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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晦的北大岁月(之二)

2020-05-18胡经之

传记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冯至周扬美学

胡经之

深圳大学美学与文艺批评研究院

杨晦师在苏联专家回国后,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对研究生的培养上。

苏联专家是在1955年夏离开北大,进修教师也就陆续各自回到本校,但本校的研究生们却更忙碌起来了。不过,此时已不是忙听课,而是开始忙写论文,这是更加细致的任务,必须专心致志地下功夫钻研。作为文艺理论研究班的班主任,晦师深知责任重大,精心规划,不仅为二十多个研究生开出了一批论文选题,而且还深入辅导,分别指点,引导大家进入研究之门。当时的研究生班课代表赖应棠就亲口对我说过,晦师对他们这些研究生真的是诲人不倦,因材施教。从1955年夏到1957年夏,整整两年,晦师都在忙于指导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关爱学生,锲而不舍。

晦师对学生的关爱,早已闻名。1944年在重庆中央大学受教于晦师的乔象钟曾说晦师关爱学生可用八个字来形容,就是“关爱备至,无微不至”。晦师在几所大学教书时,不仅帮助不少进步学生躲过学校当局的迫害,而且还在生活上给予学生支援,在思想上给予学生启发。对此,晦师最好的朋友——患难之交冯至对他最为了解。在1983年夏所写的纪念晦师的文章中,他这样写道:“杨晦早年是个剧作家,本可以在戏剧创作的道路上继续行走,但是他没有走下去,而是走上了潜心教育之路,那是因为他感到,当代中国,教育更重要。杨晦不像有些作家那样,把创作看成是自己的第二生命。他认为有比写几个剧本更重要的工作。他在课堂上讲课,像是永远不枯竭的泉源,引导许多青年人去懂得人生的意义和革命的道理;他帮助朋友,关怀朋友的生活、思想,有时比被帮助、被关怀的人想得还多……如此等等,都是他更重要的工作。”

这段话说得十分精确。这是冯至和晦师亲密交往六十年的亲身体验。冯至和蔡仪都不是晦师的学生,而是晚了数届的北大师弟,晦师生于1899年,冯至生于1905年,蔡仪生于1906年。晦师早在1920年就毕业了,冯至在1923年才上北大,蔡仪更晚,1925年才进北大。但这三个人都先后在他们的共同老师、教“文学概论”课的张凤举(定璜)家里相识,而且成了好朋友,被称为“北大三友”。晦师对他俩,比对亲弟弟还亲,从思想意识到衣食住行都加以关切。蔡仪的夫人乔象钟,就是晦师的学生,由晦师介绍和蔡仪相识。冯至的夫人姚可昆,则既是晦师的学生,又是部下,在晦师为《华北日报》主编副刊期间,任其编辑助理。晦师不仅介绍冯至和她相识,还不时为他俩安排约会,最终促成了这段美好的婚姻。冯至和晦师,可以“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他深深感叹:“这世上最亲的,茫茫人海,除了我的父亲,便是慧修(杨晦,字慧修)了。”冯至晚年,回顾一生,深情自述,称对他“影响最大”的便是慧修,“我个人一生中有所向上,有所进步,许多地方都是跟他对我的劝诫和鼓励分不开的。他对待学习和事物的认真态度也使我深受感动。”

冯至最了解这位兄长的人格精神,所以在解放之初全国文代会上重逢之后,他就劝晦师回北大任教,不要去文艺界专事文艺评论。正是这种献身教育、关爱众生的人格精神,促使晦师毅然回到了阔别近三十年的母校北大。

经历了全国院系调整之后的北大中文系,专业分得更细了,就更需因材施教,当教师也就更需要有关怀学生、献身教育的精神。此时的中文系共有三大专业:文学、语言和新闻。每年的迎新会上,作为系主任,晦师都要劝说新生要安下心来,学习专业知识,成为专业人才。当时很多人进中文系是想将来当作家,晦师就耐心劝说,这三个专业都不是为当作家而设的,是为国家培养将来的专家、学者、教授。但在1954年,新生中来了一位18 岁的年轻作家刘绍棠,晦师怎么应对?那就只能因材施教,作差别化处理。那年,全国高校扩大招生,要收11 万人,而中学毕业生只有6万,所以国家下令,全部中学应届毕业生均要进大学。刘绍棠在中学就写小说,已出了《青枝绿叶》《山楂村的歌声》两部短篇小说集,一心想当专业作家。他进北大,乃是慕北大之名,却并不想当专家、学者,一听晦师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就不安心了。晦师便专门找刘绍棠个别谈话,劝他既来之,则安之,在北大的学术气氛里感染一下,多读些世界名著。他对刘绍棠苦口婆心地说:“你已有两部小说集,很好,但那还只能称个小作家,不值得骄傲,你要努力当大作家,就必须有广博的知识积累、历史视野,还是要安心在北大好好学习。”晦师劝他要像鲁迅、吴组缃那样,既有学问,又能写作。刘绍棠听了晦师的谆谆教导,利用北大的清静环境,修改完了中篇小说集《运河的桨声》,但在1955年夏,还是选择离开了北大,去当专业作家。当时,当作家的吸引力太大,刘绍棠出了《运河的桨声》后一下就成了万元户,只花了二千元,就在中南海旁买了一套拥有八间房和五棵枣树的小小庭院,过起了自由自在的写作生活。

但是,世事难料,正当刘绍棠在“为三万元钱而奋斗”之时,有人对他开了第一枪,发表了《批判刘绍棠文学思想上的右派观点》一文,接着批判不断,被打成“右派”,成为新中国成立后青年中的第一个“反面典型”。晦师听到这个消息,沉默良久,内心深感痛惜,但又无可奈何。假如刘绍棠听他的话,安心留在北大读书会怎样呢?……

关爱学生,因材施教,这可说是晦师的治学风格。我个人,乃是这个治学风格的受益者。初进北大时,我就听晦师宣称: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但培养专家、学者。这正合我心意。我虽爱好文学,但从未想过要当作家,而想研究美学、文艺学,当个专家,讲讲学、写写文章,多么舒畅!我的同窗刘学锴,爱好古典文学,读过东北师大,不满意,重新考入北大,就一门心思钻研唐诗,后来成为林庚的高足。我的另一同窗郭超人,一进中文系就投身钻研新闻学,受当时新华社社长穆青的赏识,后来成为接班人,当了新华社社长。

正是在马寅初、江隆基执掌北大的那几年,北大的学术风气特别浓厚。1954年,北大开始举办“五四”科学讨论会,倡导学术研究。1955年,中国科学院实行学部委员制,江隆基竟一下推出了文科十一位教授,马寅初、汤用彤、冯友兰、翦伯赞、魏建功、王力、冯至、季羡林、何其芳、向达、金岳霖都被选为学部委员。江隆基还曾努力,想把朱光潜推为学部委员,因阻力太大而未果,但把他的工资从七级一下提升到一级,并将其从破旧的老宅中迁出,搬入燕东园27 号原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的小楼里。这些著名学者当时都成为我们这些青年学子向往的榜样。

