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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克:“从天而降的第欧根尼”

2020-05-18

传记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拉康斯洛文尼亚哲学家

姚 崇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

斯拉沃热·齐泽克,斯洛文尼亚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略长的头发总是似乎刚刚用手抓捋过一样——大致的整齐中透露出一丝凌乱。不长但茂密的络腮胡须则从脸颊两侧顺着微微发胖的面部曲线向下延伸,在下巴处完成了“会师”。在胡须与头发的严密包围下,一张南瓜籽一般的面庞被勾勒出来。他的眼睛似乎总是一副半睁的状态,黑眼圈使得面色有些发白,松弛的眼袋使得眼窝显得深陷,目光却很尖锐。长鼻梁、大鼻子,嘴巴四周同样是胡须的领地,在他张嘴说话时颇似用毛笔沿着嘴边画了一个不规范的句号。这一副身强体壮、毛发浓密的模样,更容易令人想起的是电影中的维京海盗而不是一个哲学家。事实上,他的确是哲学家而且是个连伊格尔顿(英国著名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文化批评家)都交口称赞为“欧洲近十多年来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的哲学家,一个被称为“从天而降的第欧根尼”的哲学家。

“这是我的第二选择,第二最爱”

1949年3月21日,齐泽克出生于斯洛文尼亚(当时是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的一个加盟共和国)首都卢布尔雅那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供职于政府,是一位经济学家,母亲是一名会计。沉浸在喜悦中的父母给他取了一个不太常见,但极具斯拉夫色彩的名字:Slavoj Žižek,中文译为斯拉沃热·齐泽克。

斯洛文尼亚地处欧洲中南部,西邻意大利,南部和东部与克罗地亚接壤,北接奥地利,西南通往亚得里亚海,东北则是匈牙利,海陆兼备,四通八达。1946年,丘吉尔宣称:“从波罗的海边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里雅斯特,一幅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拉下。”斯洛文尼亚和匈牙利的边界正是这道“铁幕”所在,齐泽克的青少年便是在冷战的氛围中度过的。有意思的是,在冷战的态势下,地处两个阵营对峙前线的斯洛文尼亚反而是思想相对活跃,学术空气比较宽松的地方。经典马克思主义与非马克思主义等各种思想流派、理论学说在这里汇集、激荡,齐泽克从小耳濡目染,接受了丰富的哲学熏陶。

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又在政府工作,家中最不缺的便是书籍。齐泽克的父亲有一个大书橱,上面各种大部头的经济学、哲学与政治学的著作令人望而却步。但对于小齐泽克来说,那泛黄发暗的书页散发的混合着油墨的味道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15 岁的某一天,他抽出一册砖头厚的有些老旧的书,随手翻了翻,上边有许多勾画和笔记,想来是出自父亲之手,他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单词吸引了,他认真读了几行,虽然不是很懂却更加爱不释手,索性坐在地板上从头翻起,这本大部头便是《资本论》中的一卷。17 岁,朝气蓬勃的年纪,齐泽克已经暗自笃定要成为一个哲学家。

1967年,齐泽克顺利考入卢布尔雅那大学哲学系,正式开启了他的哲学道路。在大学阅览室,他接触到当时风头正盛的南斯拉夫实践派主办的杂志《实践》,这是一份秉持马克思主义但带有浓重人文主义色彩的期刊,齐泽克的思想由此转变。在阅读《实践》杂志的过程中,齐泽克逐步接触到存在主义、结构主义等哲学思想。1971年和1975年齐泽克相继获得文科(哲学和社会学)学士学位和文科(哲学)硕士学位。在本科毕业之际,齐泽克整理出版了他的毕业论文,这是他出版的第一部书,也是他哲学研究第一次开花结果,名字叫《差异的痛苦》(Pain of the Difference),他尝试在这部书中将海德格尔和德里达的思想进行整合。说起初出茅庐之作,齐泽克总感到“名字起得有点让人不好意思”。他的硕士论文《法国结构主义的理论和实践关联》则是有关法国象征性实践的一些理论,内容涉及德里达、克里斯蒂娃、拉康、福柯、列维-斯特劳斯、德勒兹等人,“但文章的定位还不是很清楚”。他认为直到70年代末写作第二篇博士论文时,自己才确定要致力于研究拉康思想。

