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枝芦笛
——梁宗岱、巴金和他们的岁月(上)
2020-05-18周立民
周立民
上海巴金故居 辽宁省作家协会
1956年:“百花齐放”的春天
1956年的春天,百花盛开,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情很舒畅。
当年1月14日,中共中央召开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周恩来作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他认为,旧时代的知识分子经过改造,“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已经成为国家工作人员,已经为社会主义服务,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知识分子已经属于国家领导阶级的一部分,不再是彷徨无地的“流浪者”。周恩来还指出:“我们要又多、又快、又好、又省地发展社会主义建设,除了必须依靠工人阶级和广大农民的积极劳动以外,还必须依靠知识分子的积极劳动,也就是说,必须依靠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密切合作,依靠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的兄弟联盟。”知识分子的作用、价值获得充分肯定,地位也大大提高。不仅如此,为了“最充分地动员和发挥知识分子的现有力量”,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宣布:“第一,应该改善对于他们的使用和安排,使他们能够发挥他们对于国家有益的专长。”“第二,应该对于所使用的知识分子有充分的了解,给他们以应得的信任和支持,使他们能够积极地进行工作。”“第三,应该给知识分子以必要的工作条件和适当的待遇。”[1]对于知识分子而言,还有比这更温暖的春风吗?
春汛势不可挡,1956年4月28日,毛泽东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提出艺术问题上的“百花齐放”、学术问题上的“百家争鸣”的方针。5月2日,在最高国务会议第七次会议上,他重申“双百”方针。5月26日,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向知识界作报告,具体阐述“双百”方针。他说:“我们所主张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提倡在文学艺术工作和科学研究工作中有独立思考的自由,有辩论的自由,有创作和批评的自由,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坚持自己的意见和保留自己的意见的自由。”[2]这是知识分子期待已久的声音!
春风吹开笑脸,春雨润泽心灵,它让一度惊魂未定的知识分子的内心开始解冻。在刚刚过去的1955年和之前的两三年中,知识界批《武训传》,批《红楼梦研究》和胡适资产阶级思想,批梁漱溟思想,批胡风小集团乃至反党集团,加上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三反”“五反”等等运动,令知识分子常常找不到自己的方向。1956年,党中央这么明确和热切的表态,很快便扭转了前两年剑拔弩张的气氛,获得了知识分子的热烈响应。费孝通在一年后还兴奋地说:“去年一月,周总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像春雷般起了惊蛰作用,接着百家争鸣的和风一吹,知识分子的积极因素应时而动了起来。”“周总理的报告对于那些心怀寂寞的朋友们所起的鼓舞作用是难于言喻的,甚至有人用了‘再度解放’来形容自己的心情。知识分子在新社会里的地位是肯定了,心跟着落了窠,安了。心安了,眼睛会向前看,要看出自己前途,因此,对自己也提出了新的要求。有的敢于申请入党了,有的私下计议,有余钱要买些大部头书,搞点基本建设。这种长期打算的念头正反映那些老知识分子心情的转变。不说别人,连我自己都把二十四史搬上了书架,最近还买了一部《资治通鉴》。”[3]
1956年5月号《人民文学》,封面用的是刘岘的花卉木刻,百花齐放的氛围呼之欲出
1956年,巴金的心情也不错。前一年的9月,他告别相对狭小的淮海坊居所,搬到带有花园的独立洋房中。黎之还记得那年春天,他随林默涵到上海外调时见到巴金的情景:“记得巴金住的是一幢小花园洋房。我们去时他正带着一个小女孩在院子里玩。在他那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巴老主要谈他的工作、写作环境很好,他带我们看了把一个小阳台改造成的书房。临别时顺便还参观了一下他的一楼藏书室。”[4]《文汇报》记者徐翊(徐开垒)也写过巴金的家和工作环境:
他住在上海西区的一幢比较旧式的洋房里。环境很幽静,四周有各种各样的树木,屋后还有一块草地。他的书室在楼上,但白天他总是在阳台上工作,因为比较明亮;晚上较冷,这才搬进书房里来写作。
他的书室很宽广,比起他过去的写作环境,不论上海的霞飞坊或甚至很早以前在巴黎的一家古老公寓里充满着煤气和洋葱味的小房间,那不用说是好多了。现在他的书橱里除了一部分中文书外,还摆满了俄、英、法、德、日等各种外文版书籍。书桌上也总是堆满了书,隔几天整理一次,但不久又变得零乱了。他有买书和读书的嗜好,他经常跑新旧书店,爱什么就买什么。他的书室当然不够容纳他的藏书,因此他家的汽车间也给他改成了书的“仓库”。走进这个“仓库”,只能小心地拣空隙的地方跨步,因为这屋子不但四壁是书,而且满地是书。[5]
他在这篇报道中还提到:那一年,巴金多次说:“我希望明年能够有较多的时间,能让自己关起门来创作。”“我希望明年有时间写一个长篇和一个中篇。”安定的工作环境,让巴金又有了大展宏图的期待,在迎接1956年到来的时刻,巴金以抒情的笔调谈着家庭的幸福和孩子们的未来:
巴金在上海寓所的书房中
我走到隔壁书房里,在书桌前坐下来,拿起笔,忽然想到了孩子先前说的那些话,想到了我周围的一切,想到了就要到来的一九五六年,我觉得全身充满幸福的感觉。我很想用笔把这种感觉传染给大家,就像我的孩子把它传染给我那样。……在迎接一九五六年的时候,我们仍然愿望和平与建设给全世界带来幸福和繁荣,愿望各国人民依照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发挥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共同为我们的下一代安排一个无限美好的未来。[6]
这一年的5月,巴金收到老朋友梁宗岱的来信和一叠译稿,信是这样写的:
巴金:
真正久违了!我(19)51年秋被人诬陷,坐了两年多的牢。幸政府查明,于(19)54年夏恢复自由,旋又恢复省政协委员职。我出狱后,即来广西省人民医院实验我创制的两种新药。该两种药已初步证实可以解决现代医学所不能或很难解决的重病。兹夹上说明书,当略知一二。现广东省人民医院正在实验中。一俟再观察一个时期,即可正式公布。
梁宗岱1956年5月15日致巴金信
临床实验之暇,我也抽一部分时间做文学工作。除继续从前的莎氏十四行的翻译外(现已译得106 首),还计划较有系统选译雨果的诗,特别是那些富于革命和社会思想的。兹将一部分莎氏十四行和已整理好(注释好)的一首雨果诗的拙译寄上,你看要得吗?浮士德下卷我也打算在短期内译完十四行后开始。可惜我明天要赴百色专区视察,又要耽误不少日子。
夹上省政协委会的信,目的在释疑,非为别的也。
敬礼!
