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社会的“和”文化背离
2021-04-07方孝民
◎ 方孝民
鲁镇是鲁迅笔下旧中国封建社会乡土世界的缩影。从社会意识形态上看,“和”文化是鲁镇社会的魂。鲁镇的“和”文化以一种异化的形式存在,它以教条化的程朱理学作为道德的制高点,披着祥和的外衣,然而其触角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却显得封闭、停滞、腐朽而毫无生气。从日常生活到社会风俗、从文化思想到宗教信仰,无处不彰显着这种“和”文化:人们按照既定的规则生活,用深度的集体无意识来维护社会的“和谐”;杀鸡宰鹅,祭祀祝福,“年年如此,家家如此”;鲁镇的读书人读的是《四书衬》和《近思录集注》,悬挂的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对联,守的是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的祖制,从来不曾有过改变;鲁镇信奉因果轮回,阎王神祇才是人心的主宰。鲁镇社会仗着自己的“和”文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生存。
但是,世俗终究挡不住时代滚滚的车轮,有些变化依然发生,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指向,即对“和”文化的背离。这些变化在悄然影响了鲁镇人们生活的同时,也寄寓了作者对现实社会的沉痛否定。
一、四叔的脾气
四叔是什么人?鲁迅在文章里做过些交代。首先,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这是确乎无疑的;其次,他读的书很有讲究:《四书衬》和《近思录集注》是理学的入门书,书房的半副对联“事理通达心气和平”也源自《四书集注》。根据鲁迅起名的一般做法,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四叔者,“四书”也。“本家”“长一辈”云云只是烟幕弹,“四叔”是鲁镇社会“和”文化的化身。
四叔的脾气不小。通常,人们都把四叔的脾气看作是鲁四老爷对封建礼教的维护。其实,我们可以从“变化”的角度来审视这个问题。
“一见面是寒暄,……之后即大骂其新党。”四叔为什么要骂新党?许是新党的言行对鲁镇的生存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或者是新党的言行已经悄然影响了鲁镇的日常生活了,这才让鲁四老爷坐不住了。四叔骂新党暗示了鲁镇的固有文化受到了外界文化的猛烈冲击,也是鲁镇文化面对文化冲突时的本能反应。
四叔的脾气还表现在他对祥林嫂的态度上。祥林嫂第一次来鲁府,他“皱了皱眉”,后来听说祥林嫂是私自逃出来的,他又“皱一皱眉”;祥林嫂遭婆家人掳走后,他连骂“可恶”;祥林嫂死了,他反应最剧烈,全然不顾自己的体面:“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鲁四老爷对祥林嫂的态度是鲁镇社会内部矛盾的集中体现。在鲁镇文化的可控范围之内,“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的祥林嫂,虽然辛苦,但劳动还能得到大家的认可;但是,祥林嫂的命运一旦不符合鲁镇的道德教条时,四叔的脾气就变得歇斯底里。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鲁镇,人性相对舒展时社会才稍有“祥和”的一面;而人性遭蹂躏时社会就表现得浮躁和喧嚣。从这一点看,以四叔为代表的“和”文化在处理自身文化冲突时表现出了极度的不自信。
四叔的脾气是鲁镇社会极不和谐的音符,透过这个音符,我们不仅看到了鲁镇“和”文化的排外与软弱,也看到了它了无生气的未来。
二、祥林嫂的疑惑
祥林嫂善良单纯,她所有的言行都是内向性的,虽屡遭打击,却从来不敢怀疑这个世道。她极力地想把自己置于鲁镇的群体之中,但始终办不到。这期间,她有过两次疑惑。
其一是祥林嫂对现实生活的疑惑。第二次来鲁镇四叔家,祥林嫂是自由身,原可以比第一次干得更好些,但是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地走开”。祥林嫂对自己的命运有太多的不理解,明明自己是个不幸的人,为什么大家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她感觉到了与鲁镇人的隔阂:人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了。自己也觉得没趣”;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她“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这种隔阂反映了祥林嫂与鲁镇人之间的人际对立。
其二是祥林嫂对魂灵的有无的疑惑。被赶出鲁府后,成了乞丐的祥林嫂对这个现实世界的关注远不如对死后的关注:“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祥林嫂对魂灵的怀疑道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尽管百般努力,也不会得到这个社会的原谅,她的不幸与鲁镇文化有着根本的对立!
鲁镇的祥和只是一件光鲜的外衣,光鲜背后是吃人者的狰狞。祥林嫂的疑惑是对鲁镇“和”文化的赤裸裸的拷问。
三、“我”的逃离
“我”是鲁镇文化的旁观者,又是亲历者。“我”的感受和行为直接反映了作者对鲁镇社会的态度。“我”既已在外漂泊很久,但是短短的几天里,“我”一连三次提到离开。其间的道理值得玩味。
第一次是走访了几位亲友之后,觉得无论如何,“明天决计要去了”。为什么想走呢?鲁迅用了一些词,如:“不投机”“剩”“无聊赖”等。可见,这是一个容不得半点新思想的地方,顽固守旧,死气沉沉。三天下来,“我”唯一感受是百无聊赖。“我”与鲁镇波澜不惊的生活格格不入。
第二次是遇见祥林嫂的那天,“我”逃回四叔家后就想:“不如去吧,明天进城去。”面对祥林嫂的追问,“我”仿佛“遭了芒刺一般”,吞吞吐吐、支吾、踌躇、胆怯,根本无法与强大的鲁镇固有文化有任何的抗衡。祥林嫂的不幸使“我”的心灵备受摧残,“我”无法在鲁镇继续待下去。
第三次是祥林嫂死后第二天的晚饭桌上,“我”便立刻告诉四叔“明天要离开鲁镇”。“我”的“要离开”自然跟祥林嫂的死脱不了关系,更为重要的是鲁镇吃人的文化氛围让“我”坐立不安。“我”的逃离是对鲁镇“和”文化的直接否定。
《祝福》写于一九二四年二月。当时,资产阶级右翼知识分子大刮“整理国故”“尊孔读经”的妖风,妄图用封建伦理道德观念来毒害人民。鲁迅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写作《祝福》,是有其揭露意义的。由此观之,鲁迅在小说里设下一些与现实的不协调因素,让读者明了鲁镇社会在苟延残喘中对自身“和”文化的悖逆,正是其揭露的用意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