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说,每一个哲学家、每一个理论家,都曾经有过另外一个失败的职业,而正是这个失败才标志了他的存在。对于齐泽克来说,这个“失败的职业”便是电影。齐泽克虽是以哲学家,尤其是以拉康思想在当代最重要的继承者的身份蜚声世界,但接受采访时他却说:“我最初的决定并不是要成为一名哲学家,这是我的第二选择,第二最爱。”在立志成为哲学家之前,齐泽克还曾有一个电影梦。家境殷实,父亲又是公职人员,齐泽克从小便有机会接触到各种电影录像,其中许多内部影片并不面向社会公开。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已经迷上了电影。那段日子,除了看书,他最大的兴趣便是去政府资助的影片储藏室看好莱坞经典影片。希区柯克导演的《惊魂记》(Psycho)和阿伦·雷奈(Alain Resnais)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Last Year atMarienbad)是他的最爱,以至于“这两部影片我看了至少不下于15 次”[1]。齐泽克对电影的观赏并没有仅仅停留在感官的娱乐上,他常常受到电影的启示而生发出许多思考。常常是电影结束了,他还沉浸在对影片的回味之中,甚至不乏对影视理论问题的思考,尽管吉光片羽,却实属难得。久而久之,他便将心中所想诉诸文字。于是,影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成为他思考的一种方式,也成为他理论书写的萌芽,其中一些文章还得到影视杂志的青睐予以刊发。他还软磨硬泡恳求父亲给他买了一台柯达Super 8 摄影机,他正是用这台机器拍摄了一部20 多分钟的业余电影,还“记录了少年早期时的风流韵事以及其他的东西”。

然而,或许是因为接触了众多电影大师之作反而使得齐泽克对电影艺术敬而远之;或许是因为自己拍摄的作品总是难以尽如人意;或许相比电影,哲学显示出更加迷人的魅力;或许相比导演与拍摄,理论工作更加得心应手,总而言之,这期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考量与取舍,齐泽克不曾详细提起。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是他最终割舍了电影这个第一爱好,转而致力于研究哲学,他说:“哲学则是我第二爱好,是我对影视迷恋的一个替代品。”不过,尽管齐泽克此后投身哲学领域,但是早年这段电影情缘并没有就此完全弥散,电影反而为他的哲学理论研究提供了独特而丰富的血肉。援引电影情节来分析哲学命题成为齐泽克最为得心应手的方式。他在《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真实眼泪之可怖——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荒谬崇高的艺术:论大卫·林奇的〈妖夜慌踪〉》《不敢问希区柯克的,就问拉康吧》等一系列著作中将这个拿手好戏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种将大众喜闻乐见的电影文本融入哲学分析的话语模式,也使得他的哲学研究别具一格,更加平易近人,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普通读者甚至说是粉丝推崇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斯拉沃热·齐泽克著《不敢问希区柯克的,就问拉康吧》(中译本)

“起先那些看起来都是不幸的东西最后却都变成了神的赐福”

由电影而哲学,盛名之下,齐泽克的学术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答辩风波

1970年代是斯洛文尼亚强硬共产主义的鼎盛时期,齐泽克的父母希望他能进入高校任职,谋得一个“铁饭碗”。齐泽克同样希望能够在大学做研究,他毕业前一年便提交申请去哲学系做助手。系里的教授十分赏识他,同意他毕业后留校工作。齐泽克备受鼓舞,在学位论文上倾注了大量心血。1975年,齐泽克提交了洋洋洒洒400 余页的论文,只要通过答辩,便能顺利留校,可谓胜券在握。

