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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非虚构创意写作”的传记:现状与展望

2020-05-18梁庆标

传记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福柯传记沈从文

梁庆标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英国当代传记家汉密尔顿在其《传记简史》的第十三章,即最后一章《今日之传记》(Biography Today)中概述了传记的当代发展及未来趋向,如“个人化时代”带来的对个人生平的极大关注、传记网络化(微博、网络日志的兴盛)、传记与小说的互换位置,特别是小说家们对传记已不能等闲视之或故作视而不见,而是主动加以模仿、借用或戏仿(如伯吉斯、巴恩斯、拜厄特等),由此产生了大量“仿传”或“传记小说”。显然,传记的兴盛已是有目共睹。

也就是说,在当今世界文学领域,强调历史性、真实性而又颇具艺术性的“非虚构创意写作”(Non-fictional creative writing)备受关注,传记(Life Writing,包含他传与自传等各种生命写作形式)写作与研究则是当下“非虚构转向”中的焦点、前沿话题之一。据统计,近年来,英国每年出版约3500 部传记,美国则是7000 部[1],中国则在6000 至10000 部之间。因此,汉密尔顿说:“我们如今生活在传记的黄金时代,至少西方世界如此。”[2]这并非夸张。如果我们留意一下诺贝尔文学奖,就会发现因传记或非虚构写作而获奖的作家为数不少,已然构成了一大传统:德国历史学家蒙森的《罗马史》(1902年),赛珍珠的《赛珍珠自传:我的中国世界》(1938年),丘吉尔的《二战回忆录》(1953年),萨特的《词语》(1964年),白俄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2015年)等都属此类。

那么,值得思考的问题就是,传记得以流行的根源是什么,或者说,在当代文化娱乐日益通俗化、多元化的世界中,传记因何独具吸引力和生命力,以及它如何继续适应、满足读者的期待与更高要求?

多媒介化:传记形式的丰盈

简要考察传记的发展史就可以看出,传记看似深受文体自身的伦理与法则约束,显得保守、拘泥于传统,是带着镣铐跳舞,似乎缺乏变化和实验,但它其实并不守旧,总在不断吸收和融合各种艺术形式,证明并保持着自己的活力,突出表现之一就是:运用多种媒介带来的视觉化景观。

传记与视觉艺术,如摄影(图传)、影视(传记片)、绘画(绘本传记、漫画传记)等的结合是当前的一大趋势,不容忽视,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与绘画艺术的结合。我们依然处在“视觉文化”的时代,视觉图像的影响力丝毫不见减弱,而是与日俱增。事实上,现存最早的关于人物传记的形式与载体就与绘画有关。在公元前15000年法国南部的岩壁上,一头野牛边上就画着一个倒地受伤或死去的人,研究者认为,这一画面依据的是一个真实的猎人的经历,带有戏剧性,其实就是一种朴素的画传[3]。不过,这一形象如同火柴棍一样,干挺、瘦削、细长,没有五官,与牛的大小不成比例,类似卡通。稍后,男女间的性别区分已经被有意识地表现了出来,因为女性往往被表现为“无脸、宽臀的漫画形象”[4]。而现存最早的自画像则在公元前14世纪出现,即埃及人巴克(Bak)所作的《与妻子塔哈里在一起的自画像》。他是法老阿卡纳吞(Akhenaten,公元前1353—前1336年为其统治时期)的首席雕塑师,他把自己的画像刻在了石碑上,呈现出的是一个成功的朝臣和居家男人的形象:“巴克身穿朝服,敞开处露出了那种生活富足、营养充分的人的胸腹。”[5]这是一个对自我地位和生活颇为满足的形象。此后,正如我们所熟知的,西方出现了大量经典肖像画,特别是自画像,如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丢勒、伦勃朗、安古索拉、勒布伦、真莱蒂斯基、梵高等都留下了数量庞大的以自我为主题的绘画,艺术家们独特的目光与面容吸引着人们交流与探询的欲望,展现了人类自我认知与自我塑造的丰富样态。

《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中译本)

