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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贯”故事跨文本研究*

2021-01-16谭淑娟

菏泽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杜 頔,谭淑娟

(1.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00;2.菏泽学院学报编辑部,山东 菏泽 274015)

1956年浙江省昆剧团将昆剧《十五贯》带到北京演出,受到人们喜爱,并得到了毛主席与周总理的高度评价,“十五贯”故事也借昆剧形式得到了广泛传播。此后该剧不仅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还被带到国外在欧美国家演出并大受欢迎。从宋代话本到明清小说、戏曲和讲唱,“十五贯”故事历经数百年,表现形式多样,对其跨文本研究,不仅可以看到各时期不同体式的表达特点,还可以通过情节和人物设置的变化看到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价值取向,以及版本中民间思想色彩的差异。

一、“十五贯”故事本事

流传至今的“十五贯”故事共有两条主线,一条是熊友兰与苏戍娟的故事,一条是熊友蕙与侯三姑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有着不同的来源。其中熊友兰一事始于宋代话本《错斩崔宁》,明代冯梦龙的《醒世恒言》中《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一篇与此故事基本一致。清代俞樾在《春在堂随笔》中曾记载此故事,并云他在清初小说《今古奇闻》中见之。冯梦龙小说中的“十五贯”故事为刘贵的岳父给刘贵十五贯本钱让他做生意,刘贵拿回家对小娘子陈二姐戏言是典她所得。陈二姐听后害怕而夜宿邻居家,次日离家出走中路遇崔宁。因崔宁恰带十五贯在身(陈二姐离家之夜恰巧刘贵被害,十五贯被偷),两人被捉回官府屈打成招而死。刘贵的大娘子王氏守孝一年后回娘家路上被静山大王打劫,王氏迫于无奈嫁与静山大王。几年后王氏偶然从静山大王口中得知杀害刘贵者正是他,王氏上告新任府尹得以申冤。

冯梦龙小说中刘贵故事不知最早出于何书。清代梨园所演的“十五贯”故事,据清代俞樾所言与朱素臣所作传奇当不属于同一部作品,梨园所演故事出于南宋,这与冯梦龙小说故事出于明代不同。清代传奇为朱素臣所作,故事内容与冯梦龙小说中所述不一致,故清代俞樾认为“疑自宋相传有‘十五贯’冤狱,后人改易其本末,附会作况太守事耳”[1]。况钟事迹颇多,但并没有关于此事的记载。此处用况钟作清官形象,当与宝龙图故事替民雪冤一样同为借用。

刘贵故事中有刘贵大娘子屈身嫁静山大王后告官伸冤一事,此故事原型出自元代杨奂的《陶九嫂》一诗。陶九嫂原为泸州人氏,家中本富裕,十五六岁时不幸遭劫,父兄遭难,自己做了陶家妇,后将此事报知官府,官长大怒并处置了贼人。此事被时人所传,杨奂将此事记录在诗中,称赞她“健胜百丈夫”[2]。

而熊友蕙与侯三姑一案的本事,则是借用谢承《后汉书·李敬传》中李敬于鼠穴中得系珠珰珥为被冤儿媳昭雪一事。改编后的故事叙述熊友蕙因邻家女子丢失金环与钱钞而被冤,后于鼠穴中找到,得以释罪后两人成婚。此外,李渔《无声戏》的第二回《美男子避祸反生疑》一节题目下方就写有“此回有传奇嗣出”[3]字样,故事讲述书生蒋瑜与隔壁赵玉吾儿媳何氏,因鼠从何氏屋啣扇坠至蒋生屋而被诬受审。故事强调“莫道狱成无可改,好将山案自推移”[4],做清官也要虚衷舍己,体贴民情。

戏剧中的《十五贯》又名《双熊梦》,清代人撰,“或云亦尤侗笔也”[5],记述熊友兰(与苏戍娟)、熊友蕙(与侯三姑)获重罪,苏州太守况钟梦到双熊诉冤,重审案件得以昭雪。此处所言剧本不知与朱所作传奇是否为同一本子,但故事主线基本一致,朱所作传奇《十五贯》中两个故事主线由熊友兰与苏戍娟以及熊友蕙与侯三姑构成。