宗岱 (19)56.5.15日
住址:广西南宁市广西省人民医院第一宿舍
直呼“巴金”,既可看出梁宗岱率直的性格,又能体会到他们的交情不一般。1956年,也是梁宗岱的一个生命转折点,如信中所述,他研制的药正在医院做临床实验,更重要的是,中山大学外文系新成立法语专业,聘请梁宗岱为教授。自1944年离开复旦大学的教学岗位后,时隔12年,重执教鞭,学术研究和翻译事业有了新的开始,加之生活也相对安定和舒适,他算是春风得意。走出“乡绅”的角色,“教授”梁宗岱是这个样子的:
秋末初冬的广州,已微露一丝凉意。他仍以惯常的方式接待来客: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光膀子,短裤衩,右手摇着大葵扇,左手端一杯自制的中药酒,慢慢呷饮。窗外是几枝笔直的油加利和流光拂影的台湾相思,月季、夜兰、单竹疏影横斜。论环境,是没得说的。听他谈古论今,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谈兴正浓,他搬出一叠底稿,给我们朗诵他翻译的《浮士德》。[7]
他的生命便是恋爱与艺术
梁宗岱给巴金的信上说:“真正久违了……”那些过往的青春时光,转瞬即逝的朋友们的相聚时刻啊,令人难忘。这是相隔千里、穿越时光的问候,其中走过多少心路历程,又有多少感慨,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梁宗岱摄于广州白云山明珠楼前
没有资料记载,巴金与梁宗岱是怎么相识的,一般来说,应当是巴金1933年、1934年在北平编刊物、写作的那段时间,两个人才碰面的吧?梁宗岱的女儿梁思薇说,大约在1996年她去医院看望巴金,她问巴金:“您是先认识我父亲梁宗岱,还是先认识我母亲沉樱的?”巴金回答:“我是先认识你母亲的。”[8]这么说,巴金由沉樱而认识梁宗岱也说不定。
谈两人的交往,我经常忽略梁宗岱与巴金都是留法学生,他们有共同的精神成长背景,在巴黎还有交集的时光。尽管如此,我还是找不到他们那个时候就相识的记录。——巴金是1927年2月19日抵达巴黎的,当年7月下旬移居离巴黎一百多公里的沙多—吉里(今译蒂埃里堡)。直到第二年9月,回到巴黎办理各种手续,准备回国。10月18日,自巴黎启程,到马赛准备启程。当月月底,离开马赛。梁宗岱在法国住的时间长,1924年11月下旬,他抵达马赛,后又转赴瑞士日内瓦。次年,回到巴黎,寄宿在郊区的玫瑰村。秋天,入巴黎大学文学系就读。1927年暑假,又迁居巴黎拉丁区。梁宗岱在巴黎一直住到1930年夏天,后到柏林大学、海德堡大学学习,直到1931年年底才回国。
青年梁宗岱
1927年的春夏间,巴金和梁宗岱都在巴黎。不过,两个人的交际圈和来巴黎的目的大不一样:巴金在法国并未正式进入一所学校就读,最初只是在语言学校学习语言,大部分精力投入在无政府主义的研究中。他翻译前人著述,写评论国内时势的文章,以及与全世界同情者一道呼吁救援关在美国监狱中的萨珂、樊塞蒂两个工人……他的交际基本集中在有共同信仰的“同志”上。后来,他去沙多—吉里,住在拉封丹中学,比在巴黎更封闭、更安静,很多对外交往只有依靠书信。他的交际面比梁宗岱狭窄得多,且与梁宗岱几乎没有交集。哪怕,有他们共同的“熟人”来巴黎,巴金也没有与之碰面。1927年6月底,郑振铎来到巴黎,在这之前,巴金与他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早在1922年巴金就在郑振铎主编的报纸副刊上发表过小诗,还给郑振铎写过信(也在报上发表了),可是他志不在此,当时也不是“文学圈”中人,人在巴黎,却与郑振铎彼此错过。梁宗岱则不同,他是文学界正在升起的新星,活动在文学圈内,所以,在巴黎接待过郑振铎。
瓦莱里赠送给梁宗岱《答案》一书扉页
梁宗岱在巴黎的活动范围和触角已经深入到当地文学界和学界,有些事情,他担心别人以为是炫耀,便三缄其口,不过无意中还是有所流露:“留学巴黎的几年,又侥幸深入他们底学术界,目睹那些学术界第一流人物——诗人、科学家、哲学家——虽然年纪都在六十以上了,但在茶会中,在宴会席上常常为了一个问题剧烈地辩论。”[9]梁宗岱没有夸口,巴黎文坛的大师级人物瓦莱里(梵乐希)、罗曼·罗兰都对他青眼有加。梁宗岱留给瓦莱里的第一印象是:“我认识这个种族的第一个人是梁宗岱先生。一天早晨,他出现在我的家中,年纪轻轻,风度翩翩,操一口十分清晰的法语,有时比习惯用法稍嫌精练。”[10]当时很多人找诗人评判诗,多数都令他失望,梁宗岱的诗却不同:
在这个中国年轻人的诗稿中,出现了以上所说的好征兆,我很惊诧,几乎被弄糊涂。比起请我或勒令我读的大部分诗,他的诗的确拔类出群。我从中找到别人没有的东西。这些短诗明显受到四十年前法国诗人的影响而写成。……
尽管梁宗岱先生是中国人,并且初习我们的语言,他在诗歌和谈话中,似乎不仅精通,而且热衷于这些相当特殊的精美,运用和谈论起来都出奇地好。[11]
这些还不够,瓦莱里继续表扬:
正因为是中国人,梁君比起欧洲人和普通的法国人,甚至中学会考毕业生,必定更能推测、揣摩、觉察、试图语出惊人,以及把这些微妙的技巧和这些十分珍贵的不规范用法化为己有,用来把粗陋的语言转化成精美工作的原料,从中提取出纯之又纯、美之又美的物件;把一个词变成稀有的宝石,把一句诗变成确定的结构,其内在的完美包含着一个永不变质的快意的永恒事件。[12]
