方面的研究?

张:研究谈不上,我只能说一下我的个人体会。有关魏晋南北朝职官制度的原始文献佚失很严重,可以说在唐代还有所保留,但到宋代时已全然不见踪影。时至今日,研究此时期的基本文献仍然还是要立足于《宋书·百官志》《南齐书·百官志》《魏书·官氏志》《晋书·职官志》《隋书·百官志》等正史官志。当然,各史中的《礼志》《礼仪志》《舆服志》等也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另外《通典·职官典》《唐六典》本注所依据的史源有一部分出自正史官志以外的著述,因此也可以看作认识这一时期职官制度的基本文献。唐宋类书尤其是《太平御览》中引用的文献有不少属于比正史更为原始的第一手资料,也是很值得注意的。就文献的可信度来说,由于《宋书·百官志》成书最早,修撰年代与所记载的历史又甚近,而且撰修者曾亲身经历所记述的年代,又可以看到相关的原始记录,因此具有相当高的可信度,其他正史也可以作类似的综合考察。另外需要注意到,诸志既是对被记述历史面貌的真实反映,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撰修者的时代特征和其主观认识,还可能受到历史传统的某种影响,所以在具体的史料征引时还是要具体看待与分析。此外,《文献通考》、《北堂书钞》、《册府元龟》、孙逢吉《职官分纪》、万斯同《补历代史表》、纪昀等《历代职官表》、洪饴孙《三国职官表》等也是官制研究中非常重要的文献史料。我对上述文献的具体认识与判断也反映在《魏晋南北朝文献丛稿》中,如果感兴趣可以细读一下,相信会有进一步的体会。

任:您学术研究的一大特色即是征引翔实、考辨严谨。《考古论史》是您2019年出版的一本学术论文集,通过书名就可以看出论述的主题与考古资料的运用有关。可否就此谈一下您的认识?

张:《考古论史》作为书名其实是临时起意,不过我对于考古资料的重视却是由来已久。1999年我在《历史研究》发表的《北魏洛阳里坊制度探微》,即是充分利用出土的墓志资料,并结合文献记载,详细考证了洛阳里坊的名称,以及洛阳乡里制相关的系列问题。现在看来,仍有其学术价值。如果不是全面地利用这些墓志资料,论述的可靠性无疑会大打折扣。在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中,由于传世史籍文献资料并不丰富,包括墓志、碑刻与文书、图像在内的考古资料自然成为认识这一时期历史的不可或缺的素材。就现有情况来说,相关的考古资料除吴简外还是集中在北朝,因此在北朝的研究中也就更需注意对考古资料的利用。像文成帝《南巡碑》的发现、孝文帝《吊比干文》的碑阴题名便对认识北魏前中期官制、统治集团构成的实态等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史料意义。当然,除补充史籍文献之缺外,考古证史的意义也不可忽视。比如高欢家世族属真伪的问题一直在学界广受关注。史籍记载高欢祖上为渤海高氏,但现代有不少学者对此提出质疑,认为高欢有意伪造家族世系以攀附汉人高门,其中高齐出于鲜卑说的论断即认为孝文帝改姓前高湖及其子孙本姓应为“是楼”,但是考察《南巡碑》中的高氏人物就可发现,其姓氏在文成帝时期即为高氏,而非是楼氏,则高欢出于鲜卑的说法自可不攻而破。

也有一些考古资料需要通过传世文献的进一步佐证才能得到更好的理解。比如1999年山西太原发掘的隋代虞弘夫妇合葬墓,因其石椁具有浓厚的异域风格及《虞弘墓志》的完整出土,引起学界的高度关注。但是对虞弘的族属问题,学界的看法却相当混乱。其实通过对传世史料的深入细致研读,同时充分关照虞弘生活时代的历史背景,是可以对其族属及信仰问题作出合理推断的。我对此也进行了专门的考证,最终认为虞弘家族的具体民族成分应为臣服于北魏和柔然的高车(敕勒、铁勒)袁纥(韦纥)部。再比如我去年在《文史哲》发表了《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墓主人蠡测》一文,便通过对已知北朝大墓规格及墓主人身份的比较分析,同时结合文献记载及北朝后期政治军事形势,确定了该墓墓主人应属于东魏北齐统治集团中的最高层级,再通过可能人选的生平事迹及史志所载墓所的排比分析,最终推断墓主人最有可能是东魏政权的实际控制者高欢的妹夫厍狄干。如此一来,对考古资料的认识也就可以更进一步地阐释历史问题。

