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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通与新变
——陶渊明咏史诗新论

2018-03-04余正帆

杜甫研究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陶诗左思班固

余正帆

在陶渊明研究领域中,研究者或集中对其人格思想和作品解读,或关注陶渊明对后世的影响,在历时比较中,只见其后,不见其前,尽管钟嵘《诗品》中已指出“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后世不少论者对钟嵘此说持怀疑态度,但前辈学者如许文雨、逯钦立、王叔岷等先生已经论证其合理性,曹旭在《诗品集注》中引用许、逯、王三先生观点,廓清疑问,使得我们能更真切地以“史”的眼光重新对待陶渊明的诗歌。

前辈学者精辟地论证陶渊明诗歌与应、左的关系,肯定钟嵘之眼光识见,如果说钟嵘关于陶渊明的评论是对其源出及风格的论定,那么,在与陶之前的诗歌比较中,钟氏似乎还忽略了另外一些因素,比如通过对比陶渊明咏史诗与前人咏史诗,我们就会发现,除了钟嵘概述性地论断陶诗源出、风格之外,在具体写作模式和风格上,陶诗似乎还另有其“源”,却未得到学术界的重视。

本文选择陶渊明咏史诗作为研究对象,分析其艺术技巧在融合前人的基础上的新变,论述他如何以“变”的创作精神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一、同题材咏史诗之再创作现象

咏史诗是古代诗歌中较为重要的一种,在这类诗中,诗人往往以历史为客体抒发自己的主观情志,现存最早的咏史诗当数东汉班固的《咏史》,班氏之后,不断有诗人创作咏史诗。

汉魏六朝是中国史学高峰期,也是文学自觉期。这段时期大量史学著作产生,逯耀东说:“每一个动乱的时代,由于知识分子为了寻求自我的存在,他们特有的时代感情,势必激起他们对历史的探索。中国的史学黄金时代在魏晋与两宋,而非汉唐;明末真正的史学家,却隐于危亡之际泣血著述。所以世变方殷之日,正是史学创作之时。”逯氏指出魏晋史学繁荣的原因在于时代动乱,外在世界的激烈动乱使得知识分子投身历史著述中,总结历史,以期把握时代发展的规律,从而对自己和世界产生新的认识,在生存危机和焦虑中得到一种归属感与存在感。咏史诗也伴随这些史学著作、文学自觉及五言诗的繁荣产生,《文选》选诗专列咏史诗一项。

汉魏以来,文学发展中模拟现象成为一种风气,后世诗人模拟学习前人作品,融合前人与自己的写作技巧,形成新的风格。自东汉班固写下《咏史》诗以来,作为一种以历史事件为题材的诗歌,遂逐渐为后世诗人所接受并创作,后世如王粲、曹植、左思等人也有咏史诗流传于世,陶渊明也创作了《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咏贫士》等咏史诗,我们整理陶渊明之前的咏史诗,并列表如下:

序号作者诗题所咏对象1班固《咏史》缇萦2王粲《咏史》三良3阮瑀《咏史》三良、荆轲4左延年《秦女休行》秦女休5曹植《三良诗》三良6阮籍《咏怀》之《驾言发魏都》秦灭魏国7傅玄《秦女休行》秦女休8左思《咏史》荆轲等人9张协《咏史》二疏10卢谌《览古》蔺相如11袁宏《咏史》周昌、汲黯、陆贾、杨恽12陶渊明《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咏贫士》二疏、三良、荆轲13刘骏《咏史》聂政、荆轲14颜延之《五君咏》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向秀15虞羲《咏霍将军北伐》霍去病

参照以上列表可见:在渊明之前,以二疏、三良、荆轲为题材的咏史诗已经存在,我们可以看出陶渊明的咏史诗在题材选择上与前人有同题现象,其咏史诗是模拟学习前人的创作。

陶渊明模拟学习前人诗文,除了受时代风会所趋,还有其潜在的创作动机,他在《感士不遇赋·序》中说:“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赋》,司马子长又为之,余尝以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已者也。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抚卷踟躇,遂感而赋之。”可见,后世诗人面对前人留下的作品,往往会与作者产生精神情感上的共鸣,这种“抚卷踟躇”其实与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所说“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的心理是一样的。陶渊明的咏史诗也是有感于前人留下的作品,而以同样的题材再创作的作品,这些咏史诗的风格有与前人相同的,也有融合前人创作经验与自己的艺术技巧而形成属于自己的全新的风格的。