经过漫长岁月的发展,绘画艺术,特别是漫画与传记的结合如今在西方出现了极其兴盛的局面。在2019年上海交通大学举办的“亚太文化与传记”国际研讨会上,来自加拿大、澳大利亚、中国等国家的多位学者都对这一话题做了精彩发言。笔者在夏威夷大学访学的时候,也旁听了“传记研究中心”负责人之一、《传记》杂志联合主编约翰·佐恩(John Zuern)教授的一门课程,即“多媒介自传”,他重点讨论了“漫画回忆录”(Graphic Memoir)现象,别开生面。“漫画回忆录”大致在1970年代开始出现,至今已经成为一种非常独特的传记样式,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斯皮格曼的《鼠族》上下册(Maus,1986、1991)、莎塔碧的《我在伊朗长大》(Persepolis,2001)、贝克戴尔的《有趣之家》(Fun Home,2006)等。

斯皮格曼的《鼠族》是公认的经典,1992年获得了普利策奖,对其后的漫画传记影响深远。这部回忆录将严肃沉重的主题与轻松简洁的形式完美结合:内容讲述的是作者的父亲在纳粹集中营的幸存经历,以及战后父子两代人之间的冲突和理解问题,是从个体的角度对历史事件的还原,包含了对大屠杀创伤的再现与对人性弱点、种族苦难的揭露;形式上则凸显了视觉的隐喻化、文学化,特别让人过目不忘的是对人物的视觉处理——作品中的犹太人被绘成了卑贱、怯懦的“老鼠”样子,而希特勒、纳粹则是强大、凶恶的“猫”,充满了讽喻意味。重大主题与通俗形式的结合,使这部漫画传记赢得了市场,也展现了漫画的巨大能量,它不仅仅是供青少年娱乐的浅显形式,同样也可以处理宏大、沉重的主题,具有高度的思想性和社会价值。这就是一种典型的传记创意写作,开拓了传记的空间,值得借鉴。

《鼠族》(英文版)

《我在伊朗长大》讲述作者在1979年伊斯兰革命之后的成长经历,如宗教禁忌与压迫、抗议与斗争、奥地利留学经历、青春期的反叛放纵、回归伊朗、东西方文明的冲突与反思等,表现了社会动荡下个人的成长遭遇和民族关怀,直率而辛辣;黑白风格的画面简洁有力、对比鲜明,具有木刻式的入木三分,2007年被改编成电影,颇有冲击力,引发了人们对善恶问题、文明发展问题的深入思考。贝克戴尔的《有趣之家》(书名不宜译为《欢乐之家》,可以译成《有趣之家》或《好笑之家》,因为它也是关于创伤的,且具有苦笑的意味,而Fun也与丧葬和死亡Funeral 有关,因为作者的父亲从事的是殡葬业)虽然看似不同,描绘的是20世纪70、80年代以来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中父女两代人的同性恋身份经历,个体性比较强,具有青少年成长小说的模式,不过背后依然呈现了社会文化压力和保守观念与个人生存、个体处境之间的紧张关系,受到美国读者的欢迎,因此被改编成了音乐剧,在百老汇及全美各地上演。其中很多画格都富有深意,如对房间布局层次的细致再现(凸显了家庭成员之间的孤立、隔膜与冷淡状态),父女身体的“反常性别式”展现,对日记、照片、报纸、书籍等的临摹带来的现场感和关联性等,充分利用了回忆的反顾式视觉再现,将人生中的许多琐碎印象和物件直观刻画出来,特别是用它们来解释父亲生前的各种不寻常举动和家庭“悲喜剧”,逐步揭开了“哥特式”般阴暗的家庭之谜,值得琢磨。

传记电影《我在伊朗长大》海报

此外,美国漫画家斯摩尔(Small)的《缝不起来的童年》(2009年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最终名单;作者的父亲是医生,坚持让儿子激光治疗,使其致癌,术后脖子留下长长的伤疤,他的母亲则被揭示为同性恋,整个家庭极度不和)、法国漫画家塔蒂的《战俘营回忆录》(2014年)等,都是对个人创伤遭遇及社会政治问题的艺术呈现,大大提升了漫画的思想品格。

