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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与身体的对抗
——论《祝福》中“我”的超越

2019-02-16秀,

关键词:鲁四奴才鲁镇

冉 秀, 陈 芳

(1.重庆交通大学,重庆 400074;2.贵州大学,贵阳 550025)

一、引言

《祝福》的先行研究中,围绕叙述者“我”展开分析论述的论文颇多。早期研究者们主要着眼于“我”对于祥林嫂及其周围的人、事物的态度而展开论述。大多数学者认为,“我”虽然无力从绝望处境中解救出祥林嫂,但“我”是当时鲁镇唯一对祥林嫂的悲剧表示同情、对鲁四老爷充满了憎恨、对鲁镇的旧社会秩序和社会道德有着强烈不满的人。“我”是一个比柳妈等劳苦大众有正义感的自觉的“新党”[1],是一个与旧式知识分子鲁四老爷的想法不同,但也不是很激进的知识分子。“我”曾经历过对某个时期过于期待,但面对不如所愿的结果,看不出有太大的挫败感和厌世情绪[2]。汪暉认为《祝福》中的“我”间接成为了旧秩序的“共谋者”[3]。日本鲁迅研究专家中井政喜通过详细考证鲁迅在1924—1925年间的思想历程后,认为鲁迅在该时期内的态度和心情直接投射到了叙述者“我”的身上,即对当时愚昧不觉醒的民众充满了一种“虚无的个性主义”的态度和心情,“这种心情最终也消失了”[4]①参见:中井政喜著《鲁迅后期试探》,名古屋外国语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3-24页,原文为“祥林嫂は失望と恐怖によって、茫然自失した生活に陥る”。本文的中文部分为笔者翻译的要约。。

笔者认为,把小说中的“我”离开鲁镇的行为归于一种“有罪”之论是否过于沉重?小说中对于祥林嫂之死,“我”为何“分明带着几分快意”?这些问题应如何阐释?对此,本论文拟在中井政喜所论证的“状态觉悟”“状态反省”观点的基础上,考辨“我”的逃离除了告别“虚无的个性主义”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寓意,以及这些可能的意义背后的深层原因。然后剖析社会性因素以及“我”如何对话这些“非我”性因素和超越“自我”。希望以此能探索出“我”在小说《祝福》中所具有的全新的作品意义。

二、“奴隶道德”与“主人道德”的对抗

小说中的“我”生在旧式封建社会的“奴隶道德共同体”之下,从小进私塾,接受一系列封建教育:念八股文,饱读诗书;也曾被族人寄以“奴隶道德共同体”的合理的接班人。由于家道中落,从小康之家坠入贫民,小小年纪受尽人情冷暖,感受到封建教育体制下的人情冷漠,愤而放弃封建科举考试,走一条与科举入仕不一样的“异路”。“我”离开故乡进洋学堂,学习西方文化,为的是彻底摆脱封建制度下的伦理道德纲常,摆脱封建“奴隶道德共同体”加在“我”身上的“奴才性责任”。“我”在思想上逐渐向“主人道德共同体”靠近,成为与康有为等人一样具有进步思想的人,成为一个看似成功摆脱了封建“奴隶道德共同体”的先哲,也自认为成为了一位具有改变国民“奴隶道德”意识的启蒙者。简言之,“我”是与固守着“奴隶道德”的知识分子鲁四老爷相对抗的“新党”。

时隔二十年后,具有“主人道德”意识的“我”回到故乡,切身地意识到仍处于“奴隶道德共同体”下的故乡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这样的“我”被“隔离”在鲁四老爷的书房里。表面上,“我”和鲁四老爷一样是封建宗族社会中的“本家”,实际上却不然。鲁四老爷是封建礼教和封建习俗的卫道者,也是“奴隶道德”的忠实守护者。鲁四老爷在鲁镇做“祝福”,为的是能永远将封建制度下的礼教共同体亦即“奴隶道德”传承和延续。与此相反,“我”是为了摆脱鲁镇的“奴隶道德共同体”而弃科举,走异路,具有启蒙愚众的“主人道德”。所以自然地,“我”与鲁四老爷就成为“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对垒的代表人物。

但是,“我”与鲁四老爷又是无法逃避的“同族”关系。“我”与“同族”鲁四老爷的对垒,意味着“我”处于与自己内心的“根”对垒的煎熬之中。“我”与鲁四老爷虽处于同一屋檐下,但各有自己守卫的道德共同体。鲁四老爷与“我”自然是“话不投机”,间接地大骂“我”是“新党”;“我”则是心里“已经没有家及故乡的感觉”,说明“我”从心里已自觉地隔离于“奴隶道德共同体”——鲁镇之外。但是,“我”自身仍不得不生活在“奴隶共同体”下的鲁镇。由此可见,“我”是处于一种有心离开鲁镇,身却深深地植根于其中;“我”是心在鲁镇外,身却在其中的两难的“外人”,处于一种身心对决的境地。