二、咏史诗正变体释例

在陶渊明之前咏史诗可以分作所谓“正体”与“变体”两种,关于“正体”,何焯指出:“咏史不过美其事而咏叹之,隐括本传,不加藻饰。此正体也”,此类正体可以班固《咏史》为代表,变体以左思《咏史》为代表,何氏说:“题云咏史,其实乃咏怀也。”我们先来讨论班固咏史诗写作模式及其特点,其《咏史》云: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苍令有罪,就递长安城。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此诗隐括了《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的缇萦救父史事,正如何焯所云不过“隐括本传,不加藻饰”。继班固之后,班固这种隐括史事的写作模式,为后人所继承,如卢谌之《览古》,其诗云:

赵氏有和璧,天下无不传。秦人来求市,厥价徒空言。与之将见卖,不与恐致患。简才备行李,图令国命全。蔺生在下位,缪子称其贤。奉辞驰出境,伏轼径入关。秦王御殿坐,赵使拥节前。挥袂晲金柱,身玉要俱捐。连城既伪往,荆玉亦真还。爰在渑池会,二主克交欢。昭襄欲负力,相如折其端。眦血下沾襟,怒发上冲冠。西缶终双击,东瑟不只弹。舍生岂不易,处死诚独难。稜威章台颠,强御亦不干。屈节邯郸中,俯首忍回轩。廉公何为者,负荆谢厥諐,智勇盖当世,驰张使我叹。

相对班固这种完整地叙述史事的“正体”咏史诗来说,左思咏史诗是变体,其咏史诗只将历史事件的一部分写入诗中,以此为基点抒发自己的愤恨怀抱,诗中他并不铺写历史事件的全过程。而以古人之酒卮,浇自己胸中之块垒。是故何焯说左思“题云咏史,其实乃咏怀也”。我们来看他的一首《咏史》:

此诗虽然是以荆轲为题材,但全诗仅仅只叙述了荆轲在燕国市中与高渐离痛饮一事,并未铺写荆轲的其他事情,荆轲与渐离酒酣而歌,旁若无人,高视四海,继而大发议论,既是荆轲,更是自己心中所思,荆轲那种傲视王侯、不卑不亢的高旷形象被淋漓畅达地表现出来。

左思这种以点带面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诗人的主观情感的介入与诗中人物情感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左思咏史诗的成功之处有两个:一是面对史实时能选择有效的一个点,二是诗人自己的主观情感介入,与历史人物情感交融。在不叙述整个史事的同时却能使人物形象完全凸显,情感介入,使诗人主观情感与历史人物客观情感融合,不分彼此,从而给读者带来酣畅淋漓的情感震撼,这就是“左思风力”。

左思咏史诗的这种写作模式相对班固隐括史传的“质木”来说,虽然能形成“风力”,给读者以慷慨激昂的情感震撼,但也有两点缺陷,一是所谓“变体”,当然,如果以历时的眼光看文学史的演进,所谓“变体”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不必因古人观点自固。但左思的咏史诗中的史事相对班固正体完整地隐括史事,相对班固隐括式以面来呈现,左思是以点呈现的,史的成分较少,诗中历史事件不够完整。二是主观情感介入如果失当的话,容易流于“粗率”。

三、陶渊明咏史诗的融通与新变

陶渊明咏史诗中有继承班、左正变体写作的地方,在融通的基础上再创造,形成自己独特的咏史诗风格,以下我们分析探讨其《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及《咏贫士》继承班、左之长,扬弃其短,变为新体的艺术特征。首先看其《咏二疏》,此诗就是继承班固隐括史传而写作的咏史诗,其诗云:

在陶渊明之前,张协也有一首《咏史》诗,我们对比二人诗歌来分析陶渊明咏史诗的特点,张协诗云:

二疏(疏受、疏广)史事出自班固《汉书·隽疏于薛平彭传》,对照《汉书》相关记载,我们发现,张、陶的这两首咏史诗都将二疏史传隐括进了诗中,所以,张、陶这两首诗继承了班固咏史诗的写作模式。鉴于两首诗都以同样的素材写作,以下我们通过对比两首诗来探讨渊明咏史诗既继承班固模式又避开其缺陷的。

如果说,陶渊明的《咏二疏》能将史传完整地隐括入诗中而做到简练遒劲的话,表现出其惊人的艺术技巧的,那么史料较少的《咏三良》又堪称陶诗善于叙述的杰作,其诗云:

陶渊明之前,有三位诗人(王粲、阮瑀、曹植)写过以三良为题材的咏史诗,为方便比较,现转录如下:

陶渊明的咏史诗中,《咏荆轲》得到后世选家格外的关注,不仅因为此诗所咏对象是可歌可泣的英雄,也是因为此诗艺术造诣完全可以为渊明的咏史诗在文学史上赢得一席之地。渊明之前阮瑀的《咏史》也是以荆轲为题材的,我们将比较两首诗来探讨渊明咏史诗的艺术上融合班、左模式的艺术独创,先看这两首诗:

他们共同的历史素材来自《史记·刺客列传》:

对比以上材料,我们发现:阮诗只写了燕丹养士和易水送别两段故事,相对陶诗将整个荆轲刺秦故事隐括为诗,阮诗较单薄,我们先对比两首诗相同的部分,阮诗写燕丹养士云“燕丹善勇士,荆轲为上宾”,陶诗云“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从表面上看阮诗比陶诗短,但阮诗更近于客观冷静的叙述,陶诗则一句“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已经使荆轲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英雄气概比“荆轲为上宾”更加有力。

其次看易水送别,阮诗将史传隐括为“素车白马”“渐离击筑”“举座咨嗟”,虽悲不壮,难以给人震撼。陶诗则完全将《史记》中的故事场景全部转换为悲壮的诗歌叙述,且加入了“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一句作为荆轲外表的描述,荆轲的英雄形象被生动地凸显出来,其次,阮、陶二人都注意到赋歌送别一段能有效表现当时悲壮的场景,阮诗从侧面写“举坐同咨嗟,叹气若青云”,陶诗则写道“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较阮诗更能给人震撼,此外,陶诗还将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词融入诗中,变为“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的环境描写,从侧面烘托出当时悲壮的气氛。最后,《史记》中“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一句描写,看似无用,其实正是“终已不顾”一句表现出荆轲高迈的气势,陶诗抓住了这点,将其化为“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三句,综上所述,我们发现陶诗能抓住关键点,写成“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这些悲壮的诗句,也正是这些关键点使得诗中的荆轲形象更加完整传神。

相比之下,阮诗中的荆轲形象明显不如陶诗,整个送别过程也太过简短,陶诗后来居上,在把《史记》的故事情节转换为诗歌时准确地抓住了节点,把整个易水送别过程写了出来,而在较长的叙述中陶诗毫无冗散之弊,整个场景紧张有序,这正是得益于渊明对历史材料关键点的选择与组织。陶诗中“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的这些主观赞叹变成“风力”,穿插在史实叙述中,使整首诗有一种高蹈飞扬的气格。

最后,我们来对比渊明《咏贫士》与左思《咏史》诗,看陶渊明咏史诗继承左思咏史诗的地方,我们来看二人诗歌:

至此,关于陶渊明咏史诗的艺术成就,我们可以得到以下两点:一,陶渊明《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三首咏史诗体式总体上属于正体,但他能融合了班固、左思写作模式之长,能在完整地将史事隐括成诗的同时,将主观情感介入诗中,不仅叙述完整,又能兼顾主客情感,使得诗歌脉络连贯,情感充沛,自成体势,能成一家之言。二、陶渊明《咏贫士》写作不仅在写作模式上学习继承左思《咏史》,其实也是咏怀,以古人为自我期许,尚友古人。

四、陶渊明咏史诗的价值及历史地位

综合来看,陶渊明咏史诗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以《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为代表,这三首诗侧重叙述史事,以叙述为主,另外一类则是《咏贫士》七首,这七首诗偏于咏怀,直承左思《咏史》之后,以古人酒卮浇自己胸中块垒,这两类咏史诗正是何焯所谓“正体”与“变体”。

渊明咏史三首以叙史为主,属于“正体”,如《咏荆轲》,全诗只是将荆轲刺秦故事完整地以诗歌的形式还原,不着议论,其中自有一种唱叹感慨。从这个意义上看,渊明咏史诗虽然以“史”为主,但自有其价值。通检唐前此类以叙述为主的正体咏史诗,渊明的咏史三首完全可以说是第一流的作品。

综上,在咏史诗发展历史中,陶渊明《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三首咏史诗能融合班固、左思创作经验,以叙事为主,在学习前人的基础上,扬弃其不足,取其精华,铸就属于自己的咏史诗风格:叙事不冗不晦,简明精练。

注释

①②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36页、第342—343页。

③逯耀东:《魏晋史学及其他》,东大图书公司1998年版,第3页。

④为方便比较,表中排序按逯钦立先生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顺序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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