答辩当天,齐泽克意气风发,然而情况却出乎意料。无可争议,论文本身尽显齐泽克的才华横溢,但是在政治审核环节却不过关,齐泽克领命做了一篇附录对论文所述问题进行修订,才勉强拿到学位。但是受此影响,之前被许诺的教职成为泡影,被宣布“出局”,而这场意外又可以说是意料之中,当局担心这个思想上的异端会对学生产生不良影响——齐泽克对法国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思想的关注显得他与官方思想并不合拍,而他的那篇学位论文名字则是《法国结构主义的理论和实践关联》。

一个刚刚毕业,正试图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大展身手的年轻人,突然发现自己非但失了业,还在无形之中被主流学术圈孤立了,就像是遭遇到了拉康所说的“实在界”的创伤,难免痛心沮丧。更糟糕的是,从1973年算起,此后4年间齐泽克都没能找到稳定的工作,而这期间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为了供养妻儿,他在南斯拉夫军队服过兵役,还通过翻译德国哲学赚取稿费。一时间,家庭、理想、工作,各方面的压力汇集在一起,人生陷入了低谷。

“自相矛盾的事情”

1977年,事情有了转机。尽管他仍被禁止任教,但几个有影响力的朋友帮他在斯洛文尼亚共产党联盟中央委员会谋得了一个差事。一个因为论文政治审查不过关而没有资格任教的人,却被允许在中央委员会工作,如此经历令齐泽克本人多年之后依然觉得哭笑不得:“后来就发生了一件自相矛盾的事情:我在中央委员会的一个叫马克思中心的机构工作了两年。……以马克思主义的标准来看,我没有资格在哲学系工作,但我却有资格在中央委员会工作!”[2]好在稳定的工作使他终于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他终于有充裕的时间进行哲学研究了。

也正是那时,齐泽克加入了一个研究法国精神分析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的学术团体。后来在70年代末,他还和阿兰达·扎潘克(Alenda Zupande)、姆拉登·多拉(Mladen Dolar)组成三人领导小组联合建立了理论心理分析协会,团结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讲座,开设课程,宣传拉康的思想。他们接管了一份名为《问题》的杂志的编辑工作,并以此为阵地编发文章。在这个团体中,齐泽克找到了学术道路的伙伴,还结识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勒娜特·莎勒克(Renata Salecl)。

巴黎之行

1979年,齐泽克经朋友引荐在卢布尔雅那大学社会科学学院任研究员,齐泽克终于可以尽情沉浸于学术研究而彻底摆脱外界干扰。1981年,他在卢布尔雅那大学取得了文科(哲学)博士学位,并获得了游访巴黎的机会。这次巴黎之行,可以说开启了齐泽克学术生涯的新篇章。在巴黎,他第一次会见了许多虽曾通信但素未谋面的学者友人,德里达便是其一。据说,齐泽克还收到了德里达亲笔题词的著作。遗憾的是,雅克·拉康本人恰于1981年离世,齐泽克未能直接受教于他。但是齐泽克与拉康的女婿雅克-阿兰·米勒再次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此前在70年代末,齐泽克的研究小组在组织一次题为“心理分析和文化”的大型学术研讨会时曾邀请到了雅克-阿兰·米勒和其他的一些拉康派学者与会。齐泽克回忆说那次会议“有好多人都站在走廊里听大师们的讲座。这就神奇地成为了斯洛文尼亚学术方向转向拉康的一个奠基性事件”。此次巴黎重逢,米勒已经成为了法国精神分析界的旗帜人物,他当时在弗洛伊德事业学派正领导一个专门细读拉康的三十人研讨班。齐泽克与姆拉登·多拉以东欧代表的身份应米勒邀请加入了研讨班。以此为契机,齐泽克更加深入研究了拉康后期的著作,对拉康有关“实在界”的思想有了更加深入的思考。