我不清楚当年梁宗岱读到这样的赞扬时有多么得意,反正有大师加持,这位年轻人在巴黎文学界前程似锦。
梁宗岱在巴黎,还与中国留学生和过往的文化名人有着广泛的交往。留学生群体中,他与“天狗会”的成员谢寿康、徐悲鸿、张道藩、邵洵美、孙佩苍、郭子杰、蒋碧薇等人有或深或浅的交往。他与胡适、徐志摩、傅斯年、郑振铎等文化人,在巴黎也有欢聚。从他们的交往记录中,我们也能追踪到梁宗岱在巴黎活动的踪迹。胡适1926年秋来巴黎,在他的日记中有与梁宗岱多次会面的记载:1926年9月14日日记:“下午六时去看 Miss Freda Fliegelman,谈到七点半,同去吃饭,见著孟真、梁宗岱、郭有守诸君,一同吃饭。饭时会着郑桐、余日宣两君,他们比我先两星期动身,游了几国,此时才到巴黎。”[13]次日,胡适在日记中特别提到“宗岱喜欢研究文学”:“下午与孟真、有守、宗岱同去Bois de Boulogne,地方极大,风景很好。”“回来时,他们到我寓中闲谈。宗岱喜欢研究文学。有守虽专治经济,而读文学书很多。我们乱谈文学,很有兴趣。”[14]在这期间,他们至少在一起吃过两次饭,其中一次是9月22日,胡适离开巴黎的前一夜,“晚上梁宗岱约我吃饭,与我和孟真饯行,在万花楼。”[15]第二天,梁宗岱和其他几位还到车站送行:“上午收拾行李,十二时离巴黎。许楚僧夫妇、邓季宣、梁宗岱来送。”[16]
这里涉及的几个人:孟真,正是大名鼎鼎的傅斯年。“许楚僧”这个名字比较陌生,如果叫他许德珩,大家就熟悉了,他字楚生,又作楚僧,1920年初赴法国勤工俭学,1926年底归国。郭有守(1901-1977),字子杰,四川资中人,北大毕业之后留学法国就读巴黎大学,是天狗会的成员。邓季宣,是邓稼先的四叔,1929年8月曾担任过安徽省立大学预科主任,后也担任过安徽省立宣城师范学校校长(1935年—1937年11月)。郑桐荪,曾任教于清华大学,还担任过清华大学教务长。余日宣,曾在天津南开大学、上海沪江大学、复旦大学等担任过教授……他们都是一时的名流。
谈文学,十分投入,充满热情,这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梁宗岱。梁宗岱给徐志摩的信上,提到1929年在巴黎他们没完没了谈诗的情景:“你还记得么?两年前在巴黎卢森堡公园旁边,一碰头便不住口地啰唆了三天三夜,连你游览的时间都没有了。”[17]碰到朱光潜,两个爱较真的人“吵”个没完:“朱光潜先生是我底畏友,可是我们底意见永远是分歧的。五六年前在欧洲的时候,我们差不多没有一次见面不吵架。去年在北平同寓,吵架的机会更多了……”[18]这是意气风发、率真坦诚、心无渣滓的梁宗岱,邵洵美曾为他画过像:
我不记得,梁宗岱是不是老谢介绍认识的。有几个朋友都叫他“青年会诗人”,因为他每天要做健身体操。他的两只臂膀,要是弯转了用一用劲,我们便可以看得出他的肌肉。他住在巴黎近乡一个工人家里,天天读着歌德的浮士德,他说他是用法文的译本对照了德文原文读的;德文原文里有几行他可以很响亮地读出来。他对于他自己读诗的音调极端赞美。他说有一个晚上有月亮,他便约了几个法国朋友,一同坐在小花园里的喷水池边的石地上,看着喷水池里月亮的影子;他朗诵了一二十首漱玉词,竟然感动得这些完全不懂中文的法国朋友,一个个都掉下眼泪来。
宗岱除了他那臂膀用了劲便会有的两块肌肉以外,的确浑身是诗人模样。那得意时潮湿的嘴,那看见了好东西便会爆裂开来的眼睛,那没有一忽肯休息的手,那最迁就自己理想的念头,再加上他特有的一种热情,合起来,便是一个十足的梁宗岱。宗岱所特有的一种热情要呼作沸情才适宜。这是事实。他谈话到了热烈的时候,吐沫真好像是滚沸的。滚沸到了顶点的时候,连真实都会被他焚毁掉。[19]
1931年,梁宗岱游览意大利山区
秀肌肉,读歌德,“沸情”,洋洋自得,“浑身是诗人模样”,这个形象梁宗岱差不多维持终生。1962年,他已经虚岁60,应《羊城晚报》编者之邀写《我和体育锻炼》,文章开头他就不无得意地说:“我出门常常碰到这样的事:坐在我身边的陌生朋友很喜欢问我是否教体育的。去年我初次到中大中文系上课,许多同学也以为是体育教师看错时间表了。这或许就是《晚会》的编者敦促我‘谈谈怎样在业余时间进行锻炼,以保持旺盛的精力’的原因吧?”[20]接着他讲了几十年来,从踢毽子“起家”,到划船、洗冷水浴、日光浴等等锻炼方式,对身体的自信也反映出他精神的健旺。打赤膊、穿短裤,这也是梁宗岱五六十年代留在学生脑海中的经典印象,正如当年他的法国朋友回忆起他来,那“一副孩子脸孔”:
十二年前,我认识了梁宗岱。这是一位完美的中国文人。他熟识英语,法文说得几乎跟我一般好。我们的古典诗和自由诗,很快便对他无秘密可言。他很年轻,一副孩子脸孔,最严寒的天气,只穿一件开领衬衣和一条长裤,加上一件单薄的短外套。他把寒冷看成是感觉官能的错误,并且以自己的理性去判断,不受其束缚。
我们结为朋友后,他不时带来一首诗歌,用他的语言给我诵唱,为我即兴翻译,我既赞叹又不安。诗歌很完美,梁宗岱的翻译和学者马古列斯的译文互相吻合,还多出一种优雅和措辞用字的火焰。[21]