具体来看,十五贯剧本始将两个故事合而为一。言熊友兰、熊友蕙兄弟二人,因家贫兄友兰外出为舵工以供弟在家读书。熊家的邻居开典铺,店主人家有一子,丑陋且痴呆,有一童养媳侯氏,貌美聪慧。侯氏与友蕙所住屋室仅隔一墙,尝闻其读书声而叹羡。店主担心儿媳妇与隔壁的熊友蕙之间有接触,便命侯氏移居到后屋。友蕙听从兄长建议亦移屋。后友蕙见书籍为鼠所咬,便买鼠药放于饼中。鼠穴通两家卧室,鼠啣饼入侯氏屋内,不巧被傻丈夫误食而死。在此之前,翁为稳定儿子婚事,将钱钞十五贯、钗环放于儿媳处,不料当天十五贯便被鼠啣至鼠洞,金环被啣至友蕙书架中。友蕙翻书时见环大喜,认为是天赐,便拿此金环去隔壁当铺换米。翁认出此环为自己送侯氏之物,恰逢儿子误食毒饼而死,便扭送二人至官府。两人受拷打撑不过便认罪。后熊友兰在船上听客商传说此事,便带着陶客长所赠十五贯归家救弟,不料行至无锡高桥遇到要逃往姑母家的苏戍娟。前日苏戍娟因继父醉酒戏言以十五贯卖女,她便当夜借宿邻居家,天明往姑母家赶。不成想当夜继父为油葫芦所杀,十五贯亦被偷。邻居在寻找苏戍娟时见她与熊友兰在一起,便将两人带回衙门,同被判罪。遇到况钟新授苏州知府,夜梦猴、鼠、熊,双熊下跪作乞求状,后监斩时见其姓名心生疑惑。当夜上报周忱请求重审案件,后带檄令至案发地淮州,亲自审查友蕙书室与侯氏内室,在鼠洞中发现剩余毒饼及钱钞。后至常州,在庙中伪作拆字先生为刘阿鼠测字,并诳其上船。此时陶客长听闻熊友兰受冤获罪便赶来作证。四人最后无罪释放,两兄弟就试登第,况钟收两女子为女,将侯三姑配与熊友蕙,苏戍娟配与熊友兰。

二、“十五贯”版本特色

“十五贯”故事各类版本较多。自宋元话本到清代的戏剧、讲唱文学,不仅历史跨度长,而且文学形式多样。在纷繁众多的形式版本中,下文拟仅就小说类、戏曲类以及讲唱类比较分析各自特色。

(一)小说类故事

此类以冯梦龙小说为代表。“十五贯”小说故事带有很浓厚的说书痕迹,全篇结构由入话诗、释诗、当朝故事(引子)、正文故事、篇尾构成。“入话”是韵语,引子是举当时明代元丰年间一少年魏生在考取功名并除授京职后,不料其与原配写在家书上的玩笑话被人看了后遍传京都,因此被妒忌者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导致魏生后来被降职外任。此故事之后,叙说错斩崔宁的故事,但故事主人公并不是崔宁,只是借用崔宁因巧合含冤一事,最后通过刘大娘遇静山大王得知杀人凶手完成报冤。

“十五贯”小说的主题是劝善,警示人们说话要诚实,不然会产生祸端。就像冯梦龙在《一文钱小隙造奇冤》中所说的那句古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6]一样,《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也同样贯穿着这一思想,静山大王虽然一开始逃脱了惩罚,但恶有恶报,最终还是被绳之以法。转念一想,得到善恶有报的结果之前,刘贵的死亡却是由崔宁与陈二姐这两条无辜性命来抵罪的,而造成两人被冤入狱的最初缘由居然是刘贵的戏言,故事在篇末点出主题:“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殃危。劝君出话须诚实,口舌从来是祸基。”[7]。

冯梦龙小说中的“十五贯”故事的主要构造手法是情节巧合并与道具相结合。将十五贯钱作为小道具,运用巧合构造生发出后来由戏言酿成的灾祸。此后叙述故事无论是小说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还是戏剧如《桃花扇》等都是将一个物件作为串联故事的手段,这些小道具的出现构成人物之间的重要关联,并且与故事发展紧密相关。“十五贯”故事中的十五贯钱闹出的戏言,造成了陈二姐的出逃以及刘贵被盗与被杀,牵连到同样拿着十五贯钱的崔宁,如此运用巧合与道具的手法也利于吸引更多读者。