此后,米勒还设法替齐泽克申请到一笔教学奖学金,为齐泽克提供了在巴黎第八大学当外国助教的机会。齐泽克先是在巴黎第八大学“待了一年,后来又去了两次,一次住了一个学期,第二次又住了整整一年”。在那里齐泽克对拉康思想进行了两年多的系统研究。对于这段巴黎之旅,齐泽克始终记忆犹新,他认为在巴黎的那些年,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米勒的帮助。尽管不少人对米勒颇有微词,但在齐泽克的心里,米勒始终是自己“最好的老师”,他在学术道路上受到米勒颇多指点:“他有一种奇迹般的解释能力,比如说,有一页拉康的作品,你根本就不理解它的含义,于是你和米勒去探讨,之后,你不仅理解了拉康的意思,而且这个意义都变得透明了!你会想‘上帝啊,为什么我就没领会到呢,它怎么会是如此的清晰呢?’所以我必须公开说,……我从巴黎的这段学习中受益匪浅。”[3]

1985年,在米勒的帮助下,齐泽克通过了论文答辩,取得了巴黎第八大学文科(精神分析)博士学位,但是像亚里士多德一样“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齐泽克并非仅做米勒的复读机,在某些问题上他与米勒也存在分歧。后来,米勒拒绝为齐泽克出版博士论文提供帮助,学术道路受挫,在巴黎崭露头角无望,齐泽克只能回到斯洛文尼亚另作打算。回国后的齐泽克仿佛销声匿迹,四年后的1989年,就在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齐泽克的存在时,《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出版,引发学术同仁热议,一时洛阳纸贵,他再次被拉回人们的视野。这一次,幸运之神与他同在。这个操着浓厚口音的斯洛文尼亚人终于站到了学术舞台的前沿,这一年他40 岁,正值不惑。

斯拉沃热·齐泽克著《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译本)

40年风风雨雨,喜忧参半,但终究雨过天晴。齐泽克经常谈起年轻时读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个教堂司事,从小帮神父做事,虽然报酬不高但兢兢业业,他把教堂当作自己的家,辅助了神父20年。突然有一天,教堂上级颁布了一个新规定,要求教堂里的职员必须会识字。但这个小伙子家境贫寒,没受过教育,根本目不识丁,神父无奈地对他说:“我真的很遗憾,但我必须驱逐你。”小伙子只能愤懑不平地收拾东西回家。路上他想买支香烟,却发现在回家的这段漫长路上竟没有一家烟草店。于是,他用自己积攒的所有积蓄开了一家香烟店,生意蒸蒸日上,店也越开越多。几年后,他事业有成赚了许多钱,便去银行存款。当经理发现他居然不知道如何填写表格和签名时,不禁惊叹:“上帝啊!你没受过教育就已经赚了这么多钱,要是受过教育将会成就怎样的事业啊!”小伙子淡淡地说:“我完全清楚我会做什么:教堂里一个薪水微薄的小职员罢了。”

齐泽克对此感同身受,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小伙子:“要是那时我找到一个工作,估计现在也就是卢布尔雅那大学里一个可怜愚蠢的无名教授而已,……所以,毫无疑问,当时的苦难实际上是化装而来的幸运。”之所以如此说,不仅仅是因为这迫使他远走巴黎,并在巴黎遇到米勒等人获益良多。更重要的是,由于被禁止教书,只获得一个研究员的职位,自己反而获得大量空余时间可以用来思考与研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难怪他说:“起先那些看起来都是不幸的东西最后却都变成了神的赐福。”

“从天而降的第欧根尼”