不过仍有一点需要注意,考古与论史实际上是一体两面,或者是古代历史研究的两种不同表达,它们都是为了探究和考索历史真实。不管是利用什么资料,都要以研究对象的需要为前提,不可一概而论。很多学术大师的论著,全都是以传世文献作为基本史料,而且都是我们常见的史料,但却丝毫不影响他们论著的巨大学术价值。

二、北魏政治与民族融合之思考

任:您的九册本《北魏政治史》毫无疑问是魏晋南北朝史研究方面不可多得的巨著。以往的多册本专题论著大多是多位学者合作完成的,而您却是以一己之力高质量地撰写而成,其间的艰辛不可想象。可否谈一下您的撰写缘由以及对北魏一朝历史的整体认识?

张:在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中,北魏历史始终是我关注的主要领域。我早期出版的《北魏政治史研究》与《北魏政治与制度论稿》就对北魏政治、制度等方面作了较多考论。本书的撰写缘自对《北魏政治史研究》一书的修订。修订之初就深感有必要对北魏历史进程做一番全面系统、深入翔实的研究,不过由愿望变为现实确实绝非易事,其间所耗费的心血精力一言难尽。也正是由于本书的撰写,我从事多年且胸有成竹的武官制度研究不得不中断,相关课题的搁置也成为难以释怀的一个心结。不过本书能以现在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也远超当初的预想,算是弥补了一些遗憾吧。

北魏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长期统治中原的非汉民族政权。它的出现不仅改变了中国历史进程,促进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和发展,甚至在世界历史上也产生了持久的影响。北魏王朝从4世纪晚期在代北建立政权,经过半个世纪的努力,不仅在华北站稳了脚跟,而且最终兼并了其他政权,统一了中国北方大部地区,并且将这种统一局面维持了近一个世纪,这种成就可以说是空前的,因此对北魏的研究无论怎么深入都不为过。而要全方位、多角度地阐述北魏历史进程,就要在史学叙述中力求完整、不留空白。本书虽然是以政治史为研究对象,但凡是与北魏历史进程有关的事项诸如战争、外交、法律、经济政策、民众叛乱等内容也都在论述之列。之前不曾为学界所注意的许多重大问题,或者虽细微但又不可或缺的问题,在本书中也都有明确的交代,最终目的就是希望可以更加准确明晰地呈现这一非凡王朝的基本面貌。

任:北魏的民族融合是以拓跋鲜卑为主体的大量的非汉民族在血缘上融入汉族,同时也是在文化上融入汉族的过程,您对于这一民族融合的进程有何认识?

任:北魏孝文帝改革在中华民族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孝文帝全盘接受中华传统文化,使鲜卑民族与中华民族融为一体,是中国古代一位尤为杰出的帝王。您对孝文帝及其改革有何认识?

张:孝文帝确实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帝王。自迁都后,他从语言、姓氏、籍贯、服饰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汉化改革,可以说将北魏境内以拓跋鲜卑为主体的非汉族群改造为汉族。这在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其中任何一项改革都非常不易,都值得大书特书。官制改革是政治制度改革中最核心的内容。孝文帝时期前、后《职员令》确立的九品正从上下等级制度,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延续了1 500年之久。经济制度方面,孝文帝太和八年(484)至十年(486)颁布的俸禄制、均田制、三长制更是具有重大的贡献。均田制、三长制、新税制三位一体,为解决北魏中叶社会问题找到了突破口,成为中古时期社会大变革的起点。因此,除了本书的两册专述孝文帝时代,我即将出版的《北魏社会经济制度研究》对孝文帝的经济改革也作了全面系统的研究,希望能够对孝文帝的改革有更进一步的认识。