另外,身处鲁镇的人们也是“奴隶道德共同体”的忠实守护者。他们世世代代传承并虔诚地参与鲁镇的“祝福”大祭,心中企望这种自古就有的“祝福”能使他们身处其中的“奴隶道德共同体”能永远持续下去。鲁镇村民早已习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习惯故乡的祝福共同体。鲁镇村民希望通过祭祀祈福来维持他们的“奴才”梦。与此相反,“决意离开故乡”的“我”在精神上自觉地站在故乡的庇护之外,不想接受故乡先祖们施与的“福”,是精神上自愿被故乡祝福隔离的人。简言之,“我”虽身处故乡的祝福世界,精神上却是与之对抗的“主人道德”的忠实信奉者。

在与故乡“非我即你”或是“非你即我”的关系中,“我”能够清楚地把握住与故乡“祝福”的分水岭。祥林嫂的出现让“我”彷徨迂回在两者之中。无独有偶,祥林嫂也与“我”一样处于故乡祝福祭祀之外。所不同的是:祥林嫂是被故乡的祝福共同体抛弃的,被迫处于祝福共同体以外的人;“我”是自愿放弃鲁镇祝福祭祀之外的人。本来自始至终以故乡为舞台的祥林嫂最应该是忙忙碌碌地准备祝福大祭的“奴才”之一,而且她本人也心向往之,但是祥林嫂的身世和身份使她想参与“祝福”,却被抛弃于“祝福”之外。换言之,精神上向往“祝福”,可身体上却被拒于“祝福”之门。可见,祥林嫂与“我”正好处于同一个客体——鲁镇祝福“张力”的两极。“我”是不想被鲁镇“祝福”笼罩,并意识到鲁镇的祝福是束缚自己向上超越的障碍,所以“我”最终“决意离开”,祥林嫂则强烈地希望被“祝福”中的先祖们庇护。祥林嫂根本无法认识鲁镇祝福的实质意义,只是本能地感觉“祝福”能让她安于现状,所以心向往之。

综上所述,决意离开鲁镇的“我”,与执意想融入鲁镇参与“祝福”而不得的祥林嫂,都处于无比的“寂寞”之中。只是“我”与祥林嫂“寂寞”的内容不同。“我”独守“主人道德”,因为故乡无人理解而寂寞;祥林嫂则是由于被排斥在鲁镇的“奴隶道德共同体”之外而寂寞;一个“想做奴才而不得”,一个是“想救奴才而不能”。所以“我”的身体上是感觉“无论如何明天要离开了”,祥林嫂则是因为不能参与“祝福”而“显得寂寞了”。可见,“我”与祥林嫂处于以故乡“祝福”为支点的杠杆的两极,互不相通却又不可避免地成为同病相怜的“寂寞”的人。

三、“先哲”与“奴才”的肉身博弈

“我”在思想上自觉地与鲁镇的“奴隶道德共同体”隔离,实现了在行动上的决绝,所以决计“无论如何得明天离开”鲁镇。但是通过小说的字里行间,可以窥视“我”对充斥着“祝福”气氛的鲁镇无心关注,对集封建思想和封建迷信于一身的“四叔”也无彻底批判和斗争之心。可以说“我”带有一种“虚无的个性主义”(“个人的无治主义”的二个侧面之一)的心境,也可以说“我”放弃了作为“新党”而应有的社会责任。那么,“我”对祥林嫂是怎样的态度和心情呢?这可以通过“我”对于祥林嫂的三个问题的回答窥知一二。

首先,“人死后有无灵魂”的问题。“我”是在短暂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是相信鬼的,但在祥林嫂却疑惑了,她或许希望有,又希望其无”。而“我”对于灵魂的有无,向来是毫不在意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祥林嫂的问题。是把没有灵魂的事实告诉他,让她彻底对死后的世界绝望而痛苦,还是以“精神胜利法”的方式告诉她,让她在毫无痛苦的状态下继续坚信自己的“奴才”梦和“奴才”信念?也就是说,对于祥林嫂的无觉醒的“奴才”梦,有两种处理方式:一种是只要直面回答她的疑问就会让她早点觉醒,但会让她失望而痛苦;另一种是让她继续沉睡在“奴才”的梦想中。“我”一直以来坚持启蒙民众,使愚昧的国民早日觉醒。如果告诉祥林嫂没有灵魂的事实,可以实现“我”的“疗救国民”的主张。可此时“我”却痛苦得无法开口说出实情,最终只能让她继续活在痴梦中。“我”最终只是吞吞吐吐地回答“也许有吧,我想”来敷衍。“我”用的“也许”二字,让她持续处于疑惑之中。