哲学家通常目光深邃,不怒自威。人们往往不由自主地对其敬而远之,甚至顶礼膜拜。但是你却很难把这样一个蜚声国际的哲学家形象跟齐泽克联系起来。齐泽克虎背熊腰,浓密的大胡子引人注目,他的英语带有浓重的斯洛文尼亚口音,嘴里咬着大舌头一般,但语速却挺快,而且总是神经兮兮、情不自禁地挠头与摸鼻子,仿佛有个小跳蚤在他的头顶与鼻尖上蹿下跳,这或许是为了让自己活跃的思维镇静一些。会话中的口误常常令他忐忑不安,或许那些在他人眼中近似疯癫的肢体语言,正是这种不安的征兆。尽管如此,当真正与他交谈时,并不会令人感到战战兢兢,相反你会渐渐感受到他的背后彷佛藏匿着一个淘气的男孩,他的语气那么的欢快,时常会有些俏皮地哈哈大笑。有时为了表达得更清楚,他也会故意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停顿,仿佛这些话语早已提前装进了嘴里,就像子弹早已装进了弹匣,而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节奏将其击发。在打字时,他也不会正襟危坐,十指在键盘上作所谓哲学的跳跃与舞蹈,他是“一指禅”,好似突然迸发的灵感都集中在右手的食指尖,由这一根食指在键盘上倾泻所有的想法。所以他说自己并不是在写作,而只是在记录灵感。

2007年,他访问了南京大学,这是他的第一次中国之旅。这次与齐泽克的近距离接触给国人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在当年第17期《南方人物周刊》中,蒯乐昊这样描述她对齐泽克的印象:“他连续几天穿着疑似睡衣的松垮老头衫,灰褐色的卷发永远在出汗。他激动地一边说话一边以铿锵的节奏点头,同时神经质地用手指揪拎起湿漉漉的汗衫前襟,频率约每分钟20 次以上,而他的英语里面,居然还夹带着大量坚硬的大舌音小舌音。不去听他的谈话内容,你会以为他大概就是东欧小酒馆里最常见的那种大肚腩工人,每天下班回家前跑去喝一杯,再跟其他酒客交换交换黄段子。”

齐泽克早些时候住在首都卢布尔雅那的一个小公寓里,屋里只有床、电视机、书桌、电脑、书架等简单的物品,然而没有衣柜——没人能想到他的衣服都放在厨房的大大小小的柜子里,整整齐齐。这些厨房的柜子里绝大多数是衬衣与牛仔裤,千篇一律的款式,千篇一律的色调,偶尔可见一条灯芯绒的裤子。每次与朋友会面,都不得不令友人怀疑,他是否依然穿着上次见面时所穿的衣服与裤子。他很少穿西服,更不用说打领带。他的洗发水是从世界各地的酒店带回来的,而他的袜子则是乘坐飞机时顺手带回的航班免费提供的飞机袜。他的生活如此简朴甚至是简陋,并不是因为他吝啬,而仅仅是因为他觉得没必要——这样可以使他节省许多时间。

这令人想到古希腊的哲学家第欧根尼。不同只在于第欧根尼居住在一个木桶内,全部财产只有这个木桶、一件斗篷、一支棍子、一个面包袋,过得像一个乞丐。他提倡禁欲主义的自我满足,号召人们恢复简朴自然的生活状态,揭露一切既有标准与信条的虚伪性,宣称要“像狗一样活着”。亚历山大大帝拜访他时问他有什么愿望,他却回答道:“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第欧根尼为人们树立了一个反常而滑稽的荒诞哲学家形象。

齐泽克颇有第欧根尼的风范,他就像是一个顽童,说一些荒诞不经的话,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齐泽克对侦探小说情有独钟,但异于常人的是他并不反感甚至是提倡剧透,他说:“那些说‘别告诉我结尾’的人全都错了。我先读前10页,然后读结尾,这就是考验:我是否还想再读下去?”作为一个电影迷,他经常购买一些电影录像,但是并不看,而只是买来收藏。他宣称:“既然已经拥有,为什么还要再去看它?”他还曾对人说,当他看到牙膏上“百分之三十免费赠送”的广告时,他想割下白送的那百分之三十,装进自己的口袋,这实在是有些疯言疯语而令人哭笑不得了。即使是在学术问题上,他也经常语不惊人死不休。齐泽克在自己的论述中甚至把自己的批判方法应用于自己批判研究的结果。他的好友,芝加哥大学教授埃里克·桑特纳(Eric Santner)认为:“他摆出一个基本姿势就是:先提出或者展示一个文本,之后做出你期待已久的解读,然后他会说,我倾向于认为,结论与此截然相反。”齐泽克一本正经地热衷于笑话,但没人想到他竟然借用黄色笑话来进行拉康理论的阐发,他甚至还出版了一册名为《齐泽克的笑话》(Žižek's Jokes:Did You Hear the One About Hegel and Negation?)的著作。