孝文帝能作出如此巨大的贡献,离不开统治阶级各阶层的有力支持。这与孝文帝的用人政策有很大关系。完善九品中正制、确立门阀制度,惩治贪官、整肃吏治,创立考绩法、考黜官吏,同时礼贤下士、重用一大批有才干的官员,创立了一套系统性的选举用人制度,这些都为孝文帝改革的顺利进行在组织上提供了可靠保证。再者,孝文帝的改革是在他一贯的政治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的,即“宪章旧典,随时之宜”,它的基础就是儒家经典、历史经验和现实状况的结合。可以说,孝文帝的政治思想指导了社会改革,改革的不断深入又促进了他政治思想的深化。

任:您在本书中对于学界已经做过较多讨论的问题,不仅都有征引,而且基于自己的理解作了重新阐释。您认为如何才能在史学研究中提出自己独立的见解,而不是人云亦云?

张:学术乃天下之公器,非一家一姓所私有,所以我一直坚信真理愈辩愈明。现代史学已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在前人从未涉及的学术领域或许可以自说自话,而在绝大多数的学术领域则必须与已有的研究展开对话,既要尊重前人的研究成果,也要进行商榷和讨论,这样才能不断深化对相关历史问题的认识。

至于说如何提出自己的见解,我认为关键就在充分、全面、准确解读史料的基础上抓住事件的本质。举个例子,我1985年在《中国史研究》发表了一篇文章《“冯氏改革”说商榷》,就是对学界认为太和十四年(490)前的改革与孝文帝无关,而是冯太后独立决策的观点提出质疑。事实上,如果对相关史料进行充分的整理与分析,就会发现孝文帝从太和五年(481)以后就开始独立听政,从太和七年(483)起,所有的改革措施包括最重要的俸禄制、均田制、三长制都是由孝文帝主持制定的,冯太后只是起了辅助作用,孝文帝是名副其实的最高统治者,而不是傀儡皇帝。再比如北魏拓跋珪时期离散部落问题,学界的认识也多有不同。离散部落不仅意味着某一部落被征服或被消灭,关键是令其离开原居住地并接受新的生活方式,部酋是否还保持对其部民的控制权,这是判断部落是否被离散的根本要素。抓住这一本质,就能区分何为真正意义上的离散部落。再举一个例子,有学者认为文成帝时期真正的掌权者是常太后及其家族成员,但是如果仔细分析常太后参与决策的记载,就会发现这些决策都与后宫事务有关,除此之外,见不到常太后参与其他军政事务的记载,这说明常太后对北魏朝政的影响并没有超过后宫范围。此外,像关于崔浩被诛、献文帝禅位、孝文帝迁都原因等,都可以在充分解读史料的基础上抓住事件本质,从而提出更加符合历史事实的解释。

任:现在史学研究的发展可以说是百花齐放,新理论、新方法层出不穷。您如何看待这些新理论、新方法?您认为在史学研究中应采取什么态度?

张:对于新理论、新方法,我本人采取不排斥但也不是一味提倡的态度,一切都应该以是否有利于学术问题的探讨和解决为原则。比如,我在分析拓跋鲜卑早期发展史时,也会参照摩尔根有关人类家族制度演变的学说,借以说明拓跋鲜卑由氏族、胞族、部落、部落联盟到早期国家的发展史。又比如,我曾撰写过一篇论文《北魏孝文帝时期统治阶级结构试探》,就是利用计量史学方法探讨统治阶级结构与孝文帝改革成功的关系。对于传统方法和新方法,我认同某位著名史学家的看法,新方法一定要符合中国历史的情势,而不应为了迎合潮流和引起某种轰动效应而削足适履。

历史学的基础是历史事实,尽管“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论说不无道理,历史研究也难以完全达到“无我”的境界,但历史事实仍然是可以被认识的。摆事实,讲道理;事实不清,道理不明。毫无疑问,全面占有和准确理解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否则就如同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不管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也只能是信口开河,而难以称作史学。

三、南朝军制与政治盛衰的研究

任:《治乱兴亡——军权与南朝政权演进》是您在南朝政治史研究方面的一部力作,陈其泰先生称它“是目前为止有关南朝历史的最为系统全面的专著之一”。可否谈一下您的撰写缘由以及您对军权与政治关系的认识?