晦师治系的那几年,乃是我学习最自由而勤奋的时光。在听苏联专家讲课之外,我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当时读得最多的是国内外的文艺学、美学书籍,特别是关于音乐、美术、文学、电影的理论著作,同时,又大量阅读了欧、美、俄的文学名著,作家、艺术家传记。那时,北大的学习气氛特别浓厚,一早起来,胡乱吃过早点,就要快跑去图书馆抢座位。除了吃饭,整天就埋身书堆。晚上快熄灯了,才不得不回宿舍就寝。那时,校园里政治运动不多,教师在集中精力教书、写书,学生则全心全意学习,心无旁骛。中间有一个“反胡风运动”,班里开过一次会要学习。我看过胡风的书,知道他竭力倡导“主观战斗精神”,我并不赞赏他的文艺理论,还是信服蔡元培的见解:“美学的主观和客观是不能偏废的”,“与求真的偏于客观,求善的偏于主观,不能一样”。但在开会时,我说:“这是文艺思想问题,算不上政治反动。”说了也就完了,不当什么大事。但后来我才知道,系里有人说我这个人右倾,不关心政治。当时晦师对我比较了解,他就说,这个学生勤奋好学,愿意向学术上发展,政治上就不一定苛求了。大学期间,我得以自由自在地读书,甚至还穿着西服在学校里独来独往。谢冕后来对我说,他们班好多人都知道我这个穿西服的人,很快就给他留下了印象。那自由阅读风气的形成,当然与时代有关,也与晦师在50年代前期那种关爱学生、注重学术的作风有关。

青年胡经之

在写完《论文学的人民性》结业论文之后,我受晦师的启发,开始读刘勰的《文心雕龙》。但不久,我的人生之路有了一点变化。

我本该在1956年夏毕业,但在1955年底却生了一点波折,北大人事处让我提前半年毕业去中国人民大学读研究生。这事来得太突然,都没有来得及让我深思。人事处处长找我谈话,说经国务院周总理亲自批准,决定要从北大、复旦等校抽调一些即将毕业的优秀学生、共产党员,提前半年毕业,去中国人民大学马列主义研究班当研究生,以加强全国高校的思想教育。北大决定选送我去,要我服从分配,安心学习。为鼓励我,处长还特地举了当时鼎鼎大名的青年典范李希凡的例子,说他就是从那个马列主义研究班出来的。要我离开文学这个专业,我心里并不乐意,但在那个时代,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已经成为我辈自觉信守的规矩。既然学校已作决定,报到时间又仓促,毋须多费口舌,我就拿着介绍信去中国人民大学报到,连师长那里都来不及去告别。

到马列主义研究班后,我才知道,参加研究班的大多是从全国高校来的年轻教师,从应届毕业生抽调来的人只是少数。听课也不多,只是胡华、何干之等少数名家为大家上课,其他时间是自己研究。我虽然对哲学感兴趣,但我脑海里更多的还是文学艺术。我在人民大学的生活确比在北大好了,每逢周日学校就派车去各处参观,得以浏览首都风貌。我的助学金每月已有26 元,比北大多了一倍,吃饭之外,可以买些书了。但阅读文学艺术书籍成了业余,并非专业,心中不免若有所失。那时李希凡已不在这里,早在1955年就去了《人民日报》,专事文艺评论去了。我更觉得,此处不是我久留之地。

我永远不会忘怀,又是晦师给了我重返文学艺术专业的机缘。

那是在1956年春夏之交,国务院发布了公告:中国准备试行副博士学位制度,北大、复旦等重点高校在秋季首次招收副博士研究生,学制4年。不久,北京大学公布了首届副博士学位的专业目录,晦师的名字,赫然立于文艺学导师之列。

这一下子就拨动了我的心弦,使我不能平静下来。研究文艺学,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专业理想吗?我当机立断,迫不及待地一口气从人民大学跑到燕东园晦师家里,把我的心愿告诉他,希望他给予我帮助。我一见到他就说:“我想考文艺学副博士研究生,不知行不行?”他说:“怎么不行?你真想学,就行。你还可以不用考。招生条例中有一条,应届毕业生中的优秀者,可以由单位报送,直接攻读副博士研究生。你符合这个条件。”我说:“我现在算人民大学的研究生,还行吗?”晦师说:“你什么时候去了人民大学,我怎么不知道?”于是,我把提前毕业的事告诉了他。我一直以为,他作为中文系系主任,大概会清楚这情况,想不到,直到我这次见他,他才知道,相隔已有四五个月了。晦师思索良久,最后对我说:“我不知道你已走了,我希望你回来。但有些麻烦,我会尽力帮你,让北大中文系接收你回来,作为应届毕业生,重新分配工作,留下来当副博士研究生。但人民大学要肯放,不放就麻烦了,你要想办法让他们放。”

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转折。我永远记得晦师在这关键时刻给予我的帮助,并且暗下决心,一定要在文艺学这一学科作出成绩,以报答晦师的知遇之恩。

回到人民大学,我立即向马列主义研究班班主任张腾霄提出回北大的申请。张腾霄表示,人民大学不会阻拦,但此事必须由高教部同意才行。我去了高教部好几次,主管司长却不同意,理由是国家急需政治教师。实在无奈,我只好到中南海陆定一家里,向陆定一夫人、我的学长严慰冰求助。她听完我的话,就说:“国家要培养副博士研究生,怎么就不是国家需要?我要给高教部打电话,你等消息。”当时主管教育的已不是马叙伦和钱俊瑞,新任高教部部长是杨秀峰。我不知严慰冰是给谁打的电话。严慰冰是我无锡同乡,也是我中学老师陈友梅的学生,早年去了延安,1954年从马列主义研究班出来,就在北大当政治教师,她在这紧要关头帮了我的大忙。到了6月,高教部通知下来,让我回北大中文系,作为应届毕业生分配,留在文艺理论教研室当助教,等首届副博士研究生入学,再转为研究生。

回到北大,我首先就到晦师家报到并请教如何做入学准备。那时,副博士研究生向全国招考,要推迟到1957年春节后才能入学。晦师要我先进入学习,从中国古典文艺思想史着手,一本一本地读原著,《论语》《庄子》等顺着历史读下来,做笔记,写读书札记。等其他研究生入学后,再做全面安排。他讲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后来研究生入学时又再三说过:学问要踏踏实实地做,要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目标要远大,做学问就像登泰山,要奔高处,才能一览众山小。在奔向山顶的路上,会有许多花花草草,不要被这些花草迷住了,反而忘了要奔向高处。这几年要埋头读书,不要急着写文章发表。学问深了,再写文章,厚积而薄发,才能得心应手。