十五贯小说类故事定型较早,故事结构主线是单一的,人物活动也与后来的朱本等戏曲故事相去甚远。

(二)戏曲《十五贯》

戏曲《十五贯》又名《双熊梦》,剧本借助清官况钟为四人执刑前所做的梦感到疑惑,由此对四人的案情详加审问,重新翻案审理。第十三出《梦警》对况钟梦境描写为“(二野人跳上,舞一回介,作啣二鼠跪哭介,又除外冠翻转,又与戴上介,跳下)(外)呀!奇怪!朦胧之际,仿佛见两个野人,各啣一鼠,案前长跪,似有哀泣之状,最后又把我官帽除下,翻转一回,这是主何报应?端的好费人猜疑也。”[8]可以说没有况钟这个疑惑的梦,就没有后面剧情的展开。巧合也同样重要,如第四出《得环》一幕:“(作抽书掉环介)呀,甚么东西掉下地去?(拾起开封见环介)却是金环一双。嘎!这是那里来的呢?(四面看介)你看墙无蚁缝,户有蠡封,便红线通神,那得床头俯瞰?嘎!我晓得了。多应我家贫苦学,感动鬼神,因此摄取金环,助供饘粥罢,既非不义之财,又非嗟来之食,明日持去,问壁冯店,易取钱米用度便了。两身忠孝感神至诚,天工微妙,人心乐湛。”[9]在熊友蕙眼里,家中突然出现的金环一定是自己苦学感动鬼神所得,于是并未多想便拿去换钱,从而引起一系列情节。可以说没有况钟的梦,重审案件便没了契机;没有得环的巧合,就不会有熊友蕙被送官定罪,兄长熊友兰也不会听闻此事带着客商捐助的十五贯钱回家,更不会遇到苏戍娟并同被抓到官府造成另一起冤案。剧里所有的情节发展都是由不寻常的各种巧合组成。剧本正是以梦为转折点,以各种巧合为推动,完成最后的团圆结局。

此外,与小说比剧本还做了其他的增加与删减。戏曲类十五贯故事将小说中刘贵戏言遭横祸,崔宁与陈二姐受冤而死改为油葫芦戏言导致熊友兰与苏戍娟受冤,然后将刘贵之妻王氏与静山大王故事删掉,这为此后主持正义的主人公况钟留了位置。油葫芦娶了苏戍娟的母亲,作为苏戍娟的继父,父女两人之间的交流很是不愉快,因此就有了后来的戏言之祸。同时增加熊友蕙与侯三姑这一故事主线,将熊友兰故事放在熊友蕙故事之后,这一改变更能够吸引观众,并且故事安排也更合理。戏言出现在继父与继女之间,使戏言更加真实可信,结局也更合理。先是交代熊氏兄弟家世以及兄长为了供弟安心读书决定外出挣钱,为此后两人遭冤屈铺设了背景。熊友蕙因老鼠啣金环到自家,正苦于无米充饥的他便拿去冯玉吾店铺去换米,由此引起冯玉吾怀疑他与自家童养媳侯三姑有奸情。自己痴儿因误食熊友蕙为防止鼠患而做的毒饼而死,引起他极度愤怒,便告官要他两人偿命。熊友蕙蒙冤的消息随后被客商们带到了熊友兰工作的船上,为救弟弟熊友兰带着陶客长捐助的十五贯钱前往家乡,不料半路遇到了听信继父戏言正离家的苏戍娟。巧合再次出现,两人刚相遇便被抓去官府,两个冤案在此都出现并被判罪。此后便由清官况钟为两人伸冤,况钟梦中受到双熊的提示,亲自踏勘查询真相,最终找到冯玉吾儿子死因与杀死油葫芦的娄阿鼠为两兄弟伸冤。两兄弟参加科考中榜后,况钟夫人收养苏戍娟与侯三姑,并设计将她们许配给两兄弟。其他如秦腔、京剧等“十五贯”故事,基本都延续朱本。

