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兵车行》与唐代政治、思想和文学
2018-03-04陈丽琳
陈丽琳
《兵车行》一诗与《悲陈陶》《悲青阪》《哀江头》《哀王孙》四首收录在郭茂倩《乐府诗集》卷第九十一的“新乐府辞二”之“乐府杂题二”之中。此诗不仅可作为杜甫的第一首“新乐府”,也可以看作是其“诗史”创作的开端。通过分析诗歌内容与当时之历史史实,笔者发现,《兵车行》不仅在杜甫的创作史中具有重要意义,于唐之政治史、思想史与文学史,亦具有重要地位。《兵车行》从特定的角度反映了天宝十载前后,唐之政治、思想与文学所发生的一系列的转折性变化。本文便将从《兵车行》与唐代之政治、思想与文学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兵车行》与唐代之政治
《新唐书·杜甫传》云:“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若论及杜甫写实倾向的诗作,常常将之与“诗史”相关联。“善陈时事”所指向的正是杜甫以诗歌这一形式反映历史史实。《兵车行》以诗家之言补史家之笔,从特定的角度将处于历史转折之际的唐代政治史实进行了叙说。兹录全诗于下: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王深父曰:雄武之君,喜驱中国之众,以开边服远为烈,而不寤其事,乃先王之罪人耳。此诗盖托于汉以刺玄宗也。”关于本诗之题旨为讽刺唐玄宗穷兵黩武,古来并无多少异议。但关于此诗的创作背景,却颇有争议。王嗣奭《杜臆》之中认为此诗之背景,当为天宝八载哥舒翰拔石堡城之役:
注谓玄宗用兵吐蕃而作,是已。然未详。按《唐鉴》:天宝六载,帝欲使王忠嗣攻吐蕃石堡城,忠嗣上言:“石堡险固,吐蕃举国守之,非杀数万人不能克,恐所得不如所亡,不如俟衅取之。”帝不快。将军董延光自请取石堡,帝命忠嗣分兵助之;忠嗣奉诏而不尽副延光所欲,盖以爱士卒之故。延光过期不克。八载,帝使哥舒翰攻石堡,拔之,士卒死者数万,果如忠嗣之言。所以有“边城流血”等语。
又有论者以此诗当作于天宝十载唐与南诏之战,《杜诗详注》下所引有黄鹤之论,即作此说。清代钱谦益《唐杜少陵先生甫年谱》中,于天宝十载下列《兵车行》,在其《钱注杜诗》有具体论述:
此诗序南征之苦,设为役夫问答之词。君不闻已下,言征戍之苦,海内驿骚,不独南征一役为然。故曰役夫敢申恨也。且如以下,言土著之民,亦不堪赋役。不独征人也。君不见以下,举青海之故。以明征南之必不返也。不言南诏,而言山东,言关西,言陇右。其词哀怨而不迫如此。曰君不闻,君不见,有诗人呼祈父之意焉。是时国忠方贵盛,未敢斥言之。杂举河陇之事,错于其词。若不为南诏而发者。此作者之深意也。
钱谦益认为“君不闻已下,言征戍之苦,海内驿骚,不独南征一役为然。”即《兵车行》的创作背景当为天宝十载唐朝与南诏之战。此诗中虽未言“南诏”,但却借南诏之战将此前发生的一系列开边战争进行了批判。通过分析当时之历史,笔者认为钱氏之说较为合理。《兵车行》被诸多论者认为所叙为征讨吐蕃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在诗中出现多处明确指向与此相关的内容,包括“北防河”、“西营田”、“青海头”等。钱氏所言“是时国忠方贵盛,未敢斥言之”或并不准确,但若将此诗放在征兵之时所作,那么杜甫所叙有关吐蕃的残酷史实,其用意应当是要告诫正在筹备征讨南诏的统治者。事实上,《兵车行》中潜藏着大量唐代的政治社会史实,若单单将本诗与某一具体战役对应反而限制了杜甫要表达的内涵。
首先,“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兵车行》叙写的征人长期镇守边境的情况,反映了玄宗朝之军事制度。唐代开元十五年,还存在征关中兵万人防秋的兵役制度。“唐代前期自边境要地设置军镇,改变了分散军弱的传统镇戍制度。为了适应新的边境形式,为了巩固边防避免调发之烦,需要有常备的边防军,还需要有常任的统帅本地区诸军镇的军事长官。”从开元二十五年起,朝廷所招募的“兵防健儿”便已经开始常驻边疆,这些士卒受镇守边境的节度使统领,不再实行“征发制”和“番代制”,府兵制在其时已被废除。但青壮劳动力常驻边境,国内无劳动力进行耕作,于是就出现了“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的情况,而国内也不可避免地演变为“千村万落生荆杞”的衰败之景。
而发生战事之时,边镇防御外敌所用之戍卒便是各节度区的常驻士兵。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攻石堡城,其兵力便“出自河陇及河东、朔方以及突厥阿布思部”。在史书之中,开元二十五年之后就未记载有大规模的征兵事件。但《兵车行》言“点行频”,其中之“频”字,实际上指出了虽然在这期间未发生大规模的征兵,但“边庭流血成海水”,边境战争中所消耗的兵力必然需要从国内征兵进行补充。那么实际上征兵现象一直存在,只是有着规模大小的区别。直到天宝十载,唐与南诏爆发战争,《资治通鉴》载:
为了与南诏对抗,杨国忠下令强行征发戍卒,以至于出现“分道捕人”的情况。“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场景是当时突然发生大规模征兵的写照。而天宝十载,杜甫正在长安城中,“分道捕人”之事也当为杜甫亲眼所见。