我牢记着晦师的这番话,足足有两年多时光,都沉浸于古书堆中,研究中国古典文艺思想,做了不少卡片、笔记,写了读书札记《孔子的文艺思想》《庄子的文艺思想》《魏晋的文艺思潮》等给晦师看过,但从不敢拿出去发表。我在1956年6月回到北大,在晦师的安排下,住进研究生宿舍,和赖应棠共处一室,那一年的日子过得十分清静,只是看书、写读书笔记,然后去晦师家里,亲聆教诲。然而,到了次年1957年的5月,北大校园就不再清静了。“反右”斗争的号角吹响,使马寅初、江隆基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晦师也深感迷茫,不知所措。掌管全校政治工作的江隆基是党内著名的教育家,长期在解放区主管教育,但面对新形势,他亦不能理解,以为在北大也就划几个“右派”作为标杆,起一个警示作用。不料,反右运动掀起之后,江隆基一再受到北京市市委的批评,说他严重右倾。于是反右斗争不断扩大,到当年10月,教师中竟划了90 个“右派”,学生“右派”已达421 人。北京市市委对江隆基还是不满,为纠正他的“右倾”,当年10月就派了铁道部的陆平来当北大的第一书记,而把江隆基贬为第二书记,不让他再管政治,只管教务,不久又把他调出北大,送到兰州大学去了。陆平自10月进北大,雷厉风行,发扬了他在铁道兵集团的斗争作风,对反右作了“补课”,仅用三个月,使北大的“右派”猛增到700 人,其中教师增添了20 人。这次“补课”,中文系受伤最重,一下子有8 位青年教师被补划为“右派”。

这次“补课”,不仅冲击了中文系的教学,而且重创了晦师的心灵。每当谈起此事,晦师总是不胜感慨痛惜,没能保护好这些年轻教师。反右初期,晦师和江隆基一样,只以为划个把“右派”为今后起点警示作用,教育一下就行了。没有料到,这反右的声势越来越大,开始冲击到两位教授了,一位是吴组缃,一位是王瑶。有人提出,要把这两位划为“右派”,晦师竭力反对。他为吴组缃辩护,说吴组缃为爱国将领冯玉祥当幕府,那是爱国的表现,吴组缃还是进步作家,解放后一直在不断进步,还在“向科学进军”的号召下,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王瑶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是爱国进步青年,早已参加共产党,只是抗战初期,自动脱党,钻研古典去了,但他也一直在跟党走,朱自清要他从古典转向现代的研究,他立即响应,写出了《新文学史稿》,功不可没。当时主管中文系政治的总支书记是延安来的一位老大姐,比较尊重晦师,还是听了晦师的忠告。晦师常以北大化学系的著名教授傅鹰为例,他发表了不少批评共产党的惊人之语,北大对他发动了猛烈抨击。但毛泽东却称赞傅鹰,说他的批评是诚恳的、正确的。毛泽东的话救了傅鹰,北京市市委只把傅鹰定性为“中右”,不是“右派”,这成了区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标杆。晦师就紧紧抓住傅鹰这个标杆,为吴组缃、王瑶据理力争,最后,只把王瑶定性为“中右”,和傅鹰一样。吴组缃则应归为“中左”,但不符合共产党的条件,正在候补党员期间,就不让再转正。所以,吴组缃没有成为正式党员。晦师竭力保护住了这两位教授,意义重大。在当时,晦师、吴组缃、王瑶是北大在文坛上最活跃的教授,晦师是《文学研究》《文学评论》的编委,吴组缃是《人民文学》编委,王瑶是《文艺报》编委,在文艺界颇有影响,若损失吴、王两人,对北大中文系的影响就太大了。

我庆幸,正是在这多事之秋,我已有幸投入了晦师门下,攻读副博士研究生,两年里,得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时,我虽算文艺理论教研室助教,但晦师早说过,半年后要转为研究生,所以不参加教师活动,也不参加学生活动,只是一心读书。那时在中文系当助教,还延续着清华大学国学门的传统,助教既是导师的工作助理,又是导师的私淑弟子。我在当时只听从导师的安排,和导师关系密切,系里也不管我,所以,得以拉开距离,不必卷入漩涡中心,减少了不少麻烦。回想起来,那几年之所以能不卷入政治运动,安心读书,这多亏了晦师。

学术文化界在“大跃进”声浪中批判了厚古薄今,鼓励学术面向现实。晦师此时正集中精力研究中国文艺思想史,并配备邵岳做助教,专治此学。此时,由朱光潜、蔡仪、李泽厚等引起的美学争论甚为热烈。虽有报刊也曾约我写稿参与,但我恪守晦师教诲,未曾接受。我关注着这场争论,却觉得此时的美学太抽象,只在客观、主观上争来争去,未入文学艺术的奥妙。而当时的文艺学又太政治化,尽在说文艺如何为政治服务。我想,应把文艺学和美学打通,从美学上来研究文艺。我曾将这想法和晦师谈过,他很支持,要我多去请教朱光潜、宗白华。我除了去听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宗白华的“中国美学史”,还常去登门请教。逐渐在我脑海里形成了一个研究课题:古典艺术为何至今还有艺术魅力?

正是在晦师这颗大树的荫庇下,在1956年到1958年这两年间,我得以专心致志研习中国古典文论,听从晦师的教诲,安于书斋生涯。

北大在1956年开始试行副博士学位制,这是中国教育史上的头一回,过去从未有过。解放前的大学,学的是欧美模式,个别高校已经开始培养研究生,周汝昌就是在燕京大学当研究生,开始研究《红楼梦》,但当时还没有实行学位制,既不授硕士学位更不授博士学位。新中国成立后,为加速培养专业人才,北大、人大等都办了不少研究班,但都不授予学位。我的师兄师姐们上的那个文艺理论研究班,研究生要上三年,还要写毕业论文,但也不给学位。直到“向科学进军”的号角吹响,执掌教育部的马叙伦、钱俊瑞意识到要提升教育水平,需大力培养既能教书又能研究的学科建设人才时,才要北大、复旦等少数高校学习苏联的学位制,先试设副博士学位,学四年,将来再进而设博士学位。北大马寅初、江隆基率先响应,在1956年就面向全国招生,那时,国内有志于作学术研究的青年学者,闻讯而动,应者云集,北大一下就招进了近200 个副博士研究生,一时之间后勤跟不上,忙着要调整住房,需专门腾出第25 斋一栋做研究生楼,等一切准备好后只能拖延到1957年春节后才让入学。