影视传记(传记片)是传记视觉化的另一种主要形态,如关于林肯、丘吉尔、阿伦特、曼德拉等各界名人的传记电影都是颇具影响的传记形式,这一点已众所周知,不必多述。不过,除了这些较为传统平实的作品,另有一类高度文学化、虚构化的文人传记片,如BBC制作的关于莎士比亚生平的《新贵》(Upstart Crow,2016年,纪念莎翁逝世400 周年而作),它与格林布拉特参与编剧的《莎翁情史》类似,主要材料来自莎翁的戏剧,把戏剧内容、推想的写剧过程和其人生结合起来,是充满笑料的“情景喜剧”,主要是靠语言的机巧、幽默取胜,但是每个细节都有来历和出处,都与莎士比亚有关。这说明人们对莎士比亚生平的兴趣一直未曾减弱,即使虚构也具有很强的吸引力,而且不断花样翻新。

传记电视剧《新贵》第一季海报

当然客观地说,漫画传记需要漫画才能,不是人人都具备,因此在中国漫画传记尚不发达,至少是原创的少,还是一种新生现象;传记电影日益受到青睐,但受到各种限制,精品还比较少见。不过,这些日益复杂多样的传记形式,说明人们的接受趣味和要求各异,层次也各不相同,传记也因此必然呈现多元化现象,此乃时代发展之大势。因而,图像和文字在传记中如何更好地结合,是一个值得深入考虑的问题,肯定有很大的拓展空间。

精简化:传记内容的凝聚

虽然伍尔夫、斯特拉奇等“新传记家”早就对传统维多利亚式传记的“臃肿”减负,抵制、改变那种“臃肿的两卷本”传记事无巨细的详尽记录,追求轻快、简洁的风格。但到了20世纪60、70年代,一些尽职的传记家故伎重演,以详尽为己任,往往不惜耗费毕生精力投入对一位传主生平资料的收集与撰写,出现了大量大部头、多卷本传记,如艾德尔《亨利·詹姆斯传》(5 卷)、马钱德《拜伦传》(3 卷)、施塔赫《卡夫卡传》(3 卷)、弗兰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传》(5 卷),都是鸿篇巨制,当然还有更大量的标准两卷本,如博伊德《纳博科夫传》(2 卷)、霍尔劳伊德《斯特拉奇传》(2 卷)、戈登《艾略特传》(2 卷)等,字数依然惊人,翻译成中文,都会翻倍。但问题是,在这样一个速读、远读、碎片化阅读的时代,除了专业的研究者,谁能有时间认认真真地读完这些巨传?

所以,一个自然的结果、当然也是传记成熟的表现之一,是在市场化、艺术化要求下,在避免传材重复的“影响的焦虑”状态下,必然开始瘦身,篇幅缩短、集中于精彩人生部分、新发掘的某些方面,或者说人生的某个阶段、某些身份,而不再生老病死、面面俱到,体现了更为专业化的水准和精炼化的品质。一些经典传记早就推出了精简浓缩的一卷版,如《拜伦传》《斯特拉奇传》《艾略特传》等,无疑是适应读者和市场需求的策略。当代的传记家(也包括具有现代意识的较早传记家)也倾向于写一卷本的传记,如安东尼·伯吉斯《莎士比亚传》、格林布拉特《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阿克罗伊德《莎士比亚传》《狄更斯传》、达姆罗什《斯威夫特传》《卢梭传》、菲奥娜·麦卡锡《拜伦传》、皮特斯《德里达传》、威廉森《博尔赫斯大传》、萨尔迪瓦尔《马尔克斯传》、希芙《薇拉:纳博科夫夫人》等,大致都是三五百页,已经有足够容量了。