(三)讲唱《十五贯》

清代讲唱类作品有《十五贯弹词》《双熊梦鼓词》《十五贯金环记木鱼书》《双鼠奇冤宝卷》等。从情节上看,宝卷中的“十五贯”故事最为简短,仅有熊氏兄弟两人饯别到最后两兄弟得以伸冤,而木鱼书、弹词、鼓词作品中的内容却都很完整,从两兄弟分别、失环、误毒、误捉、受冤等情节到后来两兄弟伸冤、高中、成婚的团圆结局等情节全部包括。从人物安排上看,讲唱本有一些改动:一是改变了主要人物的名字,如弹词与宝卷两本中将冯玉吾更名为冯越洪、锦郎更名为冯小宝、侯三姑更名为侯玉娥、油葫芦女儿苏戍娟更名为尤含珍,木鱼书中将冯玉吾更名为冯百万、苏戍娟更名为苏庶娟、况钟改为汪太府,鼓词中冯玉吾改为郞尔秀、苏戍娟改为尤金桂。二是增加人物角色,如鼓词中增加熊友兰友人张小亭、庸医崔宁然等。

除以上改变,不同于用于阅读的小说和用于表演的戏曲,讲唱本是说白与唱词相结合的形式,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近乎小说与戏剧的混合体,虽有些本子中有“生”“旦”“丑”等区分,但并不用于表演。其中弹词的成分有三种,“说”“表”与“唱”,赵景深曾解释过“说即说白,须酷肖生、旦、净、丑的身份,完全像他们自己说的一样。表即由说书人代为表白。唱即是唱句。‘文词’只有表与唱而无白,‘唱词’则表、白、唱三者都有。”[10]《十五贯弹词》即属于“唱词”一类,弹词作者认为此书所说熊家故事确有其人,但各本与真实有差距,故重新用弹词弹唱。宝卷、鼓词、木鱼书也同样属于适用于讲唱的本子。

总体来看,讲唱类“十五贯”故事除语言俚俗和叙事有套语与定式外,与其他类版本的区别还有以下几方面。

1.韵文与说白结合

文本中有“唱”与“白”,即韵文与说白相结合的说唱,说唱语言多用口语并插入语气词如“吓”“阿”“哈哈哈”等,每节最后多以唱词结束。故事人物在唱词与说白之间转换自如,唱词与说白之间内容不是补充关系,而是逻辑上的顺延,比如《借贷》一节,熊友蕙自报家门,介绍自己身世“祖公在日是清官,赃不贪而贿不婪;所以传家无厚产,手足双双坐吃完。颠沛连绵消耗重,近来度日胜如年。家人使女多分散,坍塌厅房也卖完。目今往往南门首,小屋棲身且暂权。”[11]紧接着便是说白:“只是家业凋零,薪水乏计,每日伴着几本残书,无缘上进,因此虚度光阴二九。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怎奈我弟兄两人,饕飱常缺”[12]紧接着又是唱词:“想人贫那有亲和友,举目无亲少见怜;正是人情如纸薄,炎凉世态一般然。就是我黄卷青灯埋首读,不能挣得一生员。只落得读书人受饥寒苦,怎能够手足双双得做官?”[13]

2.说书人的叙事作用

说书人在讲述故事过程中最主要的是交代人物身份与故事背景、解释人物关系,如《双熊梦鼓词》中:“列公,陈玉操乃是宦门之女,自幼儿父母双亡。哥哥贫穷,借下郎家的债。连本上加利,利上作本,将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折算到他家作了团圆媳妇。纵则圆房半载,与憨哥并未成其恩爱。今见熊家弟兄才貌出众,故此她心中暗叹。满怀的怨气,难于出口。无奈何正色答言,口尊:‘二位相公,到此有何见论?’”[14]同样是鼓词作品中,说书人插入自己对郞尔秀一开始对熊友蕙表现出尊重态度的解释,“列公,若论郞尔秀为人,倚财仗势,平素间最欺街邻,为何见了熊生如此尊敬?诸公有所不知,未遇的秀才,不可限量—中状元、升巡按、考二甲、入词林,俱未可定。郞尔秀虽是有钱,不过是捐纳的监生,焉敢轻待饱学的文风!因此春风满面,带笑开言。”[15]