电影《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海报

1990年,在斯洛文尼亚独立后举行的第一次民主选举中,齐泽克参选了斯洛文尼亚四人总统委员会中的一个席位,不过他说如果他当选,第一个行动或许就是辞职,结果他获得了第5 名。到了90年代中期,他担任了斯洛文尼亚的文化大使,拿到了专属的外交护照。但是没过多久,他却主动交回了外交护照。“我原以为拿那玩意外出旅行便利一些,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拿着外交护照出入海关,移民局的官员会看着我,心想,这伙计算是哪门子外交官?结果花费的时间比原来长一倍。”[4]

这样荒诞不经的言行使得齐泽克一扫人们对于一个哲学家的刻板印象,令人耳目一新,这份荒唐与率真反而成为齐泽克独特的魅力。就像当初亚历山大在第欧根尼身上看到的光芒。难怪詹姆斯·米勒会说齐泽克“就像从天而降的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

自1989年以来,齐泽克以其广博的知识、犀利的洞见、荒诞不经的言行,以拉康继承者的身份名满欧美学界,成为耀眼的学术明星。199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王逢振发表了《齐泽克:批评界的一颗新星》,第一次将齐泽克引入内地学者的视野,这一年,齐泽克已是天命之年。随后齐泽克的作品被大量译介,中国的齐泽克研究也日益发展壮大。与此同时,齐泽克对中国的了解也在逐渐加深。他对毛泽东思想有过研究,对其中的一些思想与观点颇以为然。2007年与2010年齐泽克还两度应邀访问中国高校,在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和上海大学发表了演讲,所到之处座无虚席,国内学者得以一睹齐泽克本人的风采。

虽然年龄在不断增长,但齐泽克丝毫没有衰颓的迹象,反而老当益壮,依旧笔耕不辍,活跃在学术界等各个场合。自2004年,冥冥之中天注定一般,他与电影再续前缘,编剧并参演了多部影片,其中2006年他担任编剧并主演的《变态者电影指南》(The Pervert's Guide to Cinema)和2013年编剧并主演的《变态者意识形态指南》(The Pervert's Guide to Ideology)备受追捧,或许他终究难以割舍孩童时期的电影梦。2011年,他甚至现身“占领华尔街运动”的现场发表演说。他永远这么斗志昂扬,以一种批判的姿态审视周围世界,他依然对一切都保持着热情与关怀,他向来不惮于对任何问题发表看法,从婚姻观念到生态危机,从女权主义到“幸福”的意识形态,从英国脱欧到中美贸易战,从民族主义到特朗普“不是个有趣的人,他是个无聊的白痴”。……哲学并不是他的全部,他拥有更广阔的生活。哲学家不是他的唯一面孔,他有着更立体的生命。他是一个不像哲学家的哲学家。

2020年春天,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阴霾开始笼罩着中国大地,就在国外有些人开始排斥中国人乃至发出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声音时,齐泽克又站了出来,他写道:“似乎此处种族主义妄想作用显著……应该真正羞愧的是世界各处只想着如何隔离中国人的我们所有人。”齐泽克已经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这颗星依旧耀眼。

注释:

[1][2][3]【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英】格林·戴里:《与齐泽克对话》,孙晓坤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32、35页。

[4]【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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