俄罗斯传记家巴辛斯基的《另一个高尔基》[6]就属于这类“专题式”传记,此传是苏俄著名的“名人传记”系列丛书之一,由青年近卫军出版社于2005年以俄语出版。它一反对高尔基的歌颂赞扬,没有把他模式化,而是突出了他的悲观、苦闷、矛盾,以及受到官方的监视、控制等困境,特别是揭示了他的多次自杀行为(或自杀情结),突出呈现了这位富于人性的作家的“不合时宜”,展现了传记的情节性、戏剧性和历史价值,避免了某些过于平淡的人生阶段和琐细经历,由于进行了较鲜明的艺术加工和传材过滤,从而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

米勒的《福柯的生死爱欲》也是一个典型。米勒承认,写作福柯传记非常之难:“为福柯写一部盖棺论定的传记,的确为时尚早。还有太多的证人没有把他们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而更糟的是,还有太多的资料未曾公开发表。”[7]福柯销毁了大量资料,也立下了遗嘱。“福柯在1984年去世之前,曾销毁了大量的个人文件。在遗嘱里,他还禁止在他死后发表一切他无意中留存下来的文稿。迄今还没有出现福柯的马克斯·布洛德。”[8]而且福柯和巴特一样,都试图杀死“作者”,取消作者对作品的控制权。米勒要证明的,或其立足点就是,福柯的作品、研究与他个人经历有着密切的关联,极具自传性,因此他把焦点集中于福柯的性实验、艾滋病等经历。“福柯,因其对肉体及其快感的彻底探究,实际上已成为一种幻想家;将来,一旦艾滋病的威胁消退了,男男女女们,无论是异性恋者还是同性恋者,都会毫无羞耻或毫不畏惧地重复这种肉体试验的。正是这种肉体试验,构成了福柯独特的哲学探寻的主要组成部分。”[9]福柯的同性恋经历开始于1975年首次造访旧金山,正是在那里,在无数公共浴室里,福柯进行了大胆的、放纵的、自由自在的性实验,“毫无顾忌地去满足他对于‘各种受禁的快感’的持久兴趣”[10]。而这又与福柯的自杀冲动,对暴力、惩罚等问题的思考有关,他一辈子都在尝试和思考自杀与暴力问题,作者把它们关联起来,对这一禁忌方面的挖掘恰恰是理解福柯的关键。

创新性:传记的生命之源

当然,从更严肃的意义上讲,传记形式的革新、改进还必须立足于传材的新颖和思想的深度,以及艺术风格与主旨的结合,也就是说,其生存之根还是要靠原创性,这是真正的“创意”,大致有两类。

独特传材的原创挖掘永远都不会过时。西方传记家在写传之前,都要强调自己的独创性,必定有新的材料和发现,才敢于写一部新的传记,不然就是重复,没有价值,因此每一部传记都是对之前传记的对话、补充。这类传统传记要严格立足史料基础之上,是传记的主流和传统传记的根基,为后世写作提供了土壤和生存基础。虽然传记要瘦身,但大部头、多卷本、事无巨细的传记依然是必要的,它们真正能够激发读者的钦敬或敬畏,面对这些传记家付出的几乎穷尽一生的努力,那些所谓的批评、攻击传记的声音会无地自容。

英国传记家林德尔·戈登的《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就是她对之前出版的两卷本艾略特传的浓缩和加工,不过更有价值的是,“在它们的基础上加入了大量的新材料,重写和改写的规模已远超修订”[11]。传记家大量采用了艾略特的读书笔记、手稿、通信等各类档案材料,其中包括不少读者提供给她的资料,更多的则是她在世界各地图书馆搜罗的罕见资料、档案珍藏,这些在书后都有交代,非常严谨,让人一看就觉得踏实可信,是传记品格的保证,给人的这种感觉非常重要。戈登毫不避讳,用“直视”的态度比较客观地揭示了艾略特生活中的许多隐秘:“对偶像的祛魅有其勇敢与卑鄙的两面。我们在批评他时也应小心,不能以艾略特对待满脸麻子的年轻人、女性和犹太人相同的方式对他落井下石。我建议的方式是,直视他面上的瑕疵,但并不只盯着瑕疵本身。”[12]比如因为艾略特和妻子薇薇恩关系紧张、冷淡,罗素乘虚而入和薇薇恩关系暧昧,与此同时罗素还在和另外的几个情人交往。艾略特当然觉察到了,并在《大教堂谋杀案》等作品中进行了隐秘的攻击。艾略特虽然自称创作的“非个人化”“客观化”,但是《荒原》《普鲁弗洛克情歌》等都是隐含的自传诗,呈现的首先是他自己的“荒原”“地狱”、爱情前的犹豫。“玛丽·哈钦森读完《荒原》后称之为‘汤姆的自传’。艾肯则认为这首诗描绘了艾略特的‘地狱’,与作者‘自身的情感发展’相互并行。”[13]将这些诗进行自传化解读,其实就是对艾略特的祛魅,因为很多秘密只有作家本人知晓。此外,戈登还告诉我们,艾略特曾创作了不少狎亵的“脏诗”,其中布满身体器官和污秽,像斯威夫特一样;庞德虽然对艾略特的成名功莫大焉,但艾略特有时并不买账,因为庞德是把他看作一架“文学机器”,是收藏家看重的等待升值的宝贝[14]。这些都揭示了这位伟大诗人生活中的隐秘角落,令人大开眼界。