其次,关于“是否有地狱”的问题。如前文所述,祥林嫂的这一疑问,换句话讲就是鬼的世界是否要对她的两次嫁夫进行处罚。她担心在地狱遭受处罚,担心自己能否获得奴才的一席之地。“我”很理解祥林嫂这一心理,所以回答“啊,地狱——论理,就该也有”,让祥林嫂继续沉醉在她的“奴才”梦中。可是对于已经深刻理解到当时中国现状的“我”来说,这样的回答无疑是将祥林嫂推向更加深不可测的愚昧麻木的深渊,也违反了“我”作为“新党”“改变国民的愚昧不觉醒”的初衷。正如前面汪暉所说,“我”因此意识到了“我”成了导致祥林嫂走向死亡的“社会共同体”的“共犯”。本就有着“启蒙国民的愚昧麻木思想”理想的“我”深刻理解到这一点,“我”只得迅速变换语调,支吾着说出“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事……”这样敷衍的话,让祥林嫂继续疑惑着。

最后,关于“死后一家人能否见面”的问题。这是祥林嫂最为关心的问题。前两问是关于她对于自己能够做“合格奴才”或者不受处罚的“地狱奴才”的疑惑,当祥林嫂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的心理防线在被一层一层地击破,最后只剩下“即使在地狱,只要能与家人团聚也行”的希望。她希望即使在地狱,只要能保持全身不被分开,能够保全肢体,与家人在一起也还好。这成了祥林嫂终极的也是最本能的愿望。但是祥林嫂曾嫁两夫,“按理说”会被锯成两半,而无法做一个四肢健全的“鬼奴才”,也无法和家人见面。这个答案对于祥林嫂来说无疑是绝望而残酷的,而“我”既无法使祥林嫂不痛苦不绝望,也根本无法让她觉醒。“我”“也还是完全的一个愚人”,也就是世人眼中的“傻子”,自己的所谓启蒙计划和唤醒愚昧的国人的宏图,都对祥林嫂毫无作用。所以“我”立刻“胆怯起来,便想掀翻先前的”回答,最终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以及“其实究竟有没有灵魂,我也说不清”等语言来回答。这让“我”自己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虚无的个性主义”的状态。

从愚昧麻木的祥林嫂身上,“我”明白了自己是彻彻底底的“愚人”。“我”最终“匆匆地逃回四叔(鲁四老爷)的家”,并且心中“很是觉得不安逸”,担心自己的回答对祥林嫂的处境“委实该付若干责任”。听到祥林嫂的死讯时,“我”很不安,仿佛觉得这事与“我”有关系。小说如实地刻画了“我”内心的绝望和挣扎。不过到最后,“我”“心地已渐渐轻松”,心里“反而渐渐地舒畅起来”,这是因为“我”觉得“我”上述的回答让祥林嫂一步步地走向绝望处境,成就了最后祥林嫂最后的“死”,以及“我”最终的“逃脱”。“我”既逃离了祥林嫂,也逃离了鲁镇。祥林嫂的死代表着和她一样处在封建宗法社会的绝望境地的“奴才们”的灰飞烟灭,意味着那些人连做“奴才鬼”的资格都没有,“奴才”梦彻底破碎。而“我”的逃离表明“我”最终放弃自己作为“先哲”、作为时代引路人的“愚人”思想,摆脱了满以为可以启蒙愚众的原本的“他我”,也逃离了代表封建宗法社会的鲁镇。“我”对于唤醒并引领愚昧的国民的无力,意味着要改变当时中国严酷的国情需要另寻出路。

从小说最后“我”对祥林嫂的死以及对她的三个问题的内心独白,可以再次窥探“我”在作品中的整体意义。鲁镇民众处在当时封建宗法社会绝望现实中毫无觉醒,他们即使被逼到在现实社会没有了生存余地,还在麻木地做着“奴才鬼”的梦。“我”意识到要让他们觉醒,只有让他们无梦可做。也就是说,让他们的“奴才”梦彻底破灭,正如“我”所说的“让无聊生者不生,使厌见者不见”。如果有更多的民众像祥林嫂一样,带着对现实社会和“鬼的世界”的怀疑而死去的话,终有一天绝望的中国的现实会迎来改观的曙光,所以最后“我”认为祥林嫂这样的无聊生者不生反而是好事,“为人为己,也都还不错”。“我”逃避祥林嫂和逃离鲁镇的作品意义也就在于此。