我比大家早来了半年多,这正是由于晦师的关爱,做了特殊处理,方能落户。为此,晦师也费了一番周折。我一回北大,晦师就先把我归入应届毕业生行列,由北大人事处统一分配。然后,由中文系提出分配方案,把我列入留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的行列,当晦师助教。不料,负责毕业分配的人事处副处长找到晦师,说要把我分配到高教部去当杨秀峰的秘书。晦师说,那要听听我本人的意愿,就告诉我此事,我一听,急了,表示坚决留下来当研究生,钻研文艺学,绝不动摇。我告诉晦师,我在1948年到1951年参加过一些学生组织的活动,当过无锡县学联主席,有自知之明,深知我不适合去行政机关。我既不想当政治家,又不想当社会活动家,回北大来,就是想清清静静做学问,安安心心在书斋。读了副博士,将来还想读博士。晦师听完,就说好,他知道我的心思了,就好处理了。原来,高教部之所以要我去,是因为要能为部长起草文件、写报告,而且必须是共产党员。那时我们这个班只有五个党员,一个女同学孙美玲早被教育部挑中,送去莫斯科大学攻读苏联文学。班长沙作洪,被团中央挑中,去当胡耀邦秘书。还有一个党员,被中国人民大学选中,也进了马列主义研究班,专攻中共党史。还有两位留校任教,剩下两位,我不愿去高教部,就推荐另一个党员同学邹士明去,我才得以留下来。邹士明在高教部做得很出色,后来杨秀峰不当部长了,她又被中宣部选中,当了林默涵的助手。

我们这一届,留在中文系的共有9人,6 人当了助教,其中3 人在教研室被错划为“右派”。我们3 人是由导师选定当了研究生的,除我之外,刘学锴是林庚的门徒,陈振寰是王力的弟子,都未参加系里活动,平安无事。

那时,马寅初、江隆基对这批副博士研究生特别重视。学校指定的导师,大多为当时的名师,各有擅长。为保证学习,两个人住一间房,每人的助学金开始定的是56 元,但遭到留校当助教的人反对,上书高教部,责问为什么当助教辛辛苦苦,待遇反而不如研究生?最后降为52 元。我已经很满意了,在马列主义研究班当研究生,每月只有26元,北大文艺理论研究班的研究生每月也只有46 元。再不好好学习,钻研学问,那就愧对国家了。这届研究生大多是从全国招来的,待遇就更高了,严家炎在铜陵矿区当办公室主任,已是十七级,相当于县长的待遇。但他到北大后,坚决要求降低,和大家一样。我的另一师兄王世德来自苏州文化局,已发表过不少文艺评论,带了夫人一起来,住进家属宿舍,夫人在北大附小教舞蹈,我们把世德兄戏称为北大的家属。中文系研究生中年龄最大的是叶蜚声,已经三十开外,解放之初就已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懂得英、俄、德、法数国语言,在中国银行总部研究国际金融。因为他酷爱语言学的比较研究,所以抛开银行的美差(十八级待遇)投到高名凯、岑麒祥门下当研究生,他的夫人也被安排在生物系。当时马寅初、江隆基的指导思想,就是要为大家创造一个美好环境,让大家安心钻研做学问,好为学科建设作贡献。

但是好景不长。不久,马寅初、江隆基合作时代结束,陆平当了第一书记后,反右斗争扩大。中文系新任总支书记坚决贯彻了陆平的方针,带领学生冲锋前进,集中批判了游国恩、林庚、吴组缃、王瑶四人,连续刊出了《文学研究与批判专刊》,并且在1959年迅速推出了由学生集体编写的“红色文学史”。

在“大跃进”的时代气氛中,作为中文系系主任的晦师也坐不住了。晦师支持学生编写“红色文学史”,因为他和马寅初一样,不赞成“批而不立”。但他对学生的那些“批判”就颇不以为然。晦师力主学术研究应以正面立论为重。为重振学术风气,他在1958年一连写了三篇研究关汉卿戏剧的论文,接着又带领研究生写出了论述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论文,都是从正面立论,阐释自己的学术观点。

那几年,在教学、科研的自律和政治运动的他律之间寻求动态平衡,晦师为此费了不少心力,有时也会感到力不从心。他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科研、教学中,参加了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讨论,真心诚意地欢迎周扬带领他的团队到北大来开设“建设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讲座,并作了精心安排。但当周扬提出要中文系开展对苏联修正主义批判时,他就难以应对,只好“移花接木”“偷梁换柱”,虽答允“批修”,针对的却是教条主义,使得周扬微觉不快。近年来,有些刊物对周扬到北大讲课一事,颇为关注,我想把此事的来龙去脉稍作梳理,所以在此多说几句,回溯一下晦师当时的处境。

1958年秋,周扬主动来到北大要为中、西、东、俄各系的学生开设“建设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讲座,就是想召唤北大的学生,让更多人来参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艺理论的建设。当时,北大负责人文学科建设的魏建功和晦师一起,与俄语系系主任曹靖华、西语系系主任冯至、东语系系主任季羡林商定,每系都从高年级选送百多人集中在办公楼听课。我被任命为助教,负责和周扬沟通。这个讲座从1958年秋开始,一直到1959年秋才结束,周扬自己一个人就讲了两次,从序论“建设马克思主义美学”讲起,再讲“文艺与政治”。他除了自己开讲以外,还带来了邵荃麟、何其芳、林默涵、张光年,计划依次接着讲。这些都是当时文艺界的头面人物,周扬是主管全国文艺时的领导核心。当时,中文系学生中有不少对美学和文艺理论感兴趣的,如刘烜、吴泰昌等积极性很高,想对周扬在延安时所编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作进一步的增补,周扬就给予了首肯。进而,周扬又提出,要建立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艺理论,不能只知道马克思主义,还需要懂得中国自己的美学传统和西方的文艺理论,希望学生还能编出中国的和外国的两套文艺理论资料,作为建设美学和文艺理论的基本资料。在其沙滩北街的寓所,周扬还畅谈了建设马克思主义美学如何继承传统。我当时感到很新颖,以后就一直记住了。依他之见,中国要建设马克思主义美学,要面对两个传统:一个是新文化传统,一个是古文化传统。新文化传统是吸收了西方文化来批判中国旧文化而形成的新文化,经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已经形成了一种不同于旧文化的传统。只是,新文化传统对古文化传统否定过多,吸收不够。所以,建设马克思主义美学,必须重新对这两个传统进行研究。

周扬所开的这个讲座,影响很大。多年来,美学常被一些人称为资产阶级的伪科学。百家争鸣开始后,北大虽已陆续有蔡仪、朱光潜开了美学课程,但美学究竟是一门什么学问,一时也难以说得清楚。如今周扬响亮地提出,要建设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北京、上海一些著名的报刊,闻风而来,要来听个究竟。周扬嘱咐我,可以来听,也可以报道,但绝不能给报刊讲义。他的演讲记录要我保存,再交给他本人。我遵嘱,只给《北京大学学报》写了学术报道,不给其他报刊。周扬讲第一讲时,即将上任北大副书记的哲学家冯定,亲自来主持。晦师是这个讲座的积极支持者和响应者,常提前到小礼堂巡察一番,然后坐在第一排。西语系系主任冯至、俄语系系主任曹靖华、东语系系主任季羡林等都来听了。美学家朱光潜、宗白华、蔡仪等也在席下静听。中央高级党校负责文史教学的何家槐也特地从西苑赶来听课。自这次周扬倡导建设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后,北大积极行动,杨辛受命组建美学教研室,把朱光潜从西语系借入哲学系,和宗白华、马采等聚集在一起,1960年完成组建,从此中国有了第一个美学教研室,此乃北大首创,接着中国人民大学也建立了美学教研室。何家槐在中央高级党校也迅速行动,成立了美学小组,开始向培养高层干部的后备力量讲说美学。朱光潜、王朝闻、蔡仪等都先后被请去讲学。自此,美学不再被贬为资产阶级伪科学了。