《T.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中译本)

《马尔克斯传》的作者萨尔迪瓦尔也自述到,他在长达20年的时间中收集资料,采访了众多相关人物,一遍一遍地验证,费尽心血:“我参阅过的书籍几乎汗牛充栋,从一本正经的胡诌之作到十分可信的回忆录,专著和记叙文都有。”[15]这简直如同“终身苦役”。从他的考证看,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传记性也非常明显,所谓的魔幻只是诱人的外衣和手腕。马孔多来自于“马孔多树”,许多故事来自于他的外祖父(与人决斗后迁居,有至少19 个私生子,制作小金鱼等,牵着外孙的手去看冰块,是小说中第一代布恩迪亚的原型等),阿卡迪奥被杀之后血流回家中,路线与马尔克斯家的宅院也是一样的[16]。马尔克斯父亲的婚姻经历也是《霍乱时期的爱情》的来源,即追求一位小姐的曲折经历。所以看这部传记,就像读马尔克斯本人的作品一样,充满离奇的真实故事。威廉森的《博尔赫斯大传》,与同类传记相比,特别揭示了博尔赫斯的生平经历与虚构写作之间的关系,如家族荣誉的影响、失败的恋情的打击、与情敌的隐秘对抗、阿根廷政治的腐败等,让我们看到了这位天马行空的作家与现实的坚实联系。

《马尔克斯传》(中译本)

针对中国传记的独特风格,本文在这里特别强调的一点是:抒情性或意境化。传记虽然以追求客观为要务,但有时也能通过细微的艺术手法别有寄托,从而将传记家与传主的生命相融合,丰富传记的空间。中国是诗的国度,特别强调抒情写意,因此在叙事立传中适当加入几句收敛的抒情和简洁的风景,可以调节过于平实、琐细的资料,避免枯燥,也是必不可少的雅致与表达感情方式。

如黄永玉回忆表叔沈从文的文字就非常动人,他非常推崇沈从文的精巧文字与细腻情感,说了这样一句话:“谁能怀疑他的文字不是爱抚出来的呢?”[17]“爱抚”一词,实实在在地抓住了沈从文人生与文学的根本,即对人世的爱欲柔情,并以柔婉之笔墨细细地从容写出,这就极具穿透性和情感力度。谈及沈从文的忍耐与内心张力,黄永玉使用了“烧红的故事”这个比喻:“他内心承受着自己骨肉的故事重量比他所写出的任何故事都更富悲剧性。他不提,我们也不敢提;眼见他捏着三个烧红的故事,哼也不哼一声。”[18]这三个故事中的人物,都是沈从文的兄妹,人生充满悲剧的凄凉,但沈从文硬是把这火含在手中心口,“骨子里的硬度”更反衬了“柔和典雅”中的韧性。所以,即使在沈从文的书信这类平常性、事务性的交流文字中,都能读到无穷的诗情画意。如1979年他给二儿子沈虎雏写信,谈到自己所受的各种命运遭际,最后一段转而写院中景致,“这里在静静秋阳下进入冬天,院子里月季还有卅朵在陆续开放”[19],这种“静美”似乎是对其心绪的反衬。金介甫甚至说:“沈从文的交代都写得富于抒情意味。”[20]说到底,这与沈从文对传记的本质,即“有情”之风格的深刻把握有关。在谈到自己深受影响的司马迁和《史记》时,他就区分了“有情”与“事功”,认为《史记》列传写人,笔墨不多,“二千年来还如一幅幅肖像画,个性鲜明,神情逼真”,三言两语且毫不粘滞,堪称“大手笔”,这种长处即源自“有情”:“诸书诸表属事功,诸传诸记则近于有情。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这种“有情”,“还是作者对于人,对于事,对于问题,对于社会,所抱有态度,对于史所具态度,都是既有一个传统史家抱负,又有时代作家见解的”[21]。因此他说,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来自人生之独特感悟,深得史迁精髓。