郑振铎日记中,除了记下他们在巴黎的交往之外,还写到梁宗岱的精神追求。郑振铎到巴黎的第二天,就遇到梁宗岱:1927年6月27日,“午饭与元及冈同吃,仍在万花楼。遇吴颂皋君。又在路上遇敬隐渔、梁宗岱二君,同来旅馆中闲谈了一会。”[22]连日来,他们也有多次在一起的活动:7月1日,“夜间梁君及元来闲谈,十时方去。”[23]7月2日,“晚饭后,光潜,宗岱及元来谈,十时走。”[24]7月9日,“夜间,请杨太太,宗岱,光潜,公振,松皋五人在万花楼吃饭,用一百佛朗。”[25]7月12日,“起床得很早;昨天与宗岱约好九时同到Palais de Bois 去看Salon des Tuileries,这是新派画家的大展览会,亦每年一次。”[26]7月15日,“晚餐是宗岱请我和马古烈君在万花楼吃。我们谈得很高兴。”[27]7月16日,“宗岱今晚又请我和光潜吃饭,仍在万花楼,饭后,到我这里闲谈,曾觉之、徐元度诸君也来,房里很热闹。”[28]其中,6月27日的日记中,郑振铎记下了梁宗岱的抱负和志向:
夜,遇敬君,请他在万花楼吃饭,用四十佛朗。又遇梁君,同到他家坐了会。他买了不少的书,都装订得很华丽。他说,他的生命便是恋爱与艺术。而他近来有所恋,心里很快活。他比从前更致力于诗;他所醉心的是法国现代象征派诗人瓦莱里(Paul Valery),这个诗人便是在法朗士(A.france)死后,补了法朗士的缺而进法国学院(L'académie française)的。他是现代享大名的诗家,梁君和他很熟悉。所以受了不少他的影响。[29]
十分有意思的巧合,梁宗岱的《保罗哇莱荔评传》、译作《水仙辞》与巴金的小说处女作《灭亡》同时刊登在1929年出版的第20 卷第1 号《小说月报》上
这段话是那个时期,梁宗岱的灵魂画像。恋爱与艺术,这是一个浪漫诗人的追求。那一年,梁宗岱虚岁25,他的朋友对他的印象是一致的,他骨子里是一个诗人。
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其沃土,对于梁宗岱和巴金而言,巴黎岁月,欧风西雨,是培植他们思想的重要土壤。可以说,他们一生的精神发展和探索都与这里有关:巴金是听着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开始写作的,在卢梭像前誓言“讲真话”,又在丹东“大胆,大胆,永远大胆”的鼓励中奋斗和抗争。直到晚年,重访巴黎,他还说要“向法国老师表示感谢,因为爱真理、爱正义、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爱人间美好的事物,这就是我从法国老师那里受到的教育”[30]。对于梁宗岱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巴黎是他的精神蜂巢。1929年10月19日,他写给朋友的信中,对现代的、都市的巴黎有着非常准确、敏锐的描述:“一列快捷的火车今晨把我平安送抵巴黎。巴黎!一个雾霭弥漫与光彩耀目的都会,这里的一切,灵与肉,都在哄哄地燃烧,这里的人,被人和机器的轰鸣声纠缠困扰,击为碎片!”[31]巴黎,西方文化,给他的思想染上精神的底色,这是他与巴金的共同点,他们在一个世界性的格局中确立了自己的思想和人生坐标,从接受的教育到做人,他们都是中国新一代的知识分子。这个“中国”,是现代中国,它不再是封闭的、孤立的,而是在世界中的中国。在中西文化交汇中,他们接纳了人类文明的精华,这决定了他们的眼光、格局和以后的人生选择。
可是,远行和漂泊的人并没有失去他们的根,只不过,“中国”不是他们的口号和标牌,而是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之中。1927年,踏上甲板,奔赴法国,与祖国暂别时,巴金默念的是:“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哟!我恨你,我又不得不爱你。”[32]1931年9月19日,梁宗岱跟罗曼·罗兰告别时,大师在当日的日记中已经体察到他的内心:
梁宗岱来向我道别。他在欧洲已经七年,确定今年十一月离开,前往北京定居。他受聘为北京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自从上次来访,我觉得他在精神方面有了变化,和几乎所有我见过的中国青年那样,他们民族的苦难以及漫长转化的苦难,压在他们身上。梁宗岱不久前表现得像一位巴黎化的文人,他以接触到瓦莱里的非情感美学而骄傲。瓦莱里为他翻译的一本中文书作序。今天,他饱赏西方,到了饱和的程度;他惦念故土,惦念能够带给故土的帮助。[33]
童年上山采药的梦又醒起来了
1956年,梁宗岱给巴金写信时,巴黎的生活早已是遥远的梦,但是,在他们的内心中,巴黎的位置不可替代。巴金说,他在法国学会了两件事情:写小说和看电影。最初没有想过当作家的人,机遇让他在法国开始写起小说,并从此走上文学道路,一生荣辱均与此相关。梁宗岱呢,欧洲归来,被胡适聘到北京大学做了法文系的主任,青年得志。踏入学界后,他的诗写得少了,翻译、评论却做得多了。这些,对于一个诗人来讲都顺理成章,在中国新文学史上也不乏其例,比如诗人闻一多,后来就致力于学术研究,在古代神话、楚辞、唐诗等研究方面卓有成就;闻一多的学生陈梦家也是诗人出身,后来研究中国古文字、青铜器,也是著述甚丰。可是,梁宗岱给巴金的信说“创制的两种新药”“临床实验”又是怎么回事?作家、学者通医术,平常给亲友开个方子的不乏其人,然而像这样大张旗鼓地创制新药、临床实验的实在凤毛麟角吧?这个跨界有点大,且慢,还有牢狱之灾!那些年,梁宗岱到底经历了什么?