四、“本我”与“他我”的对峙

从前节的分析中可以知道,小说中的“我”清楚地了解到祥林嫂渴望成为鲁镇的“奴隶道德共同体”的一员。换言之,“我”认识到了祥林嫂的精神和身体都深陷在“想做奴才而不得”的状态中。“我”也清楚地知道祥林嫂“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的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她的“寂寞”首先从身体感知,因为她的“二度嫁夫”不合封建伦理道德的要求,以致身体上被排除在鲁镇的祭祀活动之外,成了“祝福活动”中的“零余者”。不用说,这里的“零余者”祥林嫂并非普希金笔下的主人公奥涅金,也非郁达夫笔下的“我”,而是精神上处于麻木、不自觉的、被“奴才共同体”拒之于门外的“多余人”。简言之,祥林嫂在精神和身体上都梦想加入以鲁四老爷为中心的“奴才共同体”的鲁镇,却被拒之门外,成为“奴才共同体”的“零余者”。

小说中的“我”,对鲁镇社会而言是另外意义上的“零余者”。这种意义上的“零余者”大致类似于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以及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我”出生在鲁镇社会,对“我”来说,鲁镇“虽说是故乡,然而已经没有家”,“我”只是暂居在鲁镇,所感所闻所见依然是鲁镇社会延续几千年的封建文化、封建礼教等伦理道德习俗,并且“我”还间接地实施了维护这些封建礼教的行为——参加“祝福”祭祀。因为“我”“弃科举,走异路”,被祥林嫂看作是“见过世面”的,并能引领她走向“彼岸”的精神武器,也就是说,“我”担当着祥林嫂“救命稻草”的“重任”。但可悲的是,祥林嫂仰仗“我”,并不是因为“我”懂得启蒙思想和认清了封建伦理道德的腐朽,能启发她认识到自己的“奴才”地位,而是因为她麻木地认为“我”的“见多识广”能让她死后安心地进入自己向往的“奴才世界”。“我”虽能清楚地感受并认识到祥林嫂的这种“奴才意识”,但无计可施。

“我”因为具有“新的思想”,与鲁镇的封建文化以及伦理道德的卫道者鲁四老爷的“监生”思想相悖而被隔离开来。同时,“我”对于鲁镇的下层民众身陷鲁镇的封建习俗和“奴才式”观念而不自觉感到绝望,因而自觉地远离鲁镇的“祝福”。所以说,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我”都成为鲁镇社会的“零余者”。这样的“我”与同是“零余者”的祥林嫂的相遇,使“我”无法摆脱与鲁镇社会的纠葛。

五、思想和言行的彼此消长

从小说内容结构看,“我”对祥林嫂及其所处的“奴才社会”鲁镇的心境变化,是通过“我”的“精神”和“身体”的相互对抗来表现的。“我”的心境变化轨迹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第一,思想支配行为的阶段。首先,“我”生于鲁镇,长于鲁镇,自小所见所闻所感的是鲁镇延续几千年的封建文化和鲁镇习俗,但是“我”发现了鲁镇文化根本无法救国救民,甚至也无法救“我”。因此,“我”认识到了鲁镇文化的腐朽与没落,最后决定走异路,放弃“科举”,离开鲁镇。然而,“我”又回到鲁镇。从“我”对鲁镇的祝福的所感所闻可以看出,“我”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反讽的语气来叙述鲁镇的祝福的。比如在叙述鲁镇年末的祝福时,鲁镇笼罩在“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天色也越来越“阴暗”,“雪花夹杂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等内容,无疑融入了“我”的个人情绪,字里行间透露出“我”在故乡祝福中感受到的孤独和失望。“我”的这些情绪也正是来自于“我”在思想上对鲁镇的“祈求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祭祀活动。“我”从精神上认识到鲁镇社会的祝福,其实质就是一群“奴才们”祈求能继续甚至永远地拥有自己的“奴才”地位。“我”精神上对鲁镇祝福的实质内容感到不安,所以在行动上自觉隔离鲁镇,独居在鲁四老爷的书房里。