周扬第二讲后,我先后去请了邵荃麟和何其芳,都很顺利。邵荃麟第三讲“文艺与现实”,说的是文艺与现实的关系,突出反映现实的最好方法是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何其芳第四讲“文艺与传统”,说的是当今文艺要继承传统文艺之长,又要予以创新。可是,我去请林默涵来讲“文艺与人民”这一讲时,两次都未成功,总是时间安排不过来。我就去找张光年,请他来讲“文艺与批评”。因为我和严家炎都是《文艺报》特约评论员,交往较多,相互熟悉,张光年就坦率告诉我,他也不讲了,已经顾不上北大这一头。原来,他们已有新的使命:批判苏联修正主义。周扬带着林默涵、何其芳、张光年等已经转移阵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和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系主任何洛奉周扬之命,办起了马列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班,从全国各地抽调年轻文艺干部和本科毕业生来学习,专事培养文艺理论的人才,投入批判修正主义的新的战斗,集体笔名“马文兵”(马克思文艺理论尖兵)。他们已顾不上北大的这个“建设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讲座了。我一听,就全明白了,这个讲座也就戛然而止。在1959年国庆前,周扬在位于沙滩的中宣部办公室向我正式交代:讲座就算结束了,林默涵、张光年不去讲了。《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一书的增补,他也顾不上了,要我代转达一下,感谢同学们的热忱。学生送去的《毛泽东文艺思想概论》初稿也退了回来。

我每次从周扬那里回校,都要主动向晦师作汇报,请他指点下一步该如何安排。1958年秋,第一次见周扬,他就提出,这讲座不能只听他讲,要让学生参与进来,最好找一部苏联的文艺理论著作,让大家讨论,然后批判其中的修正主义观点。周扬还提到过季摩菲耶夫的《文学原理》。此书在苏联和中国都有影响,查良铮在1953年就翻译过来了。苏联专家毕达可夫的《文艺学引论》,也以此书作为基本构架。1954年,高教部请毕达可夫来北大讲学,晦师曾对苏联专家寄予过希望,他亲自来听课,连朱光潜、蔡仪也来听过。但晦师听过基本原理的讲说后,有些失望,觉得不太适合中国的实际。他的印象,教条主义气息很重。所以,晦师一听说周扬要批修正主义,一下就觉得突兀,不知说什么好。幸好,他见多识广,略加思索,就给我出了个主意:“那就这样,你告诉周扬,中文系学生准备展开一场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讨论,一来,借此批判苏联的修正主义;二来,也可推动红色文学史的修改。”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在斯大林时代,苏联的文艺理论界把哲学上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斗争,套到文学艺术的历史研究中,把文学艺术的历史,归结为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斗争,例如毕达可夫的《文艺学引论》。后来,苏联有位文艺理论家艾尔斯伯克,写了一篇《现实主义和所谓反现实主义》,引发了苏联文艺理论界的争论,在我国也有了反响,刘大杰、姚雪垠都发表了文章。茅盾一连发表了好几篇文章,以《夜读偶记》为名发表,他就坚持中国的文学史,就是一部现实主义对反现实主义的斗争的历史。北大中文系学生编写的红色文学史,即以此为纲展开论述。晦师、何其芳都不同意此说。晦师和负责撰写“绪论”和“结束语”的张炯谈了三个小时,劝说学生要赶快改写红色文学史,不要以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为纲,因为这不符合中国文学发展的实际。中国的文学发展丰富多彩,创作方法多样,而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是主潮,浪漫主义并非反现实主义,甚至唯美主义、象征主义也不能说是反现实主义。不能把丰富多彩的文学史,简单归结为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的斗争史。

1955年7月1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师生欢送毕达可夫专家归国纪念摄影

按照晦师的安排,北大“五四”科学讨论会,1959年中文系的年会就以讨论“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问题为中心,吸收学生也参加讨论。文艺理论教研室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讨论,邵岳、张钟、周强等年轻教师都参与了。最后,晦师授意我和师兄王世德撰写了长文《关于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问题论纲》,在“五四”科学讨论会上宣读,并在《北京大学学报》1959年第2期上发表。全文分三大部分:一是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二是现实主义问题,三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全面阐发了晦师关于创作方法的观点。后来蔡仪主编《文学概论》就吸收了晦师关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见解。

周扬对晦师专注于“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问题并未提出不同意见,何其芳也向他反映过,文研所的学者在对“红色文学史”提意见时,也不同意以“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为纲。只是,我隐隐感到,他对晦师不积极参与批判修正主义,微觉不快,但还是尊重了这位“五四”老人,未再说什么。后来周扬还是把批判修正主义的期望寄予从延安来的何其芳、何洛等身上,不再想在北大做什么了。我个人也松了一口气,可以静下心来作我的副博士论文了。

确实,晦师对批判修正主义并不积极,因为,他对周扬所说的修正主义究竟是些什么理论,还没有弄清楚。情况不明,批判什么?务必实事求是,不求哗众取宠,这是晦师为学做人的一贯原则。晦师在解放前是受学生爱戴的进步教授,在那风雨如晦的年代,他敢于批判社会的阴暗,仗义无畏。解放之初他就加入了共产党,并在北大任职,但在历次运动中从不伤人。我惊异地发现,当了北京大学中文系近20年系主任的他,一级资深教授,写了不少文章,却没有一篇是批判别人的文章。晦师从不写批判文章,为什么?他曾对我作过这样的解释:过去是摧毁旧世界,当然要批判,如今是要建设新社会,应重正面立论。西语系系主任冯至就很敬佩他,尽力学习他这位师兄的学风。我觉得,不妨把这称之为“杨晦冯至现象”,值得对这种现象作进一步的解析。

就在周扬在北大讲学期间,文艺界由郭沫若、周扬撰文开始,展开了对毛泽东倡导的“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讨论。《文艺报》主编张光年邀请晦师参加,晦师知道我对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有过探讨,就把我也推荐给了他。正是由于晦师的引荐,我在那年开始涉足文坛,从而在我的学术道路上新增了一个维度。

在那变化急遽、热情洋溢的年代,一个没有人生经验的年轻学生,如何冷静地面对现实,防止头脑发热,善于把握自我,这多么需要有经验的师长多加提醒和点拨!晦师常在一些关键时刻,不时给我敲敲警钟,话虽不多但很及时,这是对我最大的关切。