从这封信的口气中,我们能看到翻译、学术研究已成为梁宗岱“临床实验之暇”,彭燕郊在《诗人的灵药——梁宗岱先生制药记》中说:“在五十年代中期写的一份献方申请书里,他对自己的文学成就只写不到三百字,对自己的制药成就却写了将近七百字,可见其用心之苦。晚年他曾不只一次对甘女士说:‘我的制药的影响,将来会比文学影响还要大。’”[34]诗人后半生的这一转变,他本人写有《我学制药的经过》曾详细叙述,他后来的夫人、也是制药的伙伴甘少苏在《宗岱和我》一书中也讲得比较多,上面提到彭燕郊《诗人的灵药——梁宗岱先生制药记》一文,引用不少甘少苏的书信和病人的反馈情况,也是十分珍贵,这些都为我们了解诗人制药的经历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文革”结束后,在五六十年代的实验、临床的基础上,加上平常义务施药得到的反响,让梁宗岱夫妇对于他们的药充满信心,更加迫切地希望这样的药正式投产以造福更多的人。他们四处呼吁,希望把药方献给国家,梁宗岱打印了《我学制药的经过》一文及相关附件,分寄给朋友和相关人士,盼望他的研究能够得到有关部门重视。巴金先生藏的这个打印本,应当得自梁氏夫妇。这份材料铅字打印,16 开本,编排比较简单,有的页面还有钢笔补、改的字迹。在此文中,梁宗岱叙述了他学制药的缘由、经过,这些年取得的成果以及药理和治病观念。附件有八个,包括致相关领导人的书信、具体的病例以及病例一览表等。
人的一生,有很多重要事情都是机缘巧合,都是不由自主的选择,而不是预先规划好的。梁宗岱遇到甘少苏并结为夫妇,是这样的;他从事制药事业也是这样的。1944年冬天,梁宗岱辞去复旦大学的教职回到广西百色,本来是为了接手管理父亲留下的产业,也是为了避世,想不到却一步步走上制药道路,且难以拔脚:
直到抗战胜利的前夕1944年秋,几种原因(其中最有力的是拒为蒋光头卖命——当智囊的危险)使我不得不辞去复旦大学外文系系主任职务,离开重庆回到我的第二故乡百色,在那里除了整顿我父亲在1941年逝世后被经理们几乎吃光的遗产外,我继续翻译歌德《浮士德》和蒙田试笔。……意料不到的是百色老百姓认为我应该在继承我父亲遗产的同时继承他的施药,为了应付这无疑是合理的要求,我最初只沿用我父亲的老方,不久,一方面如上文所提到的为了提高当地出口的茴油的质量,我开始对化学发生兴趣;另一方面,朝夕接触沿河两岸及城门口一直到城外远峰的繁盛的草木,我童年上山采药的梦又醒起来了。“与其沿用旧方,何如创制新药呢?”[35]
都说梁宗岱是一个很执拗、个性非常强的人,这当然不错,然而,他还是一位有情人,是一位有着赤子之心的人。所以,他的很多人生选择,既具有自主性,却又不是一意孤行、不顾人情世故的。制药的事情可为一例,在外人看来的不可思议中,却有着梁宗岱顺理成章的自我逻辑。比如,老百姓要求子承父业继续施药,完全可以简单拒绝,但是他却认为“这无疑是合理的要求”,就这样,义无反顾地把十字架背到自己的身上。面对这样的问题:“你过去大半生是从事文艺活动的,怎么会突然对医药发生极端的兴趣呢?”梁宗岱还回答:“这得溯源于先父梁星坡公对我的影响……”梁宗岱“采药的梦又醒起来了”,且不说这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和责任心,单说他们这一代人的行动能力,能把自己的想法立即付诸实践,这也是我们不能不佩服的。梁宗岱本质上还是一个诗人,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去采药,不以为苦,反倒被他描述得充满诗意:
巴金藏《我学制药的经过》打印本
《我学制药的经过》内文中的一页
当时青霉素和磺胺剂面世不久,广阔而准确的疗效轰动了整个医学界。我的理想就是要用中草药创造出一些和二者媲美的药。由于承袭先父几十年赠药的做法,我颇获得群众的信任,对难症和痼疾任我反复试验。因为我不是职业医生,我用药首先考虑到要避免任何事故;又为了集思广益,我向当地和四乡的名草医求教,每逢圩日我就请他们到我家里午餐,他们也乐于把他们的看家本领指示我,常常,在一个相当长时期,当太阳初升的时候,我跟随一两个名草医,或者干脆我独自一个儿,背了一葫芦水、几个裹蒸粽,一手拿镰刀,一手拿锄头,渡过小河,奔向遥远的蓝峰,边行边采集,直到瞑色四合,才披星戴月沿着确荦的山径回家。经过几年的采集、研究和实验,我侥幸配制成两种功效颇大的药,草精油和绿素酊。[36]
过程,当然没有梁宗岱所说的这么简单,那是多少次的实验和调整。梁宗岱也是押上所有家底投入进去,那个时候,先是社会动荡不安,接着是百废待兴,制药在他是头等大事。百色当地的各种条件并不利于专心研究制药,梁宗岱能依凭的无非是他做任何事情都“深信不疑”的信念。逆水行舟,要付出数倍力量。1949年,梁宗岱倾其所有,大兴土木,把父亲留下来的烟丝厂、两间相连的老铺改建为一座四层楼化工厂。“太和化工社兴工于一九五○年四月,两座相连的大屋,边拆边起,机器边安装边开动,源源而来的药源边收买边提炼,治病因未正式生产,依旧以赠药为主,而最严重的,产业是先父逝世被经理们蚕蚀之余。不久资金便告尽了。为了买进一批价值三千元的草药,又不得不告贷于银行(因草药有季节性)。但我们向银行的贷款,已达到最高额一万元。乃由银行经理薛广居和覃专员协商,银行再超额借二千元,覃专员概然再从专署经费拨借一千元。”[37]
资金问题解决了,还有专员的支持,刚刚缓解过来的梁宗岱正要大干一场,一场横祸又从天而降,差一点要了他的性命。他后来说:“这中间有一段古今中外罕见的冤狱,写起来可以成为一部洋洋十万字的惊心动魂的悲喜剧。”[38]1967年10月,梁宗岱写过一篇交代稿谈到这场冤狱的大背景:
卢永克去后不到两个月,我正在作准备去南宁履约。1952年9月中旬,中南局忽然来电把我撤职查办。我立刻被拘留到专区公安处看守所。但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这件事已公开发动又暗中酝酿了将近一年,在剿匪反霸结束不久便开始了。据说群众控诉我几百条罪状,最大通匪济匪,最小偷猫,中间还有许多强奸和贩卖烟土案。这件案情非常复杂、错综、曲折。省、中南局、军管会、中央都派人来调查过。我相信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终于,在1954年6月11日,经过了两年零九个月的调查,公安处处长李××和我谈了两个多钟头,向我道歉,并对全市各街道的街民大会宣布我无罪释放。[39]
这里说的“1952年9月”是误记,梁宗岱的入狱时间是1951年9月17日。前一年10月,他作为特邀代表参加了广西省人民代表大会,后又在省政协成立大会上当选第一届政协委员兼省参事。据说,当时的省政府主席张云逸很想留梁宗岱在南宁工作,但是,他还是想回百色研究他的药,张尊重他的意愿。回到百色后,张还致电梁,要他以省政府参事室参事的名义参与百色的地方事务。这样一位在政治和社会上都有影响的人物突然被捉将大牢中,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梁宗岱后来分析,可能是与百色的代地委书记区镇不容于他有关系。以梁宗岱的脾气,他是不会对权贵低眉折腰的,不巧,他对这位区书记的印象又不太好:“解放后百色各级干部,和我很合得来,只有代地委书记区镇,和他第一次接触,还是我以省参事的资格参加专区会议的时候,他给我的印象,并不如其他共产党人那么愉快,大概他是当地的最高权力吧,不很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就是在宴会的席上,也有不少我不大顺眼的地方,比方明知覃专员和军分区秦司令酒量浅,也硬勉强他们干杯或‘再来一大盅’,后来每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我竟忍不住代他们干杯甚或向他反攻,这当然是出于我不自量。”[40]
诗人的个性几乎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我入狱大概三个月,胡乔木同志(至今我还未有缘和他会面)打电报给百色地委要把我送中央处理,但处心积虑要灭口的区镇心一横,决定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翌日即召开地委扩大会议,要把我交给群众公审,已经三分之二通过了,幸亏堂堂杀出一颗救星!“没有理由!完全莫须有!”场中突然起了一个洪亮的振颤着义愤的声音。那是覃专员延年的。当双方唇枪舌剑到了沸腾时,覃指着区说:“你要对党负责!”区拍着胸口说“我可以负责!”“那你就执行吧!”覃于是拿起公文袋离开会场了,大会也就一哄而散了,但覃竟以犯独排众议而降为林木公司经理回南宁了。因维护我而被贬的干部还大有人在。[41]
狱中的梁宗岱戴了“两年多的脚镣”,狱外的甘少苏,担惊受怕之外,还要独自撑起制药厂一片天:变卖机器,遣散工人,有的原料直接进到江中……几年来,耗尽家产、倾心尽力所建的药厂和他们的制药事业付之东流。不仅如此,隔三差五的,甘少苏还要被招去配合调查,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见识过。
这次冤狱,可能起于个人恩怨,可事情并不像梁宗岱想象得那么简单——尽管有胡乔木这样的人物施以援手,还是关了两年多,便是证明——有些事情上不了台面,然而,摆在桌面上的“罪名”足以置梁宗岱于死地。《梁宗岱传》的作者提醒我们,注意1950年代初广西“清匪反霸”大的历史背景,从后来公布的广西省人民政府公安厅1954年5月21日对于百色公安处3月14日呈报的“梁宗岱案查对情况与处理意见”的批复可知,别人给他罗织的罪名多与“匪”“霸”相关:
一、关于梁宗岱济匪枪支、洋纱、布置工人施德华参匪及霸占农民畲田地、主使工人黎炳南杀死一人等,经调查对不确和不符事实,应予否定。
关于供匪蒙三人民币卅万元、鸡二只、香烟二条及猪肉等虽经查对属实,但系我授意以便了解匪情,故不应予济匪论。
二、梁宗岱原批准扣押其主要罪行为通、济匪,今经多方调查不确,可见原报材料草率。从总结报告中亦看出审讯方法上存在有某些错误,致使该案久拖不能处理。因此我们认为专处在此案的整个处理中是有责任的,为吸取教训,应作深刻检讨并报省厅。
三、梁宗岱主要为重大济匪嫌疑被捕,今通、济匪问题已否定,虽有些打骂、解雇工人及克扣工资之罪恶,但梁系资产阶级百色地区代表人物,省协商委员、高级知识分子、大学教授,作为上述阶层来说应属错捕。因此,应予立即释放恢复自由。由于梁欺压工人,至为群众有所不满,应在释放时必须通过代表会,讲清案情发展经过,述明政府政策(不须吸收检举人参加)。对梁本人在释放前亦应作一些必要的教育,以消除其对政府之对立情绪。至于梁之工作问题,待省委统战部研究与有关部门洽商后再告你处。[42]
冤情得以昭雪,1954年6月11日,梁宗岱恢复自由。天大的冤屈,没有侵蚀梁宗岱的热情,出狱后他立即投入到药品的临床实验中。在给巴金的信里,他平淡地说:“我1951年秋被人诬陷,坐了两年多的牢。幸政府查明,于1954年夏恢复自由,旋又恢复省政协委员职。”这话平静得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多走了一段路。恩怨得失,对于智者,应当是既能拿得起,又能放得下,放不下的只有他矢志不渝的目标。
白云山的梁老好
1954年出狱后到1967年,是梁宗岱从事制药工作的第二阶段。这一阶段民间施药获得了更广泛的成果,临床实验也在努力展开,横在他们面前的最大一座山却是:一个“民间科学家”如何使自己研究的成果得到相关部门认可。甘少苏回忆说:
省人民医院每月发给宗岱80 元工资,我们制的药,医院也付给成本费。这一段时间,宗岱放弃了文学创作和翻译工作,全力投入到绿素酊的临床实验。日夜守在病房观察病人,潜心钻研《病理学》《医药学》。他有许多英文和法文的医书和草药书,他说:“我的药不仅仅是中国的草药,也包括世界的草药,所以效果突出。”他还说:“其实,法国的草药也很发达。”[43]
这是一段极为艰苦和漫长的道路,特别是在一个公有制的环境里,他的私人制药显得与大环境格格不入。而药品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再加上实验的过程中,时势变化、人事变动,经常让梁宗岱陷入绝境甚至前功尽弃。在广西省人民医院进行了两年多(1954年秋至1956年9月底)的临床实验,起初很顺利,卫生厅厅长还希望他能成立一间中草药研究所。可是,1955年夏天,卢永克院长到广州的党校学习后,有些科室的主任或主治医生换人,医院出现抵触情绪,各部门开始不配合他。1956年暑期,梁宗岱不得不更换合作医院,恰好,广东省人民医院的小儿科主任邀请他去,又值中山大学外文系聘他为教授,他又转战广东省人民医院。在儿科的实验反响不错,有的医生称绿素酊、草精油为“儿科圣药”。刚有转机,又出波折,1957年反右运动中,儿科主任被打成“右派”,这未免殃及梁宗岱的实验。好在这个药在民间积累了不少口碑,到1963年秋天,新会中医院研究所和新会人民医院愿意配合梁宗岱进行实验,事情又有转机。几年后,“文革”开始了。不要说研究制药,梁宗岱连人身自由都无法保障,抄家、批斗,梁宗岱几次挨打,再加上高强度的劳动,他的身体被折腾垮,临床实验中断,制药工作也难以维持正常。直到1969年11月3日,梁宗岱获得“解放”,这位已是64 岁的老翁还是不放弃……他的制药梦每次都是猝不及防被打断,令人感叹的是,严霜寒冰冻不死他内心的热望,只要有条件,它们就要破土而出。施药的义举仍在民间进行。“文革”结束后,1977年3月2日在写给卞之琳的信上,梁宗岱说:“我的工作当然还是完成学院的任务,但主要似乎已转制药、施医……”[44]制药是他的“主要”工作,而且牵制着他的兴奋点。1981年,他们学院大三学生柏桦去梁家问学,正谈着诗歌,梁宗岱突然对夫人说:“少苏,你给他看一看我们的药。”[45]仿佛一个孩子急不可耐地炫耀他的心爱玩具。柏桦跟他告别时,梁宗岱送给他两瓶绿素酊,一份他写的药品介绍文章和个人传记的打印件,这些大约就是《我学制药的经过》吧?
梁宗岱引以为自豪的药,究竟怎么样呢?他的朋友罗念生说:“宗岱多次来信,说他炮制的中草药消炎水能治百病。我写信讽刺他,他反而认为我是在称赞他,寄来许多张处方和病人的感谢信,我匆匆过目,似懂非懂。我于1983年患寒冷性血红蛋白尿症,宗岱托人带来两桶百灵药,我服了一些,似灵不灵。”[46]药灵不灵是一回事情,但是,看老朋友的这个口气显然对梁宗岱所作所为不以为然。也难怪,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更重言论、思想,喜欢坐而论道,对于事功和实践常常觉得那是“劳力者”之事。而这一点,恰恰是梁宗岱的探索和努力的价值体现。他可以在书房里坐而论道,也可以披星戴月上山采药,又能够在高温的药炉边一点一滴地观察药物的变化。从梁宗岱的身上,我们能发现“现代知识分子”的诸多可贵品质,也可以由此反思知识分子在现代社会中的作为、担当以及实现自我价值的途经。
梁宗岱不顾讽刺,“寄来许多张处方和病人的感谢信”,或许正是病人的回馈给他前进的动力。在《我学制药的经过》打印稿的附件中,附件五便是这样一个病例:李先生,1916年生,居美国加州,1973年患有结肠癌,经手术切除后,四年后癌细胞已扩散至肝部,再度手术,两年后,又发现癌细胞已扩散到肺部,多方求医,不见效果。1980年4月,经侄子介绍,服用由中国带往美国的绿素酊,感觉良好,肝部疼痛减轻,食欲改善,睡眠良好,遂决定回国治疗。1980年6月初来广州拜访梁宗岱,经过大量服用绿素酊,“觉疼痛大减,原背部疼痛已告消失,在不到四个月的治疗过程中体重不但未见减轻,反而有所增加,胃口亦未衰退”。后因思家心切,于1980年10月6日返回美国,“病人现正继续服用绿素酊”,在他们心目中,“唯有此种药液始能排除其痛苦,他并有信心在绿素酊的治疗下,定能驱除病魔,取得最后胜利”。
彭燕郊的文章中,写到1983年3月广东电视台记者周春松征得领导同意,以广东电视台新闻部的名义,向接受过梁宗岱治疗、服用绿素酊的人进行书面采访,有很多人反馈了治疗情况,很多医院治疗不了的疑难病症,吃了梁宗岱的药,药到病除的有之,病情大为改观的也很多,这即便不能说是“神药”,却也是神奇的药。更有病愈的患者为自己的孩子取名“云佳”——白云山的梁老好的意思,以表内心的感激之情。
在《我学制药的经过》一文中,梁宗岱附了绿素酊、宁神两种药的成分、效能和主治的病症,绿素酊的效能,他是这么写的:
一、杀菌、消炎,“文革”前曾在中山医学院化验,结论:能杀一切菌(包括真菌、病毒),消一切炎。
二、通过促进新陈代谢,起调整神经、体温、血压、血液、血像内分泌等作用。
三、止血(内外血)、镇痛(内外痛)、消肿、退烧(高低烧)。
四、无毒、无付作用、不产生抗药性,极个别会有皮肤过敏,但不影响疗效,有时(极少数,百分之三、四)有比较剧烈的反应,但坚持下去,反应很快消失,而疗效显著。