第二,精神和身体彼此消长的阶段。“我”回到鲁镇的所见所感所闻中都有“我”的思想烙印。当鲁镇的“零余者”祥林嫂碰到“我”时,她“那没有精彩的眼睛忽然发光”了。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我”让她“眼神发光”的理由是能解答她心中的疑问,缓解她精神上的痛苦;“我”也知道,“我”无法真正地让祥林嫂获得解救。但是“我”却无法将祥林嫂痛苦的真相直接告诉他,“我”的行动无法跟上“我”的思想,只得“精神”屈从了“行动”,隐瞒了社会的残酷现实,给了她想要的满意答案,而非“我”认为的真正答案。最后,“我”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对祥林嫂的敷衍行为,还是选择了遵从自己的思想,否定了之前的答案,将祥林嫂推向了绝望的深渊。总之,“我”的精神和身体的彼此消长,在面对祥林嫂的三个提问中很清晰地呈现出来。

第三,精神与行动共同超越的阶段。“我”深刻认识到祥林嫂绝望处境的同时,深知自己不能解救她,也终于认识到自己以前的“先哲”思想无法拯救祥林嫂麻木的灵魂,“我”的“愤世嫉俗”终究无法启蒙愚众,即使舍生取义牺牲自己也无法“放光明于未来”。当“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我”从以前的“自我”中得以解脱。“我”虽然“在偶然之间还有一些负疚”,但已“渐渐轻松”起来。另外,当“我”听到祥林嫂在祝福之夜死去的消息时,没有为她感到可怜,只是觉得祥林嫂也终于随着她的“奴才”思想灰飞烟灭。祥林嫂在现世的生命历程正如“我”所认为的那样,“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这对于祥林嫂和“我”来说是某种形式上的超越,所以“我”在“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中”,身体跟随着“我”的思想渐渐地“舒畅开来”。换言之,“我”的思想与行为在祥林嫂的死灭中同时得到了升华和超越。

六、结语

前述大致分析了“我”在面对自身内外部一系列冲突,以及“我”在身体和精神上所做的各种互动反应,从而揭示出“我”的思想和性格特征及其在小说中的现实意义。对“我”的性格特征的分析主要从以下四个方面展开。第一,自觉地坚持“主人道德”的“我”在面对拥有“奴隶道德”的鲁四老爷、祥林嫂以及他们所处的 “奴隶道德共同体”的过程中,精神上处于自觉的“主人道德”中,并在精神上刻意与“奴隶道德”的坚守者鲁四老爷及其周围的环境保持“距离”。“我”在精神上决意离开鲁镇,可是身体仍处在与自己有着“同族关系”的“奴隶道德共同体”的环境中。这时“我”处于两种矛盾冲突之中: “奴隶道德”与“主人道德”的外部对决,“我”自身内部的精神和身体的对决。第二,“我”在面对愚昧而麻木的、具有典型“奴才意识”而不自觉的祥林嫂时,“我”自身的精神和身体发生了一系列的反应。在鲁镇,“我”和祥林嫂都是被排斥的“零余者”,但是“我”和祥林嫂非但是不同的“零余者”,甚至是处在以鲁镇的“奴隶道德共同体”为支点的两极,即:祥林嫂想拼命地挤进“奴隶道德共同体”的鲁镇而不得,“我”却是想努力逃离鲁镇而不得。第三,应对祥林嫂的三个问题时,“我”的精神和身体在对决。“我”在精神上深刻地认识到祥林嫂的三个问题的实质,但回答问题时“我”作出了与思想相悖的行为:不是启蒙她,而是给了祥林嫂想要的答案,让她继续活在“奴才”梦中。

通过以上几个方面的考察分析,得出了如下结论:“我”具有启蒙思想,冷静地从高处洞察当时中国的绝望现实以及如祥林嫂一样愚昧而不自觉的民众的绝望处境。对于临死都还怀揣“奴才”梦及“奴才鬼”梦的祥林嫂,“我”为是让她觉醒还是继续沉睡在梦中而为难。起初,“我”认为与其让她清醒后发现自己已无路可走而绝望和痛苦,还不如让她在奴才梦中死去,随即“我”发现根本无法对自己的回答自圆其说,最后只得以“说不清楚”结束“我”之前对祥林嫂问题的回答,继而匆匆逃离鲁镇。“我”虽然自认为是拥有启蒙愚众的远大理想,但是面对至死都做着奴才梦的愚众,“我”发现自己终究无力承担改变当时中国绝望处境的大任,更无力承担唤醒愚众国民的重任。“我”最后彻底逃离鲁镇,也彻底认清并远离以前的具有远大启蒙思想的“我”。“我”的全面撤离预示着解救中国的重任不能放在“我”这样的“新党”身上,需要另谋出路。这预示着新的引领旧中国走向光明的力量必将出现,“我”也因此而得到了超越。这两点正是小说最终揭示作品的全部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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