1958年秋,全国文联、作家协会、《文艺报》连续召开创作方法讨论会,一些著名作家、艺术家如田汉、阳翰笙、曹禺、老舍、欧阳予倩等都参加了。晦师通知我,和他一起去参加,并且要发言,学校派车接送。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讨论会,认真写了一个发言稿,将近八千字畅谈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走向结合之路,乃是历史的必然。我和晦师的发言都在《文艺报》上发表了。我发言后引起了一些老辈作家、艺术家的注意。有人就在底下打听:这是哪一个大学的教授?我当时才25 岁,听了感到啼笑皆非,但心里也有点沾沾自喜。就在回校的车上,晦师恳切地对我说:“有人称赞是好事,但不能自我陶醉。要把这个作为鞭策,督促自己更深入探索真理。”这种提醒非常及时,引起了我的警觉。当时,我被《文艺报》聘为特约评论员( 同时被聘的还有李希凡、李泽厚,同窗的严家炎、王世德等 ),各处来约稿的甚多。我决心闭门谢客,半年之内,集中精力,只完成两件事:一是应王信之约,为《文学评论》写了一篇两万字的理论文章《理想与现实在文学中的辩证结合》;二是应周天之约,为上海文艺出版社写了本评论小书《谈谈〈野火春风斗古城〉》。

1959年,杨晦在内蒙古大学讲学

晦师把我引进文坛,但我向文坛只迈出了半步,周扬开设的讲座一结束,从1959年下半年开始,我又回到了书斋,潜心作我的副博士毕业论文。在我一年多的毕业论文写作过程中,晦师给了我更多的专业指导,使我受益匪浅。

那时,和我同时作论文的还有世德兄,他的选题早已确定,要写《劳动创造美》。在导师讨论时,晦师一下就点出了要关注的难点:劳动创造了美,但也制造了丑,论文必须回答,劳动怎样才能创造美,那就必须深入探索美的规律。我的选题,当时曾有两个,一时举棋不定,不知写哪个好,还是晦师最后帮我敲定,还是写《为何古典作品至今还有艺术魅力》。另一个选题是:《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正是那个时代的理论热点。对我来说,若写此题,省时省力,因为我已在《文艺报》和《文学评论》上发表过近3 万字的论文,还被当时的一些高校选作辅导教材,我只需再加加工,就可以完成了。但晦师更倾向于我接续马克思之问,把马克思对古希腊史诗的见解和中国古典文学的实际结合起来,费心费力,钻研一下,作些新的探索。

晦师曾对古希腊戏剧作过深入研究,对马克思所说的古希腊的艺术和史诗至今还有艺术魅力,有深切的体会。关键是要回答为什么至今还有艺术魅力,晦师为我开启了思路。晦师启发我,要从两个方面来讨论:一是要从古典文学艺术本身来考察有什么吸引人之处;二是要看今日社会之需要。列宁的两种文化学说,毛主席说的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说明并非古代文化都能全盘照收,而要区别优劣,取其精华。那么,古典文学的精华在哪里?这是必须探讨的重点,也是难点。

我在开始时,还只是按惯性思维把目光放在文学的人民性上。我从古籍中特地选举出了几个实例,来说明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审美趣味,以突出古典文学中的人民性。《明诗归》中就有张时彻写的《闾阎曲》,中云:“谷熟不到釜,丝成不上身;莫道江南乐,江南愁杀人。”在《枣林杂俎》中载有一首《富春谣》,中云:“富阳江之鱼,富阳江之茶。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昊天何不仁!此地亦何辜!鱼胡不生别县?茶胡不生别都?富阳山,何日摧?富阳江,何日枯!山摧茶亦死,江枯鱼始无。于戏!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我把这两首诗抄下来给晦师看了,两首诗确实喊出了劳动人民的心声。但晦师提醒我:白居易、苏轼等大诗人都写过诗,赞美江南好。谢灵运写富春江之美,也令后人赞不绝口,这是不是都能用人民性来阐释?古典文学之所以有无穷的艺术魅力,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缘由?

正是在晦师的启示下,我开始从更广阔的视野来审视古典文学。鲁迅曾说过,对文艺批评,跳不出真的圈子、美的圈子、进步的圈子,这不正是说,文艺要追求真、善、美吗?他在《摩罗诗力说》中把文学艺术的功能归结为:“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晦师的提醒使我开了窍,想起了蔡元培倡导的美学,就是把真、善、美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归于价值论,得到了当时不少美学家的呼应。陈望道就在《美学纲要》(1924)、《美学概论》(1926)中鲜明提出:“爱真好善嗜美,都是人类本性”“世间有最高价值者三:真、善、美。”1945年,我年少时,就听到了周璇所唱的一曲《真善美》,风靡江南,令人难忘,她所扮演的歌女这样唱道:“真善美,真善美,他们的欣赏究有谁?”古典文学之所以具有不朽的艺术魅力,不正是因为其中意蕴着真善美吗?真善美,这就是古典文学的精神。沿着这个思路,我就较为顺畅地写出了我的毕业论文《古典作品为何至今还有艺术魅力》,这是我第一次开始把文学艺术的魅力和真善美联系了起来。其实,我们的先辈孔老夫子,早就在追求乐舞的“尽善尽美”了。历来的诗词曲赋都在讲求“真情实意”和“尽善尽美”。

论文在1960年冬写成,晦师要我送给校外两个人审阅,一是蔡仪,一是张光年(光未然),两人评审后,才在校内组成了由他、林庚、吴组缃、游国恩和钱学熙(已回西语系)的五人答辩委员会,正式通过。我从1956年6月开始的长达4年半的研究生生涯到此结束。1961年,晦师把这篇论文推荐给了《北京大学学报》并在此年发表。我之所以能走上学术之路,乃由晦师的培育和引进,此恩永生难忘。

晦师的学术之路并不平坦,1959年走到高峰,1960年以后就很少写文章了。当“大跃进”年代过去后,历史进入了三年困难的调整时期。由此,晦师逐渐淡出文坛,走向“沉寂”,潜心于中国文艺思想史的研究,带研究生。