张:有关军权与政治关系的探讨其实要从我1995年在《中国史研究》发表的《领军将军与北魏政治》一文开始。我在南京大学的博士后出站报告《禁卫军权与南朝政治》就是本书的雏形。本来是设想要从中央、地方和南北战争三个方面对南朝政治与军权的关系进行全面系统的研究,但终因精力有限、诸事纷扰而未能如愿。好在有关南北战争的研究内容在《北魏政治史》中都有探讨,晋宋鼎革之际的历史转变在新近出版的《宋武帝传》中有专门论述,也可起到互为补充之效。

而之所以探讨军权与政治的关系,是因为纵观南朝四代的兴亡治乱,皆与军权息息相关。无论是朝代更迭、政权兴替,还是君位传承、政变易主,获胜的一方都是以强有力的军权作为后盾,而失败的一方自然也是因为不能有效地掌控和驾驭军权。君主要稳定政权、巩固统治,也必须在充分掌握和驾驭军权的基础上才能够实现。本书以南朝为个案考察军权与政权演进的关系,主要是考虑南朝时期改朝换代异常频繁,政局纷繁多变,政治现象错综复杂,是认识军权与君主专制政治关系的典型时代。从军权与政治关系入手,也是深入理解南朝历史的最佳途径。

任:那您在本书中是如何具体展开军权与政权关系的叙述的?您认为在相关研究中,尤其需要注意什么方面才不致对历史的阐释有严重的偏差?

张:就我个人的体会而言,我认为有两点尤需注意。其一,在南朝军权与政权关系的演进中,既要注意常态,也要注意变态。所谓常态是指军权对于政权的重要性而言。以禁卫军权为例,称其为古代专制帝国最重要的支柱也不为过。因此能否有效控制禁卫军权以及以何种方式进行控制就对某一时期政治的发展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刘裕控制了东晋的禁卫军权,萧道成控制了刘宋的禁卫军权,因此他们都可以顺利地实现政权更替。统治集团的内部斗争亦概莫能外,宋文帝与彭城王义康的斗争、齐明帝与前废帝郁林王的斗争都反映出是否掌控禁卫军权对斗争成败的重要性。所谓变态是指尽管军权对政权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但是也并非总是决定性的因素。比如刘宋太子刘劭依靠禁卫军权以政变的方式夺得皇位,但在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中,不仅涉及对军政权力的控制,也与统治集团内部的力量对比有密切关系,刘劭得不到统治集团大多数成员的支持和认可,其皇位自然不可能长久。刘宋前废帝刘子业的覆灭也可证明,仅依靠左右亲信禁卫武官和宿卫兵等一小撮人实施残暴统治,虽可逞一时之威,但终究难保长久。

其二,对史料文献既不要轻易怀疑,但也不要过分轻信,如果史料的记载违背常识,那其可靠性就值得怀疑。比如,关于推翻东昏侯建立梁朝之功,《南齐书》记载首义之功应归于梁武帝萧衍,但这其实是对史实的篡改,首义之功事实上应归于萧颖胄。因为最先打出反抗旗号、发出讨伐东昏侯檄文的是萧颖胄,在此期间,萧颖胄的政治地位也一直高于萧衍。更为重要的是,萧颖胄起兵的时间早于萧衍。这再清楚不过地反映了萧颖胄和萧衍二人在这次起义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所起的作用。《南齐书》的这一记载显然是胜利者、当权者刻意掩盖历史事实的书写。再如《陈书》记载梁朝末年陈霸先在与北齐交战胜利的背景下订立盟约,向北齐送交质子,但是战争胜利者向失败者送交质子显然不合常理,事情的真相很有可能是陈霸先主动请和而订立盟约、送交质子。《陈书》所记载的陈霸先在此役中占据主动很可能并非历史事实,不排除是对当时战斗的实际情形所作的曲笔。胜利者对历史事实的粉饰并不少见,在具体的史料解读与辨别中尤需引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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