高尔泰自传《寻找家园》中透露的苍凉感和生命意识也常常令人动容。除了对不断受到的政治运动冲击、落魄倒霉的人生遭遇的追溯,其魅力还在于文字的叙述力量,真是饱经沧桑、力透纸背,单从对敦煌经历的描写看,似乎比樊锦诗的自传还要苍冷、令人恐惧。比如在《沙枣》一篇中,他写自己在晚上劳动归队的时候,由于饥饿难忍,偷偷地跑到荒漠中去摘沙枣,结果在漫天沙丘中迷失了方向,于是尽力辨别方向,想找到劳改队。这个时候,他写道:“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22]还有比这更无奈和荒诞的吗?高尔泰也非常善于写景,在叙述经历的时候,往往会加入几句景物,很能衬托心境,比如在《寂寂三清宫》中写道:“有天深夜,我渴了。到四六五窟去取我的暖瓶。巨树森黑,月影满地,足音清晰。唐、宋窟檐上,间或传来几声檐马的叮当……甚至那些较大的沙砾从悬岩上落下,打在窟檐或楼道上的细微沙声,也都清晰可闻,使寂静更加寂静,静得像戈壁一般沉重。”[23]在《谁令骑马客京华》中,描写“文革”之后拨乱反正的社会转变,也突出了听觉化的描绘:“历史似在拐弯,发出咔咔的声音。北京城里更响,如同五月的冰河。”[24]这种声音就是解冻的声音,有不可阻挡之势,“许多活埋已久但尚未死去的愤怒、悲哀和疑问,都怯生生地破土而出,像积雪下面的草芽,像音调不定的号角”[25]。这都是有感而发的抒情,饱含了历史的创伤,不是那种浓妆艳抹的流俗抒情和拙劣的字句雕琢。

近年来从诗歌转向自传散文的北岛写老翻译家冯亦代的晚年也很感人:冯亦代的人生也可以通过北岛描绘的一个动人画面定格。那是2001年,北岛的父亲病重,他回内地探亲,听说冯亦代中风住院,便在一个严寒的冬日前去探望,来到了“冰窖”一般的病房,他看到了“任人摆布”的冯伯伯,老人终于“从寒冬中苏醒”,看到北岛之后竟然嚎啕大哭,“嚎哭不止,撕心裂肺”,值得注意的是,北岛将目光转向了床尾,写“他从床单下露出来的赤脚,那么孤立无援”[26]。这寒冬病房中“孤立无援的赤脚”恰恰是老人悲凉境况的写照。北岛选择了默然离开。