二、《兵车行》与唐代之思想
《兵车行》与唐代政治史相关之外,也反映了天宝中后期士人思想的变化。
春,正月,辛巳。李邕、裴敦复皆杖死。
林甫又奏分遣御史卽贬所赐皇甫惟明、韦坚兄弟等死。罗希奭自青州如岭南,所过杀迁谪者,郡县惶骇。排马牒至宜春,李适之忧惧,仰药自杀。至江华,王琚仰药不死,闻希奭已至,即自缢……李适之子霅迎父丧至东京,李林甫令人诬告霅,杖死于河南府。给事中房琯坐与适之善,贬宜春太守……
这一年无疑是玄宗朝极为黑暗的一年。正月,李邕被杖毙。天宝四载的历下亭之游还令杜甫难忘,而仅仅两年之后,这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前辈就已被奸人所害,对于杜甫而言,必然让他对当时的朝廷感到失望。宰相李林甫在朝廷之内大肆铲除异己,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之中所赞扬的李适之,屈死于李林甫党派之手,就连试图为父伸冤的李霅,也被李林甫诬陷致死。房琯亦于这一年被贬。杜甫所推崇的前辈被李林甫迫害得七零八落,这样的现状对他所造成的冲击不言而喻。在同一年,玄宗“广求天下之士”,这场考试本应是杜甫大展才华的机会,但因李林甫的弄权而截断了杜甫进入朝廷的路径。这无疑对杜甫是一个更为沉重的打击。
天宝十载,玄宗朝已出现崩溃的先兆,士人思想也随之发生着变化,儒家价值逐渐开始受到重视。在整个唐代思想变动之中,杜甫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其儒家思想发生的转变。杜甫的儒家价值观由早期的追求“治国平天下”,逐渐转变为更为深沉的“仁爱”思想,《兵车行》一诗便是他儒家思想转变的例证。
三、《兵车行》与唐代之文学
杜甫所创作的《兵车行》,对应了唐代之政治与思想的转折。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此诗的创作也反映了唐代文坛的复古与变革。
唐代对汉魏文学的复古,以乐府诗的创作为代表,这种复古伴随着唐人的创新。陈廷焯曾言:
第三,除了杜甫对汉魏乐府语言上的继承,题材上的开拓,更为重要的是杜甫在诗中的个人情感的注入。《白雨斋诗话》评《兵车行》曰:
小 结
《兵车行》是杜诗中一首具有典范意义和转折意义的诗作。此诗被后世归为杜甫的“新乐府”,在杜甫的诗歌创作史中具有转折性的价值。同时,此诗与唐代之政治、文学和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若以“史”而论之,则在唐代之政治史、思想史与文学史中具有独特的地位,以诗歌的形式反映了历史转折之际的玄宗朝在这三方面的特征。本文由此从这三个方面进行论述。首先,《兵车行》一诗的写作背景当为天宝十载唐与南诏之战,杜甫所见应为杨国忠下令分道捕人之事。杜甫创作此诗的目的,应当是对正在筹备征讨南诏的统治者的劝诫。诗人站在百姓的立场来看战争,对战争的性质进行了反思。除此之外,此诗反映了当时之军事制度与底层尖锐的社会矛盾。安史之乱爆发前唐代社会的衰败在《兵车行》之中已有显现。其次,《兵车行》对应着唐代思想的转折。天宝六载之后,杜甫在政治抱负无法实现之时,将目光放在了下层百姓的生活,以儒家情怀叙写当时下层人民的苦难生活。杜甫的儒家思想中,更加深沉的“仁爱”思想逐渐上升。而《兵车行》正是这种思想转变完成后的诗作,杜甫的思想转变在唐代思想史之中独树一帜。最后,《兵车行》不仅是杜甫创作史的转折,也反映了唐代文学的复古与变革。《兵车行》作为杜甫的新乐府创作,复古与变革交织。在杜甫笔下,以乐府体裁反映史实具有更为深刻而广泛的内涵,其中更蕴含着杜甫个人深厚的情感。《兵车行》不仅可看做是杜甫的第一首“新乐府”,也可作为杜甫“诗史”创作的开始。
注释
:①(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二百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8页。
③(宋)蔡梦弼会笺:《杜工部草堂诗笺》,(清)黎庶昌辑《古逸丛书》本。
④(明)王嗣奭:《杜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4-15页。
⑤(清)刘凤诰:《杜工部诗话》卷二,载张忠纲校注:《杜甫诗话校注五种》,书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第158页。
⑥(清)钱谦益笺注:《唐杜少陵先生甫年谱》,台湾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1页。
⑦(唐)杜甫著,(清)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0页。此论又见钱谦益之《读杜二笺》。(清)钱谦益著,(清)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初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188-2189页。
⑧⑨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中华书局2011年,第4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