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乔木,在改革开放之初曾数次谈到冯至和晦师。胡乔木说晦师是“半生寂寞”,这“半生”乃是后半生。晦师的前半生可不寂寞,他不仅参加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而且还发表了不少戏剧作品,积极参加了文艺评论,既有参与社会运动的经历,又有参加文艺运动的体验,所以能说出文艺“自转”和社会“公转”之间的辩证关系。晦师出身穷苦,从小就艰苦奋斗,自食其力,在邮局当过差,体验过底层疾苦,1917年考入北大哲学门,和谭平山、陈公博、朱自清、潘菽等是同班同学。受进步爱国思想驱使,他和当时的学生领袖许德珩是最先爬墙进入赵家楼的几个人之一。北大毕业后,他就走向社会,天南海北,居无定所。他本名杨兴栋,号慧修,但在走向社会后,深切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真是风雨如晦,一片昏暗,于是改名杨晦,以警示自己,要不时警醒。晦师一生,始终未失劳动人民本色,教育子女不忘劳动,为三个儿子起名为:杨锄、杨镰、杨铸。1923年,晦师在当时北京大学教“文学概论”的教授张凤举家里,认识了还在北大读书的冯至和陈炜漠,成为莫逆之交;后来又认识了陈翔鹤。这四个人志同道合,志趣相投。1925年夏秋之交,他们在北海公园湖畔,共度美好时光,一起商定要办一份文学刊物。当时夕阳西下,晚钟敲响,他们受到启示,为刊物命名为《沉钟》,和德国著名戏剧家的名剧《沉钟》寓意相通。这份由北大人创办的文学刊物从1925年创刊到1934年停刊,断断续续坚持了8年多。鲁迅当时也在北大任教,冯至每期刊物都送鲁迅,还常到鲁迅家里请求指点。鲁迅对《沉钟》给予了高度评价:“看现在文艺方面用力的,仍只有创造、未名、沉钟三社,别的没有,这三社若沉默,中国全国真成了沙漠。”1935年,鲁迅在上海还说:“沉钟社确是中国最坚韧、最诚实、挣扎得最久的团体。”晦师、冯至和鲁迅多有交往,《鲁迅日记》中有所记载。

1926年发行的《沉钟》周刊

这四个人中,冯至年纪最小,生于1905年,晦师要比他大6 岁,生于1899年。他俩初次见面,就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后来成为推心置腹、无所不谈的知己挚友。晦师像老大哥一样,对冯至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大至事业方向,小至衣食住行,他都为之出主意、想办法。晦师是沉钟社的主心骨,不仅在《沉钟》上发表戏剧作品,还组稿审稿,起着主编的作用;而冯至则是得力干将,发表了不少诗作,每期必送两人听取改进意见,鲁迅之外,就是张凤举。张凤举教冯至“文学概论”,是创造社成员,对冯至多有帮助。晦师和张凤举也多有交往。1935年,冯至在德国留学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后,偕夫人回国,先到上海看望晦师。冯至出国5年,回国想一展身手,做一番事业。不料,晦师就毫不客气地警示他:“不要做梦了,要睁开眼睛看现实,有多少人在战斗,在流血,在死亡。”此时日寇魔爪已伸到华北,上海亦已岌岌可危。晦师的警示,一下使冯至清醒了不少。晦师和冯至夫妇一起去看望了鲁迅,鲁迅鼓励他们要作韧性的战斗,投入民主斗争行列。想不到,这是晦师、冯至最后一次见到鲁迅。一年之后,鲁迅病故,出殡那天,晦师和冯至夫妇捧着花圈,走在送殡行列中,从殡仪馆一直送到万国公墓。哀歌声中,晦师和冯至永远记住了心中发出的誓言:一生到老志不屈。

鲁迅逝世后,日寇入侵上海,晦师和冯至也离开了上海。冯至随西南联大去了昆明,背井离乡,与晦师天各一方。晦师则辗转在西南和西北,颠沛流离,先后在西北大学、中央大学等任教。抗日战争胜利后,经好友臧克家的推荐,晦师应教育家陈鹤琴之邀,到上海幼师专科当教授。抗战期间,晦师积极参与了社会运动和文艺运动,不时在社会上发表抨击时政的演讲,而且活跃于文坛,写出了《文艺与民主》《论文艺运动与社会运动》《中国新文艺发展的道路》等著名文章。晦师继承和发扬了鲁迅的传统,走了类似于马寅初的道路,不时受到国民党的恐吓和警告。晦师曾戏拟了一副对联,横眉冷对国民党:“忽接党部来函,谓我言论时有轶出范围之处;暂留学府待罪,看他结果谁是国家民族罪人。”终于,在全国解放前夕,1948年秋冬之交,晦师全家由共产党安排秘密转移到了香港,然后在1949年春北上,参加了北京的全国第一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从此,晦师留在了北京,开始了他的后半生。

晦师回到北京是在1949年的春天,那年他正好50 岁。一回北京,他就和冯至重逢畅叙。冯至自西南联大回京,就一直在北大任教,已经成为德国文学的研究专家,名副其实的专业知识分子。冯至作为北京代表团的副团长和晦师一起参加了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冯至劝说晦师,开完文代会后不要去文艺界,而要到北大任教,并向北大校务委员会主席汤用彤作了推荐。当时的老北大,正缺少像晦师这样的公众知识分子,晦师立即被邀请到北大任教,当了北大副教务长、中文系系主任。冯至也在1951年接替朱光潜,担任了西语系系主任,并于1956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52年院系调整之后,晦师和冯至都迁入了燕东园,晦师、冯至、蔡仪、何其芳都在此毗邻而居。20世纪50年代,这些人都在这里安居乐业,真可谓得其所哉!

胡乔木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说晦师“半生寂寞”,缘由何在?乃因晦师“不合时宜”。其实,晦师在解放之初那几年,也还并不寂寞,而且也颇合时宜,投身教育革命,钻研马列主义,只是慢慢发生变化,退出文坛。晦师积极参加了周恩来主持的第一次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在马寅初的领导下,晦师和冯至都参与发起成立新民主主义理论学习会,主持北大的时事学习。北大急需增设的新课,诸如“文艺学”“文教政策法令”等等,作为主管文科的副教务长和中文系系主任,晦师都勇于担当,敢于开创。

晦师在前半生,颠沛流离数十年,教书首为稻粱谋,不能坐在书斋里安心做学问。后来,新中国成立,正在进行全面建设,吹响了“向科学进军”的号角,晦师像马寅初一样,觉得有共产党的英明领导,政治上可以放心了,可以安下心来做学问了。晦师当中文系系主任,实施无为而治,学术自由,他的心思就放到科研和教学上。就这样,晦师就逐渐由面向社会的公众知识分子,转为面向学院的专业知识分子。特别是在1956年“双百”方针提出之后,他对专业的钻研深入一步,研究的兴趣日益高涨。在解放之初,晦师还有积极性去中央文学讲习所为年轻作家讲如何学习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为文艺青年作辅导报告,分析《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讲解《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等在今天还有什么意义。而在反右斗争之后,在“大跃进”声中,晦师连续奋斗,热情高涨,写出了《论关汉卿》《再论关汉卿》等长篇论文。他还参加了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讨论,写出了关于现实主义问题的论文。也就在1959年,晦师开出了一门新课“中国文艺思想史”。那年,晦师整60 岁。所以,我说,晦师后半生的最初10年,也还并不寂寞,只是,已经日益“不合时宜”了——他从不去提起棍棒批判别人。