与抒情性相对的就是反讽性、喜剧性,传记家更为超脱冷静,不被传主所操控,而是审视着传主的各种尴尬与困境,当然也包括自传者对自己的自嘲,或对生活的讽刺。

特洛亚的《不朽作家福楼拜》就完全仿照传主福楼拜的冷漠风格,客观冷静却充满讥讽。一开始写福楼拜童年时就寄希望于写作以寻找生命的意义:“他把别人的东西抄下来,就以为自己在写作了,真是便宜了他。”有趣的是,这种写作方式的效果明显:“前几年内向、萎顿、不起眼的小男孩,慢慢发现活着的理由。”这在福楼拜写给小朋友书信的落款中就可以看到他对语言文字的着迷:“你的死党,善于猛拱的脏猪。”[27]再如,如同英国小说家巴恩斯在“戏仿传记”《福楼拜的鹦鹉》中对福楼拜妹妹和他本人葬礼中“棺材事件”的喜剧化描写,在《不朽作家福楼拜》中,这一尴尬情节同样被戏剧化地呈现出来:“掘墓工没算好自己的活计,巨匠的棺木太长,而掘的墓穴太小。墓工笨手笨脚捣弄棺木,结果歪斜着卡住了,头还朝下!……左拉干脆大喊:‘够了,够了!’”[28]而且特洛亚还对此加以更细节化的补充,特别是在这出“洋相”外增加了亲友在葬礼上的种种不当、不敬表现,凸显了这一情节的讽刺意义:在送葬路上,他们大谈烤鱼、烤鸭、甚至妓院,令龚古尔非常愤怒,背后也关联到外甥女夫妇对福楼拜财产的挥霍浪费等,所以作者借用了龚古尔日记中的几句:“啊!我可怜的福楼拜!在你遗体周围,有如许阴谋诡计、文人资料,你真可以写一本精彩的乡土小说出来。”[29]世态如此炎凉,巨人作家也无可奈何,他嘲讽了一生,最终还是落入人生滑稽嘲弄的窠臼,如同一部“人间喜剧”。

格拉斯在回忆录《剥洋葱》中则不断进行自嘲和自我消解,暴露自己的一系列人生困境。他把回忆视为剥洋葱,在揭除褶皱的过程中忍受强烈的刺激。“你去切洋葱,它会让你流眼泪”,但“只有去剥皮,洋葱才会吐真言”。他完成了对自己“三种饥饿”(即食物、性和艺术)的生动描述,特别是关于饥饿的书写,令人印象深刻:他被关在盟军战俘营,参加了“抽象的烹饪班”,身处极度饥饿的境况,俘虏中的厨师给德国战俘们上美食课,造成的反差和张力令人难忘:“他是魔幻大师,只用一只手就能把梦境之中那些肥嘟嘟的牲口按在案板上宰杀。他甚至能以虚无为原料弄出美味来。他把空气搅成浓汤,用三个鼻音发出的词软化石头。”[30]师傅就在黑板上画出猪的轮廓,一块块加以肢解,并一块块肉地讲解各自的肉质特点,适宜做成什么食物等等:“他摆弄着想象出来的猪颌,用勺把凝固的脑子从脑壳里掏出,挖空眼窝,给我们看从咽喉上割下的舌头,举起从脂膜剔下的猪颌……一边开始一一列举要往文火炖着的汤里放的配料:葱花、小酸黄瓜片、芥籽、醋腌白花菜芽、剁碎的柠檬皮和粗捣的黑胡椒末,还放上一块瘦猪胸脯肉或颈部的肉一起煮。”[31]真是惟妙惟肖,色香味俱佳,如在眼前,让他们口水直流。自传以这种方式呈现了从个体到家庭到社会政治的多层次问题,在对自我无知的揭露背后,展现了对纳粹之恶和人们思想的纳粹化过程,以及必然要付出的沉重代价。

此外,对优秀传记的一个更高要求是能够揭示传主生活中隐秘的内在关联,以赋予人生更大的时空结构,从而解释人生不同脉络中的各种“因果缘”。如张新颖的群传《九个人》,从他特别关注的沈从文扩展到沈从文周围的文人交往圈子,建立了更大的人际关系网,如黄永玉等人。其中有一篇写到了西南联大时期,沈从文与学生李霖灿和吴冠中的关系。沈从文曾鼓动和资助李霖灿等几个青年学生到云南玉龙雪山考察,进行人类学调查和艺术写生,沈从文在一篇小说中写过这个故事。有趣的是,李霖灿到达玉龙雪山后,把买的几个明信片寄回学校张贴出来,艺专中正好有个低两级的同学看到了说:李霖灿能,为什么我不能!传记告诉我们这个同学就是吴冠中。后来吴冠中千方百计到了玉龙雪山,留下了一些经典画作。人生中充满着各种偶然的因素,传记的职责之一就是把它们聚拢到一起,从而在更远的时空中加以透视,揭示出世相的真面。其实说到底,这就是传记的思想性或智性,它是一条坚实的地平线,承载传记的厚度与筋骨。