说书人会与听众沟通互动,即在讲述故事时插入与听众对话以推进叙述过程,如《十五贯弹词》中,熊友兰外出借钱不得,想要出外做经营时,兄弟两人对话之后,插入说书人的语言:“熊大老官想想看,盘缠哩总是要个。千思万想无计可施,还有介点点穷弗完个物事来朵。各位俉道舍么事?”[16]

说书人也会替故事中人物发言或是插入题外话,如“那越洪因道孩儿死得奇,认定了通奸不足起谋机。金环一只为凭据,告到当官究是非。说出通奸谋命事,森森国法岂容伊!淫妇凌迟三十六,奸夫身首顿分离。”[17]说书人有时也会将自己置身故事之外,强调弹词艺术形式该如何讲说等与故事无关之词,如“弹词宜简不宜繁,没要紧之言免词烦。”[18]

讲唱文学中说书人的第三人称叙事地位不仅对故事叙述进程有推进作用,而且对听众的情绪也有引导作用,对故事人物的发展走向也有预示作用。在熊生去当祖上留下来的玉蟠桃时,店主不给涨钱,说书人插入自己语言并将熊生以后的境遇和盘托出,“熊相公虽只穷人,气概还是大个,到后来做到极品高官,故点点小事物,勿来心浪”[19]。

3.贴切的人物描写

“十五贯”讲唱本中对人物刻画比小说戏曲更为贴切。如木鱼书中所刻画的两位女性角色并不像其他故事中形象那样矜持,木鱼书与鼓词中将她俩人对熊氏兄弟的感情表达得更加直白、真挚,她们在这两部作品中没有过多的礼节顾忌,这点也更符合民间文艺的特色。具体描写可见木鱼书“喜报双娇”一节,两女得知熊氏兄弟好消息后,两人激动的心情表现得非常明显:“二娇听得多欢喜,假作含羞愧十分,忙别汪爷回绣阁,不顾堂前二老人。两娇回转楼中去,各人怀念各夫君。”[20]鼓词里的陈玉操见到熊家弟兄之后也不免心生感叹,说书人对她内心态度描述就是“今见熊家弟兄才貌出众,故此她心中暗叹。”[21]不仅如此,对人物内心也有进一步的深入刻画,如鼓词中况老爷分析案情,细想熊友兰、熊友蕙的两件公案:“若要洗清陈玉操的冤枉,除非把金钗的来历,究明如何落在熊生之手;若要明尤金桂的屈情,须要把杀人的凶犯拿住,才能完结此案:这两件事无头无脑,叫本府如何判断?”[22]

三、“十五贯”故事的民间思想

作为通俗文学,“十五贯”故事在版本形式的不断创新中历经数百年而受民众喜爱,与创作者紧扣民众的审美需求不断创新有很大关系。小说、戏曲和讲唱都属于明清时期通俗艺术形式,然三者之中,讲唱无疑是最灵活最接近底层民间大众的,因此从“十五贯”现存版本看,讲唱文本中民间思想色彩最浓郁。

(一)佳人才子

讲唱本中的人物有许多细小变动,这些变动背后体现着民间的思想倾向。如在小说与戏曲中,侯三姑本是一般人家出身,被卖到冯家当童养媳。冯家儿子还是个丑陋的痴呆,但在木鱼书与鼓词中侯三姑的身份抬高,将她安排为官宦后代,由于意外才被卖到冯家做童养媳:“宦门之女,自幼儿父母双亡。哥哥贫穷,借下郎家的债。连本上加利,利上作本,将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折算到他家作了团圆媳妇。纵则圆房半载,与憨哥并未成其恩爱。”[23]这种改动迎合着民间“门当户对”的思想标准,即糅合了才子佳人小说的人物背景设置,足见鼓词对才子佳人向往的明显程度。熊友蕙与陈玉操虽未有机会接触,但因各自出身官宦之家,便在各自心中对对方都有好感,连熊友蕙也在感叹:“(可叹)玉操那陈氏,错配憨哥郎世丰,今生那有出头日?这就是才子佳人大不同。”[24]在木鱼书中更是将苏庶娟的姻缘说成是上天早已注定的结果。