那个时代的学术风气,是以批判资产阶级为荣。当时流行的是“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破了,也就是立了。晦师反其道而行之,力倡“立”字当头,破在其中,这就不合时宜了。晦师以为,马寅初说的是对的。马老面对批判热潮,勇敢说出:“徒破而不立,不能成大事。”自己的道理都立不起来,怎么能批得对呢!晦师说,批判容易,立起来难。立,就要自己花功夫深入研究。再说,学术界也要与人为善,人家花了心力作了研究,就不要轻易否定人家。所以,他尽管不同意文学艺术史是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史之说,但决不采取批判态度,而是通过学术讨论,正面论证现实主义之外,还有浪漫主义,还有其他主义,是相互补足、相互丰富,并不一定是斗争。

自1957年春节以后,我和严家炎、王世德经常出入于晦师家(燕东园37 号)。他担任文艺学副博士研究生的导师,时常提醒我们要遵守为学之道,千万别学有些人,动不动就去批判别人。马克思劝导青年人要攀登科学的高峰,就要不畏险阻。毛泽东也说,无限风光在险峰。晦师则常规劝我们,若要登临科学的高峰,就要全心全意认准目标,勇往直前,中途不要为路上的野花小草所吸引而停了下来。国家培养副博士研究生,就是培养未来的科学研究人才,目标要远大,不要东一棒、西一槌,追逐时风,忘了根本。晦师不止一次地这样跟我们说,当然是有的放矢、有感而发。《文艺报》主编张光年和副主编侯金镜,先是聘请了李希凡、姚文元、李泽厚为特约评论员,后来我、家炎、世德兄也受邀了。我们虽然没有见过姚文元,他在上海从不参加《文艺报》的活动,但当时“南姚北李”,名声甚响。对李希凡,我较为了解,他在中国人民大学马列主义研究班,高我两届,早就去了《人民日报》文艺部,和我都是《文艺报》的特约评论员。我从北大去《文艺报》参加活动时,常先到王府井大街的南口,去文艺部见一见李希凡、姜德明等,聊一聊文艺界的新闻,然后再走到北口,去文联大楼参加活动。李希凡为人豪爽,心直口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文如其人,他写的文艺评论,也是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写。只是,他自恃真理在手,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有点盛气凌人,缺乏可以商榷的口吻。

对姚文元,我却知之甚少,看他的文章也不多。正好我中学时的同学姚汉荣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知道姚文元的情况较多,我在信中问起时,他在来信中就作了一些介绍。这我才知道,姚文元是《作家书屋》出版人姚蓬子的儿子,生于1931年,本默默无闻,没有上过大学,在上海卢湾区当理论教育科长,因为批判胡风而出了名。胡风本是姚蓬子家中的座上客,姚文元尊之为“胡伯伯”。姚文元从小就是胡风的信徒,在卢湾区从事理论教育之时,还对胡风毕恭毕敬,认认真真撰写了一篇《论胡风文艺思想》,只是还未来得及出版。1954年冬,姚文元看到了周扬在《人民日报》发表的《我们必须战斗》,知道要批判胡风了,就立即闻风而动,见风使舵,抢先放出了第一枪。姚文元以《文艺报》通讯员的身份,在《文艺报》1955年第1、2期合刊上发表了《分清是非,划清界限》一文,不仅狠批了胡风,而且还批评了《文艺报》忽视“新生力量”。姚文元的反戈一击,一鸣惊人。这位“新生力量”乘势追击,再接再厉,1955年上半年,他竟在《解放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了13 篇批判胡风的文章,声名大震,成为上海的名人——“青年文艺理论家”。在反右斗争中,姚文元更是广泛出击,横扫一切。我看了他1958年出版的《论文学上的修正主义思潮》一书,王若望、施蛰存、许杰、徐中玉、徐懋庸、陆文夫、流沙河、冯雪峰、艾青等等,全在他的批判行列之中。因批判有功,姚文元被柯庆施点名调入1958年创刊的上海市委刊物《解放》的文教组,任组长,成为上海的“名笔”。

我耐着心读了姚文元的一些批判文章,最突出的感觉是,这里没有多少文艺理论,不是什么学术交锋,而是借批判文艺思想之名,行政治斗争之实。在这里,文艺理论不过是政治斗争的工具。姚文元善于把文艺思想问题上纲上线,上升为政治批判。他的批判手法,首先是把自己封为“马克思主义者”,“站在无产阶级立场”,居高临下,摆出大批判的架势,必欲把被批判者置之死地而后快。怪不得晦师、何其芳、吴组缃等前辈学者,对此都很反感。晦师不想我们这些副博士研究生变成像姚文元这样靠批判为生的“金棍子”,而想我们成为专家学者、专业知识分子。

1959年,周扬的“建设马克思主义美学”讲座一结束,我立即回到书斋,专心致志地作起我的文艺学副博士论文来。在我脑海里,两种不同的路径慢慢清晰起来:一种是李希凡等人的路径,高举批判大旗,走向文坛或政坛,受人瞩目,成为面向社会的公众知识分子;另一种是李泽厚、蒋孔阳的路径,力求安身书斋,自立新说,献身学科建设,成为面向学院的专业知识分子。

我对李泽厚、蒋孔阳的治学路径较为清楚。这两位都是我的学长,蒋孔阳比我大十岁,应是我的师辈,但他在北大的文艺理论研究班时,研究生们都称他为大师兄,我也随大家一样称呼他。他来进修时就已经是复旦大学的副教授,一边听苏联专家讲课,一边就开始编写自己的讲稿,写成《文学的基本知识》一书,在1957年就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在当时是影响最广的一本文学概论教材。在苏联专家回国后的次年,他就在复旦大学学报上发表了一篇长文《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探讨艺术思维的特点,具有学术开创性,引起了大家的关注。我就很敬佩他的治学精神,以后的交往就多了起来。后来,在他那里进修过的张首映,就考入北大成了我的硕士生;我的学生王坤,取得北大硕士学位后,考入复旦,成为他的博士生。李泽厚比我大三岁,和汤一介同窗,北大哲学系毕业后即去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从事中国近代思想史的研究,参加了50年代那次美学大辩论,自成一家。他既批评朱光潜,又批评蔡仪,但都是着眼于学术论争,阐明学理,因为有自己的研究和思考,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所以我也很敬佩他。我们同是《文艺报》的特约评论员,李泽厚文质彬彬,温文儒雅,不发什么高论,但写起美学文章来,却才气洋溢,头头是道。陆定一就说过,美学大辩论就比批判《红楼梦》要搞得好。

20世纪60年代前期,杨晦摄于住所庭院中

杨晦先生伏案读书,摄于1982年

我受晦师的熏陶,没有走向文艺评论之路,只向文坛迈出了半步,就又回到书斋做学问了。那时,晦师也潜心于中国文艺思想史,把应届毕业的张少康留校当助教,跟他专治此学。他看我对美学感兴趣,也就鼓励我多向朱光潜、宗白华求教。周扬在北大开讲《建设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后,哲学系趁热打铁,成立了美学教研室,晦师立即支持,把应届毕业的于民、阎国忠安排去专治美学,我和美学教研室杨辛的交往也就多了起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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