传统的基于角色的权限分配在分配权限前,首先建立角色,然后给再角色分配权限,最后给角色分配用户,此种模式的弊端是会造成角色过多,操作繁琐,权限的粒度不好细分。本系统采用基于树型菜单[1]的无角色权限分配模式,利用树型菜单结构清晰,界面友好的特点,实现权限分配。权限分配直接面向具体的网站管理员,权限分配清晰,操作简单。站群系统采用三级管理权限,分为普通管理员、网站超级管理员、系统超级管理员。每一个类型的管理员都可以管理一个或多个网站。

汉密尔顿是这样为传记下定义的:“传记——也就是说,我们创意性和非虚构性的产物,它致力于记录并解释真实的人生。”[32]根据他的解释,这种创意就是“非虚构式创意”,主要在于叙述方式、语言表达的新奇,带来外在的吸引力,根基则是思想的厚度与深刻性,没有这一点,传记只能是落花流水,转瞬就被人遗忘、抛弃。

而这种厚度、深刻和魅力,则源自传记家不懈的努力与选择、建构或掌控能力。如同巴恩斯的捕鱼之喻:“对于一部传记,你也同样可以这么做。当拖网装满的时候,传记作家就把它拉上来,进行分类,该扔回大海的就扔回大海,该储存的就储存,把鱼块切块进行出售。但是想想那些他没有捕获上来的东西:没有捕获到的东西往往多得多。”[33]传记写作必然要有所选择加工,也会有所遗漏或故意舍弃,关键在于,伟大的传记总是奠基于尽可能多的传材之上,其立足点是历史的考证与搜集,然而奉献出来的,是精美的艺术品。这就好似苏维托尼乌斯《维吉尔传》中的罗马大诗人,他写诗精益求精,会花很长时间不厌其烦地修改,以致有人评价说:“他写诗像雌熊产仔,渐渐地把它们舔出一个模样来。”[34]母熊把熊仔“舔”成熊样,传记家的任务则是把传主慢慢“舔”成人样,他们都需要非凡的耐心和无尽的爱意。

注释:

[1]Richard Holmes,This Long Pursuit: Reflections of A Romantic Biographer, Pantheon Books, 2016, p.54.

[2]Nigel Hamilton,How to do Biography: A Primer,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

[3][4][32]Nigel Hamilton,Biography: A Brief Histor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7/ p.1.

[5]詹姆斯·霍尔:《自画像文化史》,王燕飞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页。

[7][8]詹姆斯·米勒:《福柯的生死爱欲》,高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页。

[9][10]詹姆斯·米勒:《福柯的生死爱欲》,高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24页。

[11][12][13][14]林德尔·戈登:《T.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许小凡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版,第1、113、151、103页。

[15][16]萨尔迪瓦尔:《马尔克斯传》,卞双成、胡真才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95页。

[17][18]黄永玉:《这一些忧郁的碎屑》,见巴金、黄永玉等著,《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452、463页。

[19]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5 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18页。

[20]【美】金介甫:《沈从文传》,符家钦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53页。

[2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9 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18页。

[22][23][24][25]高尔泰:《寻找家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29、206、353、354页。

[26]北岛:《过冬》,明报月刊出版社2011年版,第93页。

[27][28][29]特洛亚:《不朽作家福楼拜》,罗新璋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年版,第7-8、469、471页。

[30][31]格拉斯:《剥洋葱》,魏育青等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66、169页。

[33]朱利安·巴恩斯:《福楼拜的鹦鹉》,石雅芳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40页。

[34]苏维托尼乌斯:《罗马十二帝王传》,张竹明、王乃新、蒋平等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3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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