该药主治的病症,包括感冒等流行病,肺炎、肝炎等十二大类炎症,梁宗岱写道:“上面所举病症,在三十余年的临床试验中,有多至千余病例(如鼻炎、腹泻、便秘、跌打),少亦百几十(如肺结核、胃溃疡,肝炎等),但亦有仅一、二病例者(原文如此——引者注)。但均症状明显,证据确凿(如肾结核、肠系膜淋巴结等)。”另外一种药宁神的效能是:补血气、强筋骨、消炎、止痛、镇咳、镇痉。主治:失眠、神经衰弱、神经官能失调、心律不整、精神分裂、风湿性心脏病、(心脏性)水肿、脑震荡等。必要时(如精神分裂风湿性心脏病)可与绿素酊配合使用。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包治百病”?梁宗岱自信满满地说:“绿素酊一种药能治疗多种性质不同的严重的病……它和先行的一种抗癌药、各种疗法(化疗、理疗、综合疗……)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梁宗岱所讲的,跟我们这些年从各种养生文章中看到的道路是一样的,他认为流行的抗癌剂,“以毒攻毒”,而他的绿素酊是从提高免疫力出发的传统医学所谓“祛邪扶正”。“如果它和一切抗生素有一个共通点:消炎杀菌。它却有一个它们不可能有的优点:毫无副作用;不仅毫无副作用,并且具备一种通过促进新陈代谢起调整体温、神经、血液、血压、内分泌等的效能。”“绿素酊的难能可贵处,就是祛邪扶正是同一刻的动作:药力到处,既消炎杀菌,又增强机体的抵抗系统。”经过病人多年的服用和多少次的检测,梁宗岱雄心勃勃地认为:“精油、绿素酊、宁神……治疗范围越来越广,效果也越来越确切……”[47]
(待续)
注释:
[1]1956年1月30日《人民日报》。
[2]1956年6月13日《人民日报》。
[3]费孝通:《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人民日报》1957年3月24日。
[4]黎之:《从“知识分子会议”到“宣传工作会议”(1956年1月—1957年3月)》,《文坛风云录》,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47页。
[5]徐翊:《巴金:勤奋和热情的作家》,1956年12月1日《文汇报》。
[6]巴金:《一九五六年新年随笔》,《巴金全集》第14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3月版,第384-385页。
[7]卢祖品:《悼念梁宗岱老师》,《宗岱的世界·评说》,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66页。
[8]梁思薇:《关于我的母亲》,陈小滢讲述、高艳华记录编选:《乐山纪念册》,商务印书馆2012年11月版,第203页。
[9]梁宗岱:《“从滥用名词说起”底余波——致李健吾先生》,《宗岱的世界·诗文》,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260页。
[10][11][12]梵乐希:《梵乐希序言》,卢岚译,《梁宗岱文集》,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9月版,诗文卷·法译卷,第134、140、140-142页。
[13][14][15][16]《胡适日记全集》第4 册,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5月版,第421、422、473、473页。
[17]梁宗岱:《论诗》,《梁宗岱文集》评论卷,第45页。
[18]梁宗岱:《论崇高》,《宗岱的世界·诗文》,第175页。
[19]邵洵美:《儒林新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103、103-104页。
[20]梁宗岱:《我和体育锻炼》,《宗岱的世界·诗文》,第391页。
[21][法]普雷沃:《试谈我对中国的无知》,刘志侠、卢岚主编:《梁宗岱早期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9月版,第477页。
[22][23][24][25][26][27][28][29]郑振铎:《欧行日记》,《郑振铎全集》第17 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11月版,第53、58、59、68、73、78、79、54页。
[30]巴金:《再访巴黎》,《巴金全集》第16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4页。
[31]梁宗岱1929年10月19日致阿琳娜·瓦朗让的信,原文法文,卢岚译,刘志侠、卢岚主编:《梁宗岱早期著译》,第489-490页。
[32]巴金:《“再见罢,我不幸的乡土哟!”》,《巴金全集》第12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9年12月版,第10页。
[33]罗曼·罗兰1931年9月19日日记,《罗曼·罗兰日记(摘译)》,刘志侠译,《梁宗岱早期著译》,第463页。
[34]《新文学史料》1994年第2期。
[35][36][37][38][40][41][47]梁宗岱:《我学制药的经过》打印稿。
[39]梁宗岱:《我的简史》,《宗岱的世界·诗文》,第402页。
[42]《对梁宗岱案之批复》,转引自黄建华、赵守仁:《梁宗岱传》,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10月版,第202页。
[43]甘少苏:《宗岱和我》,《宗岱的世界·生平》,第346页。
[44]转引自卞之琳:《人事固多乖——纪念梁宗岱》,《宗岱的世界·评说》,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9月版,第13页。
[45]柏桦:《去见梁宗岱》,《宗岱的世界·评说》,第78页。
[46]罗念生:《有关梁宗岱的资料》,《罗念生全集》补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4月版,第4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