(二)清官情结

在中国人的心里,一向有着浓厚的“清官情结”。人们在现实中无法得到公平与公正时,就把公平公正的希望寄于青天大老爷式的清官。“十五贯”中的况钟形象就是这样情结的反映。《明史》中有《况钟传》,况钟像包拯一样,是受百姓追捧的能够为人民除恶伸冤的好官。在讲唱本木鱼书中专有《百姓留靴》一节,凸显出百姓对清官的崇敬。

(三)善恶有报

宝卷是由唐代寺院中的“俗讲”演变而来的一种说唱文学形式,内容有佛教类与非佛教类,但在很大程度上都有因果等宗教思想贯穿其中。劝善惩恶思想不仅是民间百姓的追求,与佛教“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主张也是不谋而合。《双鼠奇冤宝卷》中说书者将熊友蕙买狸猫灭鼠都称作是“生杀念”,这也是佛家所强调的观念。在作品最后寄托人民美好愿望:“善恶到头终有报,天地无私不差分。双鼠奇冤宣完成,好人后来重头名。奉劝诸君行善事,皇天不负孝心人。”[25]鼓词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这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来早来迟差几分?熊友蕙年轻心狠生杀念,惹起奸杀横祸临。要买狸猫擒鼠耗,袖起铜钱二百文,房门街门俱上锁,摇摇摆摆到街心。”[26]

(四)鬼神色彩

这在《十五贯金环记木鱼书》《双熊梦鼓词》里体现的最为明显。木鱼书中出现了何仙姑等神仙,不仅增加了对神仙描写的篇幅,就连伸冤成功这一事件也被神化了,将苏庶娟等人的命运与天注定联系在一起。《温氏游天》一节,更是充分展示了民间信仰。温氏为苏戍娟亲生母亲,早已亡故,死后知自己女儿受冤屈就去找阎王。在天宫,温氏见到了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八仙、王母、七仙女等神仙,看见了琼楼玉宇、阆岛仙苑、姮娥府等景色。在《洪圣奏本》一节中,由对玉帝启奏人间枉事而将冤情说出,进而引出玉帝与佛娘(庶娟亲生母亲)的对话等内容。整个这两节内容运用大量篇幅描写人间以外的事情,不仅寄托了当地人民的神佛信仰,也表现出了当地人们对于求善求仙的渴望。《双熊梦鼓词》中,憨哥在吃鼠药去世前,一改生平痴样,一本正经地将阎罗王的话带给母亲听:“憨哥口内长吁气,叫声‘妈妈!免恸伤,方才我到森罗殿,魂灵去见五阎王。坐冥天子亲吩咐,叫我告诉爷与娘,他说:郎家罪恶重,断子绝孙理正当。劝你夫妻须改过,自然有个好儿男。再别去大斗小秤放私债,口甜心苦把人伤;再别去将无做有告谎状,倚财仗势害贤良;再别去秋风话内藏荆棘,春风笑里把刀藏;再别去嫌贫爱富忘亲故,欺压邻舍与街坊!损人利己终何用?害众成家不久长!’善恶到头浑是梦,祸福随有日散场。知过不改任凭你,爷娘及早快商量。憨哥说罢阴阳话,贝氏安人脸上黄。’‘妈妈!’连叫两三声:‘憨哥不是郎家的子,我与他二九年前冤孽逢。只因夺过千金产,转世为人郎世丰,返还冤债十八载,本利全完两算清。阎君宽我一日限,冤冤相报已说明。有心要把天机洩,怕的是(发往输)回变畜生。’”[27]这里的憨哥俨然成了阎罗王的传话者,也成了劝人为善的明理者,在他身上寄托了人们对鬼神的敬畏,也体现了百姓对善恶的选择。此外,鼓词中的况钟去城隍庙跪地求神,叩头进礼告神灵等内容的描写也都体现出当时民间对于鬼神的敬畏之心以及对惩恶扬善的选择。

总之,文学创作的目的是供人阅读和欣赏,“十五贯”故事从拟话本到戏剧、讲唱的改编,既适应了各种文艺形式的要求,又符合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人民的接受水平,为民间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范例。我们可以从不同版本的故事内容与形式上看到不同时代的民间的价值取向和思想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